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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转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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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不安的前兆出现了。

女用人过来说报社来了电话。

“请回掉。”赖子对女用人这样说。

“说是一会儿就成。”

女用人表情困窘地回来了。

“总之你就说:没有什么好讲的。”

类似这样的电话,从各方面纷至沓来。不仅报社,也有杂志社的名字。

岂但如此,也还有直接到家门口来的记者。

“太太刚刚出去。”女用人照赖子的吩咐这样说。

“什么时候回来呀?”

“这个,不知道。”

“我等一下好了。”对方很顽固。

为什么自己这样受人注意,赖子是心里有数的。这就是说,因为她是结城庸雄的妻子。贪污案件现在正审理到最高xdx潮,而且结城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赖子看到第二天的晨报以后,就全然明白了。报纸第三版的头条新闻便是用大号字登出的这条消息。排版非常醒目,打开报纸就能看到。

报纸标题的意思是:小野木检察官突然停职,这件事给检察部门投下了阴影云云。

小野木本人的照片也登出来了。

赖子一口气读完了这条消息:

这次r省的贪污案件,东京地方检察厅现在正全力以赴进行调查和揭露;而适值其方兴未艾之际,小野木乔夫检察官数日前突然被调离特别搜查部所属部门。进而,该检察官于昨天又受到了停职处分。这件事的内幕是,该检察官与这一案件的嫌疑犯某氏(特隐匿其名)的妻子之间,有着相当亲密的关系。此事为辩护团方面所披露,地检也很狼狈,故匆忙做出了这项处分决定。

地检方面,对事情的严重感到吃惊,正向该检察官了解详细情况。如果确有如辩护团所讲的事实,看来将对该检察官追加更严厉的处分。检察部门已经表明,即使该检察官有辩护团方面所讲的事实,也将认为与案件调查的本质没有关系,要坚决按预定的方针一搞到底。

然而,据观察,不管怎样,如果弄清事实确系如此,则将会给检察机关方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对眼下调查贪污案件这一工作的前途,大约也难免会带来影响。

林律师的谈话:某嫌疑犯的妻子与小野木检察官保持着亲密的交往,关于这个问题,本人拥有确凿的证据。嫌疑犯的妻子与担任审讯的检察官处于此种关系这一事实,对检察部门来说,会是一大不幸之事。由这种情形来看,根本无法指望进行公正的审讯。我们即使估计到案件会取得有利进展,为了维护法律的威信,对这位检察官与嫌疑犯妻子之间的关系,也绝对不能漠然置之。小野木检察官自不消说,我们准备斗胆追究担任他的上司的检察机关领导干部的责任。

特别搜查部部长石井检察官的谈话:现在这个时候,没什么好说的。我不否认律师方面提出过要披露事情真相的要求。但是,即或只是谣传,从法律威信上来讲也不能撇开不管,因此暂时给小野木检察官以停职处分。至于事实是否存在,打算随后向该检察官听取和调查具体情况。如果确有其事,究竟怎样处理,现在还没做出决定,当然也没有考虑责任问题。在目前阶段,毫无疑义地将把这个问题与揭露案件一事分别加以考虑,并准备竭尽全力按既定方针调查到底。

还有一个情况。关于这件事,虽然其辩护人曾通过某氏向检察部门做过试探,但作为我们来说,不愿给国民以态度暧昧的印象;从这一前提出发,我们坚决拒绝了那次试探,并暂先发表了对小野木检察官的停职处分决定。

真伪姑且不论,发生这类问题确实令人遗憾。

小野木检察官的谈话:我什么也不想说。一切听凭上级处理。

赖子最初读到这篇报道的时候,铅字并没有立即跳进眼里,只能这一处那一处断断续续地看了一遍。感情造成了她视觉上的混乱。

反复读了三遍之后,她才好容易明白了这条新闻的全部内容。连眼前的报纸都模模糊糊地一团漆黑了。

赖子把报纸丢开,两条腿再也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心房急剧地跳动,眼里看到的物件都倾斜了。

赖子很想大声喊叫。她感到自己胸中好象有一个活物就要自己喊出声来。赖子自己都知道脸上失去了血色,连手指尖都麻木了。

她觉得有件事要做,于是急忙站起身来,但却感到双膝无力,身体摇摇晃晃。

赖子走到电话机旁,拨动号码盘,但手指不听使唤,竟反复重拨了三次。对方是小野木的公寓,回答说:“小野木先生今天早上很早就出去了。”

为了弄清下落,她又往地检挂了电话。“小野木检察官今天休息。”

赖子险些把电话听筒掉到地上。她回到房间,蒙住脸蹲下身子。心房的急剧跳动还没有停歇。可怜的心脏还在兀自剧烈地颤动着。

眼前出现的事实,简直令人无法想象。其实她是不愿去想。

赖子但愿把这认作是很久以前曾做过的恶梦的继续。虽然有一种很坏的预感差不多一星期前就屡次向她袭来,但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结果。

赖子盼望能有个依托。自己身体已陷入虚脱状态,需要有个东西能全力给予支持。

赖子五天前就已经下决心办理与结城的离婚手续。为此她还曾去家庭法院询问过法律方面的手续。

尽管如此,她还是给拘留所的结城准备好了去探望时要带的东西。虽说是要离婚的丈夫,但这是作为妻子的最后一次义务,并非出自爱情。

然而,这件事也只好中途告吹了。赖子已经知道,结城另外还有两个女人会来拘留所给他送东西的。那是赖子所不认识的两个女人。

尽管结城连续几天不回家,或者发现了他在外面冶游的证据,多年来,赖子都不曾有过动摇。她的态度是,无论结城干什么,统统漠然置之,即使知道两个女人热心地给丈夫送东西,感情上也没有起过波澜。

赖子第一次确知:即便自己离去,也还有女人照料结城。这反而使她感到安心了。她可以事不关己地把服侍结城的那段经历当成遥远的过去了。

然而,报纸上关于小野木的报道却使赖子陷入了精神错乱的状态。

一想到小野木的身影,心里就觉得好似站在悬崖上注视着要从自己脚下滚落的石块。那石块一面沿着陡峭的崖壁翻滚,一面向下落去。随之而来的,仿佛脚下其他沙土石块也都卷起烟尘,发出轰响,沙石俱下,直落谷底。沙土吞没赖子塌陷下去……

在坠落过程中,仿佛追忆往事一般,赖子眼前浮现出自己故乡的情景。那已经是与今毫无关系的事情了,可是唯独那情景却奇异地闪现出各种色彩。干裂的红土围墙,爬着蜥蜴的石壁,行将倒塌的门楼,无人行走的街道……这些景物又把-些断断续续的场面联系到一起,有幼年时期朋友的身影,母亲的面容,还有死去的哥哥的脸庞。

身体似乎就是这样地朝下沉去。脑海里涌现出各式各样的念头,而这一切竟奇妙地全与眼前面临的现实问题毫无牵涉。

她的思维同现实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痕,间隔着无形的空虚。

远处传出了响声。

赖子抬起头来。女用人正立在拉门那里。

“太太,您的电话。”

赖子连做出回答的气力都没有了。

“怎么办呢?是小野木先生打来的电话。”

女用人颇有顾虑地说。赖子清醒过来了。几乎是无意识地朝电话走去。

“我是小野木。”

也许是听觉的毛病,小野木的声音有些嘶哑。赖子无法立即答话,胸口闷得发不出声音。

“听到了吗?”小野木又说了一句。

“……听到了。”她勉强开了口。

“看到报纸了吗?”小野木问。声音平平淡淡。

“读过了。”

小野木沉默了一会儿。赖子真想大声疾呼,可又不知道呼什么才好。

“务必想见您一下。可以出来吗?”

“可以。”

她想说:“我也无论如何……”话已经涌到嘴边,可是,又感到自己在说话之前,仿佛得先呼喊一番才成。

“谢谢。”小野木道着谢说,“还在老地方等您。”

电话就这样打完了。赖子重新回到自己房间,动手进行外出准备。她心慌意乱,不知挑选哪件衣服穿上才好,甚至自己都怀疑神经是否错乱了。

看到她正在做外出准备,女用人象往常一样进来帮忙。

“我自己来。”她作出严厉的拒绝,让女用人退了出去。

唯有今天她想独居幽处片刻,不愿让任何人留在自己身边。

在见到小野木之前,赖子只想离人索居。外出准备做完了。

她再次环视一遍整个房间。突然她觉得这仿佛已不是自己的房间,好象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自己是进入别人的房间来办自己的事情的。

远处响起铃声。女用人接了电话,很快打开拉门,在走廊里惶恐地说道:“林律师先生来的电话。”

“就说我出去了!”赖子自己耳朵都听出来声音很尖刻。

一切准备停当,她来到走廊。这分明是自己的家,然而此刻竟不知道从哪里走到房门口了。

乘进出租汽车以后,赖子才稍微恢复了神志。

多年见惯的景色向后飞驰而去。路上的行人和一切景物全都与自己无缘,全都成为另外一个世界了。只有报纸上的铅字,若隐若现地闪动在眼前。

……小野木乔夫检察官数日前突然被调离特别搜查班所属部门。进而,该检察官于昨天又受到了停职处分。这件事的内幕是,该检察官与这一案件的嫌疑犯某氏(特隐匿其名)的妻子之间,有着相当亲密的关系。此事为辨护团方面所披露,地检也很狼狈,故匆忙做出了这项处分决定……

时过境迁,此刻记忆里的铅字,甚至比亲眼看到报纸时还显得出奇地分明。

“开到哪里去呀?”

司机扭过头问道。赖子把目的地告诉他。街上的人流或行或止。在对面一处建筑物下,远远地可以看到小野木的身影。

他站在那么一小块地皮上,在赖子的眼里,一切其他景物都被排除了,只剩有小野木伫立着的那片孤岛。

轮香子看到那份报纸的时候,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这便是在深大寺树林里见到过的赖子。

说来实在不可理解,这一形象老是异常鲜明地印在脑海里。在深大寺邂逅之后,她既在高地住宅看到过她,又曾在银座商店偶然相逢,而且还承蒙她款待过茶点。然而,轮香子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次在深大寺树林里与小野木走在一起的赖子形象。

乍一看到报道小野木检察官停职消息的时候,轮香子曾有片刻陷入惘然若失的状态。赖子的身影,就是在这种状态中出现在眼前的。

对报纸上这条消息的印象,一会儿功夫就从她的心里滑到一边去了。小野木和赖子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觉得好象以前就知道了;于是,自己的心反倒因此感到踏实了。

轮香子又想起了孤零一人背着旧书包走在上诹访车站的小野木。当时她曾认为,这个人的面部侧影有一种奇妙的寂寞感,带着某种复杂的阴影。或许因为这一直感应验了的缘故,报上的那条消息并没有使她特别吃惊。

躺在古代人小屋里的他,因轮香子进去而大吃一惊坐起来的他,还有走在麦田里的他,所有这些形象都是纯洁正直的。

然而,对于可以认为给小野木投下复杂阴影的赖子,轮香子也抱有一种亲切感。

这是一位象自己大姐姐似的女子,而她的端庄美貌和优雅风度,甚至曾使自己产生过憧憬。从轮香子方面来讲,可以说已被赖子征服了。不过,这并没有使她感到不愉快。她认为赖子外表漂亮,心地善良。

对于这位赖子与小野木的结合,轮香子心里曾产生过一丝非议的念头。

她既喜欢小野木,也喜欢赖子。她甚至意识到他们两人走到这一步是合乎情理的。

所以,这种心理使她对小野木落得个象报纸上所说的命运感到十分气愤。由着自己的心情,她还对使小野木处于如此境地的丧尽天良的作法产生了某种类似愤慨的心情……

这时,妈妈来到了轮香子的卧室。

“小香子,稍微打搅你一下。”

妈妈面色开朗。轮香子不觉一怔,因为许久没看到妈妈的这种表情了。近来妈妈的面孔很怕人,脸色也很难看,甚至轮香子都无法接近。

“报纸看了吗?”妈妈脸上的愁容烟消云散。

“喏,就是这个嘛。”妈妈飞快地瞟了一眼轮香子面前的报纸,“真有无法无天的检察官先生呢!不过,出了这种问题,事情就好办啦。整天担心的案件,总算可以圆满解决啦。”

妈妈喜形于色的原因,她终于清楚了。

“你爸爸的事很让我担心了一阵,可由于这位检察官先生的问题,好歹似乎可以放心啦。”

妈妈好象自我安慰似的,用手指戳着报纸上的大标题告诉轮香子说:“瞧!这不写着:‘检察部门也非常狼狈’吗?一有这类事,就会出现责任问题。所以,说不定会把现在这些检察官先生们换掉哪!”

轮香子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会儿对母亲感到恼火过。当然,她仍旧保持着沉默。不过,对她那副满不高兴的样子,妈妈甚至根本没有发觉。

“你爸爸今天早晨看到这条消息好象也如释重负呢!难得看到爸爸的笑脸啦!”妈妈逐项做了报告,又说,“爸爸说今天早些回来,你不妨央求央求,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去外面吃顿饭吧。”

轮香子很想不客气地向妈妈讲上一句。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蔑视过妈妈的无知。无论对爸爸还是妈妈,轮香子都感到僧恶。她甚至再也无法忍耐与兴高采烈的妈妈呆在一起。

可是,发生了一件事,使妈妈不得不离开轮香子的房间。女用人来叫妈妈,说是有电话。妈妈口里应了一声”哎“,站起身走了出去,那动作显出近来少有的轻快。

电话机安放在走廊里。

妈妈在应答着什么。声调有些反常。轮香子悄悄地到走廊去看了看。妈妈用手拢着电话听筒,正与下腰准备听里面讲话。样子与方才迥异,是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

“啊!……这个……是真的吗?”妈妈发出异乎寻常的声音。

“啊,啊!”妈妈答应的声音很尖亢,样子显得惊慌不安。她身边出现了异样的气氛。轮香子紧张得屏住气息,这时妈妈“咔嚓”一声放下了电话听筒。

接下来的一瞬间,妈妈怔住了。两眼望着空中,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无力地搭在刚刚放下的电话上。

发现轮香子站在一边,妈妈才朝她扭过身来。妈妈的脸色煞白。

“爸爸他……”妈妈猛然间叫出声来,“说是爸爸被带到地检去了。刚才,是边见先生来的电话。”

妈妈浑身发抖,泪水横流。

“说是傍晚也许就要发出逮捕证,因此希望联系选定律师先生……”

妈妈咬住和服衣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赖子正坐在s拘留所接待室的椅子上。

接待室里,有十二、三个人坐在只朝一个方向的长椅子上等侯着。房间象礼堂一样宽敞,墙壁洁白,天棚上装有防音设备的甘蔗渣压制板;只看这一点,则使人感到仿佛是在银行或大公司里。

椅子上蒙着紫色的布面。出于避兔彼此相对照面的考虑,人们都朝一边坐着。

来拘留所探视的人们彼此都素不相识。这里既有衣着贫寒的人,也有好似来看戏一样盛装打扮的妇女。谁都不出一声大气。有的人在彼此窃窃私语,也有的人在兀自垂首默坐。

广播呼叫探视的人进去。其余的人以各自不同的感受目送那人的背影。

赖子递进申请以后,已经过了四十分钟。方才,有关人员曾来通知,因为本人正在做体育运动,所以暂时不能来会面。

比她后来的人都已先行离去。不过,现在这样做却给赖子的情绪帮了大忙。如果一申请便马上走到与丈夫会面的地方去,心情反倒平静不下来。

不知是因为房间宽大空旷,还是由于地面用水泥铺成,屋子里显得格外冷清。窗外的阳光照亮了对面建筑物的墙壁。赖子心不在焉地看着院内精心修整的草坪和整齐排列的绿树枝梢。

这时,传来一阵吱吱的声响,广播里叫道:“结城先生。”

赖子起身离开长椅。并排坐成一列的人们好象都一齐朝她看去。

一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进来。看见赖子从椅子上站起身,他便靠上前催促道:“请。”

在去探视室的路上,工作人员向她交待说:“探视时间是五分钟。请您做好思想准备。重要的事情请放在前面先讲。”

对于这一提醒,赖子默不做声地点了点头,心里并没有象事先预料的那样颤抖。

工作人员把门打开。一进门,迎面便是铁丝网。这间屋子很狭小,大约只有接待室的十分之一左右。不知什么缘故,两把椅子首先映进眼里。一把椅子放在铁丝网前。赖子心想,啊,这是我坐的。另一把椅子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

赖子刚站到铁丝网前,对面的一扇门立即打开了。丈夫走了进来,身穿她熟识的那件西服。在这种地方见到丈夫,她并不觉得怎样惊奇。衬衫也是赖子还记得的。

西服着实皱得不轻,并且没系领带。唯独这一点是丈夫进入新环境之后发生的变化,而平时他一向是重视服装外表的。头发梳理过,胡须也刮掉了。面色发黑,但不显得憔悴。

丈夫目不转睛地盯着赖子这边。两眼神色复杂,双眸很不平静。

“您精神好吗?”赖子坐到椅子上,冲着丈夫说。这是见到丈夫的第一句话。

“很好。”丈夫也在椅子上落座,说,“刚才还做了运动。”

丈夫的声音意外地爽快。然而,赖子心里明白,那表情说明丈夫在虚张声势。

可是,透过铁丝网看到的丈夫的面孔,印象却大不一样。铁丝网起着过滤器的作用。这过滤器略呈黑颜色。丈夫的面孔就正是在这微黑的颜色里动来动去。

“饭量增加,所以反倒更精神了。”

丈夫的语调很镇静。声音也很响亮,仿佛是通过一个遮避器传导过来的一样。

“您的脸色很好呀。”赖子说。

“因为在这里不能为所欲为了嘛。”

丈夫回答说。这句话看来并不只是意味着饮食和行动上受限制。赖子心里明白丈夫想说什么。

“我不在期间,家里有什么变化吗?”他又隔着铁丝网问道。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赖子隔着铁丝网回答。这完全是普普通通的一般夫妻之间的对话。角落里有一名看守在监听他们的谈话。

赖子感情没有波动。奇怪的是,也没有产生类似害怕的那种激动。

“您的内衣等都带来了。请以后换穿吧。”

赖子提到捎来的东西,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两个女人的身影。这两个人是她昨天碰见的,当时她正在负责往拘留所里送东西的工作人员那里。在赖子办理委托手续之前,那两个女人正说出结城的名字,委托送进内衣、日用品和饭盒等等……

“谢谢。”

面前的丈夫简单地答了一句。赖子忽然想到,他会最先穿上谁送到拘留所来的东西呢?

结城对赖子什么也没讲。对于落得个如此境地的情况,也没有特别涉及过。这倒不仅仅是因为旁边有看守在场,那看守正坐在那里听着他们夫妻的谈话。丈夫大概肯定知道赖子已经读到报纸上的消息,对此他绝口未讲带有说明或辩解成分的半句话。

他原来就是个什么事也不告诉赖子的丈夫。不论工作上的事,还是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什么都不讲……十几年时间,都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丈夫在此时此地也还保持着这十几年形成的习惯。

探视时间限定为五分钟。如果说有什么事压迫着赖子情绪的话,那就是被限定的时间观念。

“你怎么办?”

结城突然问了一句。赖子一下子怔住了。她不知道该怎样来理解丈夫的这句话。如果想得单纯一些,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我不在家期间,你怎么生活下去呢?”但是,丈夫的语气,也可以认为是在质问妻子,那意思是:与自己离婚呢,还是就这样维持现状?

赖子有好一会儿无法作出回答。

她来这里,本是要对结城讲一件事情的。那就是希望得到丈夫的允诺,同时明白地讲出自己的决心。然而,她却没有轻易地把这件事说出口。

因为赖子一直默不做声,坐在角落里的看守便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太太。”看守说,“只剩两分钟了。您若有重要的话,还是快点说吧!”

赖子点点头。她是带着重要的话到这里来的。两分钟自然无法说清;不过,三言两语似乎也能够讲明白,连两分钟都用不完!

“是我不好,真对不起。”赖子垂下头,只说了这样一句话-结城对这句话有何感想呢?透过过滤器,仍旧没能看出丈夫的面孔有些微的表情变化。丈夫也没有立即作出反响。

“都算了吧!”丈夫勉强说道。

“都算了吧。”——对于丈夫这句简短话语的含义,赖子也不知如何理解才好,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已经掌握赖子全部底细的他,表示把一切都宽恕了呢?还是说,那件事已经不值一提了呢?赖子难以做出明确的判断。

不,与上面两种可能的含义比较起来,似乎更可以这样理解,即陷害了小野木的丈夫是在说,我已经报过仇,这就算完了。

赖子曾想把自己的心情对丈夫再多讲几句。可是,夫妇之间的谈话,有第三者在场旁听,这情形总令人心里有所顾虑。看守正朝向另一边,做出一副没听的样子。然而,从那表情就能知道,他正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看守着了看腕上的手表。

“我说,”赖子叫了丈夫一声,“我要回去啦,时间到了。”

这个时候,丈夫睑上才第一次现出不可捉摸的表情。

“要回了吗?”声音与先前有所不同。他的声波里头一次带出某种软弱的韵味。结城露出不可捉摸的表情,这本身就给人一种感觉,似乎他在以往生活中对待赖子的另一副面孔此刻突然溃不能收了。

“我说。”

赖子叫了丈夫一声,凝视着他的面孔。在这一瞬间,迄今为止与丈夫生活的各种场景,接连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既有遥远的过去,也有最近的现在。这镜头不是依次出现,而是杂乱交错的。

“请您多保重身体。”

她感到头脑里渐渐地空虚了。

“我是有这种准备的。”丈夫当即答道,“进到这里来,再折腾也没有用啦。只有身体还是本钱。”

丈夫讲的话,好象又恢复了先前的语调。

“这我就放心了,您看来还很健康。”赖子说。

“你也……”讲这句话的时候,丈夫用眼睛紧紧地盯着赖子的脸。

赖子觉得心里仿佛被刺了一下。她想,难道丈夫看出自己的心思了吗?只听丈夫往下说道:

“要多保重呢。”

赖子抬起眼。丈夫的视线与妻子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了,而且都锐不可当。

丈夫和赖子都没看移开视线。她觉得丈夫的脸似乎逐渐变形了。这一瞬间纠缠在一起的视线也是对彼此心境的相互探索;对赖子来说,这还是与丈夫长期斗争的最后一战。

看守弄出响声地拉了拉椅子。

“请保重。”

赖子鞠了一躬。这是施给丈夫的最后一礼。

丈夫默默地点点头。

赖子目送丈夫在工作人员伴随下开门离去的背影。他那习惯性的姿势,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丈夫离去途中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门关上后,丈夫的身影不见了。这时,赖子的胸中才急速地充满了感情。

“那么…”看守催着赖子。

“多谢了。”赖子向看守道了谢,又来到原来那条走廊里。随后接着就要使用这间屋子的另一个探视的人走过来了。这是一个中年妇女,两眼红肿,面色苍白。

方才在那间屋子里见到的丈夫的面容仿佛还留在赖子的视觉里,半天没有消失。

里院仍然沐浴着明亮的阳光。地面映得雪白,绿草更显得葱茏。分明刚刚见过丈夫的面,走着走着,她却感到仿佛是在梦境里一般了。

赖子太疲倦了……

这是一场夫妇之间的长期斗争。这场斗争竟在方才的一瞬之间终结了。一切的一切,全都结束了。以往的生活恰似梦幻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现实感奇妙地消失了。自己现在正穿过的走廊,这座建筑物外面的景象,眼里看到的所有的人,几乎都好象不是在现实世界里。正如发高烧时产生的幻觉,所有物体全都失去了立体感,呈现出一片蜡黄的颜色。

在赖子方面,已经办完了同丈夫的离婚手续。其余的,只留待法庭裁决了。家庭法院的有关工作人员当时曾对赖子说,这项离婚案很可能会成立的。

本来,这件事是应该告诉丈夫的。探视时没有讲,并不是由于对隔铁丝网而立的没系领带的丈夫有所同情。对于赖子来说,已经根本没有对丈夫谈起离婚的必要了。

丈夫究竟干了些什么,赖子一清二楚。小野木社会地位的一落千丈,就是丈夫一手策划的。丈夫生性就有这么一手。

当丈夫从温泉回来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这最初的苗头。他当时就精心做了安排,让赖子看到与小野木一块去过的s温泉的毛巾。从那一刻起,丈夫的阴影就不断地投到赖子的心里。

可是,赖子没有资格责备丈夫的这种作法。尽管多年来夫妇之名早已虚有其表,但她毕竟还是结城的妻子;从世俗的观点来看,这一事实并没有发生变化。结城的作法也是他身为丈夫的权利。

赖子若干年前就认识到,与自己毫无爱情的异性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是多么地不合理。她以前曾多次向丈夫提出过离婚的问翅。丈夫却总是对此嗤之以鼻。

并且,作为最后的惩罚,他竟使出了如此狠毒的一着!

与小野木开始交往的时候,赖子就意识到会遭受惩罚。而结城的惩罚如今就以这种形式加到了她的身上。在拘留所与丈夫会面的时候,赖子曾请求他的宽恕。但是,那不是请求丈夫宽恕她的罪过。她明知道不会得到宽恕,并且也不希望得到宽恕。然而,在夫妇的名分上,和结城在一起的生活无论多么不合理,无论多么令人绝望,作为妻子来说,也不得不进行一次最后的谢罪表示。

她没有对结城讲到离婚的问题,也没有告诉他在拘留所的这次会面将是最后的一遭。对于赖子来说,已经没有这类必要了。

总之,这是一场漫长的斗争……

当一切都已结束的今天,赖子感觉到仿佛突然卸掉了沉重的负担,自己的身体好象失去依托就要悬浮起来了。

她心中既不欢喜,也不悲伤,只有一种万事大吉的感觉,它标志着多年不见天日的一场斗争终于结束了。

赖子太疲倦了……

即使当赖子向正门走去的时候,也还有探视的人陆陆续续地走进来,这些人全是拘留所里嫌疑犯的亲属。

无论谁的脸上,看来都在悲伤之中透着欢喜。这种欢喜便是在未来的五分钟里能见到所盼望的人,并且能谈谈话。这些人回去的时候,大概都是肿着眼泡、垂头丧气地索然而去吧。可是,这里面也会有某种被填补的充实感。世上的人纵令置身于悲剧之中,也必然会有与之相应的充实感的。

然而,它在赖子身上却根本不存在。赖子所感到的,只有广漠无垠的空虚。

脚下的路很光亮,刺得眼睛都有些作痛。

迈出拘留所的正门,前面是一排商店,其中还有专门出售探视者所需物品的商店。在这些商店里,也有成群的人在购买东西。有的携儿带女,有的搀着老人。任何一张脸上,买东西时的眼神都很严肃认真,这情景在别处是见不到的。

因为事先已让出租汽车等在那里,所以赖子便乘进那辆汽车。司机替她从外面把门关好,由前边绕到驾驶席来。

就在等候司机的这一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恰巧有一辆车到达正门前面。赖子似看非看地注视着窗子外面,那辆车的司机把门打开了。

蓦然间看到车里下来个人,赖子的眼睛迅即恢复了神志,差点“啊”地叫出声来。车里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田泽轮香子。赖子对她还记忆犹新。

但是,今天却不同,轮香子身上失去了年轻人欢快活泼的劲头。以前见面的印象不是这样的。她在等待随后下车的人,浑身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

轮香子当然不会发觉赖子正在这边车里看着自己。赖子的视野里出现了随后从车子里下来的一个青年人的身影。

那位青年一只手里提着个包袱。从那包袱的情形来看,可知里面包的是送进拘留所里的内衣之类。青年人做出一副乐观的神态。他一下车,就轻轻拍了拍轮香子的肩头,朝轮香子笑着。这动作是为了让轮香子振作精神。

两人并肩向拘留所门里走去,这时赖子的汽车也开动了。赖子朝后面车窗扭过头来,两眼注视着他们两人渐渐远去的身影。青年仍然紧挨着轮香子,在对她进行鼓励。

赖子的汽车拐过弯,那个镜头便从她的眼里消失了。赖子想起报纸的新闻,上面曾报道轮香子的父亲被关进了拘留所。

随着这次案件的深入,到底向田泽局长发出了逮捕证。

赖子觉得,尽管发生了这种事情,那位小姐还是幸福的。她还年轻,并且还有那样一位亲密的朋友。赖子眼前浮现出曾经和小野木一起在深大寺初次见到的轮香子的形象。

那是一张面部的侧影,正在涓涓细流的岸边观看虹鳟鱼。绿叶和青草映得她年轻的面颊呈现着翡翠般的颜色,给人以一种异常清新纯洁的感觉。这一切都还栩栩如生地铭刻在赖子的记忆里。

当时,曾听小野木说,他与轮香子有一面之识。赖子还记得那会儿自己讲过的一句话:“小野木先生若是也能和那位一样的年轻小姐结婚就好啦。”是的,小野木那样做就好了。

如果是那样一种局面的话,小野木也就不会在人生的第一步就使其命运落得个如此不可收拾的下场了。那时,她对小野木讲那样的话,是因为她凭直感注意到,轮香子两眼看小野木时,脸上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感情。

赖子相信,这一直感如今也没有错。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尽管轮香子现在身处悲伤哀戚的境遇,却尚有来自其他方面的精神安慰。刚才的亲眼所见,便清楚地表明了这一事实……赖子思绪万千,坐在出租汽车里继续向前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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