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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扬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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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早晨做了一件愉快的工作。真是一件愉快的工作。我料不到从《扬鞭集》里竟选了二十首诗之多,尚不嫌其多,有的还割爱。我要对《扬鞭集》的作者表示我的敬意。是的,在这里我对他表示敬意。这位作者已经死去了两年了,我今日因为选诗的原故乃成为他的新相知,能不有点惘然,然而我实是感得我做了一件愉快的工作。刘半农先生在世时我同他只是面熟,没有多谈话,其遣〔遗〕稿《双凤凰专斋小品文》后来在杂志上发表,有一则题曰“记砚兄之称”,文云:

“余与知堂老人每以砚兄相称,不知者或以为儿时同窗友也。其实余二人相识,余已二十七,岂明已三十三。时余穿鱼皮鞋,犹存上海少年滑头气,岂明则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俨然一俄国英雄也。越十年,红胡入关主政,北新封,《语丝》停,李丹忱捕,余与岂明同避菜厂胡同一友人家。小厢三楹,中为膳食所,左为寝室,席地而卧,右为书室,室仅一棹,桌仅一砚。寝,食,相对枯坐而外,低头共砚写文而已,砚兄之称自此始,居停主人不许多友来视,能来者余妻岂明妻之外,仅有徐耀辰兄传递外间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时为民国十六年,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归,今日思之,亦如梦中矣。”

其实那时这个菜厂胡同的人家我也去过,不过我不是半农先生的来客,他却向我探听过外间的消息,这是我同他初次谈话,记得我心里还有点笑他,总之这件事情我也忘了,他更记不得我了,今天我乃记得他,有心来翻看这段记事。三年前在北大上课时,休息室里恰巧总是我们两人遇见,两人也没有什么话谈。我实在对刘半农先生表示我的敬意,因为他在世时我心里对于他有不敬之意。我对于他的文章向来没有仔细读,他的诗最初在《青年杂志》发表时我确曾热烈的崇拜过,如《新年》四卷一号上面的《相隔一层纸》,然而那时我是少年,少年所崇拜的诗文每每是长大以后反而漠然的。后来《扬鞭集》出版我也没有买来看。《初期白话诗稿》我早有一册,我对于初期白话诗回转头来有兴趣,差不多是这一册诗稿引起来的,然而诗稿里头偏没有刘半农先生自己的诗(诗稿是他印的),偏见他的篇序,我对于这篇序又偏有不敬之意。这回为得要讲新诗的原故,心想刘半农这个名字我们总应该提到,完全是因为历史的关系,他是《新青年》时代新诗作家三大巨头之一。首先我所翻阅的便是《新(青)年》杂志,再是北社的《新诗年选》,再是《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所选刘氏的诗都很少,不容易见他的特色,我几乎本着向来的偏见把他敷衍一下完事,却不料今天拿了在别处借来的《扬鞭集》从头至尾读一遍,愈看愈眼明,我觉得我同《扬鞭集》的作者是新相知了。凑巧昨天我又把徐志摩的诗大体读了一遍,颇有所感触,于是《扬鞭集》我决定选二十首。《扬鞭集》自序有云,“原来做诗只是发抒我们个人的心情。发抒之后,旁人当然有评论的权利。但澈底的说,他们的评论与我的心情,究竟有得什么关系呢?”另外作者对于作新诗这件事情的认真,有这两册诗(《扬鞭集》出版上中二册)为证,我们后来的新诗作者,都应该敬重这一位新诗的元老了。《扬鞭集》里的诗当然有好些幼稚的地方,那些幼稚的地方我不禁都很是敬重,很是爱好。幼稚而能令人敬重,令人感〔爱〕好,正是初期白话诗的价值,也正是诗人刘半农的真不可磨灭。我还是赶紧报告我的愉快的工作要紧。为得不多占篇幅起见,这二十首诗,我大约不能多解说。我先写下《母亲》这一首,这首诗我认为是《扬鞭集》压卷的一首:

母亲

黄昏时孩子们倦着睡着了,

后院月光下,静静的水声,

是母亲替他们在洗衣裳。

(一九二三,八,五,巴黎)

这首诗表现着一个深厚的感情,又难得写得一清如许。这首诗在《扬鞭集》中卷,差不多是作者在巴黎最后的诗,大约我读到这里,对于诗人刘半农已经稔熟了,又仿佛知道他在巴黎的情形,所以读到这首诗只是点头。这首诗,比月光下一户人家还要令人亲近,所以点头之后我又有点惊讶,诗怎么写得这么完全,这么容易,真是水到渠成了。这样的诗,旧诗里头不能有,在新诗里他也有他的完全的位置了。

下面的十九首,都照《扬鞭集》原来的次序抄选下来。

其实……

风吹灭了我的灯,又没有月光,我只得睡了。

棹上的时钟,还在悉悉的响着。窗外是很冷的,一只小狗哭也似的呜呜的叫着。

其实呢,他们也尽可以休息了。

(一九一七,十二月,北京)

这首诗的年代很早,与《相隔一层纸》前后不多的日子写的,我觉得这诗里的情感真实,末句“其实呢,他们也尽可以休息了,”写得质直,但也恰好。因此刻对于《相隔一层纸》也觉得能以了解,那里的情感也不是浮夸的,只是写得“巧”一点,“屋子里拢着炉火,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说‘天气不冷火太热,别任它烤坏了我。’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可怜屋外与屋里,相隔只有一层薄纸!”我抄引这一首诗,也是想请大家比较观之。《相隔一层纸》写得巧一点,这个巧却正是沾惹了旧诗的调子。《其实》这一首我们只能说写得幼稚,这个幼稚却正是新诗的朝气,诗里的情感无有损失了。

案头

案头有些什么?一方白布,一座白磁观音,一盆青青的小麦芽,一盏电灯。灯光照着观音的脸,却被麦芽挡住了,看它不清。

(一九一七,十二月,北京)

无聊

阴沉沉的天气,里面一座小院子里,杨花飞得满天,榆钱落得满地。外面那大院子里,却开着一棚紫藤花。花中有来来往往的蜜蜂,有飞鸣上下的小鸟,有个小铜铃,系在藤上。春风徐徐吹来,铜铃叮叮 ,响个不止。

花要谢了;嫩紫色的花瓣,微风飘细雨似的,一阵阵落下。

(一九一八,五月五日,北京)

大风

我去年秋季到京,觉得北方的大风,实在可怕,想做首大风诗,做了又改,改了又做,只是做不成功。直到今年秋季,大风又括得利害了,才写定这四十多个字。一首小诗,竟是做了一年了!

呼拉!呼拉!

好大的风,

你年年是这样的括,也有些疲倦么?

呼拉!呼拉!

便算是谁也不能抵抗你,你还有什么趣味呢?

呼拉!呼拉!……

这首在《扬鞭集》目次里标明是一九一八年写的。我爱这诗里的生气。这种诗感很不容易写得下来,这疏疏的几行文字,做了一年,仍不失为一首诗。因了这首大风诗的原故,我想附带说几句神秘的话,即是说诗与散文确乎不是一个东西。大概作者自己觉得要写一首诗,读者读之也就是读一首诗。如果作者自己本是在那里布置写文章,读者读之也自然是读小说,读戏剧,或者读一篇散文了。好比庄子要写一篇《齐物论》,在文章里忽然来一句“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个风声决不是诗,因为庄子他本来不在那里写诗,所以我们读之只觉得庄子的文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散文便是前浪与后浪互相推出来的。说到风,我最记得莎士比亚的悲剧king lear里面的一阵风,至今印像甚深,一个经历患难的人走在荒野,独白不幸,忽然迎着风道,“那么,你吹罢,我所怀抱的是无影的空气,不幸者已经受了你的颠播,在你的呼啸里再有没有什么叫做打击。”因为作者是因文生情,我们读之也就不是一个诗的感觉,我觉得莎士比亚的文章波澜太多。《扬鞭集》里这一首小诗,虽然作者自己说他做了一年,在这一年之后他还是一个诗的感觉,即是说这个感觉自己完全,所以我们读着也觉得是一首诗,在疏疏几行文字里,我们当下是一个完全的读诗之感了。我这番话玄之又玄,无法证明,所以我首先就说是神秘的话。

中秋

中秋的月光,

被一层薄雾,

白濛濛的遮着。

暗而且冷的皇城根下,

一辆重车,

一头疲乏的骡,

慢慢的拉着。

(一九一九)

铁匠

叮 !叮 !

清脆的打铁声,

激动夜间沉默的空气。

小门里时时闪出红光,

愈显得外间黑漆漆的。

我从门前经过,

看见门里的铁匠。

叮 !叮 !

他锤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铁,

闪作血也似的光,

照见他额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着的,宽阔的胸膛。

我走得远了,

还隐隐的听见

叮 !叮 !

朋友,

你该留心着这声音,

他永远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荡。

你若回头过去,

还可以看见几点火花,

飞射在漆黑的地上。

(一九一九,九月,北京)

《中秋》与《铁匠》这两首诗,都写得很结实,表现着作者的个性。

拟装木脚者语

欧战初完时,欧洲街市上的装木脚的,可就太多了。一天晚上,小客栈里的同居的,齐集在客堂中跳舞;不跳舞的只是我们几个不会的,和一个装木脚的先生。

灯光闪红了他们的欢笑的脸,

琴声催动了他们的跳舞的脚。

他们欢笑的忙,跳舞的忙,

把世界上最快乐的空气,

灌满了这小客店里的小客堂。

我呢?……

我还是多抽一两斗烟,

把我从前的欢乐想想,

我还是把我的木脚

在地板上点几下板,

便算是帮同了他们快乐,

便算是我自己也快乐了一场。

(一九二〇,三,二七,伦敦)

这首诗写着寂寞,却也写得很快乐,因为是天真的空气,总之是作者的感情敦厚,与后面的《老木匠》那一首对着,最见性情。

牧羊儿的悲哀

他在山顶上牧羊;

他抚摩着羊颈的柔毛,

说“鲜嫩的草,

你好好的吃罢!”

他看见山下一条小涧,

急水拥着落花,

不住的流去。

他含着眼泪说:

“小宝贝,你上那里去?”

老鹰在他头顶上说:

“好孩子!我要〔耍〕把戏给你看:

我来在天顶上打个大圈子!”

他远望山下的平原:

他看见礼拜堂的塔尖,

和礼拜堂前的许多墓碣;

他看见白雾里,

隐著许多人家。

天是大亮的了,

人呢?——早咧,早咧!

哇!

他回头过去,放声号哭:

“羊呢?我的羊呢?”

他眼光透出眼泪,

看见白雾中的人家;

看见静的塔尖,

冷的暮碣。

人呢?——早咧!

天是大亮的了!

他还看见许多野草,

开着金黄色的花。

(一九二〇,六,七,伦敦)

这首《牧羊儿的悲哀》与下面所选的《一个小农家的暮》,《稻棚》,在晚期的《新青年》杂志上发表时,我读之觉得喜欢,到现在还有着印像。刘半农的新诗,如果我今天不读《扬鞭集》,好像就只记得三首。至如《相隔一层纸》虽然记得,却只是给我一点经验,对于现在的少年们要求一种什么文学的意思,能以了解,少年都是一样。

(这全是小蕙的话,我不过替她做个速记,替她连串一下便了。一九二〇,八,六,伦敦)

妈!我今天要睡了——要靠着我的妈早些睡了。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是我的小朋友们,都靠着他们的妈早些去睡了。

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有墨也似的黑!怕阿!野狗野猫在远远地叫,可不要来阿!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为什么还在那里叮叮咚咚的响?

妈!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猫的雨,还在墨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响。牠为什么不回去呢?它为什么不靠着它的妈,早些睡呢?

妈!你为什么笑?你说牠没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时候,草地上全是月光,牠到那里去了呢?你说它没有妈么?——不是你前天说,天上的黑云,便是它的妈么?

妈!我要睡了!你就关上了窗,不要让雨来打湿了我们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

这首诗很美。“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为什么还在那里叮叮(咚咚)的响?”“你说它没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时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里去了呢?”“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这些都是美的诗句。

教我如何不想她 (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一九二〇,九,四,伦敦)

这首诗很不容易写。起初我是翻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见有《教我如何不想她》这么个题目,心想这首诗倒要读他一遍,一读却一口气把他读完了。我说一口气把他读完了,正是我称赞这首诗的意思,正是这首诗的真实,令人心悦诚服。现在我因为读了《扬鞭集》之后,又觉得这首诗写得真实,是当然的。诗人刘半农原是很结实的人物。

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的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渡〔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注)末二句是江阴谚。

(一九二一,二,七,伦敦)

稻棚

记得八九岁时,曾在稻棚中住过一夜。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记下来。

(一九二一,二,八,伦敦)

凉爽的席,

松软的草,

铺成张小小的床;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

透进些银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虫声,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稚的梦托着翻着……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来停在草叶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轻!

何等的亮!……

回声

他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地〉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他在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址〔坐〕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他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鸣鸣〔呜呜〕的吹着。

他唱着,吹着,

悠悠的想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该有吻般甜的蜜?

该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里?……

“那里的海”,

无量数的波稜,

纵着,横着,

铺着,叠着,

翻着,滚着,……

我在这一个波稜中

她又在那里?……

也似乎看见她,

玫瑰般的唇,

白玉般的体,……

只是眼光太钝了,

没看出面目来。

她便周身浴着耻辱的泪,

默默的埋入那

黑压压的树林里!

黑压压的树林,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风中

向我说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钩鳄鱼的鳃,

不能穿鳄鱼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谄媚我;

我只是问,

她在那里?

“那里?”回声这么说。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给谁看?

无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坟堰〔墓〕做衣裳?

去罢?——住着!——

住着?——去罢!——

这边是座旧坟,

下面是死人包〔化〕成的白骨;

那边是座新坟

下面是将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声这么说。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悠悠的想着;

他还吹着,唱着:

他还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鸣鸣〔呜呜〕的吹着;

他还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还在这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他还充满着愿望,

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一九二一,二,一〇,伦敦)

这一首《回声》,文情俱充实,写得很好。至于这首诗的意思怎么样,我不想另外加解说,让各人自己去读。我只想告诉大家,刘半农的原来乃只是蕴积的,是收敛的,而不是发泄的,这正是他的感情深厚之故,因此像《回声》这一〈诗〉首诗,我们读之只觉得有少的没有多余的,其铺排的地方乃是诗的文采,乃是诗人的感情了。

耻辱的门

“……生命中挣扎得最痛苦的一秒钟,

现在已安然的过去了!

这一刻——正恰恰是这一刻——

我已决定出门卖娼了!

自然的颜色,

从此可以捐除了;

榴火般红的脂,

粉壁般白的粉,

从此做了我谋生的工具了。

这亦许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唉!…………

但是算了罢,

我又不是做人家没做过的事,

算了罢,就是这么罢!

预料今后的你和我,

已处于相异的世界了!——

你可以玩弄我;

你,原是这个你,可以辱骂我。

你可以用金钱买我的爱

(无论这爱是真的,是假的,

却总得给你买些去),

而你转背就可以骂我是下流,骂我是堕落!

我呢?我除吞声承受外,

那空气,你的上帝所造的空气,

还肯替我的呻吟,

颤动出一半个低微的声浪么?

你转动着黄莺般灵妙的嘴与舌,

说人格,说道德,

说什么,说什么,……

唉!不待你说我就知道了;

而且我的宝贵它,

又何必不如你?

但饥饿总不是儿戏的事,

而人生的归结,

也总不是简单的饿死罢?

亦许多承你能原谅我。

我不敢说你的原谅是假意的;

但是唉!不免枉受了盛情了,——

我能把我最后挣扎的痛苦,

使你同样的感到一分么?

我承认你——

你的玩弄,侮辱,与原谅,

都是,而且永远是不错的,

因为你是个幸运者!

但是,也能留得一条我走的路么?——

唉!这也只是不幸运者的空想罢!

到我幸运像你时,

亦许我也就同你一样了!

多余的话太多了!

再见罢!

从此出了这一世,

走入别一世:

钻进耻辱的门,

找条生存的路!……

贼!时间是记忆的贼!

可是过去的事也总得忘记了!

再见罢,从此告别今天的我:

我此后不再记忆你,

不再认识你;

因为我既然要活着,

怎能容得你这死鬼的魂,

做我钻心的痛刺呢?…………

(一九二一,七,一六,巴黎)

这首诗后面作者附有“后序”,我觉得可不必抄引。这样的诗选在这里很占篇幅,然而我们不能割爱,这种题目都不容易写,非诗里头真有质量不可轻易下笔,这种诗最容易露马脚,写这种诗也最见诗人的本色。《扬鞭集》作者是很结实的诗人,所以他可以欲罢不能的写,虽然稍占篇幅,我也愈〔愉〕快的抄选下来了。

巴黎的秋夜

井般的天井:

看老了那阴森森的四座墙,

不容易见到一丝的天日。

什么都静了,

什么都昏了,

只飒飒的微风,

打玩着地上的一张落叶。

(一九二一,八,二〇,巴黎)

小诗

酷虐的冻与饿,

如今挨到了我了;

但这原是人世间有的事,

许多的人们冻死饿死了。

(一九二一,九,一七,巴黎)

像这首小诗,很不容易写得好,作者却写得恰好,甚不易得。这正是作者的性情好,故能将一个难得表现合式的感情很朴质的表现着了。这种情感原是很平常的,人人可有的,要表现着平常生活的情感却最见性情,见学问,便是孔子说的“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老木匠 (记小儿语)

我家住在楼上,

楼下住着一个老木匠。

他的胡子花白了,

他整天的弯着腰,

他整天的叮叮 敲。

他整天的咬着个烟斗,

他整天的戴着顶旧草帽。

他说他忙啊!

他敲成了许多桌子和椅子。

他已送给了我一张小桌子。

明天还要送我一张小椅子。

我的小柜儿坏了,

他给我修好了;

我的泥人又坏了,

他说他不能修,

他对我笑笑。

他叮叮 的敲着,

我坐在地上,

也拾些木片儿的的搭搭的敲着。

我们都不做声,

有时候大家笑笑。

他说“孩子——你好!”

我说“木匠——你好!”

我们都笑了,

门口一个邻人。

(他是木匠的朋友,

他有一只狗的),

也哈哈的笑了。

他敲着烟斗向我说:

“孩子——你好。

我喜欢的是孩子。”

我说“要是孩子好,

怎么你家没有呢?”

他说“唉!

从前是有的,

现在可(是)没有了”。

他说了他就哭,

他抱了我亲了一个嘴;

我也不知怎么的,

我也就哭了。

(一九二一,一〇,一,巴黎)

(梦)

正做着个很好的梦,

不知怎的忽然就醒了!

回头努力的去寻罢!

可是愈寻愈清醒:梦境愈离愈远了!

眼里的梦境渐渐远,

心里的梦影渐渐深:

将近十年了,

我还始终忘不了!

要忘是忘不了,

要寻是没法儿寻。

不要再说自由了,

这点儿自由我有么?

(一九二三,六,二九,巴黎)

我抄选这一首《梦》,我觉得很有趣,因为我记起《尝试集》里的《一笑》来了,那里的一首《一笑》同这里的一首《梦》,对比观之确是很有兴趣。

《一笑》一诗自然很有一种风度,却是铺张成篇,诗里的感情反而不足。《扬鞭集》这一首《梦》,却是感情充实,姿态见得老实一点,正是寞寂〔寂寞〕的姿态了。

尽管是……

她住在我对窗的小楼中,

我们间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虽然天天的看见她,

却还是至今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声,

透过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过了屑屑濛濛的雨,

叫我听着了无端的欢愉,

无端的凄苦;

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了,

我与她至今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这不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没听见琴声,

却隔着胧朦〔朦胧〕的窗纱,

看她傍着盏小红灯,

低头不住的写,

接着是捧头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着又写,

写完了接着又哭,……

最后是长叹一声,

将写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后是一口气吹灭了灯,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着,

竟为了她的伤心,

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俩至今不相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间

还远〈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

尽管是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一九二三,七,九,巴黎)

我费了这么多的篇幅将《扬鞭集》十九首诗也都抄完了,而我认为《扬鞭集》压卷的诗,那一首《母亲》,乃是诗的纯净的表现,是新诗里最完全的诗篇之一了。那首诗只有三行文字,写得那么容易,那是〔么〕庄严,那么令人亲近。正非偶然,是作者整个人格的蕴积,遇着一件最适合于他的题材,于是水到渠成了。我在抄选《扬鞭集》的时候,不禁起一种感想,我总觉得徐志摩那一派的人是虚张声势,在白话新诗发展的路上,他们走的是一条岔路,却因为他们自己大吹大擂,弄得像煞有介事似的,因而阻碍了别方面的生机,初期白话诗家的兴致似乎也受了打击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寂寞的事。新月派的诗人,其勤勉虽然可钦,其缺乏反省精神,也只好说是功过相抵,他们少数人的岔路几乎成为整个新诗的一条冤枉路,——终于还是此路不通行,故我说是冤枉路。这几句话是因为今天讲《扬鞭集》起的感想,随后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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