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嵩山寄梅殿丞书〈明道元年九月〉谢绛圣俞足下。近有使者东来,付仆诏书并御祝封香,遣告嵩岳,太常移文,合用读祝捧币二员,府以欧阳永叔、杨子聪分摄。会尹师鲁、王几道至自缑氏,因思早时约圣俞有太室中峰之行,圣俞中春时遂往,仆为人间事所窘,未遑也。今幸其便,又二三子可以为山水游侣,然亟与之议,皆喜见颜色,不戒而赴。
十二日昼漏未尽十刻,出建春门,宿十八里河。翌日,过缑氏,阅游嵩诗碑,碑甚大字而未镌。上缑岭,寻子晋祠。陟に辕道,入登封,出北门,斋于庙中。是夕寝既兴,吏白五鼓有司请朝服行事,事已,谒新治宫,拜真宗御容。稍即山麓,至峻极中院,始改冠服,却车,徒从者不过十数人,轻赍遂行。是时秋清日阴,天未甚寒,晚花幽草,亏蔽岩壁,正当人力清壮之际,加有朋簪谈燕之适,升高蹑险,气豪心果。遇盘石,过大树,必休其上下,酌酒饮茗,傲然者久之。道径差平,则腰舆以行;崭陡甚,则芒乔以进。窥玉女窗、捣衣石,石诚异,窗则亡有。迤逦至八仙坛,憩三醉石,遍视墨迹,不复存矣。考乎三君所赋,亦名过其实。午昃,方抵峻极上院,师鲁体最溢,最先到,永叔最少最疲。于是浣漱食饮,从容间跻封禅坛,下瞰群峰,乃向所而望之,谓非插翼不可到者,皆培娄焉,邑居、楼观、人物之夥,视若蚁壤。世所谓仙人者,仆未知其有无,果有,则人世不得不为其轻蔑矣。武后封视碑故存,自号大周,当时名贤皆□姓名于碑阴,不虞后代之讥其不典也。碑之空无字处,睹圣俞记乐理国而下四人同游,刻尤精。仆意古帝王祀天神,纪功德于此,当时尊美甚盛,后之君子不必废之坏之也。
又寻韩文公所谓石室者,因诣尽东峰顶,既而与诸君议,欲见诵《法华经》汪僧。永叔进以为不可,且言圣俞往时尝云斯人之鄙,恐不足损大雅一顾。仆强诸君往焉,自峻极东南,缘险而径下三四里。法华者,栖石室中,形貌,土木也;饮食,猿鸟也。叩厥真旨,则软语善答,神色正。法道谛实,至论多矣,不可具道,所切当云:“古之人念念在定,慧何由杂;今之人念念在散,乱何由定。师鲁、永叔扶道贬异,最为辩士,不觉心醉色怍,钦叹忘返,共恨圣俞闻缪而丧真甚矣。是夕,宿顶上,会几望,天无纤翳,万里在目,子聪疑去月差近,令人浩然绝世间虑。盘桓三清,露下,直觉冷透骨发,羸体将不堪可。方即舍,张烛,具丰馔醇醴,五人者相与岸帻礻带,环坐满引,赋诗谈道,间以谑剧,然不知形骸之累、利欲之萌为何物也。夜分,少就枕以息。
明日,访归路,步履无苦,昔鼯鼠穷伎能上而不能下,岂近此乎。午间,至中院,邑大夫来逆,其礼益谨。申刻,出登封西门,道颍阳,宿金店。十六日晨发,据鞍纵望,太室犹在后,虽曲,南西则但见少室。若夫观少室之美,非由兹路则不能尽,诸邑人谓之冠子山,正得其状。
自是行七十里,出颍阳北门,访石堂山紫云洞,即邢和璞著书之所。山径极险,扪萝而上者七八里,上有大洞,荫数亩,水泉出焉。久为道士所占,爨烟熏燎,又涂冥其内,甚渎灵真之境。已戒邑宰,稍营草屋于侧,徙而出之。此间峰势危绝,大抵相向,如巧者为之。又峭壁有若四字,云“神清之洞”,体法雄妙,盖薛老峰之比,诸君疑古苔藓自成文,又意造化者笔焉,莫得究其本末,问道士及近居之民,皆曰向无此异,不知也。少留数十刻,会将雨而去。
犹冒夜行二十五里,宿吕氏店。马上粗若疲厌,则有师鲁语怪,永叔、子聪歌俚调,几道吹洞箫,往往一笑绝倒,岂知道路之短长也。十七日,宿彭婆镇,遂缘伊流陟香山,上上方,饮于八节滩上。始自峻极中院未及此,凡题名于壁于石于树间者,盖十有四处。
大凡出东门极东而南之,自长夏门入,绕崧に一匝四百里,可谓穷极胜览,切切未满志者圣俞不与焉。今既还府,恐相次便有尘事侵汩,故急写此奉报,庶代一夕之谈。不宣。绛顿首。
希深惠书言与师鲁永叔子聪几道游嵩因诵而韵之梅尧臣闻君奉宸诏,瑞祝钦灵岫。山水聊得游,志愿庶可就。岂无朋从俱,况此一一秀。方蕲建春陌,十刻残昼漏。初经缑氏岭,古柏尚郁茂。却过に辕关,巨石相撑斗。夕斋礼神祠,法衮被藻绣。毕事登山椒,常服更短后。从者十数人,轻赍不为陋。是时天清阴,力气勇奔骤。云岩杳亏蔽,花草藏涧窦。傍林有珍禽,惊聒若避彀。盘石暂憩休,泓泉助吞漱。上窥玉女窗,崭绝非可构。下玩捣衣砧,金纹透。尹子体雄恢,攀缘逾习狃。欧阳称壮龄,疲软屡颠踣。竞欢相扶持,芒ハ资践蹂。八仙存故坛,三醉孰云谬。鄙哉封祀碑,数子昔镌镂。偶志一时事,曷虞来者诟。绝顶瞰诸峰,隘然轻宇宙。遥思谢尘烦,欲知群鸟兽。韩公传石室,闻之固已旧。当时兴稍衰,不暇苦寻究。东岩暗壑中,释子持经咒。于今二十年,饮食同猿。君子聆法音,充尔溢肤腠。尝期蹑屐过,吾侪色先愀。遂乖真谛言,兹亦甘自咎。中顶会几望,凉蟾皓如昼。纷纷坐谈谑,草草具觞豆。清露湿巾裳,谁人苦羸瘦。便即忘形骸,胡为恋缨绶。或疑桂宫近,斯语岂狂瞀。归来游少室,Β卒殊引ㄕ。石室迢递过,探访仍邂逅。扪萝上岑邃,仙屋何广袤。乳水出其间,涓涓自成溜。凡骨此熏蒸,灵真安可觏。霞壁几千寻,四字侔篆籀。咸意苔藓文,诚为造化授。标之神清洞,民俗未尝遘。忽觉风雨冥,无能久瞻扣。匆匆遂宵征,胜事皆可复。俚歌纵喧哗,怪说多驳糅。凌晨阙塞阳,追赏颜匪厚。穷极四百里,宁惮疲左右。昨朝书报予,闻甚醉醇酎。所嗟滞远方,心焉倍如疚。
又答梅圣俞书谢绛绛白。前自嵩岭回,即致书左右,本为与足下不得同此胜事,诸君所共叹恨。自入山至还府,凡一登临、一谈话、一食饮间,必广记而备言之,欲使足下览见本末,与夫方驾连衤艺之不若间,可以助发一笑,勤勤在此尔。及辱报,反谓诧兹行而陋中春之游,疑足下遽答使者,视前书之未详也。虽讽阅郑重,然秘不示外,何则?非诸君本意,恐传之而惑。方欲道此以干聪明而未敢也,忽得五百言诗,自始及未诵次游观之美,如指诸掌,而又语重韵险,亡有一字近浮靡而涉缪异,则知足下于雅颂为深。刘宾客有言“人之神妙,其在于诗”,以明诗之难能于文笔百倍矣。今足下以文示人为略,以诗晓人为精,吾徒将不足游其藩,况敢与奥阼也,叹感叹感。不宣。绛顿首。〈谢公讳绛,字希深,时任尚书祠部员外郎、直集贤院、通判河南府。〉◎像赞像赞二首(宋·李端叔)
贤哉文忠,直道大节。知进知退,既明且哲。陆贽议论,韩愈文章,李、杜歌诗,公无不长。当世大儒,邦家之光。
霜空无云,秋天澄雾。昭然政通,何劳钟ね。俨然望之,希世一遇。万拆方春,逢坡益注。
像赞(宋·晁悦之)
惟我昭陵,公乃得升。天下无朋,国有魏公。公乃得容,不朋以忠。风波既散,高山独见。小人是叹,昔贤在是。宁论阙似,闻其百世。
像赞(元·欧阳玄)
文在两间,与世推移。道之将兴,文必先知。八代委靡,韩、欧继作。读者瞻之,实启濂洛。五季巨笔,素王微权。本论拳拳,庆历七篇。人心既正,士习斯淳。黄河泰华,我公其人。 题像诗〈并序〉乾隆十七年壬申,高宗纯皇帝题宋臣欧阳修遗像诗并序:侍郎裘曰修典试江南,道滁州,见醉翁亭故迹。彼有藏欧阳修小像者,携以来,举沈德潜为乞文征明题辞故事。允其请,书以还之。
是谁三鬣俨图诸,太守风流忆治滁。题咏名高宋人物,〈像有李端叔、晁悦之题赞。〉操弦韵轶古樵渔。〈谓苏轼醉翁操。〉醉翁乐匪山林也,遗像逸真水月如。使节新从酿泉过,依然乡井下风余。 宁国府知府臣欧阳衡敬录◎文评·清圣祖康熙上范司谏书情义谆笃,文思安雅。大家中有数文字。
送徐无党南归序自待甚重,故立论皆高人一层。 为君难论上文气峻决,是极有断制之作。
丰乐亭记归美国家太平,以为丰乐之由。立言有体,而俯仰处更多闲情逸韵。
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从四人事迹显然处一一引证,更不自立议论,遂尔警切。
论台谏官唐介等宜早牵复札子于气度舒徐中见其爽直,论事极中会。
胡先生墓表安定教士之法规条最详,篇中专举此事,殆所谓论人必于其大者也。
泷冈阡表叙述先德,情文深婉,令謦千载如生,可谓仁孝之言。
◎文评·清高宗藏珠于渊赋此修殿试作也。其云“上苟贱于所好,下岂求于难得”,已有謇谔气象。
红鹦鹉赋修之意,谓物必见用于人,斯为尽其物之性。《角辛》角不舍,正是贵于凡牛处。庄子牺牛之喻,未尽物理。但物之为物,非有求于人之用也,转有似乎君子之实至而名自归焉者。若夫漓淳杂伪,自炫自媒,以希世用,则曾物之不如,其何以为万物之灵乎! 明用朱子谓“用九”、“用六”,欧公之说得之。此文云“不谓六爻皆常九”,则本陆绩“九已在二,初即非九”之义。文体绝似明初制义。盖制义本宋人经义之变,说经之文理当如是。迨其滥觞,则ゼ华藻,而于理都无所发明,告朔之饩羊亡矣。录之使读者知制义之源。
书梅圣俞稿后《书》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则知从律不奸,成文不乱,诗与乐之感通也微矣。作诗镂心刿目而不得自然之趣,则所谓动荡四气之和者孑然无存,安能反正始之音乎?徒月煅季炼于词章,特秋虫之鸣、朝菌之媚尔。此修所以推圣俞诗为独有心得也。东坡《题梅诗后》云:“驿使前村走马回,北人初识越人梅。清香莫把酴糜比,只欠溪头月下杯。”又云:“吾虽后辈,犹及与之周旋,览其亲书诗,如见其抵掌谈笑也。”今观欧、苏二人书跋,如遇圣俞于高山流水之间矣。
桑怿传修为《五代史》,又为《唐书》纪、书、表。修之史,列在学官矣。顾皆大卷积帙,读者须累月经年。录此稗传,以见其史笔之大略,所谓尝鼎一脔。 上范司谏书中论阳城处未为允,已于《争臣论》书后明之。要之修意欲劝范仲淹直言耳,非正论阳城也。 上杜中丞书主簿非台谏也。越职言事,孟子所谓位卑而言高罪也,然犹须视其言之当否耳。若朱梁、刘汉,当时欲求其后裔,而介慷慨陈奏,谓不当求。则修所云识见直可任御史无愧允矣,又何论其为主簿非台谏也。仁宗非弗谏之主,而中丞不能昌言匡救,为国家储有用之才,为士人振敢言之气,则以淆于祸福之念,而夺其好恶之正也。此修所以乎杜衍欤?
答吴充书韩、柳而后,人推欧阳在李、孙之上。今三人论文之语具在,若出一口。韩之言曰:“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柳之言曰:“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与此文所云“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真如一堂两琴鼓,此而彼应者矣。学文者不以三人者为归则奚归?如以此三人为准的,则所以用其心者当不在文辞之末矣。
吴充,字仲卿,浦城人。未冠,举进士,与兄育、京、方,皆高第。修之长子妇,充女也。充,神宗时为宰相。修性直不避众怨,为参知政事,与二三大臣主国论。妻弟薛宗孺坐举官被劾,内冀因修幸免。修乃言不可以臣故侥幸,以故宗孺免官,怨修切齿,因构为帷薄无根之谈,辞连充女吴氏,苟欲以污辱修,小人乘间抗章劾之。值神宗初即位,几致大戮,久乃解。修初以孤甥女张氏事被案,及是又被谗蔑,遂力请致仕,以终于汝阴。噫,小人之仇君子,虽忠正如修者,犹忍以鸟兽行诬之,使才识之士噤不敢为国家任一事,而后得志,其可畏如此!
与高司谏书是岁修甫三十岁,年少激昂慷慨,其事之中节与否,虽未知孔、颜处此当何如,然而凛凛正气,可薄日月也。时修筮仕才五年,为京职才一年余,未熟中朝大官老于事之情态语言大抵如此,千古一辙,于是少所见多所怪,而有是书。至今传高若讷不复知人间羞耻事也,人固有幸不幸欤。 与尹师鲁第一书此修遗书责谏官高若讷,以书闻,遂落馆职,责授夷陵令。尹洙同时贬逐,有书问修,而修答之也。较韩愈潮州谢表,柳宗元与萧俛等书,可谓不觉前贤畏后生矣。 答范龙图辞辟命书按史:修为馆阁校勘,范仲淹以言事贬,在廷多论救,司谏高若讷独以为当黜,修贻书责之,若讷上其书,坐贬夷陵令,稍移乾德令,武成节度判官。范仲淹使陕西,辟掌书记,修笑而辞曰:“昔者之举,岂以为利哉?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此即其辞辟命书。修之自洁其身不苟进取如此。
与石推官第一书按公操即石守道,为国子直讲,为文指切当时无所讳忌。杜衍、韩琦荐擢太子中允,直集贤院。会吕夷简罢相,夏竦夺枢密使。章得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及琦同时执政,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并为谏官。介喜曰:“此盛事也,歌颂吾职,其可已乎!”作《庆历圣德诗》,有曰:“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脱。”其言大奸,盖指竦也。竦衔介甚,并欲陷富弼,令婢学介书,伪作介为弼撰废立诏草。会介死,竦言介诈死,北走契丹,请发棺以验,赖杜衍得免斫棺。介盖狂士,修借八法一端,极尽忠告之谊,以消其好异自喜之心,可谓良友矣。竦令婢子学得介书,岂非以介书绝怪异转,易以仿佛其迹邪?可为好异之戒矣!
答宋咸书六经如日。日或午蔽于云、夜入于地而不得,谓天壤间有一刻无日也。经虽遭焚被禁、解谬语讹而不得,谓人心中有一时无经也。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尧、舜与人同耳,虽圣远言湮,而果有得于同天地合万物之人心,自然有合于数千载以上不传之遗旨。是故学士大夫,果能身体力行,讲明而切究之,有所述说,皆足以俟百世以下之圣人而折衷也。若夫党同妒异,僻守一家之言,自用师心,乐著井蛙之见,则虽使六经具在,而圣人之微言奥义日诵于口,而不能入于其心矣。况出区区汉儒之补苴罅漏,宋儒之张皇幽渺,绝非周公、孔子之全文,而又奚校焉?
与刁景纯学士书修年二十二,谒学士胥偃于汉阳。偃大奇之,留置门下,许以女妻之,携以如京师。阅二年,而登甲科。其明年,乃亲迎。逾二年,而胥氏卒。景祐三年,修年三十,落职为峡州夷陵县令。明年,移乾德县令。逾一年,为宝元二年,复旧官,权成德军节度判官厅公事,乃自乾德奉母待次于南阳。而闻胥偃之卒,作此书与所知刁景纯也。
与乐秀才第一书“天在山中,《大畜》。”孔颖达《正义》谓实无此象,假设此义。然孔子曰“象也者,像也”。空言无实之名,何象之有?夫仰而观天,苍苍焉而已矣,御飞龙而至苍苍之所,其上之苍苍仍若是也,则苍苍者不可以语天之实也。惟风雨云雷之属为天所降者,从以究其所降之方,则曰天在焉可也。而山之为物,能出云为风雨,则天之在山中必矣,岂曰实无象哉?莫大于天而山能畜之,上下千万年,纵横数万里,而心能识之。昔人有问芥子纳须弥之义,或答以心如椰子大能读万卷书者。是即天在山中之象也。文王曰“不家食吉”。盖君子之于仕也,行其义也。欲行义,必先集义。万事万物莫不有义,诚备集之,而后能行义,则可与治天下国家矣。故“不家食吉”,使于此,未“大畜”焉。而食君之禄,是诗人所刺硕鼠之食苗也。行固如是,言胡不然?行以治一时,言以教万世一也。孔子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畜其德,则或出、或处、或默、或语,无所不可,于此未“大畜”焉。而强为文辞,是《曲礼》所谓“鹦鹉能言,不离飞鸟”也。 与张秀才第二书唐、虞、三代间事不见于六经,四子之论说者,具不可信。信之则其心如镜之有滓焉,以之照万事,当滓之处,必不能以明。孟子所谓:“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修此书,不特为文字者所宜熟读深思也,与《帝王世次图序》参观益明。
帝王世次图后序修平生于古人书,不轻訾议,至其灼见刺谬,则反复申明,以诏后世,又不惮缕间。尝论之马迁上下千百年以成《史记》,而班固讥其是非颇谬于圣人。迄今考其书,其所褒贬盖多微辞,所以讥切当世,语南意北,使读者自得之,未尝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又何以据其文而讥其谬也?特所编次,多据战国、秦汉间处士游谈不经之说,杂入孔子论定之六经,使金莫辨,泾渭不分,则其所蔽耳。《公羊传》曰:“所闻异辞,所传闻又异辞。”事隔数世,不能以无讹谬,虽《左氏传》犹或未免,况其他乎?如《史记》载卫公子、寿争死,乃据《左传》、《诗传》之文,谓卫宣公纳之妻生寿及朔,朔与宣姜诉于公,公令之齐,使贼先待于隘而杀之。寿窃其节以先,至争死,贼并杀之。先儒信之无疑者。乃考其年代,则宣公十八年纳之妻,而十九年宣公死。然则所谓寿者、朔者,虽孪生,亦俱未周ㄧ,安得有诉、争死之事乎?不特《左氏传》可疑,即二子乘舟之诗,亦不知何为作也。如是者不可枚举,聊附记其一端,使后世知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之为至论也。
诗谱补亡后序修《与宋咸书》谓“经非一世之书,其传之谬非一日之失,其刊正补缉亦非一人之所能。使学者各极其所见,而明者择焉,十取其一,百取其十,虽未能复六经于无失,然聚众善以补缉之,庶几不至于大谬,可以俟圣人之复生”。又《与徐无党书》谓“凡今治经者,莫不患圣人之意不明,而为诸儒以自出之说汩之也。今于经外又自为说,则是患沙浑水而投土益之也,不若沙土尽去,则水清而明矣”。合之此序,三者虽若语相抵牾,而实如五味之相和,可见修于六经潜心自得之趣,而亦可为后世学人治经之法也。
韵总序字学所系甚小,然韩愈云“凡为文,宜略识字”,固亦不得而略也。既有声形曲直毫厘之别,则必有音响清浊相生之类,五方言语风俗各殊,莫可究诘,然必有统宗会元之处焉。先儒谓声较色、味、臭,止得其半,盖三者俱兼阴阳,独声止阳数。《记》曰“凡声阳也”,故至于阴则不能行,理固然矣。然其不能行处,即是无声。而无声之所从来,必有有声者以为对,其对为何声,则反而求之于此,虽无声而不异有声也。梵书有华严字母,能统万类之声而一一区别之,僧鉴聿其精于是者欤! 送王圣纪赴扶风主簿序秦二世时,山东郡县少年苦秦吏,皆杀其守尉令丞反,以应陈涉,相立为侯王,合从西向,名为伐秦,不可胜数也。谒者使东方来,以反者闻二世,二世怒,下吏。后使者至,上问,对曰:“群盗,郡守尉方逐捕,今尽得,不足忧。”上悦。及阎乐至望夷宫,射及幄帏。二世怒,召左右,左右惶扰不斗。旁有一宦者侍不敢去,二世谓曰:“公何不早告我,乃至于此?”宦者曰:“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皆已诛,安得至今?”嗟夫!古先哲王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夫人情莫不好誉而恶毁,古先哲王亦人尔,必欲尽小人怨汝詈汝之声交至于耳,且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不啻不敢含怒,岂非布衣之所不能堪者哉!凡以位愈高则蔽愈众且远,或望风而战栗,或望风而希旨,以其一喜则万利集,一怒则万苦聚,人安得不惟喜之冀而唯怒之惧?于是有可以得喜者无不为也,有可以得怒者无不避也。是故下愈巧而上愈暗,下愈党而上愈孤,上孤且暗,则百姓无可告诉,而小人在位愈益得志,社稷危于累卵,若秦二世矣。《易》曰“丰其屋,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此之谓也。夫秦二世者,与桀、纣比踪者也。后世人主言及二世事,则曰是安得复见于今也?今观修所言,乃宋仁宗时事,仁宗之与二世,相去天渊,不可以道里计,而一有惧民幸水旱因缘得免租之见,则畿内之近,民有灾而不得闻,遣吏四出,而归言无灾者十七八矣。仁宗虽终不为二世,而秦时谒者何难复生于景祐间哉?人主奈何不惧惧之,若何曰谨好恶而己矣!
送田画秀才宁亲万州序此篇与《丰乐亭记》同义。俯仰百年间,想创业之艰难,识治平之有由,抚安乐之适时,惧危亡之不戒,期全孝于抒忠,畏失义而离道,种种具流露于意言之表。
送杨序古之善言琴者,惟韩退之《听颖师弹琴》诗,然未免三分琵琶七分筝之诮。若此文与枚乘《七发》中“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一篇,便真有琴声出于纸上。
送王陶序王陶为御史,力攻富弼,其人正子贡所恶以不孙为勇、以讦为直者欤?修于其筮仕时,为述大《易》刚德之善以戒之,盖早有以识其心也。其言“君子之用刚也,有渐而不失其时,又不独任,必以政、以礼、以说、以和而济之,诚有得”。夫“天德不为首”之旨,先圣之微言大义具于此矣。虽然,若王陶者,何足以语!此党小人,害君子,正是阴柔,非刚也,所为恶积而不可掩者也。若夫壮趾、壮《九页》,犹君子也,公私善恶之不同,由其发心之始已如秦、越焉。若王陶者,拟之于《易》,其为“羸豕孚躅”乎?
问进士策一修言用《周礼》以致乱者王莽、后周。而王安石之乱宋,即在同时,修为策问已见其端而为是说耶?抑偶言耶?修知贡举时,安石之祸未炽也。《周礼》一书,宋儒终不敢直以为非周公所作。或言王莽时,刘歆伪撰篇章篡入之以媚新室,俾其虐政,若出周公之旧典者,而礼家以为不可。今观修文,核计六官之属五万余人,而无员额者尚不在内,乃欲以千里之地供其禄糈,则实势所必无矣。顾修所疑,犹为举其小而遗其大也。夫圣人之治天下,养人为大。《书》曰“厚生”,《易》曰“损上益下”,《诗》刺“苌楚”,《春秋》讥“税亩”,孔子曰“富之”,孟子曰“薄税敛”,《大学》曰“财聚则民散”,凡六经、四子之书,所以教万世之帝王、公卿、大夫,至于师长、百执事者,莫此为先焉。盖天生贵者所以养贱者也,天生富者所以养贫者也,此天地之性也。圣贤之所以为圣贤,由欲利民也;经书之所以为经书,由欲垂利民之典则于万世也。今观《周礼》司市、质人、廛人、肆长、泉府、司门、司关、山虞、林衡、川衡、泽虞、迹人、b3人、角人、羽人、掌葛、掌染、掌荼、掌蜃之属,举市廛门关山林川泽所有鸟兽鱼鳖草木玉石一切货贿之属,莫不设厉禁而尽征之。入市有税,入门有税,入关有税,避而不入即没入之,地所从产又官守而以时入之,甚至民有称贷又官取其息,不如禁者执而诛罚之。如是,则天之所生,地之所长,人之所养,俱入朝廷,不留一丝毫之遗利以与民矣。虽王莽之虐,恐其力亦不能悉如书中之所载,以尽行其厉民之事也,而谓周公为之乎?若夫有天地而后有万物,有万物而后有男女,有男女而后有夫妇。《中庸》曰“造端乎夫妇”,夫妇诚人道之始也。今《周礼·媒氏》曰“中春之月,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又曰“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如是,则是设之官,立之禁,驱天下女子之未有夫者必奔,而夫死者必嫁也。诚何心哉!其他琐细不具论,即此二大端,在上者虽有《关雎》、《麟趾》之意,又如之何其可行邪?由此观之,即使周公果有是书,亦已不传于后世。孟子不云乎“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岂孟子时已无其籍,而今日犹有全书邪?纵使尚有断简残编之没于莽秽榛杂中者,非圣人复起,其孰能辨之?然则或谓刘歆媚莽所作者,似亦十得六七也。
问进士策学校之教不逮于古,而取士无长策矣。其上下交相失之故,具见于篇,盖千古贤君志士之所同慨也。
泰誓论乍读斯论,一则曰“妄说”,再则曰“妄说”,更三四称而不止,若言之无文者,绎思之,而后知其用意也。《无逸》曰“文王受命惟中身”,盖由武王已得天下之后而推本言之耳。周公若曰当文王之中年,已可朝诸侯,有天下,而不改臣节,文王所以为至德也,文王非不能得天下而必待武王也。孔子亦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后世不察,转因“受命惟中身一语”,而谓文王有灭商之心,且显叛商之迹,推其年岁,当在戡黎之时。遂谓其时西伯称王改元,武王本文王之志以伐商,即位不改元,而于泰誓之十有三年。缪解纷纭,曹操、司马懿遂有吾其为周文王之语,经之不明人伦之大患。修既确见其妄辞,而辟之应不遗余力,故不惜言重辞,复为斩斩之辞,凡以明人伦云尔。
本论此文切中宋仁宗时政事之失。汉之不复于三代,人每为文、景叹,宋之遽衰于神、哲,人亦每为仁、英惜。盖国无人焉,孰与为理!此《雅》诗所以颂美人君,必以贤才众多为辞。盖国家之福,天地之祥,诚莫大乎此也!
为君难论上下《为君难论》分著用人、听言之难,故作上下二篇,实一首也。
岘山亭记修言羊叔子、杜武库“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盖谓二人之意非沾沾诩诩自喜,直自以为功烈犹卑不足传后,而恐其磨灭云尔。此修厚待古人处,而所以勖史中辉者已在言外。虽然,亦未可谓羊、杜之意不如修所云也。凡人急功近名,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岂必不胜于人而取于人哉?而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往往及身而败,又安能死而益明、久而愈光?惟实有立于天地而被于万民,则其存也,常自然不足蒿目焉,而莫副所愿。及其亡也,其所立与所被乃耿耿不磨,出于其人平时意料之外。古语云“鼠忘壁,壁不忘鼠”,谓其实有穴在也。善固如此,恶胡不然?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疾没世而名不称,则必其未没之尽其实也明矣。名者,实之宾也。岂曰吾将为宾乎?岂曰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图目前之ピ赫,如彼槿荣昼炕而宵聂乎? 丰乐亭记按林希元曰:此篇专归功于上之功德。第一节称叙滁之景以为亭,第二节论滁为干戈用武之地,第三节论圣宋平定之事,第四节论民生丰乐皆上之功德,第五节论滁人立亭共享丰年之乐,第六节论宣上谕以与民同乐所以名亭。希元于此文,脉络善为分疏矣,若修言外之意,顾未及之也。尝考唐末、五代干戈纷争,生民荼苦备矣。宋兴,削平天下,斩其蓬蒿藜藿而养以雨风。至于仁宗,犹天下之母焉,一以柔道滋培和气,一时四海宴清,人民欢乐。然而名实亦少混焉,武备亦少弛焉。文恬武嬉,积日阅考以取卿相者,多席祖宗太平余业几及百年,百姓长子养孙不见兵革于斯时也,在《易》之《丰》所谓“日中”者也。君子见微而知彰,修所以一则曰“幸其民乐岁之丰成”,再则曰“幸生无事之时”,岂非深危夫斯世斯民之不能长久其幸者哉!至于神宗,“日中则昃”,于是言利之臣进,而天下十室九空,边疆之衅开,而西北肝脑涂地。迨至金人长驱直入,王业偏安,而滁乃复为用武之地矣。然则斯文也,有《蟋蟀》风诗之意焉,所以诏天下万世以居安思危者,旨深哉!
又按《宋史》,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相继以党议罢去,修疏救,指斥群邪。于是其党益恨,因其孤甥张氏狱傅致其罪,左迁知制诰、知滁州。此文修治滁日所作也,其言温厚和平,足征城府中了无他物,君子哉!首言“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盖其时难始平也。
醉翁亭记苏轼作《醉翁操》,其序曰:“琅邪幽谷,山水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余年,好奇之士沈遵闻之往游,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然有其声而无其辞,翁虽为作歌,而与琴声不合。又依楚辞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均度,而琴声为辞所绳约,非天成也。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馆舍,而遵亦没久矣。有庐山玉涧道人崔闲,特妙于琴,恨此曲之无辞,乃谱其声,而请于东坡居士以补之云。”其辞曰:“琅然,清圜,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相传崔闲按琴而鼓,东坡援笔而书,曲止辞尽,而宫商谐畅,长短恰宜,为一时胜事。前人每叹此记为欧阳绝作,间尝熟玩其辞,要亦无关理道,而通篇以“也”字断句,更何足奇?乃前人推重如此者,盖天机畅则律吕自调,文中亦具有琴焉,故非他作之所可并也。况修之在滁,乃蒙被垢污而遭谪贬,常人之所不能堪,而君子亦不能无动心者,乃其于文萧然自远如此,是其深造自得之功发于心声而不可强者也。
偃虹堤记朝廷欲为大作以利民生,往往因之有二蠹。一者利蠹不顾民之利病,而惟上意之视,借以固宠加秩而不问其他。又或赖其金钱出纳以为家肥上,所作无已,则其利亦无已。一者名蠹不考古今之宜,而弃天地之性,钓奇立异,以为己名。方自谓能为振古未有之事,而不知古人之所不为者之必不可以为。有是二蠹,则朝廷有利民之心,每转为病民之事。逮其事之已成,则外黄徐子所为啜汁者众,缘藤附茑,实繁有徒,有一以为不然,则群起挫之,指为挠国。是民不见利而惟被其累,虽愁苦呻吟而终莫彻于上听,久之而病民者深,遂以病国甚矣。夫三代以下,人才不振,匪特害民之事不可为,而利民之事亦难为也。孰能谋之审,虑之熟,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如滕子春之为者乎!范仲淹《岳阳楼记》曰:子京为巴陵郡,其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然则此所为偃虹堤者,殆亦其一事欤?士大夫为百姓立命,为国立业,本非为己身家。而然使有一丝毫名利之念淆其间,则源之不清,流千里而犹浊,汲者、饮者并受其祸。《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用汲,王明并受其福。”食之不渫,安足福哉?夫所为渫者,岂止不贪财贿之谓?夫耗帑肥家,似为最下矣,然计短迹污,人之所恶,易于发露,其害浅。希上旨以钓爵位,稍深矣,而无赫赫名,事不成,则主易悟,犹浅也。若夫假经术以文其奸,取令名以高其势,若似乎所欲利者国与民,而非有他,虽拨本害枝,而千载而下,论其人犹将疑信参半者,是最大蠹也,王安石是已。安石未相,欧阳修亦尝荐其可以为相矣。皋陶曰“在知人”,而禹曰“惟帝其难之”,圣人之言所以为万世法鉴哉!
王彦章画像记《易》曰:“硕果不食。”说者谓剥穷上反下如木,虽本槁枝凋而末有硕果,则落地复生,本枝复肖其旧也。五代之世,君臣之义可谓剥之尽矣。而彦章为梁纯臣,其硕果欤?或曰朱温者唐之贼也,彦章事梁,复何义之?明曰此,正所为本槁枝凋之硕果也。木无生理,而果则有生心。且舜、禹既曰孝矣,彦章岂非忠?夫元载之妻,奚害其为烈妇欤?欧阳修既为《五代史传》,又于《画像记》反复低徊不置,诚慕乎其忠也。若其慨元昊、契丹之事,而叹今无其人,所以激劝西帅者切矣。
伐树记漆以膏自割,雁以不能鸣而见烹,其将焉处?庄子曰:“吾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夫材、不材之间其果可处邪?割漆者曰是尚材也,烹雁者曰是亦不材也,其犹有侧足之所乎?君子所欲全者性之云尔,岂曰身之云哉?性全则身亦全,忠烈之士陨身沟壑,然而全受全归也。身全而灭其性者,入于禽兽之路矣,身又奚论?抑又闻之《中庸》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人之性敬敷五典,俾彝伦攸叙,斯尽矣。物之性若之何?其尽曰人则不材者必皆使之材,而后其性尽。物则以材付材,以不材付不材,而后胥尽也。物之生也,所以为民用耳。杏之实可食,樗之枝可薪,食其实而薪其枝,不至于弃掷而朽蠹,则樗与杏之性各尽也。若夫杏之实储之以供宗庙宾客之礼,樗之薪析之而为吉蠲饣奔饣喜之需,质之贱而用之贵,不以供纵欲而暴殄,则樗与杏之性益尽也。若夫郁结轮于山巅涧ㄛ之间,猿之所号,狸犭生之所居,以此为不夭斧斤,抑知此正所以为夭哉。
议学状读此文并修所作取士策问,而知后世用人之难也。国家事事须人,而事事难得其人,虽欲跻斯世于唐虞,其谁与为理?三代学校之盛,根于积德累仁,不特非一王所能致,并非一代之所能致。是以极于成周,而美隆于千古。自东周以来,陵夷衰微,败坏湮灭,古今事体绝不相同,而欲举成周之法以求后世天下之人材,犹资章甫以适于越也。《易》曰:“不耕,获;不,。则利有攸往。”杨万里别为义曰:“初九,动之始;六二,动之继。初耕之,二获之;初之,二之。天下无不耕而获、不而者。其曰‘不耕’、‘不’,则耕且皆前人之所已为也。”是说也,于《易》虽未为正义,而于此可以取喻焉。若成周者所为,前人已耕已者也。其在《诗》,所为或朴之薪,旱麓之榛苦。当文、武已上,其所以“誉髦斯士”者至矣。至于周公,益明选士、造士之制,习射择士之文。而《卷阿》之诗,谓“蔼蔼王多吉士”,如凤凰之鸣于高冈也。斯时也,获耳耳,非耕且,以待食者也。若夫“周道,鞠为茂草”,而谓利乃钱,便可取盈于仓箱所获,安得而非荑稗邪?虽然学校之制,盛莫过于成周,而亦未必无憸壬衰莫甚于元世,而亦未尝无硕士经纶天下者。百司庶务无一时而可以乏人,而能待污莱之田忽嘉谷之生乎?其必别有所以处之者矣。此篇末幅所论,具足为世法也。 论茶法奏状状大臣不达民情,妄建谬议,始终回护,而庶僚希风顺意,不顾百姓疾苦,情事如绘。
论选皇子疏天下大器,帝王大统,付托得人,则三才蒙庥,万类咸若,华夏、蛮貊,罔不蕃祉老寿,否则反是。宋仁宗之不轻择嗣,岂为一己之私哉!然当日宰执、台谏、侍从之臣交章敦劝,而欧阳修此文,益复情致缠绵,忠爱悱恻,抑何社稷之臣多也!仁宗崩,年止五十耳。修疏上,正仁宗富于春秋之年,而修言之无忌,仁宗听之无恨,君臣之间美千古矣,岂非两人皆止知有宗庙社稷苍生而不知有己者乎。世以仁宗为汉文帝、唐太宗后一人而无子,以为天地之大之憾,然亦何憾择嗣得英宗,无愧宗庙社稷苍生,仁宗有子矣。况帝王父天母地而子万民,有宋三百年,人民孰非仁宗之子哉!
通进司上皇帝书《洪范》“一曰食”而“八曰师”,食尚未预储,何言师也?通漕、屯田,自是当时要务,通篇不下万言,总欲丰财足粟以纾西人耳。至论课程之法,课必与商贾共利,方能取少而致多。其辞亦若言利而与言利之臣霄壤者,盖导利而布之上下,本君人者之责也,为国家司课程者,不可不知。若其所云不惜其利以诱大商,则立言不可为训,又欲尽括大商居积之物官为卖而还之,则更迂阔纷扰而不可行也。
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世有谓修之贤而上章论拯,盖与拯不相能者,夏虫不可语冰也。夫修此疏固为朝廷杜徼讦倾陷之风,又使嗣后言事者得白其无他而易以拾遗救失,乃其意中所最保护爱惜者拯耳。曾子寝疾革,一闻童子之言谓“华而皖,大夫之箦欤”,则瞿然命易其箦。曾元不肯易,人子之常情也,而曾子斥之为细人,至谓其爱父不如此童子。曾子之贤几于圣矣,岂其将死犹好奇钓名至此哉?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假使不易,安知不少缓须臾无死。然而曾子不愿者,盖虽一箦之非正,犹舍生取义如此也。今三司使之位,非一箦之细矣;逐人而居之,非士用大夫器物之小过矣。修知爱人以德而已,遑问后世以修与拯为相能不相能哉。善夫蔡襄之疏也,曰:“朝廷增用谏臣,欧阳修、余靖、王素一日拜命,三人忠诚刚正,必能尽言。臣恐邪人不利,必造为御之之说。其说不过三,臣请辨之。一曰好名。夫忠臣引君当道,论事惟恐不至,若避好名之嫌无所陈列,则土木之人皆可为矣。二曰好进。前世谏者之难,激于忠愤,遭世昏乱,死犹不辞,何好进之有?近世奖拔太速,但久而弗迁,虽死是官,犹无悔也。三曰彰君过。谏争之臣,盖以司过举耳,人主听而行之,足以致从谏之誉,何过之能彰。至于巧者亦然,事难言则喑,择其无忤者,时一发焉,犹或不行,则退而曰吾尝论某事矣,此之谓好名。默默容容,无所愧耻,蹑资累及,以挹显仕,此之谓好进。君有过失,不救之于未然,传之天下后世,其事乃不可掩,此之谓彰君过。愿陛下察之。”襄于修辈始作谏官之时,讽上久而勿迁,使之死于是官,岂亦与修辈不相能哉?君子之所欲忠者国耳、主耳,其他又何所惜?襄之知修,必不以不迁官为恨,犹修之知拯,必不以不得三司使为恨也。正人君子之心胸,类非俗士之所为欤!
论乞令百官议事札子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顾又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何哉?曰:军国大事,人人共知而不可秘密者,古先哲王固不特谋及卿士,而且谋及庶人矣。若夫事之未成而定命于几先,则不特无谋及庶人之理,即在廷卿士,自不得人人与闻,以害其成也。嗟乎!偏听生奸,独任成弊。如修所云大臣自无谋虑而杜塞众见者,固以不能集思广益而处置多差。然如修所云下百官廷议,随其所见同异各令署状者,亦归于有治人无治法耳。《诗》不云乎“谋夫孔多,事用不集。发言盈廷,谁敢执其咎”?为人君者傅采其论,则人各欲售其私说,以图其意中所欲得而不顾其它;弃之不采,则人各缄默取容,以听大官之臆决而万口附和。是非卿、尹、旅、牧各得其人,则修之此议亦徒然耳。甚哉!期事之集,必期谋之臧,而期谋之臧,必期才之众。国无贤才,则国空虚。“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蒿目斯世,不能不读修此议而三叹也。
论美人张氏恩宠宜加裁损札子张氏,仁宗美人,卒谥温成皇后。初,仁宗宠张氏,欲以为后。太后难之,乃立郭崇之孙为后,继而见废。世儒谓仁宗夫妇间,未免大圭之玷也。然郭后废而曹后立,史载曹后事迹亦不减女中尧舜,然则其所为张美人,当亦必有取焉,而非仅以色升欤。欧阳修此疏,读者必曰仁宗亦蛊于女色,否则必曰欧阳修彰君之过,而使此文传至于今也。为此解者,不特不识欧阳修,亦不识仁宗。夫床笫之爱,而当时文学侍从之臣得直言无忌如此,非圣贤而能致然乎? 论澧州瑞木乞不宣示外廷札子元史臣谓真宗英悟之主,而天书一事,吁可骇怪。及修《辽史》,乃知辽俗尚礻几而明鬼,故神道设教,假以动敌人之听,消凯觎而偃兵革耳,然而计亦末矣。仁宗以天书殉葬,贤哉。欧阳修作蜀《王建世家》论,谓自古王者殊祥异瑞并见于五代,而又皆萃于蜀,惑者可以思焉。盖深以为非也。及是澧州献瑞木成文,遂慷慨论列,不顾忌讳。修于真宗之非自欺,而仁宗之必不裕蛊,虽若不相知者,顾其论正而言忠,则可为后世法也。
请驾不幸温成庙札子唐太宗文德皇后既葬,帝即苑中作层观以望昭陵,引魏征同升。征熟视曰:“臣毛昏不能见。”帝指示之。征曰:“此昭陵邪?”帝曰:“然。”征曰:“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臣固见之矣。”帝泣为毁观。欧阳修请驾不幸温成庙,与征后先辉映矣。夫《咸》、《恒》为后天卦首,古先哲王亦与人同其情,况存亡之际乎。然惟情之无过不及处乃为礼。礼失则情乖,情乖则民志惑。厚于所当薄,即已薄于所当厚,本乱而末不可得而治。故虽一举足,一出言,而子孙黎民之能保不能保系焉。以礼制心,然后能垂裕于后昆。此忠臣志士之所以于其君也。然则太宗之不若魏征,仁宗之不若欧阳修,固若是乎?曰奚其然也。君者,表也;臣者,影也。观影之直,则知表之正,影与表可曰二哉?况善言者出于口而无穷,善行者备厥万而犹阙,言易行难,何往不然?独是臣能言之于君,则匪为言也,乃其行也。然君能听而改之,则言者臣之虚言,听者君之实行矣。千虚不如一实,曷可贬实而崇虚哉?成汤之圣也,曰改过不吝。圣,不圣于无过,而圣于改过。然过之作也,己觉之而己改之,犹未足以云圣人之大心也。惟人觉之而己改之,则天下之人之心莫非其心,而博厚配地、高明配天矣。是非太宗、仁宗之所可当也。必也舜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必也孔子乎,孔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舜与孔子固全之,若此二事,乃太宗、仁宗之能得乎?舜与孔子,百之一而荣莫大焉者也!俗士以征有言即谓太宗不如征,修有言即谓仁宗不如修,是人我之见不忘,而元首股肱之义由以日丧也。
论逐路取人札子观修此疏,知东南文字之盛,自宋仁宗时已然,而解额之不能均,亦复与今一辙。顾尝论之,虞廷之取士也,曰敷奏以言,明试以功。周室之取士也,曰或以德进,或以事举,或以言扬。然则取人以言,固属一端,即使文风日正,经学日明,而所为科目出身者,亦止是三代以上言扬之,一未可谓此外必无贤才。况所较者,仅在声调格律时尚之细,以此而欲重东南而轻西北,诚非帝王驭世之大公矣。特是时移势易,古今不同,故虞廷之所为“明试以功”,周室之所为“德进事举”者,后世用之益以滋乱。不若科目之法,犹可驱天下,使诵法孔子泽躬于六经,忽不自知其入于义理之域。且其法易以防闲,统百年而计之公者犹得什九,是以不得不专用其法,岂曰经世之士尽出于能文者也。故就文而论,则选额之不可以地均,诚如修之所云。以用人而论,其不得不以地均之者,亦天下之大势有不能因噎以废食者。修有试进士策问取士之法,而极论其难,较之此疏,更为千古确论。
论删去九经正义中谶纬札子暴秦焚书,六经亡轶。汉儒掇拾遗言,各立门户,其幸而传至今日者,固其守先待后之功,而诈伪繁兴,亦莫甚于彼时。而于其中敢于诬天蔑圣者,则以谶纬为甚。谶纬之书,莫知所自起,王莽笃好之,其下遂相与诈造欺蒙,以售其私。而莽又明知其欺而乐用之,以愚黔首,而借以篡汉天下。盖乱臣贼子之言也,而托诸孔子。然既托诸孔子,则虽以光武之贤,犹不能无惑焉。唐作《九经正义》,犹引用其说。欧阳修疏请削除,见亦伟矣,惜犹未曾抉其底里痛扫溉之,以解后世惑也。夫谶纬之托诸圣言者,为其“前知”也,为其“知天”也。《中庸》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又曰“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疑若似矣。顾差若毫厘,即谬以千里。夫天者,理也。叙则为典,秩则为礼,立之为三纲,行之为五常。三纲立,五常行,则人无逆天,物极则长,而所为“生生之谓易”者行乎其间,乾坤于以不毁。三纲颓,五常废,则人物凋丧,渐消渐毁,以至于无而乾坤息。故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孔子之所为知天而可以前知者,如是而已。若夫继周而为汉,汉帝姓刘,孔子安得知之,而又何用知之哉?孔子葬母,既封矣,雨甚而墓崩,孔子不能前知也。而谓孔子知沙丘崩为汉元王皇后之祥乎?《国语》有之曰:“吾非瞽史,安知天道?”盖盲者业专,其艺必精,故能以数测气,推现至隐。如裨灶、梓慎、京房、焦赣之流,犹古瞽史之遗,见于史氏,代不乏人。然其为术,所为文史星历,近于卜祝之间者,又奚得以六经、《语》、《孟》治天下之大经大法错处杂陈,而谓圣之所以为圣在此也哉?况夫王莽时,刘歆辈所造奸言,直是执左道以乱政,又安可令其托于孔子惑世诬民而莫之正耶?汉承七国之后,圣远道微,言庞事杂,故如所传斩蛇交龙等事,犹与篝火狐鸣一辙。萧、曹辈皆未尝学问,不知正其前失,转艳称于后世。后世惑之,王莽遂乘之以移其社稷当涂,典午更用之以灭其子孙,而辗转相灭。由是讹以传讹,暴以易暴,五代十六国之交,视弑君篡国为天之所命,圣之所记,史臣津津称道之。呜呼!人心若此,几何不入于禽兽也!又如晋王嘉《拾遗记》等书,所称黄帝金支玉叶,武王白鱼流乌之类,谓自古帝王受命之符罔不如是。夫删《书》断自唐、虞,既有其事,周、孔必述,周孔不述,其诬可知。王嘉辈何能从千载以后而得千载以前之事?其博洽过于周、孔如是也?其为拾汉、魏之遗,诬帝王以神怪,不待明者而决矣。《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心之所归,是乃天之符命耳。人者,万物之灵也,天地之心也,五和之秀气也。不观之人而观之云物鸟兽,何其荣末而虐本欤!亦异乎圣人之言矣。陋儒不察,遂使谶纬之文述之学校,被之闾阎,虽妇人小子亦同然一辞,其所以为人心之害者,岂细故哉! 论议濮安懿王典礼札子按史:仁宗以同祖兄濮王元让子宗实为皇子,是为英宗。治平元年,宰相韩琦等奏请下有司议合行典礼,诏须大祥后议之。二年,乃诏礼官与待制以上议,翰林学士王等谓宜准先朝封赠期亲尊属故事,尊以高官大国。于是中书奏:王等所议,未见详定濮王当何称,名与不名。等议宜称皇伯而不名。中书又奏:《礼》与令:出继之子于所继所生皆称父母。又汉宣、光武,皆称皇考。今等议称皇伯,于典礼未有明据,请下尚书省,集三省御史台议奏。方议,而皇太后手诏诘责执政。于是诏权罢议,令有司博求典故以闻。礼官范镇等又奏请如王等议。御史吕诲弹欧阳修首建邪议,韩琦、曾公亮、赵概附会不正之罪,固请如王等议。既而内出皇太后手诏,可令皇帝称亲,濮王称皇,夫人并称后。英宗即日手诏曰:“称亲之礼,谨遵慈训;追崇之典,岂易克当?其以茔为园,即园立庙,俾王子孙奉祠。”翌日,诲等缴敕,家居待罪,英宗命阁门以告还之,诲等力辞台职。诲等既出,而濮议亦寝。修此疏,当在皇太后诘责执政,而英宗手诏罢议之时也。观宋诸臣所见虽不同,要非若明臣张璁、桂萼谄上希旨为进用阶梯。顾核诸先王“缘人情以制礼,本天性以立则”之旨,欧阳之议自是至当,而当日英宗处置尽善,亦可为无遗憾矣。乃后世犹焉,谓称皇伯之是者,盖以司马温公诸贤并与王同议也。夫君子亦不能无过,有过不害为君子。然君子之过,亦不可从,一以理为断而已。世传朱子亦以欧阳为非,谓其疑于两父,其说曰:“辟若仁宗与濮王俱在世,则为英宗者,可皆称为父子乎?”顾未知朱子实有是说邪,抑门弟子附会之词也?不可考矣。夫所为伯、仲、叔、季者,行第之称。古人伯则曰伯父,叔则曰叔父,无去父而止称伯、叔者。《曲礼》云“五官之长,天子同姓,谓之伯父。九州之牧,天子同姓,谓之叔父”者是也。又如《鲁颂》曰“王曰叔父”,《小雅》曰“既有肥牡,以速诸父”,经籍所载,不可备举,何得谓为二父乎?伯父、叔父、诸父,本生父同义也,独于所继,止谓之父,则亦足以昭重宗之义,合降期之意矣。乃必讳其父之称而称皇伯,何其无稽也!人之生父生之,此天也,非人也,其名可以意为改者哉?或曰:若然,则不得为人后矣,为人后者人为之,岂天为之邪?曰:固天为之也。自身而上有父,天也;自父而上有祖,亦天也。由父视之,则有己子与兄弟之子之分;由祖视之,则均之为孙矣。均之为孙,则天也,非人矣。宋时诸臣,固亦于此有未能脱然者,又哀仁宗大贤而无子,必欲泯濮王之迹以消其余憾,而朝堂之上纷呶不已。英宗不欲明其是非,而两置之,遂成千秋疑案。有宋君臣是者固无非矣,其非者犹是君子之过也。然而延及明嘉靖帝,诸臣遂执宋臣之议,以死争哭于阙下。帝刚愎少恩,尽收付廷尉,而贤材为之一空。于是佞人虱其间,荧惑张,尽变明代祖宗成宪与贤士大夫风尚,而明亦浸衰而浸亡矣。於戏!士君子持论,揆诸天理民彝之衷,少有偏倚,则其毒流于后世。如此,可不慎哉!
祭尹师鲁文尹师鲁,名洙,少以儒学知名,举进士。宋世古文,洙与穆修实始振起其衰。自元昊不庭,洙未尝不在兵间,练习边事,深晓兵法,以右司谏、知渭州兼领泾原路经略公事。会郑戬为陕西四路都总管,遣刘沪、董士廉城水洛,以通秦、渭援兵。洙以为城砦多则兵势分,是以前此屡困于贼,今何可又益城?奏罢之时,戬已解四路,而沪等督役如故。洙召之,不至;代之,不受。乃使狄青械沪、士廉下吏。戬论奏不已,卒城水洛。士廉诣阙上书讼洙,诏遣御史刘就鞫,不得他罪。文致之,贬洙监均州酒税,感疾而卒。修祭文所谓“辨足以穷万物,而不能当一狱吏”者也。尝谓明刑所以弼教,而察狱所以平冤。汉承秦弊,古义荡然,虽相如萧何,将如周勃,亦辄付系。延至末代,狱吏成风,惟希意指之所向,不揆其情辞而丽以法,转以法就其情辞,意见既立,虽孔、孟不得为完人,而苏、张无所措其舌。矜名节者,恚极而不得辨;达生死者,休焉而不与辨;暗且弱者,呐呐然辨而不能辨;强且明者,喋喋然辨而不听其辨。所以古人画地为牢誓不入,刻木为吏义不对也。以此承君上之意指,则一狱成而万事必有受其害者矣;以此承权臣之意指,则万事隳而宗社亦且受其害矣。贤如宋仁宗,尚使尹洙被文致于狱吏以称于后世也,可不惧哉!
祭苏子美文仁宗逐苏舜钦辈,不使朝士以夸诞标榜相尚,所以维风端习,未为失也。特宜正王直柔侮慢圣贤之罪,而苏舜钦辈醉饱之过,则教而不怒。斯才士不至沉沦,而憸壬一网打尽之策,亦自不堕其术中矣。
泷冈阡表朱子谓韩愈《祭十二郎文》后数百年,而本朝复有欧阳文忠公《泷冈阡表》,其为朱子所心折如此。然以两文较之,其情致悱恻,能达所不能达之隐,所谓喜往复善自道者,则果相伯仲。若夫垂诸万世,使酷吏读之亦不觉泫然流涕者,欧作固专其美,而韩逊不如。子曰“苟有车,必见其式;苟有衣,必见其敝”,盖言有其实斯有其文也。愈固不得无之而空言之,欧之胜者实也。如此文者,所当自朝廷至于里巷,莫不讴吟讽诵者欤!夫是之谓羽翼六经。羽翼六经云者,固不在句训字诂之徒也。
太子太师致仕杜祁公墓志铭修与杜衍子书自谓:“文字简略,止记大节,期于久远,恐难满孝子意。”又言:“范公家神刻,为其子擅自增损,不免更作文字发明,欲后世以家集为信。”又言:“尹氏子卒请韩太尉别作墓表,以此见朋友、门生、故吏与孝子用心尝异,修岂负知己者!范、尹二家,亦可为鉴。”别一书云:“所记事,皆录实有稽据,皆大节与人之所难者。其他常人所能者,在他人更无巨美,不可不书。于公为可略者,皆不暇书。”观修言,作志亦大难矣。凡墓志、神道,皆国史所据以示后世者也。文如韩、欧其人者不世出,而史则不可以或阙。不可或阙,而又无可信之碑志以为据依,则信史不更大难乎!观修为杜衍作志,其斤斤自明如此,盖以时俗不能晓信今传后之义,徒欲跻其父祖与圣哲比肩,必铭功悉太公、颂德皆仲尼而后快,不知空言无实之名非所荣也。徒使平昔一言一行之善犹可励俗而兴行者,转因繁言浮词致晦昧湮亡而莫可问。迨史氏稽集于数十百年之后,济济皆太公、仲尼,而考其实,茫然无所得。既总无可信,则必以意为轩轾,党其所亲而毁其所怒,甚至苞苴请谒行焉。而古今是非之公,不独泯于当时,而且泯于万世矣。修之慎重不苟然者,岂为一己之私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