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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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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班级的同学上午七点五十分拥进教室上课,通常在预感到的奇怪时刻最后一次把桌椅拖得乒乓作响,这时谁也不说一句话,我的脑袋靠在长椅上,想睡一会儿,尽管椅子的边沿顶得我的胳膊肘暗暗作痛——到了下午我真的睡着了,在教室自修的时候睡得很好,那是过了一点钟之后,不是扔吐了口水的纸团,而是将情书扔过来又扔过去的时候——那是午后课时都快结束的时候——早晨灿烂的阳光照得未经冲刷的窗子一片橘红色,待到鸟儿在林子里啾啾叫的时候,又变成了白天蔚蓝中透出的金黄色,一个老人嘴里衔着烟斗靠在运河的栏杆上,运河就在他的脚下流淌——水面漩涡密布异常危险,中学校舍大楼北面,无论是新楼还是一年级新生的旧楼,几十个窗口面向着运河,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到运河的流淌。运河里溺了水会使书本、纸张膨胀,变得非常大,那是穿着时髦针织套衫的学生娃娃,上课的时候唧唧喳喳快乐地说着的冒失话,是课堂上的胡思乱想,做的白日梦。虱子在上他的课,一切都与往日一样,平安无事。他非常地厌恶,坐在长椅他的那一头咧嘴傻笑,那是朝西南面的窗子,有火红的阳光照耀,可是这个位子在冬天从该死的东北照过来的炎热光线就有气无力了——橡皮擦拿出来了,人的脸型画在他的课桌上,他趴在桌子上擦,越擦越脏,要有一个人来教他一下,哈欠连连的一天才刚开始。他打开课桌盒的盖子,瞅了一眼放在里面的书刊杂志——“啊,英语老师内迪克先生穿着超大号的裤子走进门厅了——新生年级即九年级教莎士比亚押韵诗的老师法厄蒂太太要到我们年级来了,你瞧她,胖女人穿着高跟鞋非常了不起似的,脚下踩得笃笃作响,”我们坐在那里傻乎乎地熬过一个上午,脑子里尽是乔伊斯式的想象,糊里糊涂的,等待坟墓出现,把我们的脑袋伸进去。在运河的工厂旁边的卵石路上我明白了未来的梦想。以后我会在蓝色的早晨,梦见一片空茫的运河彼岸,有红砖墙纺织厂,这梦的消逝是那样刻骨铭心,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小鸟会在别处的枝头上啾啾叫。

出席洛厄尔晨祷的人,有美丽的黑发、金发、红发的人,都在注视着我。那是学校开学的第一天,人人都睁大了双眼四处打量;今天有一万七千封信要从一双颤抖的手传送到这欣喜若狂的人类世界的另一双手。我已经能看到司汤达式的故事情节在美丽姑娘紧锁的眉头酝酿,“今天,我会挑起那个讨厌的比奇莱对我的奇思妙想产生浓厚兴趣,”——就像《玉女嬉春》[1]一类电影里的闭门独白一样——“我的哥哥一插手,一切就都搞定了。”别的人没有编什么情节,在等待,在做着漫无边际的悲伤的梦,梦见你十六岁就在中学里死去。

“你听我说,吉姆,告诉鲍勃我不是有意的——他知道!”

“一定,我跟你说了我会的!”

竞选二年级的副班长,在至关重要的信件上别上照片,集合起一帮人,设法抓住安妮·克鲁斯的把柄。他们隔着座位当中的过道,在一排排长椅之间,急切地一起商讨计划;吵闹声震耳欲聋,又很怪异,就像星期五下午加利福尼亚中学橄榄球赛上突然爆发的叫嚷声,飘过平静的平房屋顶,就像十几岁的孩子在观看四轮旱冰鞋的速滑比赛,老师都看得目瞪口呆,拿起在卡尼广场唯一一处可以买到的《纽约时报》遮住双眼。整个班级是不可制胜的,必须到了一定的时候老师才能行使权威,但是没有超过时间最好不要去干涉——“哎呀呀——”“天哪——”“嗨——”“你说什么!”“嗨!”“多蒂?——我不是跟你说过穿那条裙子很漂亮吗?”

“什么花样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宝贝,我太棒了。”

“姑娘见了都疯极了,一个个都是。你一定听说了弗丽达·安那个骚样子!哟!”

“弗丽达·安?”意味深长地理了理她的头发。“告诉弗丽达·安她尽可以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也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用不着她说三道四——”

“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的哥哥吉米就在楼下门厅里待着。他身边是不是带着那个小哑巴?”她们凑在一起窥探,附耳低声说话。“看见那边的杜洛兹了吗?他拿着一封玛吉·卡西迪给他的信。”

“谁?玛吉·卡西迪?”她们弯着身子,厉声尖叫,大笑不止,大家都转过身来看着她们,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老师就要拍桌子叫大家安静——女生都在笑。我的耳朵发烫。我漫不经心地用朦胧的目光看着大家,心里在想着上个星期天涂了掼奶油的约会热馅饼——女生们透过我的蓝色窗户寻找里面的风流韵事。

“唔唔。你说他的眼神是不是朦朦胧胧的?”

“我说不清。他整天都是懒洋洋的。”

“我就喜欢这样——”

“哦走吧——你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

“你想知道吗?问一问——”

“问谁?”

“问一问上星期四跟弗丽达·安到女军官舞会去跳舞的人,她们一个个吵得厉害,是跟拉拉·杜瓦尔和她那帮打手、用指甲抓人的人,你知道是谁、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事了吧?我是——哦安静。”

啪,啪,老太太用她手中那把尺敲了两下,像一个公共汽车老司机一样,站在那里态度非常严肃,一边用目光扫视全班看看是谁没有到,然后她做了记录并且说了几句吹毛求疵的话,接着格拉斯先生从隔壁教室走进来,宣布一个特别通知,听见前排的同学窃窃私语,大家都侧过耳朵去,此时一个吐了口水的纸团在灿烂的阳光下有趣地滚动,一天开始了。铃声响起来。我们都急匆匆地离开年级教室,分头去上第一堂课。啊,怎么也没想到那条漫长的学校走廊失去了,我错失的那些漫长的功课、那些课时和那些学期,平均一个星期我要逃学两次——内疚。我从来都没有摆脱心中的歉疚——英语课……阅读真正的诗歌,例如读艾德文·阿林顿·罗宾逊[2]、罗伯特·弗洛斯特[3]以及艾米莉·狄金森[4]:这些人的名字我从来不知道可以与莎士比亚的声名相提并论。讲解科学理论提出之前的想象的天文学,非常有趣,老太太用一根长教鞭在黑板上演示月球。还有物理课,考试的时候我们拿到划着淡蓝色横线的试卷,糊里糊涂,不知所措,挖空心思也写不出“晴雨计”这个字,更不用说要写出“伽利略”这个名字了。在这样一类的课堂上,无数聪明伶俐又漂亮的青年学生,凭借纯粹的自身兴趣和社会呼吁,孜孜不倦,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起一个早,接着的一天里的事就全交给学校去管了,外加纳税人的资助。

他们有的人爱乘车到乡间去游荡,坐的是车后倒霉的加座,此后我们再也没有看见他们来上学,他们不是进了少年犯管教所,就是结婚了。

因为冬天天冷,我穿上了绣着字母l的橄榄球运动衫——显摆显摆——衣服很大,穿着很不舒服,太热,一天又一天每天连续几个钟头,我的上身裹在运动衫羊毛背心里,很不舒服。最终我还是选中了胸前有一排纽扣的普通蓝色球衫。

* * *

[1] a date with judy,美国电台广播喜剧,听众为青少年,自1941年至1950年久播不衰。1948年拍成电影。

[2] edwin arlington robinson(1869—1935),美国诗人,曾三次获普利策奖。

[3] robert frost(1874—1963),美国诗人,曾四次获普利策奖。

[4] emily dickinson(1830—1886),美国诗人,生前默默无闻,去世70年后开始得到文学界认真关注和研究,被现代派诗人追认为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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