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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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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母亲又睡了,静宜也觉得疲乏,就靠在帆布椅里闭上眼睛,乘着这时候,李大岳和静玲悄悄地走出门。

“幺舅,你不是说同我比赛爬山么?现在我们就可以试试看。”

“这么大热天,你不怕出汗么?我总比你能跑些,也跑得快些。”

“这也许是真的,可是你不知道路也没有用。”

“我只要向上就是。”

“凭着眼睛看出来的向上的路,未见得就能领你到山顶,也许是领你跑到山下去。”

静玲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显然有一点另外的意思,可是李大岳并不能了解,他象是也想了想,又茫然地继续向前走去。

正午的太阳,仍然撒不下来,很少行人,径边流着的泉水,急遽地滚下来,经过人造的阻隔,发出清脆的声音,几乎使人想到这不是在人间。

“这就是出名的青龙泉,说是天下第二泉。”

“算了吧,中国人的事真有趣,就是天下第一泉也不知道遇到过几个了,这里也是,那里也是……”

“只要它的水质好就成,这里的水可真好,不但清甜,而且对于身体也很好。”

“你好象连这些小事也都记得很清楚,是不是平常时常来?”

“那倒不是,不过每年也要来三四次。”

“那就怪不得了,那上面还有些园林吧?”

“有的,你看那就是紫石园,原来还是御花园呢,现在却是前清遗老王老头子的私产了。”

“那总不许别人进去玩吧?”

“从前是不许的,后来革命军来了,才完全开放,可是近来又关起门,不许闲人入内。”

“中国人的事总是不彻底,既然把清朝打倒了,为什么还留许多余孽?”

“要不是那许多余孽中国还不会闹到这步田地呢!”

静玲也象是极感慨地说着。

“那我们什么也看不见还上去做什么?”

“不要紧,有一个山头,正好居高临下,又有树荫,比在里面还好得多。”

鸣蝉的噪音闹成一片,草根下的四脚蛇飞快地窜着,也许因为松鼠在上面跳跃,时时有一两颗干的松果落下来。驮客的驴子,下山的时节,踏踏踏地发着连续的,响亮的声音,一个不小心的女客,着实地仰面跌翻,因为样子那样可笑,他们两个也忍不住,就急走了两步,免得使那个女人的脸更红起来。

“我们还是走小路吧,近得多,不过要留心点,不要抓上蛇或是蜈蚣。”

他们就换了小路向上走,起初还并不难,后来简直有时候需要攀援丛根和细草向上爬的。在山径以外,太阳有时候是直照下来,所以当他们爬到紫石园附近,每个人都有一头大汗。

“来来来,我们先去擦一下脸。”

静玲领着他先到一个小方池的旁边,各人取出手绢,浸了一下,就放到脸上。

“真凉快,真凉快——”

“这就是青龙泉,泉口在里面,我们看不见,我们只能享受流出来的泉水,你要口渴的话,就可以用手捧起来喝。”

静玲自己先用手捧了一把送到嘴边,李大岳也照样来一次,接着又是第二次。

他们找到的那个坐处象是特意修造起来的,有几块平整的石头,上面正好有一株大银杏树,繁密的林叶,盖了一片大荫凉,因为居高,还有风吹着。

看到园里,那有一片荷池,圆圆的荷叶或是漂在水上或是挺立起来,有极小的红色和绿色的鸟在那上面驻足。水珠映着太阳的返光,闪闪地,有时候会使人的眼睛感到一点刺痛。架在水面上的,有一座用鲜红油漆涂饰的凉亭,由一条曲栏引到岸上。在另外一面,傍山有一座小楼,前面的垂柳轻轻地摇曳着,细纱窗都支起来,隐约地还看到里面的人影。

“这倒真是一个好地方!”

李大岳得意地赞叹着,把手掌用力地朝自己的膝头一拍。

“从前每年他们都来避暑,今年听说借给人了,就是借给那位大名鼎鼎的花小姐。”

“花小姐,呵,我知道,就是有一个老诗人咏失地将军诗里面的花六小姐吧?”

“就是她——哼,她还在这里过着极舒服的生活!”

“嗐,本来女人们,就是这样子——”

“什么,幺舅,你说什么?我们女人就都是这样子么?”

“不,不,我说错了,我早就知道五小姐和别人不同,我说是有一部分女人们。”

“哼,那才象点话,否则我可不能依你,我但盼那些醉生梦死的男人们多象我几个,中国才能得救!”

“真的,那不假,是那样……”

李大岳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对于象静玲那样的孩子,有时候实在不知道怎么样。

“是不是炸那个预备跳火坑的xx?”

“就是他,可是没有炸死,倒把我的一个同学炸死了。”微微露出一点惋惜的样子,她喘了一口气,又继续说下去,“到后来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捉到凶手了,原来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其实,还不是日本人逼得紧,没有法子,只好把一个不相干的政治犯拿来算数,把他装在小汽车里,在街上很慢地走着,有许多人随着走,很奇怪,那一次并没有喝采,象从前那些人常做的,在跟随的人群里,我倒发现有好几个眼睛里充满泪的——

“——那时候我也是跟着走的,不瞒您说,我也哭了,我睁大了眼看那个年青人,我真看不出一点凶恶的样子,倒是骑在马上的那位军官,好象是一个大案贼!”

“——那是一个很好的天气,我记得是秋天,好天色,好太阳,人都很高兴地过着日子;可是在那个青年的面前只有死亡,不是殉道,是不值一文的死亡。我看到那个青年的贫血的苍白的脸,和他那显得出的有知识的面型,悲苦地,伤惨地扭着,我的眼泪就禁不住流下来了,我没有力量随到法场,那天我的脚特别软,回到家里我大哭了一场,想起来真难过,我们的国家多么没有用呵,我们又是多么没有保障呵!”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能和日本人算帐的!”

李大岳觉得很激愤,脸通红的,突然站起说。

“那一天什么时候才来呢?您看这里有这么多军政机关,可并不是对付日本人的,专和自己人做对,就是我们的同学也失踪过几个,象这种样子,真不知道那一天几时才到。”

静玲用一声长长的叹息结束了她的话。

李大岳也颓然地坐下来,长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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