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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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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深秋,在北方,树木间漂浮着的绿色的海早已消灭了,只留下干枯的枝柯,在劲厉的冷风中抖索着。

风是从塞北的大沙漠中吹来的,夹着细沙,有时候盖了满天,千万里的路程过去了,那些细小的沙粒把自己落在陌生的土地上,僻静的角落里,还有许多地方原来是不容有什么钻得进去的;又卷起来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发着飒飒的声音,不知道要带到什么地方去。

老王气愤地把烟袋敲着,他糟踏了才装进去的一袋烟,还不得不用一根纸捻通着。

“这年头,唉,连旱烟杆里都灌满了灰。”

费利也不叫了,它躲在墙角,把嘴和鼻子藏在自己的腹下,它也知道飞沙是无孔不入的。

自从青芬死了之后,这个家的精神又消沉下去,每个人都躲在自己的房里。母亲因为劳碌和心境的不好,又躺到床上了,从夏天山居得来的健康,又失去了一大半,她又显得衰弱,青儿原先是由她招呼的,后来也搬到静宜的房里,静玲说是怕吵闹,自己搬到楼下的书房里。

静宜这阵可忙了,她不只要去看望母亲,还要每天注意婴儿的养育。她把青芬那里的几本育儿法拿来,每天除了为孩子忙乱,就静静地阅读这一类的书。

在烦忙中,她稍稍也感到一点兴趣,她看着那个初生的孩子一天天地长起来,正好象她看着自己栽种的一株花草,这个小小的生物,恰好给了她在她的年龄的女性一些该有的安慰——那就是连自己也不大明白的伟大的崇高的母性,也得着机由发泄一点了。

静纯简直是变了一个人,他虽然还是沉默的,可是他那不可一世的气概没有了,他那不该有的多疑不存在了,他那没有依附的凌空幻想坍塌了,他一心想本分地做一个人。他记住青芬临终的话,多方的想去了解别人,可是在这一面上,他还不曾表现出什么来,因为他过分伤恸的缘故,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

如果他走出来,不是到母亲的房里去坐一下,就是踅到静宜的房里,看看那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他时常长久地躬了身子注视着婴儿睡着的脸——那张安详,可爱,天使般的小脸,使他想起来青芬的脸,可是当着他才要用手去碰一下他的脸,静宜立刻就要说:

“不要碰他,醒了又要哭,你的手又没有洗,再说,婴儿的脸不能碰,怕长起来有流口水的习惯……”

他一点也不反驳,缩回伸出去的手,坐到一张椅子上。可是他的眼睛一直还是盯着婴儿,象一尊塑象似地不动一动,只是当着眼镜溜下来一些,他就用手扶一扶。

李大岳也沉默了,他没有去处,他是在等候——那是无尽期的等候。最近他忽然明白自己没有救人的力量,那是由于他自己好象也等候别人来拯救。他的生活不安定,他想做点什么事,可是他没有什么可做。

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提了一个鸟笼,里面装一对长着美丽羽毛的小鸟,静宜正站在台阶上,就惊奇地问着:

“幺舅,你哪里拿来的?”

“我才从鸟市买来,你看好不好?”

“好,真好看,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叫虎皮鹦鹉,可是这种鹦鹉不能说人话,叫得也不好,只是好看。你喜欢么?那我就送给你。”

“不,你买来的,自然你爱,放在楼下也很好,我总能下来看看。”

“我也说不上爱,我们粗人,不懂得花草鸟兽的事,也只想在这一所大宅子里,有一两个活动的生物跳跳叫叫,大家就不会这么冷清了。还是拿到楼上去,白天挂在廊子上,也不麻烦……”

“好吧,那我就谢谢了。”

她就含笑地接过了那个鸟笼,亲自提到楼上去。

可是和这个死静的家成为尖锐的对比,整个的中国都在动荡不安之中。在北方,情形是特殊的,中国人和日本人已经明显地站在敌对的地位上,在别的部分,矛盾的行动不断地发生着。

一天,邮差送来了静茵的信,在这封信里,她显然地写着:

“……一个新的事故发生了,有一天,均应了另外一个学校的邀请去演讲,他是清早去的,一直也没有回来。当时我真有点慌了,到了深夜还不见他转来,我就起始到所有认识的人家去找寻;可是没有他的影子,也没有他的消息。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仍然不见回来,他到哪里去了呢?我托人去探听,也没有一点踪影,一时间我简直陷在极大的苦痛之中。

姊姊,不是我没有用,我只是一个人在外边呵,我信任他,我知道他不是因为背信不见了的,我想得到他为什么失踪了,可是也没有法子找得到他。

我也是不肯在恶势力之下低头的,所以我放弃了再去追寻的企图;可是我既不灰心,也不悲观,我决定挺起了身子继续他的工作。我们的孩子再有三四个月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将努力教育他,继承他那失踪的爸爸的志向。

可是我对于这种卑鄙的手段感到极端的厌恶。九一八以后,一二八以后,难道还看不出日本人对我们的情况么?我们还能不振作起来一致对付我们的敌人么?……”

在得到这封信之后,纯然从她那做姊姊的一番挚爱出发,她立刻写去了这样的信:

“——我们都极同情你的遭遇,对于均的失踪,我们也觉得惋惜,妹妹,在这时候,你回来吧,你应该休息一下你那受伤的灵魂,而且不久你将要做母亲了,你知道你有更大的责任,而且你的体力在生产的时候要蒙受极大的损失,你实在需要回来好好休息一下,至少暂时该回来了,我和母亲说起来你也许能回来的话,母亲都高兴得流泪了。一家人都盼望你回来,再过两天温暖的日子,你一个人在外边,实在是太孤单了,我想你不致于拒绝我们吧?

告诉你,静纯生了一个孩子,可是青芬却故去了,这是一件极使人难过的事。更可惜的是在最后,他们夫妻间才有了真的情感,但是什么都不足挽回那可悲的命运,她依旧死了,他一时不想结婚了,那个失去了母亲的婴儿由我抚养,好在母亲从山上回来身体好得多了,我自己呢,也比从前健壮了——我想我还是不多说吧,你不久回来自然能看得见。”

可是静茵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在那里面写着:

“——不要盼望吧,我的好姊姊,我的亲爱的母亲,我是不会回去的。外边有多少人需要我们做一点事,我怎么能回去呢?而且我真是从那个温暖的樊笼(我只好这样称呼我们的家,)才跳出来,就又跳回去,那么我是何苦呢?姊姊,不要再相信那个家吧,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那个家不久也要破碎了,所以我时时也劝你出来,出来就是得救——救自己,也能救别人。

青芬的死,更可以证明我的话。姊姊,你想想看,她还不是牺牲在那个家里么?她到底得着了什么?她就是这样无声息地消灭了,她还不如我们,我们从那个家里还得着爱,她真可是什么都没有。在这世上她所遗留下的只有那个婴儿;可是那个幼小者将来不见得会记得起来他的妈妈,你说是不是?

姊姊,我又来和你说了,出来吧,出来吧,需要你的人正张着两臂在等待你呢:如果你决心出来的话,我会在s埠等你,我为了工作,不久要到那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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