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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正如惠能[1]所说,我像傻瓜一样欢蹦乱跳地撤退了,背着布包,过了三个星期实际上只有三四天无聊的日子后,充满渴望地返回城市——“出门时开心,返回时伤心。”多玛斯·耿稗思[2]在谈到出去寻欢作乐的傻瓜时这样说。那些傻瓜像高中学生一样,星期六晚上匆匆忙忙风风火火走过人行道,走到车前整整领结搓搓手,热情高涨,充满期待,结果不过是星期天早晨在乱糟糟的床上睡眼蒙眬地醒来,反正妈妈会来收拾——我走出幽灵般的峡谷,踏上海岸公路时感到一切真美好,我就站在拉顿峡谷大桥的这一边,他们在那儿,成千上万的旅行者在高高的弧线上缓缓经过,看到大海冲刷侵袭加州海岸的巨幅蔚蓝色画卷时,不禁兴奋得乱叫——我觉得很容易就能搭到去蒙特利的便车,到了那儿再乘公交车,天黑的时候就能到旧金山,然后我就和大伙一起饮酒狂欢、放声喊叫,我觉得那时候戴夫·韦恩肯定回来了,科迪[3]也做好了聚会的准备,而且肯定有不少女孩,等等等等,完全忘记了三周前我是因为对肮脏的城市生活感到恐惧才逃离那里——可是大海不是告诉我逃回自己的现实中吗?

这里真美,尤其是抬头向北望去,只见无限辽阔的海岸线蜿蜒绵长,内陆的山脉在静静飘荡的云朵下做着美梦,颇像古老的西班牙美景,或者更确切地说就像是地道的西班牙风格的加州景致,老蒙特利的海盗海岸就在那里,你会明白西班牙人乘着豪华壮丽的单桅帆船转过海湾时,看到了白色门垫一样的沙滩,以及延伸出去的沉睡的沃土,那时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简直是黄金之地——老蒙特利、大瑟尔和圣克鲁兹的魔力——于是我自信满满地调整了一下背包的带子,开始了一路跋涉,同时回头张望准备搭车。

这是几年来我第一次搭便车,可是很快我就明白美国的世态已变,根本就搭不到车了(像海岸公路这样有着严格限制的旅游公路上根本不允许有卡车或货车,搭车自然就更加困难)——狡猾的长旅行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车身是五颜六色,凡是画笔所能调兑的色彩都展现出来,比方粉色、蓝色、白色之类,丈夫坐在驾驶位上,头上戴着长长的、滑稽的度假帽,长长的帽舌使他看上去傻乎乎的,像个白痴——旁边坐着他的妻子,真正的老大,戴着深色的墨镜,一脸不屑的表情,就算他想带上我或者别的什么人,她也不会同意的——后面的座位里是孩子,孩子,成千上万的孩子,什么年龄都有,他们打闹着、尖叫着争抢冰淇淋,他们把冰淇淋弄得格子坐垫上到处都是——根本没有搭车人的地方,尽管你觉得他们可以让这个可怜的混账像个驯服的持枪歹徒或者默不作声的谋杀犯一样待在后备厢里就行,可是后备厢没地方,唉!那里放着成千上万套干洗过,而且经过仔细熨烫的各种尺码的套装和裙子,就为了他们每次在路边停下来去买熏肉或鸡蛋时装扮自己,让别人以为他们是百万富翁——只要那个老男人的裤子前面出现一点点褶皱,就会有人叫他从后备厢里取出一条崭新的休闲裤换好后再继续开车,真凄惨啊,尽管他也许暗暗希望今年的假日可以独自一人,或者跟他老伙计一起去钓鱼,重温一下过去的好时光——可是现在,就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家长教师联谊会[4]却成功压制了他的每一个欲望,他没有工夫再渴望到双心河边钓鱼,穿着又旧又肥的大裤衩在帐篷里放着鱼线——或者夜晚拿着威士忌在篝火边痛饮——现在是汽车旅馆的时代,是免下车路边餐馆的时代,餐巾纸都给你送到车里来,回程之前也可以叫人把车洗干净——如果他想在美国找个宁静幽僻的路段探险的话根本就没门。戴着深色墨镜轻蔑冷笑的女士现在是领航员,她坐在那儿,对从前那种印着蓝色路线的公路地图嗤之以鼻,那是戴着领结的快乐的行政官员分发给同样戴着领结的度假者的(已经走了很远的路还戴着),可是现在的度假时尚是穿运动衫、戴长舌帽、深色墨镜、紧身裤,还有婴儿在金油里浸泡过的第一双鞋在仪表盘那儿晃来晃去——于是我站在那条路上,背着可怜的大背包,可能脸上还带着恐慌的表情,因为我曾坐在巨大的黑色悬崖下的海岸上度过了那许多的夜晚,他们觉得我与他们对假日的所有幻想都格格不入,因此当然不会停下来——我敢说那天下午有四五千辆汽车从我身边开过,没有一辆动过停下来的念头——可我并不因此烦恼,因为第一眼看到通往蒙特利的壮丽绵长的海岸时,我就想:“那就徒步去吧。不过是十四英里,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一路上能看到许多有趣的事情,比如海豹在下面的岩石上咆哮,或是公路对面的小山上用圆木搭建的古老农庄,或是陡然向上铺展开来的梦幻般的海边草地,牛群在那里优雅地吃草,背景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太平洋——可是因为我穿着鞋底特别薄的沙漠靴,而阳光又把柏油马路晒得滚烫,热气最终从薄薄的鞋底透进来,于是我的脚开始起水泡——我一瘸一拐地走着,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接着我意识到是脚上起了水泡——我从背包里拿出急救包,给脚涂上油膏,粘上鸡眼贴,继续前行——可是沉重的背包和炽热的路面使水泡的疼痛愈发剧烈,最后我终于明白,我要么搭个便车,要么就永远别想去蒙特利。

不过游客们都觉得奇怪,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我背着背包快乐地远足,于是他们继续开车,就算我伸出拇指也不停——我绝望极了,因为我确实束手无策,那时我已经走了七英里,可前面还有七英里啊!我却一步也迈不动了——我还渴得要命,可是路上连个加油站的影子都没有——我的脚毁了,烫得全是泡,这一天成了不折不扣的受难日,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我艰难地走过了九英里的路程,这时我不得不停下来,坐在路边擦脚上的血——擦完再把脚塞到鞋里继续上路的时候,我只能像贝比·鲁斯[5]似的用脚尖点地,一跳一跳地往前走,每一步都歪歪扭扭的,因为我不想把水泡压得太疼——于是游客们(太阳开始下山游客也渐渐少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公路上有个人背个大背包,一瘸一拐地走着,希望能搭个便车,可他们依然怕他是好莱坞电影里藏着枪的搭车人,而且他背上还背着个大包,就好像刚从古巴战场上逃出来似的——可是我说了,我并不怪他们。

过往的汽车中唯一可能搭载我的汽车却开往相反的方向,是开往大瑟尔的,是那种稀里哗啦乱响的破车,里面坐着个块头很大留着大胡子的民歌手,唱着“南部海岸是孤单的海岸”,他朝我挥了挥手。最后终于有一辆小卡车停了下来,在前面五十码的地方等我,我忍着刀刺一般的剧痛,一瘸一拐地跑过去——那家伙还带着条狗——他打算把我带到下一个加油站,然后就不管了——可是当他听了我脚的情况后直接把我送到了蒙特利汽车站——只是出于善意——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也没因为脚的情况提出特别的请求,只是提了一下而已。

我说请他喝啤酒,可是他要赶回家吃晚饭,于是我走进汽车站,洗洗换换又收拾了一下,把书包存进有锁的柜子里,买了张车票,然后静静地、一瘸一拐地走进蒙特利那笼罩着蓝色薄雾的夜色中,我觉得自己像羽毛一样轻盈,像百万富翁一样开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搭便车——而“禁止搭车”就是一种迹象。

* * *

[1] 禅宗六祖惠能(638—713),在圆寂时对弟子说了一首偈语:“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

[2] thomas à kempis(约1380—1471),德国隐修士,曾著《师主篇》。

[3] cody pomeray,原型为尼尔·卡萨迪(neal cassady)。

[4] 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略作pta。

[5] babe ruth(1895—1948),美国职业棒球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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