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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通释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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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辩  九篇

王逸曰:“《九辩》者,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宋玉者,屈原之弟子也。悯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

按:九者,乐章之数。凡乐之数,至九而盈。故黄钟九寸,寸有九分。不具十者,乐主乎盈,盈而必反也。舜作《韶》而九成,夏启则《九辩》《九歌》以上宾于天。故屈原《九歌》《九章》,皆仿此以为度。而宋玉感时物以悯忠贞,亦仍其制。辩,犹遍也。一阕谓之一遍。盖亦效夏启《九辩》之名,绍古体为新裁,可以被之管弦。其词激宕淋漓,异于风雅,盖楚声也。后世赋体之兴,皆祖于此。玉虽俯仰昏廷,而深达其师之志,悲愍一于君国,非徒以厄穷为怨尤。故嗣三闾之音者,唯玉一人而已。

古 今 绝 唱 在 形 容 之 外 别 有 霏 微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因时而发叹也。人之有秋心,天之有秋气,物之有秋容,三合而怀人之情凄怆不容已矣,故为屈子重悲焉。萧瑟,萧条而索尽也。憭栗,不忍其摇落之情也。草枯木脱,变苍翠为萎黄。登山临水,见其辞枝而孤飞,随风飘坠,若临岐送远,行者迈而居者独也。

泬寥兮天高而气清, 兮收潦而水清。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泬寥,高旷貌。 ,与寂寥同,波声幽悄也。中,如字,入之深也。气清则天见其高,潦竭而水清以寂。薄寒袭肌,不言悲而孤旷无聊之情在矣。

怆怳 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

,口广切。悢,音朗。坎,洼下也;廪,积高也;高下不平貌。薄寒中人,感萧森而怆怳;天高水清,览旷寂而 悢。去故就新,江山之容非旧。失职羁旅,离群无友,迁客自怜之情,适与风景相会,益动其悲。玉代为屈子思,而念其憔悴也如此。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

廱,与嗈通。鹍鸡,当作莎鸡。秋声之形于虫鸟者如此。或寂或鸣,皆增悲切。

一句含无尽

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征,哀吟而将伏也。亹亹,不穷于去也。过中,岁过中也。日月已逝,忠贞不达,勋名不立,如之何弗悲?此章以秋容状逐臣之心,清孑相若也,寂漠相若也,惨栗相若,迟暮相若也。《九辩》之哀,此章为最,不待详言所以怨,而怨自深矣。

右一。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徕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

廓,寥廓也。不绎,犹言无绪。徕,一作来。客,寓也,自国都来寓旷野也。薄,与泊通,止也。有美一人,谓屈子。来处于寥廓之野,悲戚无绪,今且不知其何所栖泊。此宋玉思屈子之辞。

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

此下述屈子忠爱之心而哀之也。化,变。憺,动也。思君之情,历变不渝,而君不知。故当食忘食,临事忘事。其诚悃有如此者。

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车既驾兮朅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倚结 兮长太息,涕潺湲兮下沾轼。

朅,去也。结 ,车箱横木。屈子当怀王之世,虽放而不用,退居汉北,然犹一致事之大夫,故可驾车归国,欲见君而陈己志。乃君不悦己,谗人间之,不得召见。故去而旋归,伏轼而涕零,所谓“可奈何”也。

慷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

慷慨,谓谗佞之人,言无所忌者。谗人相踵,不可殄绝;君心迷乱,终不己听。谅直之心,自怜而已。归国无期,终于飘泊,今且安所栖止乎?

右二。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

廪、凛通。放逐之臣,危乱之国,其衰飒辽戾,皆与秋而相肖。故《九辩》屡以起兴焉。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

奄,忽也。离披,叶萎而不振翕,欲脱无聊之状。

实景耳自然寄愁旷远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

袭,重也。昼恒阴而夜益永也。

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

壮,盛也。约,少也。余,草木自余也。芳菲蔼茂,所存无几,有愁悴之色焉。

秋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藏。

台,音怡。恢台,盛大而润悦也。收,隐而不知所往也。然,若然也,犹言如是。欿,与坎通,陷也。傺,止也。恢台倏而萎约,由衰思盛,由舍思用,追忆而不可复得,若有沈埋而蔽藏之者。

叶菸 而无色兮,枝烦拿而交横。颜淫溢而将罢兮,柯仿佛而萎黄。萷櫹椮之可哀兮,形销铄而瘀伤。

,音邑。菸 ,黯蔽也。烦拿,参差相拒貌。叶落枝横,无复团栾,但见其相撑拒尔。颜,枝叶之容。淫溢,浸渐也。罢,尽也。萷,与梢同,树杪也。櫹椮,无叶孤存而划空貌。销铄者,严霜迫之使耗也。

惟其粉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

惟,思也。纷糅,败叶衰草相杂委也。当,遇也。因今之已衰,恨昔之未能乘时而玩其芳蔼。

揽 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佯。

,服马。下,按也。节,策也。相佯,与倘佯通。前写秋容,此下乃言游览者之秋怀。

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长。 “长”,一作“将”。

遒,迫也。余,代屈子自称。摧残者不可以久延,如岁之欲暮,过时不用,行将萎折矣。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 “俇”,音“匡”;一作“ ”,一作“恇”。“攘”,一作“躟”。

俇攘,与劻勷通,遑遽也。国势日蹙,救亡不逮也。

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澹,孤寂也。倚,徙倚于檐楹也。卬,与仰通。主昏国危,如秋欲暮,感此百忧俱集。月明星皎,穷愁炯炯,欲告无从。知屈子之心有如此之耿然者。敔按:极,至也。明,晓也。至于天晓也。

右三。

再以高吟振起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飏。

都,美也。都房,犹言华屋。陈嘉谟于君,亦既以我为美而欲用之矣,而为谗佞所摇,不复有举行之实。

以为君独服此蕙兮,羌无异于众芳。

屈子之始愿,谓君离群言而用己,与三五同道,则何弗与王霸同功。

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

奇思,曲尽事变之思。不通,君不相喻,有异心也。将,请也,音锵。此谓当怀王时,谏不用而自放于汉北。

心悯怜之惨凄兮,愿一见而有明。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

悯怜:怀王之将陷于危亡也。无怨:无取怨于君之道也。去国之后,情不自已,复思见君而明言祸至之无日。乃日以浸疏,谗人益逞,君无嫌怒之心,而终不得见。

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

所以无怨而生离者在此。九重者,言如天之高,不可升也。旧注:天子门有九重,谓关门、远郊门、近郊门、城门、皋门、库门、雉门、应门、路门。

皇天淫泆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漧。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

谗佞益张,敌谋益狡,国势漂摇,四顾而无宁土,一如秋霖之泞淖矣。乃块然困处于荒芜沮泽之中,不知自拔。浮云无开霁之期,曾不悔过,而犹纵吠犬以阻忠告,所为结轸而增伤也。漧,古乾湿字。无,芜通。

右四。

何时俗之工巧兮,

自诧工巧尔。

抽出三折

背绳墨而改错。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 跳而远去。

跳,横奔而去也。非无贤而不用,古今败亡之通轨。怀王父子以之。

凫雁皆唼夫梁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圜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 铻而难入。

凿,在到切, 铻,如锯齿之相拒也。小人营私利,则君子必退。君喜邪佞,则法言自不相入。此骐骥之所以必远也。

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愿衔枚而无言兮,尝被君之渥洽。

遑遑无集,去位而飘泊于野也。所以致此者,以直言尽辞,愠于群小,而见恶于君。夫岂不知默以取容?怀恩不忍也。屈子初为怀王倚任,将用其谋,故《骚经》云“黄昏以为期”,君臣之初洽可知已。

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匹合。

九十者,太公封齐之年。早不遇者,避纣也。言已知不用而必言者,今虽不用,冀有见用之日。

谓骐骥兮安归?谓凤皇兮安栖?

时人怪屈子之违众而不安于其位,故诘其无以自处。

变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举肥。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皇高飞而不下。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 “怀”,一作“褱”。怀,思也。褱,抱也。

相者举肥,谓世俗所喜夸诈施张之游士,如相者但称扬肥泽之人,不论其骨法之清浊。此答诘已安归者,言君子不求容悦,无德可怀则去之,何云贤士之乐于退隐而不处其廷哉?前言感知遇而不能默,此抑云非德可怀则不处。盖原退而自废于汉北之时,心在君国,而身不屈,其两难之怀如此,故反复互明之。

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喂而妄食。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 喂,于伪反。

喂,饲也。去国之后,日以疏远。君终不察,义不可以干禄,则愿处位以纳忠,不可得矣。

欲寂漠而绝端兮,窃不敢忘初之厚德。独悲愁其伤人兮,冯郁郁其何极!

绝端,谓一意隐遯,不思复进,念不萌而事无望也。冯,情所依也。又言然虽退远,不求再用,乃渥洽之恩,终不忍忘,故雅意以怀仙,究沉忧而誓死。此章来回辗转,曲写屈子两端之情,辞若复而意自属,非宋玉相知之深,未能深体而形容之如此。洪兴祖本连下至“未达乎从容”为一章。今依旧本。

右五。

霜露惨凄而交下兮,心尚 其弗济。霰雪 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将至。

,古幸字。济,成也。谓祸之已成,如草木之已成乎凋落也。 ,雪下貌。雪既 而又杂糅以霰,寒极而陨落无余也。此言楚国垂危,憯不知畏,逮及祸之已深,救患无术,贤士虽欲挽回而不可得矣。

愿侥幸而有待兮,泊莽莽与野草同死。

泊,疑洎字之误,及也。旧注:止也。坐而偷安,日就危蹙,幸不可侥,势终萎败,此楚君臣平日苟且之情也。

愿自往而径游兮,路壅绝而不通。

径,邪径也。祸之将至,忿而思逞。欲以孤力而抗强邻,坚不可拔,退而自穷。此临事偾起之情也。

欲循道而平驱兮,又未知其所从。

屈子初约齐、楚之交以御秦难,张仪以连衡破之,屈子以此见黜。及齐交已绝,邻国不亲,虽欲循其道而不能矣。

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桉而学诵。

然,惟然也。桉,与按同,抑也。偷安不能,独力不任,合从无从,歧路迷惑,大命将倾,道谋嚅嗫。如童子之学诵,不审所谓也。

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

有贤不用,愚陋也。忿疾狂逞而不念危亡,褊浅也。从容者,忧之于闲暇而早为固本自强之术也;无他,得贤而任之,使安危有可凭而已。未达于此,时世之不固审矣。此言楚之昏昧。下乃述屈子忠直之志。

窃美申包胥之气盛兮,恐时世之不固。 “盛”,一作“晟”。

时世,当时之国势也。包胥存楚,必死之气壮也;以国之不固为忧,故忘其死。今屈子慕其风而同其情,洞见国事之非,而早为之虑。

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

凿,在到反,相函持之路也。时势之不固,邪佞之狂悖为之。

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此而守高。食不媮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

独,屈子独也。名,位也。媮,与偷同。诗人,《伐檀》之诗,托志素餐,以素餐为耻。此明屈子之志,与先圣之心合辙,不骛于富贵,唯守义以行,可贫可贱,固可生而可死。其情固,其气盛,是无愧于申胥之美,而可恃以存楚者也。

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

倔,与诎通。《礼·儒行》:“不充诎于富贵。”言自满而心志诎,不复更有他图也。泊,无定向也。言楚之君臣,偷安侥幸,莽罔妄行,不念初终,无可倚恃。仅一屈子,而奈何不急用之?

危词

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

衣裘以御冬,贞臣以御难。故申胥者,楚昭之以御寒也。屈子之慕先圣、谨名义,怀王父子之以御寒也。褫而冻死,尚谁怜之?

靓杪秋之遥夜兮,心缭泪而有哀。

承上而言。贞臣废弃,国无与立,秋尽宵长,哀悼不容自已,如下文所云。洪兴祖本自此以下别为一章,今从旧本。

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怅而自悲。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白日晼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

逴逴,行愈远也。春秋日高,老也。然,惟然也。春夏为阳,秋冬为阴。四时无并盛之理,阳尽则阴生。衰王相乘,日中则仄,月满则亏,人壮则老,国久则必危,危则必亡。楚自熊绎以来,由盛而衰,由衰而亡之期将至。谗佞行而忠贞弃,尤趋于必亡之势矣。而心愈纵弛,改绳墨以施枘凿,弃衣裘以御祁寒。静夜思之,彼不自哀,而能勿为之哀乎?

心摇悦而日幸兮,然怊怅而无冀。

当其偶无危逼,或乍获小利,或甘言见诱,则摇惑而自据为悦,以幸苟安。惟然,而祸不可掩,猝闻衅难,则怊怅不知所出。怀王听张仪而受秦欺,无非初悦而终忧。亡国人情,大率如此。不如此,不足以亡。老而愈弛,小喜误之也。

中憯恻之凄怆兮,长太息而增欷。年洋洋以日往兮,老 廓而无处。

,与寥通。处,侣也。国势日衰,盈廷皆卖国之人,无可与处者。所谓不信仁贤,则国空虚者也。猝有昭王之难,谁为申胥?能勿为之太息乎?

事亹亹而觊进兮,蹇淹留而踌躇。

亹亹,进而不已也。国日望东而迁,敌日乘虚而进,秦不覆楚不止。奄奄之息,仅留一线,踌躇待尽而已。忠贞斥逐,孰为申胥,救诸丧败之余乎?大命将至,亦末如之何也。此章宋玉体屈子之志,不但为屈子放逐哀,抑为楚之危亡哀。而为屈子哀者,正在于此。

右六。

何氾滥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忠昭昭而愿见兮,然霠曀而莫达。愿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窃不自聊而愿忠兮,或黕点而污之。

霠,当作霠,与阴同。聊,止也。黕,滓垢也。点,墨染白也,若靳尚谮屈子泄国宪于人之类。计当日之诬污者非一端,后不传耳。

尧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何险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彼日月之照明兮,向黯黮而有瑕。

瞭,明也。瞭冥冥,无幽不烛也。黮,音噡。黯黮,暗影也。日有暗虚,月有疏影,俗谓桂树蟾兔者是也。虽甚盛德,不能无瑕之可指。

亢爽以收之

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

屈子入奉讽议,出参大政,应对诸侯,掌辑三族。事既胶附相加,不能无小疏失,且小屈大伸,略彼全此,皆可为媒孽之端。谗人乘之,言之有故。自非明主曲谅忠贞而专大节,宜其不察也。此章申理屈子被诬之故。

右七。

形容妙

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

裯,音刀;只裯,短衣也。晏晏,色盛可观貌。潢洋,音晃养,披散不着体貌。带,束也。以荷叶为衣而服之,非不晏晏,而侈张脆薄,束之则裂。辩言乱政,亦足诱人,而责之以实,则灭裂有似乎此。

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武,勇也。负,矜炫自负也。愠惀,含畜深思也。夫人,谓左右之臣。慷慨,大言无惭也。美,谓贤士。超远,引身远去也。言君既骄伐不受善,而左右之臣又饰不忠为忠,自负耿介,大言无忌,若慷慨任事而无难。故屈子恻悱深至之美,不能敌其夸毗。所以佞人日进,而屈子斥远也。

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

茂草之悲,农夫知之,而同昏之君臣不知。

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

绵绵,前后相续也。多私,党人恤利而忘君也。亡国之臣,亦有渊源。吕惠卿之奸,传于蔡京。一小人不足以戕数十传之国家,靳尚之续,复为靳尚,是以危败不可瘳,古今一辙也。

婆心毒口

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毁誉之昧昧。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

前后相续,既师承以延恶;一时交煽,又聚党以文奸。颠倒忠邪,无所顾忌。使其饰容临镜,照其不逞之须眉,祸中国家,身将焉往?其尚可以窜藏乎?飞廉之所以戮于周,宰嚭之所以斫于越也。愿寄语小人,其奸谗闪烁,中人倏忽,如流星之炫曜,徒不念光景乍起而旋灭乎?乃既以病国,还以危身,如浮云之蔽日月,徒令下土暗漠,何为者邪?

转折无痕

尧舜皆有所举任兮,故高枕而自适。谅无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乘骐骥之浏浏兮,驭安用夫强策?

浏,音柳。浏浏,犹溜溜,顺行无阻貌。强策,马策之劲直者。谗人畏屈子之用,不利于己,必欲排去之以自安。其谮之之辞,必有不利社稷之语,以厚君之疑,而激其怒。夫人心苟无愧,则何所忧疑,而必攻异己?人君苟能任贤,则逸于求治,亦何用赫然之怒,施于宗臣以示威哉?《九辩》之言若此类者,婉至深切,曲尽流俗之情伪,而善诱庸主以警悟。宋玉非徒藻帨之士也,岂王褒、王逸之得与哉!

谅城郭之不足恃兮,虽重介之何益。

介,甲也。贤不用而失保国之图,城郭之固,兵甲之坚,奚足恃邪?

邅翼翼而无终兮,忳惛惛而愁约。生天地之若过兮,功不成而无效。

由前所言,忠邪之辨,安危之分,章明易见。乃屈子尽其忠谋,诚楚国之干城。而始有黄昏之期,终被放流之谪,成效不收,以至穷约。翼翼之小心,反逢疑忌。是岂乱世之天,宜小人之得势,而君子生于其时,为造化之过误邪?

愿沉滞而不见兮,尚欲布名乎天下。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

愿,所愿也。不见,君不见知也。潢洋,不相附也。怐愗,音寇茂,心愤乱也。既已不见知而无成效,尚欲白其情以告通国,冀贤奸之别白,俟君他日之悔悟。乃终无以自通,徒怀愤乱。是何屈子之忠无已,而楚人之迷不复也?

莽洋洋而无极兮,忽翱翔之焉薄?国有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

薄,与泊同。舍贤不用,冥行于荒莽之野,不知栖泊。举国昏迷,无图存之策。岂无可乘之骥哉,而唯奸邪之策是求邪?

宁戚讴于车下兮,桓公闻而知之。无伯乐之善相兮,今谁使乎誉之?

君无桓公之明,则谗人高张,虽知有屈子之忠者,亦不敢显言荐誉,而孤危亦甚矣。则祸始于君之骄美伐武,恃城郭甲兵而昧于保国之道。

罔流涕以聊虑兮,惟著意而得之。纷纯纯之愿忠兮,妒被离而鄣之。 “纯”,一作“忳”。

罔,与惘同。著,音酌,专而切也。纷,不一而足也。被,音披。被离,杂遝也。言君子怅惘流涕,聊舒所虑以尽忠谋,惟明主专意体之,乃能得其情理。若雷同炫曜之小人,披荷潢洋之暗主,疑忌胶加,必障蔽而不得通。则丘墟蔓草,自贻之而奚救邪?此章言人之所以云亡,邦之所以殄瘁,皆楚君臣自取之咎,以伸屈子之志,与《小雅》怨诽词旨略同,非宋玉莫能作也。

右八。

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

此代屈子之言也。游志云中,怀仙也。既不见用,退而隐处,离尘孤游于方之外。盖因《远游》之旨而申言之。

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

抟,合也。精汞气铅,合而成丹。

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

习习,数飞貌。白霓,太素之气。群灵,水火木金之精。历,遍历其宫也。丰丰,各足其灵也。

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跃跃。

茇,音旆。茇茇,华盛貌。跃跃,行貌。神发光内照,则魂周营于身中。前朱雀,南方神也。右苍龙,东方魂也。

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

衙,音圉。衙衙,从容周行貌。飞廉,或云雷师,或云风伯。此乃言风也。《震》《巽》位东,魂之府也。此承上“苍龙跃跃”而广言之。

前轾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

轾辌,轻车,喻神。辎,重车,喻气。从从,相随以行也。神御气而行乎形中,形随以灵也。

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

扈,护行也。御神而游于太清,五官百骸从令而从容,此丹已就而仙也。

计专专之不可化兮,愿遂推而为臧。

专专,愎而不知通也。道成升举,而还念及君,不能已于忠爱,庶几有灵感之妙用,推移此专专不可化之君,变易其心以为善,盖亦不得已之极思也。

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国势垂危,恐不及待,故仰祝皇天,使楚祚得延。己仙成而归,犹及施其推移之力。不然,城郭是而人民非,虽仙而不免于怨也。《九辩》作于原初去国退居汉北之时,故《怀沙》之怨不形;而《招魂》作于顷襄之世,原且誓死,而宋玉欲扳留之,故词旨各异焉。

右九。

《楚辞通释》卷八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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