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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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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孝宗淳熙三年丙申(1176)

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至日:冬至日。

◎维扬:扬州的别称。

◎千岩老人:南宋诗人萧德藻,字东夫。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诗经·王风·黍离》。毛诗序:“《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后遂用“黍离”表达亡国之慨。)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唐杜牧《题扬州禅智寺》)

◎胡马窥江:金兵侵略长江一带。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唐杜牧《赠别》)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唐杜牧《遣怀》)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唐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无奈苕溪月,又唤我扁舟东下。”是“唤”字着力。“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是“荡”字着力。所谓一字得力,通首光彩,非炼字不能然,炼亦未易到。(清先著、程洪《词洁辑评》)

◆词家有作,往往未能竟体无疵。每首中,要亦不乏警句,摘而出之,遂觉片羽可珍。……姜白石云:“波心荡、冷月无声。”又云:“冷香飞上诗句。”(清李佳《左庵词话》)

◆白石号为宗工,然亦有俗滥处(评《扬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清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词有与诗风意义相近者,自唐迄宋,前人钜制,多寓微旨。……姜白石“淮左名都”,击鼓怨暴也。……其他触物牵绪,抽思入冥,汉、魏、齐、梁,托体而成。揆诸乐章,喁于协声,信凄心而咽魄,固难得而遍名矣。(清张德瀛《词徵》)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数语,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万言,亦无此韵味。(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绍兴三十年,完颜亮南寇,江淮军败,中外震骇;亮对为其臣下杀于瓜州。此词作于淳熙三年,寇平已十有六年,而景物萧条,依然有废池乔木之感,此与《凄凉犯》当同属江淮乱后之作。(清郑文焯《郑校白石道人词曲》)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王国维《人间词话》)

◆此词极写兵后名都荒寒之状。“春风”二句其自序所谓“四顾萧条”也。“胡马”句言坏垣曾经,追思犹恸,况空城入暮,戍角吹寒,如李陵所谓“胡笳互动……只令人悲忉怛耳”。下阕过扬州者,以杜牧文词为最著,因以自况,言百感填膺,非笔墨所能罄。“冷月”二句诵之若商声激楚,令人心倒肠回。篇终“红药”句言春光依旧,人事全非。哀郢怀湘,同其沉郁矣。凡乱后感怀之作,词人所恒有,白石之精到处,凄异之音,沁入纸背,复能以浩气行之,由于天分高而蕴酿深也。近人蒋鹿潭乱后过江诸作,哀音秀句,略能似之。(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此首写维扬乱后景色,凄怆已极。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信不虚也。至文笔之清刚,情韵之绵邈,亦令人讽诵不厌。起首八字,以拙重之笔,点明维扬昔时之繁盛。“解鞍”句,记过维扬。“过春风”两句,忽地折入现时荒凉景象,警动异常。且十字包括一切,十里荠麦,则乱后之人与屋宇,荡然无存可知矣。正与杜甫“城春草木深”同意。“自胡马”三句,更言乱事之惨,即“废池乔木”,犹厌言之,则人之伤心自不待言。“渐黄昏”两句,再点出空城寒角,尤觉凄寂万分。换头,用杜牧之诗意,伤今怀昔,不尽欷嘘。“重到须惊”一层,“难赋深情”又进一层,“二十四桥”两句,以现景寓情,字炼句烹,振动全篇。末句收束,亦含衣无限。正亦杜甫“细柳新蒲为谁绿”之意。玉田谓白石《琵琶仙》,与少游《八六子》同工。若此首亦与少游《满庭芳》同为情韵兼胜之作。惟少游笔柔,白石笔健。少游所写为身世之感,白石则感怀家国,哀时伤乱,境极凄焉可伤,语更沉痛无比。参军芜城之赋,似不得专美于前矣。周止庵既屈白石于稼轩下,又自谓白石情浅,皆非公论。(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

一萼红

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卢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别驾:宋代通判之别称。这里指萧德藻。

◎乱湘流:横渡湘江。

◎容与:随水波起伏动荡貌。

◎人日贴画鸡于户,悬苇索其上,插符于旁,百鬼畏之。(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人日,农历正月初七。)

◆侵寻,白石词“空叹时序侵寻”。竹屋词“故园归计,休更侵寻”。粘,山谷“远水粘天吞钓舟”,次山“粘云江影伤千古”,太虚“天粘衰草”,白石“朱户粘鸡”,俱本《避暑录》。(清沈雄《古今词话·词品》)

◆白石号为宗工,然亦有……复处(《一萼红》:“翠藤共闲穿径竹”,“曾共西楼雅集”),不可不知。(清周济《宋四家词选》)

◆石帚词换头处,多不放过,最宜深味。(清周尔墉《周评绝妙好词》)

◆白石词清虚骚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词中之圣也。“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只三语胜人吊古千百言。(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

◆换头处六字句有挺接者,如“南去北来何事”之类;有添字承接者,如“因甚”“回想”之类,亦各有所宜。若美成之《塞翁吟》,换头“忡忡”二字,赋此者亦只能叠韵以和琴声,学者试熟思之,即得矣。(清陈锐《袌碧斋词话》)

◆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此客长沙游岳麓山词。此年秋有“客山阳”之《浣溪沙》,明年春有“金陵江上感梦”之《踏莎行》,皆为合肥情遇作。集中怀念合肥各词,多托兴梅柳,此词以梅起柳结,序云“兴尽悲来”,词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疑亦为合肥人作。(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霓裳中序第一

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监》、《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两阕,未知孰是。然音书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予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辞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炉侧。

◎祝融:衡山七十二峰之最高者。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汉班婕妤《怨诗》)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唐杜甫《梦李白》)

◎蛩:蟋蟀的别名。

◎“动庾信”句:庾信为南朝梁文学家,出使西魏被扣,羁留北方,念念不忘故乡。其《哀江南赋》为思恋故土之名篇,另有《伤心赋》等。

◎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唐杜甫《洗兵马》)

◎阮公(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形容放荡不羁的行为。)

◆骨韵俱古。(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

◆白石于楚中祝融峰得祀神之曲,曰《黄帝监》。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调,皆存虚谱而无辞。乃作《霓裳中序》一曲,以传古意。但谱虽仿古,而词则写怀。前五句言秋风人倦,“流光”二句叹息急景之不居,“人何在”三句望伊人之宛在。月到旧时明处,与谁同倚阑干,白石殆同此感受也。下阕回首当年,关河浪迹,坊陌春游,旧梦重重,逐暗水流花而去,赢得飘零词客,一醉埋愁。李后主所谓“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也。(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湘月

长溪杨声伯典长沙楫棹,居濒湘江,窗间所见,如燕公、郭熙画图,卧起幽适。丙午七月既望,声伯约予与赵景鲁、景望、萧和父、裕父、时父、恭父,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烟月交映,凄然其为秋也。坐客皆小冠綀服,或弹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笔搜句。予度此曲,即《念奴娇》之鬲指声也,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之“过腔”,见晁无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也。

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中流容与,画桡不点清镜。

谁解唤起湘灵,烟鬟雾鬓,理哀弦鸿阵。玉麈谈玄,叹坐客、多少风流名胜。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鲈鱼应好,旧家乐事谁省?

◎夷犹、容与:从容自得。

◎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战国屈原《楚辞·远游》。湘灵,古代传说中的湘水之神,善鼓琴。)

◎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唐王勃《滕王阁序》)

◎王夷甫(王衍)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玉麈谈玄,此形容有名士风度。)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识鉴》)

◆《古今乐录》曰:姜尧章词,《花庵》备载无遗。若《湘月》、《翠楼吟》、《惜红衣》诸腔,不得其调,难入管弦也。(清沈雄《古今词话·词品》)

◆按换头亦有语意参差者……姜白石云:“谁解唤起湘灵,烟鬟雾袖,理哀弦鸿阵。”此以五字句作空头句,亦一法也。(清沈雄《古今词话·词辨》)

◆白石号为宗工,然亦有……支处(评《湘月》“旧家乐事谁省”)……不可不知。(清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词调合小令慢词计之,不下六百有奇,无不可填。然亦有断不可填者,如太白《忆秦娥》云:“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已成千古绝调,虽有健者,未许摩垒。《湘月》一调,白石自注云:“《念奴娇》之鬲指声。”白石精于宫谱,故于《念奴娇》外,别为此词。若不会鬲指之理,贸然为之,即仍与《念奴娇》无异。(清邓廷桢《双砚斋词话》)

◆四声二十八调,各有其伦。……姜白石《湘月》词,注云:“此念奴娇之鬲指声也。”则曲同字数同,而《湘月》、《念奴娇》,调实不同,合之为一非矣。词因有一曲而各异其名者。是集悉本竹垞《词综》之例,不敢更易。审音者度无勿知,似不必比而同之也。(清陈廷焯《词坛丛话》)

◆白石《湘月》云:“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冷。”写夜景高绝。点缀之工,意味之永,他手亦不可能到。(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此与萧氏兄弟泛湘江作,白石此时盖依萧徳藻居。(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清波引

予久客古沔,沧浪之烟雨,鹦鹉之草树,头陀、黄鹤之伟观,郎官、大别之幽处,无一日不在心目间。胜友二三,极意吟尝。朅来湘浦,岁晚凄然,步绕园梅,摛笔以赋。

冷云迷浦,倩谁唤玉妃起舞?岁华如许,野梅弄眉妩。屐齿印苍藓,渐为寻花来去。自随秋雁南来,望江国,渺何处?

新诗漫与,好风景长是暗度。故人知否?抱幽恨难语。何时共渔艇,莫负沧浪烟雨。况有清夜啼猿,怨人良苦。

◎古沔:湖北汉阳。姜夔姊嫁汉阳,幼依姊居。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唐崔颢《黄鹤楼》)

◎朅来:离开。

◎玉妃:指梅花。

◎(张)敞无威仪……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汉书·张敞传》。眉妩,眉目妩媚。怃,通“妩”。)

◎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唐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漫与,随意吟诵。)

◆白石诸词乡心最切,身世之感当于言外领会。(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

◆此首与《八归》、《小重山令》皆客湘时作,而无甲子。案白石次年秋返山阳,见《浣溪沙》序;冬随萧德藻往湖州,见《探春慢》序;三词当皆此前之作。兹附系于此。(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八归湘中送胡德华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筿墙萤暗,藓阶蛩切。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

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唐白居易《长恨歌》)

◎款:投合,融洽,交好。

◎文君:汉卓文君,后多指代美女。汉临邛富翁卓王孙之女,貌美,有才学。司马相如饮于卓氏,文君新寡,相如以琴曲挑之,文君遂夜奔相如。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唐杜甫《佳人》)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唐李白《玉阶怨》)

◆历叙离别之情,而终以室家之乐,即《豳风·东山》诗意也。谁谓长短句不源于《三百篇》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括尽康伯可《满庭芳》。翻用太白《玉阶怨》妙。(清许昂霄《词综偶评》)

◆气骨雄苍,词意哀婉。(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

◆声情激越,笔力精健,而意味仍是和婉,哀而不伤,真词圣也。(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麦丈云:全首一气到底,刀挥不断。(梁启超《饮冰室评词》)

◆此首送别词。起写雨后静院之莲、桐,是昼景;次写雨后静院之萤、蛩,是晚景。以上皆言送别之处境,文字细密。“送客”以下,顿开疏荡,声情激越。初闻水面琵琶而欢,次见一片江山而惜。“长恨”三句,恨分别之速;“渚寒”三句,叹人去之远。“想文君”以下,运太白诗,想家人望归之切,与归后之乐。全篇一气舒卷,极沉着而和婉。(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宋林逋《山园小梅》)

◎可可:模糊,隐约。

◎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疑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山海经·海内经》。九疑,山名。在湖南宁远县南。)

◎舜死,二妃泪下,染竹即斑。妃死为湘水神,故曰湘妃竹。(晋张华《博物志》。二妃,娥皇、女英。)

◎九疑山高猿夜啼,竹枝无声堕残露。(金元好问《湘夫人咏》)

◆梅之以色胜者,有潭州红焉。张南轩《长沙梅园》二诗,美其嘉实,乐其敷腴,而不言其色。楼鑰谓当称之为红江梅,以别于他种,其诗有云“梦入山房三十树,何时醉倒看红云”,托兴远矣。词则无逾姜白石《小重山》一阕,白石词仙,固当有此温伟之笔。(清张德瀛《词徵》)

◆梅苑人归,蘅皋月冷,感怀吊古,愁并毫端。其凄丽之致,颇类东山、淮海。(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此咏潭州种之红梅,词中“相思”字,用湘妃九疑事以切湘中,然与本年怀人各词互参,似亦念别之作;兹系于此。(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眉妩戏张仲远

看垂杨连苑,杜若侵沙,愁损未归眼。信马青楼去,重帘下,娉婷人妙飞燕。翠尊共款,听艳歌、郎意先感。便携手、月地云阶里,爱良夜微暖。

无限风流疏散。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明日闻津鼓,湘江上、催人还解春缆。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遥远。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镇长见。

◎杜若,香草名。

◎飞燕:指汉成帝赵皇后。飞燕体轻,善舞。此代指美丽女子。

◎香翰:情信。

◎镇:长久。

◆笔笔另开径路,不肯驾轻就熟。(明卓人月《古今词统》)

◆言情微至。(清陈廷焯《词则·闲情集》)

浣溪沙

予女须家沔之山阳,左白湖,右云梦;春水方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丙午之秋,予与安甥或荡舟采菱,或举火罝兔,或观鱼簺下;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凭虚怅望,因赋是阙。

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

◎女须:屈原之姐,后以为姊的代称。姜夔父在汉阳为官,姊因嫁焉。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唐白居易《长恨歌》。四弦,指琵琶。)

◆此客汉阳游观之词,而实为怀合肥人作;其人善琵琶,故有“恨人四弦”句。序与词似不相应,低徊往复之情不欲明言也。(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探春慢

予自孩幼从先人宦于古沔,女须因嫁焉。中去复来几二十年,岂惟姊弟之爱,沔之父老儿女子亦莫不予爱也。丙午冬,千岩老人约予过苕、霅,岁晚乘涛载雪而下。顾念依依,殆不能去。作此曲别郑次皋、辛克清、姚刚中诸君。

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拂雪金鞭,欺寒茸帽,还记章台走马。谁念漂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闲共情话。

长恨离多会少,重访问竹西,珠泪盈把。雁碛波平,渔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甚日归来,梅花零乱春夜。

◎女须:屈原之姐,后为姊的代称。

◎(张)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史驱,自以便面拊马。又为妇画眉。(《汉书·张敞传》。章台,汉长安街名,多妓馆。后因以“走马章台”指涉足娼妓间,追欢买笑。)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唐杜牧《题扬州禅智寺》)

◆求之字句,则字句未雕。求之音响,而音响已远。感人之深,不能指言其处,只一“唤”字,下上俱动。诸葛鼠须笔,除却右军,人不能用。(清先著、程洪《词洁辑评》)

◆白石老仙后,只有玉田与之并立,《探春慢》二词,工力悉敌,试掩姓氏观之,不辨孰为尧章,孰为叔夏。(清冯金伯《词苑萃编》)

◆一幅岁暮旅行画图。词意超妙,正如野鹤闲云去来无迹。(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

◆白石词如“无奈苕溪月,又唤我扁舟东下”,又“冷香飞上诗句”,又“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等语,是开玉田一派,在白石集中,只算隽句,尚非夐高之境。白石《石湖仙》一阕,自是有感而作,词亦超妙入神,惟“玉友金蕉,玉人《金缕》”八字,鄙俚纤俗,与通篇不类,正如贤人高士中,著一伧父,愈觉俗不可耐。(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白石久寓于沔上,行将东下,赋此志别。毛晋所刻本标题云:“过苕霅,别郑次皋诸君。”“过”字语未明了。盖由沔将作吴兴之游,非经过苕霅,观词中“清沔相逢”及“唤舟东下”句可证之。通首序事录别,笔气高爽,自是白石本色。(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白石随宦汉阳,在孝宗隆兴初,下数至此年淳熙丙午(1186),共二十馀年;此云“几二十年”者,以实居其地年月计。此年随萧德藻东行,集中遂无复汉阳行迹。(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翠楼吟

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鹦鹉洲者,闻小姬歌此词,问之,颇能道其事,还吴为予言之。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龙沙:泛指塞外。

◎虎落:代指边境。

◎汉酺:皇上赏赐给臣下的干肉,事始于汉,故称。是年正月庚辰,高宗八十寿,犒赐内外诸君。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唐崔颢《黄鹤楼》)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唐崔颢《黄鹤楼》)

◎祓:扫除,解除。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唐王勃《滕王阁》)

◆庾公雅兴,王粲深情,依然可念。(明卓人月《古今词统》)

◆“月冷龙沙”五句,题前一层,即为题中铺叙,手法最高。“玉梯凝望久”五句,凄婉悲壮,何减王粲《登楼》一赋。(清许昂霄《词综偶评》)

◆姜夔《翠楼吟·月冷龙沙》此地宜得人才,而人才不可得。(案此评下片)(清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起便警策。一纵一横笔如游龙。(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

◆白石《翠楼吟》(武昌安远楼成)后半阕云:“此地,宜有神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一纵一操,笔如游龙,意味深厚,是白石最高之作。此词应有所刺,特不敢穿凿求之。(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销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王国维《人间词话》)

◆此词为武昌安远楼初成而赋。观前五句“龙沙”、“毡幕”、“赐酺”等辞,当是奉敕宴北使于斯楼。“槛曲”五句言高楼之壮丽、歌妓之娟妍,皆平叙之笔。转头处因地在武昌,故用黄鹤仙人故事。“素云”二句有奇气青霞之想。其下接以望远生愁,楼俯鹦鹉洲,故言“芳草”“千里”,藻不妄抒。“清愁”、“英气”二句隐有少陵“看镜”、“倚楼”之感,句法倜傥而深郁,自是名句。(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此首记武昌安远楼词。起言安远之意,次言安远之盛。“层楼”句,始写楼之正面。“看槛曲”两句,写楼之壮丽。“人姝丽”三句,写楼中之盛。此上片皆就楼之内外实写。下片,提空抒感,一气流转,笔如游龙。“此地”四句,用崔颢诗,言“宜有词仙”,而竟无词仙,怅望何极。“宜有”二字与“叹”字呼应。“宜有”句吞缩,“叹芳草”句吐放,韵味深厚。“天涯”三句,又一笔勒转,“仗”字亦承“叹”字来,因无词仙,愁不能释,故惟有仗花酒以消愁,言外慨叹中原无人之意甚明。着末以景结,画出晚晴气象,期望甚至,与烟柳断肠之境,又不相同。(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此离汉阳赴湖州,道经武昌作。(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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