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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鼓子词与诸宫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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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元杂剧词(或院本)的性质,我们既已明了;惟有一点尚为未解之谜:杂剧词究竟有无念白(除了致语或俳语口号之外),如果有,其念白或散文部分究竟占多少的成分。如果每段均有念白,或念白是夹杂在歌舞之间的,则宋、金之杂剧不是什么纯粹的歌舞戏了(其内容当是复杂歧出);不仅和弄人及歌舞有关,至少也应受到些“变文”的影响。可惜我们除了咏冯燕故事的《水调歌头》,咏西子故事的《薄媚》等三数本之外,得不到别的更完整的例证,因之,我们这一个谜,便不能有解决的希望。(元以后的院本,其受到金、元的戏曲的影响而略变其性质,是很显明的。)

冯燕,唐代豪侠。仗义行侠,搏杀不平。曾与滑州将张婴妻有私情,后婴妻授刀于冯燕令杀其夫,冯燕怒其不义而杀之。后张婴蒙屈赴刑时,张燕挺身而出,坦白自首,朝廷免其死罪。

我们今日所知的最早受到“变文”的影响的,除说话人的讲史、小说以外,要算是流行于宋、金、元三代的鼓子词与诸宫调了。鼓子词仅见于宋,是小型的“变文”,是用流行于宋代的词调来歌唱的;当为士大夫受到“变文”影响之后的一种典雅的作品。但“变文”在民间却更流行而成为重要的一种新文体,即所谓诸宫调者是。诸宫调是“变文”以后很浩瀚的有力之作。在歌唱一方面,努力地采用当时流行的新歌曲,而改易了“变文”的单调的歌唱,是取精用宏、气魄极大的东西。说话人抄袭了“变文”的讲唱的方法而特别的着重于散文(即讲说)一部分。其和“变文”同样的着重于韵文(即歌唱)部分的,除了“宝卷”之外,便是这个新文体诸宫调了。

诸宫调为比较的后起之秀,其歌唱部分的组织,显然受有鼓子词、唱赚、大曲以至“转踏”等等的影响。惟其写作的与发挥歌唱的威力的才能却伟大得多了。

“鼓子词”是一种叙事的讲唱文;和“变文”相同,也是韵文、散文相间杂的组织成功的。惟其篇幅比“变文”缩小得多了。当是宴会的时候,供学士大夫们一宵之娱乐的。故文简而事略;每篇大约只有十章的歌唱。赵德麟说:崔莺莺的故事,“惜乎不被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是鼓子词乃是以“管弦”伴之歌唱的,和诸宫调之单用“弦索”(即弦乐)伴唱者不同。在《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的开头,赵氏说道:“调曰商调,曲名《蝶恋花》。句句言情,篇篇见意。奉劳歌伴,先定格调,后听芜词。”其后,每一段歌唱的开始,必先之以“奉劳歌伴,再和前声”。是知鼓子词的讲唱者至少须以三人组成;一人是讲说的,另一人是歌唱的。讲唱者或兼操弦索,或兼吹笛,其他一人则专吹笛或操弦。今先将赵氏的《蝶恋花》鼓子词录载于下:

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

夫传奇者,唐元微之所述也。以不载于本集而出于小说,或疑其非是。今观其词,自非大手笔孰能与于此!至今士大夫极谈幽玄,访奇述异,无不举此以为美话。至于娼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惜乎不被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好事君子,极饮肆欢之际,愿欲一听其说。或举其末而忘其本,或纪其略而不终其篇。此吾曹之所共恨者也。今于暇日,详观其文,略其烦亵,分之为十章。每章之下,属之以词。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又别为一曲,载之传前,先叙前篇之义。调曰商调,曲名《蝶恋花》。句句言情,篇篇见意。奉劳歌伴,先定格调,后听芜词。

丽质仙娥生月殿,谪向人间,未免凡情乱。宋玉墙东流美盼,乱花深处曾相见。 密意浓欢方有便,不孛浮名旋遣轻分散。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

传曰:余所善张君,性温茂,美丰仪,写于蒲之普救寺。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族寓惶骇,不知所措。先是张与蒲将已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燕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末之,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太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所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之礼相见,冀所以报恩也。乃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其温美,次命女曰莺莺,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虏矣!能复远嫌乎?又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环浅黛,双脸断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傍。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张问其年几。郑曰:十七岁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锦额重帘深几许?绣履弯弯,未省离朱户。强出娇羞都不语,绛绡频掩酥胸素。

黛浅愁红妆淡伫,怨绝情凝,不肯聊回顾。媚脸未匀新泪污,梅英犹带春朝露。

张生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翌日,复至,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媒而求娶焉?张曰:予始自孩提时,性不苟合。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饭,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婢曰:崔之贞顺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然而善属久。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偷情诗以乱之。不然,无由得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懊恼娇痴情未惯,不道看看,役得人肠断。万语于言都不管,兰房跬步如天远。 废寝忘餐思想遍,赖有青鸾,不必凭鱼雁。密写香笺伦缱绻,《春词》一纸芳心乱。

是夕,红娘复至,持采笺而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云:《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庭院黄昏春雨霁,一缕深心,百种成牵系。青翼蓦然来报喜,鱼笺微谕相容意。 待月西厢人不寐,帘影摇光,朱户犹慵闭。花动拂墙红萼坠,分明疑是情人至。

张亦微谕其旨。是夕,岁二月,旬又四日矣。崔之东墙有杏花一树,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谓必获济。及女至,则端服俨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家厚矣!由是慈母以弱子幼女见依。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泆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妾,又恐不得发其真诚。是用纪于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毋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由是绝望矣!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屈指幽期惟恐误,恰到春宵,明月当之五。红影压墙花密处,花阴便是桃源路。 不谓兰城金石圈,敛袂怡声,恣把多才数。惆怅空回谁共语?只应化作朝云去。

后数夕,张君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歘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俄而红娘捧崔而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之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斜月晶荧,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也。有顷,寺钟鸣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耶?所可明者,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数夕孤眠如度岁,将谓今生,会合终无计。正是断肠凝望际,云心捧得嫦娥至。 玉围花柔羞抆泪,端丽妖娆,不与前时比。人去月斜疑梦寐,衣香犹在妆留臂。

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之十韵未毕,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愉之。崔氏宛无难词,然愁怨之容动人矣!欲行之再夕,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一梦行云还暂阻,尽把深诚,缀作新诗句。幸有青鸾堪密付,良宵从此无虚度。 两意相欢朝又暮,争索郎鞭,暂指长安路。最是动人愁怨处,离情盈抱终无语。

不数月,张生复游于蒲舍,于崔氏者又累月。张雅知崔氏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虽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不复鼓矣。以是愈感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临去之夕,崔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今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始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憾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尝谓我善鼓琴。今且往矣。既达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欷歔。张亦遽止之。崔投琴拥面,泣下流涟。趣归郑所,遂不复至。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碧沼鸳鸯交颈舞,正恁双栖,又遣分飞去。洒翰赠言终不许,援琴请尽奴衷素。 曲未成声先怨慕,忍泪凝情,强作《霓裳》序。弹到离愁凄咽处,弦肠俱断梨花雨。

诘旦,张生遂行。明年,文战不利,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信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多惠,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便于京中就业,于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鄙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尝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间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绻缱,暂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如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与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情,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枕席,义盛恩深。愚幼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不能以礼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栉。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若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忱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别后想思心目乱,不谓芳音,忽寄南来雁。却写花笺和泪卷,细书方寸教伊看。 独寐良宵无计遣,梦里依稀,暂若寻常见。幽会未终云已断,半衾如暖人犹远。

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先君子下体之佩。玉取其坚洁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欲彩丝一绚,文竹茶合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洁,鄙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毋以鄙为深念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尺素重重封锦字,未尽幽闺,别后心中事。佩玉彩丝文竹器,愿君一见知深意。 环玉长圆丝万系,竹上烂斑,总是相思泪。物会见郎人永弃,心驰魂去心千里。

张之友闻之,莫不耸异。而张之志固绝之矣。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其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以外兄见。夫已诺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诗寄张曰:自从消瘦灭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竟不之见。复数日,张君将行,崔又赋一诗以谢绝之。词曰: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梦觉高唐云雨散,十二巫峰,隔断相思眼。不为旁人移步懒,为郎憔悴羞见郎。 青翼不来孤凤怨,路失桃源,再会终无便。旧恨新愁无计遣,情深何似情俱浅。

逍遥子曰:乐天谓微之能道人意中语。仆于是益知乐天之言为当也。何者?夫崔之才华婉美,词彩艳丽,则于所载缄书诗章尽之矣。如其都愉淫冶之态,则不可得而见。及观其文,飘飘然仿佛出于人目前。虽丹青摹写其形状,未知能如是工且至否。仆尝采摭其意,撰成《鼓子词》十一章,示余友何东白先生。先生曰:文则美矣!意犹有不尽者。胡不复为一章于其后,具道张之与崔,既不能以理定其情,又不能合之于义。始相遇也,如是之笃;终相失也,如是之遽。必及于此则完矣。余应之曰:先生真为文者也。言必欲有终始箴戒而后已。大抵鄙靡之词,止歌其事之可歌,不必如是之备。若夫聚散离合,亦人之常情,古今所共惜也。又况崔之始相得而终至相失,岂得已哉!如崔已他适,而张诡计以求见。崔知张之意,而潜赋诗而谢之,其情盖有未能忘者矣!乐天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岂独在彼者耶?予因命此意,复成一曲,缀于传末云:

镜破人离何处问?路隔银何,岁会知犹近。只道新来消瘦损,玉容不见空传信。 弃掷前欢俱未忍,岂料盟言,陡顿无凭准。地久天长终有尽,绵绵不似无穷恨。

这篇《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见于赵氏的《侯鲭录》(卷五)。赵氏名令峙,字德麟,燕王德昭玄孙;为安定郡王,所与游处,多元祐胜流,苏轼尤深识其才美。德麟以为张生即元微之自况,所传莺莺事,盖即微之自己所经历的。(详见《侯鲭录》卷五《辨传奇莺莺事》。)故径题曰:“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全篇连首尾二曲,凡十二章。散文部分即截取《莺莺传》文为之。

《侯鲭录》,北宋笔记。北宋赵令畤撰。八卷,除诠释名物、习俗、方言、典实外,还记叙时人的交往、品评、轶事、趣闻及诗词之作。三

像这样的“鼓子词”,在宋人著作里是仅见。但可知在当时是极流行的。《清平山堂话本》里有《刎颈鸳鸯会》(《警世通言》选入,题作《蒋淑贞刎颈鸳鸯会》)一本,其格局正同。虽入“话本”之选,殆也是一篇鼓子词吧。其韵文部分以十篇《醋葫芦》小令组成之,其散文部分则为流利的白话文的记事(当是用作讲念的)。和赵德麟之引用《莺莺传》原文,似没有什么两样。而其每人歌唱处,亦必曰:“奉劳歌伴”,也正和《蝶恋花》相同。

我们玄想,这样小型的叙事讲唱文(鼓子词),以当时流行的词调来歌出,以管弦来配奏的,在当时,必定和说话人之讲说“小说”(短篇的话本,大都每次都可讲毕),是同样受到听众之热烈欢迎的。

尚有所谓“转踏”者,也是叙事歌曲的一流,其性质正和鼓子词不殊。不过其散文部分却又转变而成为“诗句”了。如此的以“诗”和“词调”相间成文,却也颇足注意。

这也是咏歌故事的,连续的以同一的词调若干首组成之。

为什么这种“转踏”会把散文部分变成了“诗”句呢?

原来“转踏”本是歌舞相兼的,随歌随舞,并不容有说白的间杂,故势不得不易“散文”而为另一种的韵文。也为了是歌舞的东西,故上面必冠以“致语”,最后必有“放队”。然其以“诗”、“词”相间而组成,犹未尽失“变文”的遗意。

“转踏”又谓之“传踏”,亦谓之“缠达”(《梦粱录》卷二十)。

其和鼓子词不同者,即每篇不仅叙述一事,而是连续的叙述性质相同的若干事的(每一曲叙一事)。今日所见的无名氏《调笑转踏》,郑彦能《调笑集句》,晁无咎《调笑》(均见曾慥《乐府雅词》卷上)均是如此的。又有无名氏的《九张机》,也是“转踏”之一,却纯然是抒情小歌曲而并无故事的了。

但亦有合若干首歌曲而仅咏一个故事,像鼓子词一样的。《碧鸡漫志》(卷三)谓:石曼卿作《拂霓裳转踏》,述开元、天宝遗事(今佚)。可见“转踏”的格律是固定的,而其题材却是千变万殊的。今将《乐府雅词》的四篇,并抄录于下:

石曼卿(994-1041),即石延年,北宋诗人。字曼卿,宋城(今河南商丘)人。其诗在天圣、宝元间称豪于一时。曾著《拂霓裳转踏》,在当时开封街巷闾门轰动一时,歌舞者以善其舞而自豪。

调笑集句

盖闻行乐须及良辰,钟情正在吾辈。飞觞夅白,目断五山之暮云;缀玉联珠,韵胜池塘之春草。集古人之妙句,助今日之余欢。

珠流璧合暗连文,月入千江体不分。

此曲只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

巫山

巫山高高十二峰,云想衣裳花想容。

欲往从之不惮远,丹峰碧障深重重。

楼阁玲珑五云起,美人娟娟隔秋水。

江天一望楚天长,满怀明月人千里。

千里楚江水,明月楼高愁独倚。井梧宫殿生秋意,望断巫山十二。雪肌花貌参差是,朱阁五云仙子。?

桃源

渔舟容易入春山,别有天地非人间。

玉颜亭亭花下立,鬓乱钗横特地寒。

留君不住君须去,不知此地归何处?

春来遍是桃花水,流水落花空相误。

相误桃源路,万里苍苍烟水暮。留君不住君须去,秋月春风闲度。桃花零乱如红雨,人面不知何处!

洛浦

艳阳灼灼河洛神,态浓意远淑且真。

入眼平生未曾有,缓步佯羞行玉尘。

凌波不过横塘路,风吹仙袂飘飘降。

来如春梦不多时,夭非花艳轻非雾。

非雾花无语,还似朝云何处去。凌波不过横塘路,燕燕莺莺飞舞。风吹仙袂飘飘降,拟倩游丝惹住。

明妃

明妃初出汉宫时,青春绣服正相宜。

无端又被东风误,故着寻常淡薄衣。

上马即知无返日,寒山一带伤心碧。

人生憔悴生理难,好在毡城莫相忆。

相忆无消息,日断遥天云自白。寒山一带伤心碧,风土萧疏胡国。长安不见浮云隔,纵使君来争得!

班女

九重春色醉仙桃,春娇满眼睡红绡。

同辇随君侍君侧,云鬓花颜金步摇。

一霎秋风惊画扇,庭院苍苔红叶遍。

蕊珠宫里旧承恩,回首何时复来见!

来见蕊宫殿,记得随班迎风辇。余花落尽苍苔院,斜掩金铺一片。千金买笑无方便,和泪盈盈娇眼。

文君

锦城丝管月纷纷,金钗半醉坐添春。

相如正应居客右,当轩下马入锦茵。

斜倚绿窗鸳鉴女,琴弹秋思明心素。

心有灵犀一点通,感君绸缪逐君去。

君去逐鸳侣,斜倚绿窗鸳鉴女。琴弹秋思明心素,一寸还成千缕。锦城春色知何评?那似远山眉妩!

吴娘

素枝琼树一枝春,丹青难写是精神。

偷啼自揾残妆粉,不忍重看旧写真。

佩玉鸣鸾罢歌舞,锦瑟华年谁与度?

暮雨潇潇郎不归,含情欲说独无处。

无处难轻诉,锦瑟华年谁与度?黄昏更下潇潇雨,况是青春将暮。花虽无语莺能语,来道:曾逢郎否?

琵琶

十三学得琵琶成,翡翠帘开云毋屏。

暮雨朝来颜色故,夜半月高弦索鸣。

江水江花岂终极,上下花间声转急。

此恨绵绵无绝期,江州司马青衫湿。

衫湿情何极!上下花间声转急。满船明月芦花白,秋水长天一色。芳年未老时难得,目断远空凝碧。

放队

玉炉夜起沉香烟,唤起佳人舞绣筵。

去似朝云无处觅,游童陌上拾花钿。

除了“致语”和“放队”外,这篇“转踏”凡八章,每章各咏一事:(一)巫山,(二)桃源,(三)洛浦,(四)明妃,(五)班女,(六)文君,(七)吴娘,(八)琵琶。其题材的性质是相同的,故便合组成一篇了。“集古人之妙句,助今日之余欢”,明言这是“当筵则歌”的东西。

调笑转踏 郑彦能

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难并。佳客相逢,实一时之盛事。用陈妙曲,上助清欢。女伴相将,调笑入队。

秦楼有女字罗敷,二十未满十五余。

金环约腕携笼去,攀枝折叶城南隅。

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芳草路。

东风吹鬓不可亲,日晚蚕饥欲归去。

归去携笼女,南陌柔桑三月暮。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频驻。蚕饥日晚空留颜,笑指秦楼归去。

石城女子名莫愁,家住石城西渡头。

拾翠每寻芳草路,采莲时过绿苹洲。

五陵豪客青楼上,醉倒金壶待清唱。

风高江阔白浪飞,急摧艇子操双桨。

双桨小舟荡,唤取莫愁迎叠浪。五陵豪客青楼上,不道风高江广。千金难买倾城样,那听绕梁清唱。

绣户朱帘翠暮张,主人置酒宴华堂。

相如年少多才调,消得文君暗断肠。

断肠初认琴心挑,幺弦暗写相思调。

从来万曲不关心,此度伤心何草草!

草草最年少,绣户银屏人窈窕。瑶琴暗写相思调,一曲关心多少。临印客合成都道,共恨相逢不早。

缓缓流水武陵溪,洞里春长日月迟。

红英满地无人扫,此度刘郎去移迷。

行行渐入清流浅,香风引到神仙馆。

琼浆一饮觉身轻,玉砌云房瑞烟暖。

烟暖武陵晚,洞里春长花烂漫。红英满地溪流浅,渐听云中鸡犬。刘郎迷路香风远,误到蓬莱仙馆。

少年锦带佩吴钩,铁马迎风寒草愁。

凭仗匣中三尺剑,扫平骄虏取封侯。

红颜少妇桃花脸,笑倚银屏施宝靥。

明眸妙齿起相迎,青楼独占阳春艳。

春艳桃花脸,笑倚银屏施宝靥。良人少有平戎胆,归路光生弓剑。青楼春永香帏掩,独把韶华都占。

翠盖银鞍冯子都,寻芳调笑酒家徒。

吴姬十五夭桃色,巧笑春风当酒垆。

玉壶丝络临朱户,结就罗裙表情素。

红裙不惜裂香罗,区区私爱徒相慕。

相慕酒家女,巧笑明眸年十五。当垆春永寻芳去,门外落花飞絮。银鞍白马金吾子,多谢结裙情素。

楼上青帘映绿杨,江波千里对微茫。

潮平越贾催船发,酒熟吴姬唤客尝。

吴姬绰约开金盏,的的娇波流美盼。

秋风一曲采菱歌,行云不度人肠断。

肠断浙江岸,楼上青帘新酒软。吴姬绰约开金盏,的的娇波流盼。采菱歌罢行云散,望断侬家心眼。

花阴转午漏频移,宝鸭飘帘绣幕垂。

眉山敛黛云堆髻,醉倚春风不自持。

偷眼刘郎年最少,云情雨态知多少!

花前月下恼人肠,不独钱塘有苏小。

苏小最娇妙,几度樽前曾调笑。云情雨态知多少?悔恨相逢不早。刘郎襟韵正年少,风月今宵偏好。

金翘斜掸淡梳妆,绰约天葩自在芳。

几番欲奏阳关曲,泪湿春风眼尾长。

落花飞絮青门道,浓愁不散连芳草。

孤鸾乘鹤上蓬莱,应笑行云空梦悄。

梦悄翠屏晓,帐里薰炉残蜡照。赏心乐事能多少?忍听阳关声调。明朝门外长安道,怅望王孙芳草。

绰约妍姿号太真,肌肤冰雪怯轻尘。

霞衣乍夅红摇影,按出霓裳曲最新。

舞钗斜亸乌云发,一点春心幽恨切。蓬莱虽说浪风轻,翻恨明皇此时节。

时节白银阙,洞里春情百和爇。兰心底事多悲切?消尽一团冰雪。明皇恩爱云山绝,谁道蓬莱安悦!

江上新晴暮霭飞,碧芦江蓼夕阳微。

富贵不牵渔父目,尘劳难染钓人衣。

白乌孤飞烟柳杪,采莲越女清歌妙。

腕呈金钏棹鸣榔,惊起鸳鸯归调笑。

调笑楚江渺,粉面修眉花斗好。擎荷折柳争相调,惊起鸳鸯多少。渔歌齐唱催残照,一叶归舟轻小。

千里潮平小渡边,帘歌白纻絮飞天。

苏苏不怕梅风远。空遣春心著意怜。

燕钗玉股横青发,怨托琵琶恨难说。

拟将幽恨诉新愁,新愁未尽丝声切。

声切恨难说,千里潮平春浪阔。梅风不解相思结,忍送落花飞雪。多才一去芳音绝,更对珠帘新月。

放队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

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

这一篇比较《调笑集句》长,除了“致语”和“放队”二段,还有十二章。其题材的性质和《调笑集句》是完全相同的,叙的也是女子的故事。

观其“致语”:“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难并,佳客相逢,实一时之盛”云云,则也是宴会时的歌曲。大约像“转踏”一类的歌舞,比较的是小规模的,所以士大夫们家里都可以供养得起;平常的宾朋宴会都能够使用得着。观“女伴相将,《调笑》入队”,则舞踏者似都是女子。

郑彦能名仅。

晁无咎的《调笑》,其题材也无殊于前二者,皆是很艳丽的恋爱的故事。“上佐清欢,深惭薄伎”,这是替歌舞者说的。全篇只有七章,却没有“放队”,不知何故。也许因其习见而去之;也许是脱落掉。

这里所选的三篇《转踏》都是用“调笑”这个曲调的。“转踏”似是惯用《调笑》这一曲的。

调 笑

盖闻民俗殊方,声音异好。洞庭九奏,谓踊跃于鱼龙,《子夜四时》,亦欣愉于儿女。欲识风谣之变,请观《调笑》之传。上佐清欢,深惭薄伎。

西 子

西子江头自浣纱,见人不语入荷花。

天然玉貌非朱粉,消得人看隘若耶。

游冶谁家少年伴?三三五五垂杨岸。

紫骝飞入乱红深,见此踟蹰但肠断。

肠断越江岸,越女江头纱自浣。天然玉貌铅红浅,自弄芙蓉日晚。紫骝嘶去犹回盼,笑入荷花不见。

宋 玉

楚人宋玉多微词,出游白马黄金羁。

殷勤扣户主人女,上客日高无乃饥?

琴弹秋思明心素,女为客歌无语。

冠缨定挂翡翠钗,心乱谁知岁将暮!

将暮乱心素,上客风流名重楚。临街下马当窗户,饭煮雕胡留住。瑶琴促轸传深语,万曲梁尘不顾。

大 堤

妾家朱户在横塘,青云作髻月为珰。

常伴大堤诸女士,谁令花艳独惊郎。

踏堤共唱《襄阳乐》,轲峨大艄帆初落。

宜城酒熟持劝郎,郎今欲渡风波恶。

波恶倚江阁,大舵轲峨帆夜落。横塘朱户多行乐,大堤花容绰约。宜城春酒郎同酌,醉倒银缸罗幕。

解 珮

当年二女出江滨,容止光辉非世人。

明珰戏解赠行客,意比骖鸾天汉津。

恍如梦觉空江暮,云雨无踪珮何处?

君非玉斧望归来,流水桃花定相误。

相误空凝伫,郑子江头逢二女。霞衣曳玉非尘土,笑解明珰轻付。月从云堕劳相慕,自有骖鸾仙侣。

回 纹

宝家少妇美朱颜,藁砧何在山复山!

多才况是天机巧,象床玉手乱红间。

织成锦字纵横说,万语千言皆怨列。

一丝一缕几萦回,似妾思君肠寸结。

寸结肝肠切,织锦机边音韵咽。玉琴尘暗薰炉歇,望尽床头秋月。刀裁锦断诗可灭,恨似连环难绝。

唐 儿

头玉硗硗翠刷眉,杜郎生得好男儿。

惟有东家娇女识,骨重神寒天妙姿。

银鸾照衫马丝尾,折花正值门前戏。

侬笑书空意为谁?分明唐字深心记。

心记好心事,玉刻容颜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况是东家妖丽。眉尖春恨难凭寄,笑作空中唐字。

春 草

刘郎初见小樊时,花面丫头年未笄。

千金欲置名春草,图得身行步步随。

郎去苏台云水国,青青满地成轻掷。

闻君车马向江南,为传春草遥相忆。

相忆顿轻掷,春草佳名惭赠璧。长州茂苑吴王国,自有芉绵碧色。根生土长铜驼陌,纵欲随君争得!

这里很可注意的是,唱词与诗句的叙述和情调是完全相同的;唱词只是诗句的重述而已。其间辞句且多重复者。又唱词的头二字,必和诗句的末二字是相同的。如晁氏《调笑》的最末一章,诗句之末为“为传春草遥相忆”,而唱词的第一句则为“相忆顿轻掷”,“相忆”二字必要重复一次。

《乐府雅词》又载有《九张机》二篇,也在“转踏”中,但并不叙述故事,而是抒情的。其第二篇并缺“勾队词”及“放队词”。恐怕这种“勾队”、“放队”的辞语是可以互相袭用的。又《九张机》二篇,均只有唱词而没有“诗”。(仅第一篇开首有一诗,又,末多二唱词。)不知是原来如此的还是被删去了的。也许原来这种歌舞的抒情曲或故事曲,其格律比较松懈,作者可以自由抒写。或故事曲非有“诗”不可,而抒情曲则可以不用吧。但似以被删去的话为更可靠。

《九张机》的二篇,均无作者姓名。

九张机

无名氏

《醉留客》者,乐府之旧名,《九张机》者,才子之新调。凭戛玉之清歌,写掷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恭对华莚,敢陈口号。

一掷梭心一缕丝,连连织就九张机;从来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风久不归!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洛红衣。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六张机,雕花铺锦半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

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八张机,纤纤玉手住无时,蜀江濯尽春波媚,香遗囊麝花房绣被,归去意迟迟。

九张机,一心长在百花枝,而花共作红堆被,都将春色藏头里面,不怕睡多时。

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着,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

春衣素丝,染就已堪悲。尘世昏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

歌声飞落画梁尘,舞罢香风卷绣茵。更欲缕成机上恨,尊前忽有断肠人。敛袂而归,相将好去。

同 前

无名氏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吚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又有所谓“曲破”者,在宋代也流行一时。她也是一种舞曲,和“转踏”有些相同。《宋史·乐志》:“太宗洞晓音律,制曲破二十九。”其辞惜不传。王国维云:“此在唐五代已有之,至宋时又藉以演故事。”其性质,实是“转踏”一类的东西。我们从“曲破”的歌舞的情形,似可约略的证明出“转踏”的歌舞的方法。惟“曲破”规模较大,已为王家乐队里的东西,“转踏”则比较的小规模,似没有那么隆重的局面。

王国维氏在史浩的《鄮峰真隐漫录》(卷四十六)里,找到了《剑舞》的一则。这是最可珍异的材料!虽然全篇有念白,有动作的指示,却独缺乐部所唱的曲子,不知何故。但全部“曲破”的歌舞的规则,我们却可以完全看到了。

《鄮峰真隐漫录》,史料笔语著作,南宋词人史浩著。

剑 舞

二舞者对厅立茵上(下略),乐部唱剑器曲破,作舞一段了,二舞者同唱霜天晓角。

“莹莹巨阙,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唱彻,人尽说,宝此刚不折,内使奸雄落胆;外须遣豺狼灭。”

乐部唱曲子,作舞剑器曲破一段。舞罢二人分立两边,别二人汉装者出,对坐,桌上设酒桌,竹竿子念。

“伏以断蛇大泽,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苍姬之正统,皇威既振,天命有归,量势虽盛于重瞳。度德难胜于隆准。鸿门设会,亚文输谅,徒矜起舞之雄咨,厥有解纷之壮士。想当时之贾勇激烈飞扬,宜后世之效颦,回翔宛转。双莺奏技,四座腾欢。”

乐部唱曲子,舞剑器曲破一段,一人左立者上茵舞,有欲刺右汉装者之势,又有一人舞进前,翼蔽之。舞罢,两舞者并退,汉装者亦退。复有两人唐装者出,对坐,桌上设笔砚纸,舞者一人换妇人装,立茵上,竹竿子念。

“伏以雪鬟耸苍璧,雾縠罩香肌,袖翻紫电以连轩,手握青蛇而的皪。花影下游龙自跃,饰茵上跄凤来仪,逸态横生,瑰姿谲起,领此入神之枝,诚为—狨目之观,巴女心惊,燕姬色沮。岂唯张长史草书大进,抑亦杜工部丽句新成。称妙一时,流芳万古,宜呈雅态,以洽浓欢。”

乐部唱曲子,舞剑器曲破一段,非龙蛇蜿蜒曼舞之势两人唐装者起,二舞者一男一女对舞,给剑器曲破彻竹竿子念。

“项伯有功扶帝业,大娘驰誉满文场,合兹二妙甚奇特,欲使嘉宾釂一觞。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含晴光。歌舞既终,相将好去。”

念了二舞者出队。

今日“剑舞”已失传,但在日本,犹得见之。尝获睹日本人的剑舞;是四人组成之的。二人持剑作击刺状,一人吹“尺八”,一人歌诵词语。其来源似当较宋代的剑舞为犹古。唱曲子的“乐部”,在日本的剑舞里是没有的。

另一种叙事歌曲,所谓“唱赚”的,似较“鼓子词”、“转踏”尤得市井的欢迎。

唱赚是具有伟大的体制的崭新的创作。她创出了几种动人的新声,它更革了迟笨繁重的唐、宋大曲的音调。我们文学史里知道在同一宫调里,任意选取了若干支曲子,来组成一个套数,第一次乃是由于“唱赚”者的创作。这个影响极大。由单调的以二段曲子组成的词,由单调的以八支或十支以上的同样的曲调组成的大曲,反复歌唱,声貌全同,岂不会令听者觉得厌倦么?一个崭新的新声便在这个疲乏的空气中产生出来。唱赚产生于何时,据宋人记载,约略可知。耐得翁《都城纪胜》说:

唱赚在京师,只有缠令缠达。有引子尾声为缠令。引子后只以两腔递且循环间用者为缠达。中兴后,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又有四太平令或赚鼓板(即今拍板大筛扬处是也),遂撰为赚。赚者,误赚之义也。令人正堪美听,不觉已至尾声。是不宜为片序也。今又有覆赚;又且变花前月下之情及铁骑之类。凡赚最难,以其兼慢曲、曲破、大曲、嘌唱、要令、番曲、叫声诸家腔谱也。

《都城纪胜》,古代笔记著作,南宋耐得翁撰。作者事迹今已无可考。书一卷,十四类,记载当时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的街坊店铺、园林建筑等,尤以杂技和说唱部分为研究者所重视。

吴自牧《梦粱录》所叙唱赚的情形,与《都城纪胜》全同,惟载“今杭城老成能唱赚者如窦四官人、离七官人、周竹窗、东西两陈九郎、包都事、香沈二郎、雕花杨一郎、招六郎、沈妈妈等”姓名。周密《武林旧事》也载唱赚者姓氏,自濮三郎、扇李二郎以下,凡二十二人。唱赚在南宋是成为一门专业的。

唱赚有缠令、缠达二体之分。缠令之体,有引子,有尾声,正同上列的那种形式。惟上列赚词当为南宋后半期之作。(《武林旧事》卷三及《梦粱录》卷十九,所载各社名,均有“遏云社唱赚”云云,而《事林广记》载此赚词,其前恰为《遏云要诀》、《遏云致语》,则此赚词自当与遏云社有关系。)初期的赚词,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复杂,却是一个疑问。看了:“赚者误赚之意也。令人正堪美听,不觉已至尾声”的云云,我们总要觉得初期的赚词,大约不会是很长的,或者只要“有引子,有尾声”便已足够了罢。

“唱赚”的词文(赚词),亡失已久,王国维氏始于《事林广记》中发见之。其前且有唱赚规则。现在录之如下:

〔遏云要诀〕。“夫唱赚一家,古谓之道赚,腔必真,字必正,欲有墩亢掣拽之殊,字有唇喉齿舌之异,抑分轻清重浊之声,必别合口半合口之字,更忌马嚚镫子,俗语乡谈。如对圣案,但唱乐道山居水居清雅之词,切不可以风情花柳艳冶之曲;如此,则为渎圣。社条不赛,筵会吉席,上寿庆贺,不在此限。假如未唱之初,执拍当胸,不可高过鼻,须假鼓板村掇,三拍起引子,唱头一句。又三拍至两片结尾,三拍煞,入序尾三拍巾斗煞,入赚头一字当一拍,第一片三拍,后仿此。出赚三拍,出声巾斗又三拍煞,尾声总十二拍;第一句三拍,第二句五拍,第三句三拍煞,此一定不逾之法。”

〔曷云致语〕(筵会用)〔鹧鸪天〕

遇酒当歌酒满斟,一觞一咏乐天真,三杯五盏陶情性,对月临风自赏心。环列处,总佳宾,歌声嘹亮遏行云,春风满座知音者,一曲教君侧耳听。

〔圆社市语〕〔中吕宫〕〔圆里圆〕

〔紫苏丸〕相逢闲暇时,有闲的打唤瞒儿,呵喝啰声嗽道臁厮,俺嗏欢喜,才下脚,须和美,试问伊家有甚夹气,又管甚官场侧背,算人间落花流水。

〔缕缕金〕把金银锭打旋起,花星照临我,怎亸避?近日间游戏,因到花市帘儿下,瞥见一个表儿圆,咱每便著意。

〔好女儿〕生得宝妆跷,身分美,绣带儿缠脚,更好肩背,画眉儿入札春山翠,带着粉钳儿,更绾个朝天髻。

〔大夫娘〕忙入步,又迟疑,又怕五角儿冲撞我没跷踢。网儿尽是札,圆底都松例,要抛声忒壮果难为,真个费脚力。

〔好孩儿〕供送饮三杯先入气,道今霄打歇处。把人拍惜,怎知他水胍透不由得你。咱们只要表儿圆时,复儿一合儿美。

〔赚〕春游禁陌,流莺往来穿梭戏,紫燕归巢,叶底桃花绽蕊。赏芳菲,蹴秋千高而不远,似踏火不沾地,见小池风摆,荷叶戏水。素秋天气,正玩月斜插花枝。赏登高佶料沙羔美。最好当场落帽,陶潜菊绕篱。仲冬时,那孩儿忌酒怕风,帐幕中缠脚忒稔腻。讲论处下梢团圆到底,怎不则剧。

〔越恁好〕勘脚并打二步步随定伊,何曾见走衮。你于我,我与你,场场有踢,没些拗背。两个对垒,天生不枉作一对脚头,果然厮稠密密。

〔鹘打免〕从今复一来一往,休要放脱些儿。又管甚,搅闲底拽,闲定白打赚厮,有千般解数,真个难比。

〔骨自有〕

〔尾声〕五花丛里英雄辈,倚玉偎香不暂离,做得个风流第一。

这是歌咏蹴球之事的;圆社即“蹴球”之社。其前有“致语”,是为“筵会用”,而不是为圆社用的。我们现在不知道赚词里有没有散文的成分在内。但覆赚是很复杂的,叙述“花前月下之情及铁骑之类”,变而成为长篇的叙事歌曲了。或正是诸宫调的雏形吧。

“诸宫调”是宋代“讲唱文”里最伟大的一种文体,不仅以篇幅的浩翰著,且也以精密、严饬的结构著。她不是像“转踏”、“唱赚”那样的小规模的东西,她必须有最大的修养,最大的耐力去写作的。她是“变文”的嫡系子孙,却比“变文”更为进步——至少在歌唱一方面,她是宋代许多讲唱的文体里的登峰造极的著作;她有了极崇高的成就;她有了最伟大的作品遗留下来——虽然不过寥寥的三部。她在宋、金、元三代的民间,有了极大的势力。有专门的班子到各地讲唱“诸宫调”;讲唱的时间,不止一天两天,也许要连续到半月至三两月,然而听众并不觉得疲倦。

《刘智远诸宫调》最后有“曾想此本新编传,好伏侍您聪明英贤”的话;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的开头有“比前览乐府不中听,在诸宫调里却著数”云云,又有“穷缀作,腌对付,怕曲儿捻到风流处,教普天下颠不刺的流儿每许”的话;王伯成《天宝遗事诸宫调》的引里,也有“俺将这美声名传万古,巧才能播四方,叹行中自此编绝唱,教普天下知音尽心赏”的话。这都可看出其为实际的讲唱的本子。在元人石君宝《诸宫调风月紫云亭》一剧里,对于讲唱诸宫调的班子,有很重要的描写:

〔点绛唇〕怎想俺这月馆风亭,竹溪花径,变得这般嘿光景!我每日撇嵌为生,俺娘向诸宫调里寻争竟。

〔混江龙〕他那里问言多伤幸,孥得些家宅神长是不安宁。我勾栏里把戏得四五回铁骑,到家来却有六七场刀兵。我唱的是《三国志》,先饶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添续八阳经。尔觑波,比及撺断那唱叫,先索打拍那精神。起末得便热闹,团掿得更滑熟。并无那唇甜句美,一刬地希崄艰难,衡扑得些掂人髓,敲人脑,剥人皮,饤腿得回头硬。娘呵,我看不的尔这般粗枝大叶,听不的尔那里野调山声。……

〔醉中天〕我唱道那双渐临川令,他便恼袋不嫌听,搔起那冯员外,便望空里助采声,把个苏妈妈便是上古贤人般敬,我正唱到不肯上贩茶船的少卿,向那岸边相刁蹬,俺这虔婆道,兀得不好拷末娘七代先灵。……

〔赏花时〕也难奈何俺那六臂那吒般狠柳青,我唱的那七国里庞涓也没这短命,则是个八怪洞里爱钱精。我若还更九番家厮并,他比的十恶罪尚尤轻。

这里叙的是一位以唱“诸宫调”为职业的女子韩楚兰,和一位少年灵春马的恋爱的故事。那个时候,使用“诸宫调”这个新文体所歌唱的题材是很广泛的,已有所谓《三国志》、《五代史》、《双渐苏卿》、《七国志》等等的诸宫调了。其中除了《双渐苏卿诸宫调》以外,都是所谓“铁骑儿”;在《董西厢》的开头,作者曾有过一段话道:

〔风吹荷叶〕打拍不知个高下,谁曾惯对人唱他说他,好弱高低且按捺,话儿不是扑刀杆捧,长枪大马。

〔尾〕曲儿甜,腔儿雅,裁剪就雪月风花,唱一本儿倚翠偷期话。

他也特别的提出他的“话儿不是扑刀杆捧,长枪大马”,可见“扑刀杆捧,长枪大马”的诸宫调,在当时是特别的流行的,在《张协状元》戏文的开端,代替了通常的“家门始末”、“副末开场”等等的规律的,却是由“末”色登场,先来唱一则《张协诸宫调》以为引子,这可见“诸宫调”的势力在南戏里也是很大的。

在《诸宫调风月紫云亭》剧里又有一段话道:

〔要孩儿·四煞〕楚兰明道是做场养老小,俺娘则是个敲郎君置过活。他这几年间衡攒下胡伦课。这条冲州撞府的红尘路,是俺娘剪径截商的白草坡。两只手衡劳模,恁逢着的瓦解,俺到处是鸣珂。

则他们也是“冲州撞府”的去“做场”,不专在一个地方卖艺的了。《武林旧事》(卷十),载官本杂剧段数二百八十本,其中有诸宫调二本;则诸宫调在南宋的时代已和大曲、法曲诸“杂剧词”同为“官本”,即御前供奉之具的了。(《辍耕录》所载的“院本”名目里,也有“诸宫调”一本。)

诸宫调之兴,在南宋之前。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卷五),载“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中有“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之语。又耐得翁《都城纪胜》记载临安杂事,亦有

诸宫调本京师孔三传编撰传奇灵怪入曲说唱

之语。在《碧鸡漫志》及《梦粱录》里,也并有类似的记载:

熙丰元祐间,兑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泽州孔三传者,首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

说唱诸宫调。昨汴京有孔三传,编成传奇灵怪,入曲说唱。今杭城有女流熊保保及后辈女童,皆效此说唱,亦精于上鼓板无二也。(《梦粱录》卷二十)

《碧鸡漫志》,词曲论著,南宋王灼撰。五卷。内容叙述古初至唐宋声歌递变之由;列举凉州等28曲,追述得名由来,以及渐变宋词之沿革过程。

是诸宫调之创始,当在熙丰、元祐间(公元1068年至1093年之间),而创作诸宫调者,则为泽州孔三传其人。孔三传的生平,惜不可知。所可知者,他当为汴京瓦肆中鬻技之一人,——既能在诸艺杂呈、万流辐辏之“京都瓦肆中”占一席地,与小唱、小说、般杂剧、悬丝傀儡、说三分、卖《五代史》诸专家争雄长,则其“新词”必当有甚足动人之处。且既使“士大夫”皆能诵之,则其文辞必也甚为精莹可喜可知。又周密《武林遗事》(卷六)所载“诸色伎艺人”中,有:

诸宫调传奇

高郎妇 黄淑卿 王双莲 袁太道(《秘笈》本“太”作“本”)

是说唱诸宫调的艺人在南宋末年却不为少。可惜这些艺人的著作,今皆只字不存,不能为我们所取证。像宋代说话人之“话本”在今尚陆续被发现的好运,恐怕他们是不会有的。

然创作诸宫调的孔三传的著作以及产生诸宫调的“宋都”,与乎继续维持着故都的风气而仍在说唱着诸宫调的临安府的“诸宫调”之本子,今虽绝不可得见,但诸宫调的影响却流播得很远。经了北宋末年的大乱,一部分的说唱诸宫调的艺人,虽随了贵族士人们迁徙到中国南部去,而其他一部分却仍留居于北部;或迁徙西陲的边疆上去。她们在异族所统治的地方,仍在说唱着,仍在散播她们的影响。这影响便发生结果于今存的两大部诸宫调:《董西厢》与《刘知远》的身上;这使诸宫调的本来面目,至今尚能为我们所知。这使诸宫调的宏伟的体制至今更为我们所认识。且即在那个异族统治着的地方,又发生出别一个极伟大的影响出来。

《董西厢》,《董解元西厢记》的通称。金诸宫调作品,亦名《西厢记诸宫调》。作者姓董,“解元”是金、元时期对读书人的敬称。《董西厢》以唐代元稹《莺莺传》传奇小说为基础写成的,有说有唱,曲多白少,是今存宋金诸宫调最完整的作品。

在元代的前半叶,弹唱“诸宫调”的风气,似也未曾过去。王伯成的《天宝遗事诸宫调》当亦为供当时实际弹唱之资的一部著作罢。

我们知道诸宫调的祖祢是“变文”,但其母系却是唐、宋词与“大曲”等。她是承袭了“变文”的体制而引入了宋、金流行的“歌曲”的唱调的。姑截取“诸宫调”中的一二段以为例:

生辞夫人及聪,皆曰好行。夫人登车,生与莺别。

〔大石调·蓦山溪〕离筵已散,再留恋应无计。烦恼的是莺莺,受苦的是清河君瑞。头西下控着马,东向驭坐车儿。辞了法聪,别了夫人,把樽俎收拾起。临上马还把征鞍倚,低语使红娘更告一盏以为别礼。莺莺、君瑞彼此不胜愁。厮觑者总无言,未饮心先醉。

〔尾〕满酌离杯长出口儿气,比及道得个我儿将息,一盏酒里白冷冷的滴够半盏来泪。

夫人道:教郎上路,日色晚矣。莺啼哭,又赋诗一首赠郎。诗曰: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董西厢》卷下)

天道二更已后,潜身私入庄中来别三娘。

〔仙吕调·胜葫芦〕月下刘郎走一似烟,口儿里尚埋冤,只为牛驴寻不见。担惊忍怕,捻足潜踪,迤逦过桃园。辞了俺三娘入太原,文了面再团圆。抬脚不知深共浅,只被夫妻恩重,跳离陌案,脚一似线儿牵。

〔尾〕恰才撞到牛栏圈,侍朵闪应难朵闪,被一人抱住刘知远。

惊杀潜龙!抱者是谁?回首视之,乃妻三娘也。儿夫来何太晚,兼兄嫂持棒专待尔来。知远具说因依。今夜与妻故来相别,不敢明白见你。

(《刘知远诸宫调第二》)

她的散文部分是最流畅、最漂亮的口语文,和“变文”之往往以骈偶文堆砌而成者大为不同。其韵文的部分,则弃去了“变文”的三言七言的成法,而别从唐、宋大曲,从赚词,从唐、宋词调,从宋、金、元三代流行的曲调里,任意地采取着可用的资材和悦耳的新声。诸宫调的作者们,挥使音乐的能力都是很大的。所以,许多不同的歌曲,一到了他们的手上,便都成了融然的一片,极谐和,极帖伏,极愉快,好像顽铁们进了洪炉一样,经过了极高度的热力融化了一下,便被炼成绕指柔的纯钢了。

集合同一宫调的曲调若干支,组合成一个歌唱的单位,有引有尾(但也有无尾声的),那便是所谓套数。

诸宫调是充分的应用到套数的。我们如研究一下诸宫调所使用的数套,便可看出她们所用的套数,其性质是极为复杂的,其组成法是有好几种不同的;由那里,可以充分的看出诸宫调作者们融冶力的宏伟,收容量的巨大。差不多自唐、宋词调以下,凡宋教坊大曲,宋流行大曲,以至宋唱赚等等的不同的套数的组织,无不被网罗以尽。我们在那里,开始看见那些不同的式套数的被混合,被割裂,被自由的任意的使用着。我们可以说,像诸宫调作家们那么具有果敢无前的驱遣前人的遗产以为自己的便利之勇气者,在中国文学史上似还不曾见到第二群过!

综观诸宫调所用的套数,其方式大别之有下列的三种:

(甲)组织二个同样的只曲以成者;

(乙)组织二个或二个以上同样的只曲,并附以尾声而成者;

(丙)组织数个不同样的只曲并附以尾声者。

试以《董西厢》为例。全书中,其组织套数之方式,可归在甲类者共有五十三套(内有《吴音子》二曲,是支曲非套数),姑举二例:

[高平调·木兰花]从自斋时,等到日转过,没个人偢问。酩子里忍饿,侵晨等到合昏个,不曾汤个水米,便不饿损卑末。果是咱饥变做渴,咽喉干燥肚儿里如火。开门见法本来参贺:恁那门亲事议论的如何?

〔双调·惜奴娇〕绝早侵晨,早与他忙梳裹,不寻思虚脾个真。你试寻思秀才家,平生饿无那,空倚着门儿咽唾。去了红娘,会圣肯书帏里坐?坐不定一地里笃么。觑着日头儿暂时闲斋时过杀刹,你不成红娘邓我!

可归在乙类者共有九十四套。兹举一例:

〔仙吕调·赏花时〕酒入愁肠闷转多,百计千方没奈何!都为那人呵!知他你姐姐知我此情么?眼底闲愁没处着,多谢红娘见察。我与你试评度,这一门亲事,全在你成合。

〔尾〕些儿礼物莫嫌薄,待成亲后再有别酬贺。奴哥托付你方便之个!

可归在丙类者较少,共有四十六套,兹举一例:

〔中吕调·棹孤舟缠令〕不以功名为念,五经三史何曾想!为莺娘,近来妆就个腌浮浪。也啰!老夫人做事搊搜相,做个老人家说谎。白甚铺谋退群贼,到今日方知是枉。

啰!一陌儿来直恁地难偎傍,死冤家,无分同罗幌,也啰!待不思量,又早隔着窗儿望。赢得眼狂心痒痒,百千般闷和愁,尽总撮在眉尖上。也啰!

〔双声叠韵〕烛荧煌,夜未央,转转添惆怅。枕又闲,衾又凉,睡不着,如翻掌。谩叹息,谩悒快,谩道不想怎不想,空赢得肚皮儿在劳攘。泪汪汪,昨夜甚短,今夜甚长,挨几时东方亮!情似痴,心似狂,还烦恼如何向?待漾下又瞻仰,道忘了是口强,难割舍我儿模样!

〔迎仙客〕宜淡玉,称梅妆,一个脸儿堪供养。做为挣,百事抢,只少天衣,便是捻塑来的观音像。除梦里曾到他行。烧尽兽炉百和香,鼠窥灯偎着矮床。一个孽相的娥儿。绕定那灯儿来往。

〔尾〕淅零零的夜雨儿击破窗,窗儿破处风吹着忒飘飘的响,不许愁人不断肠!

诸宫调是说唱的东西,和“变文”,及宋代的“鼓子词”、“话本”等的说唱的情形是同样的。毛奇龄说:

金章宗朝董解元不知何人,实作《西厢搊弹调》,则有白有曲,专以一人搊弹,并念唱之。

毛奇龄(1623-1713),清学者、文学家。字大可,萧山(今属浙江)人。明末诸生。曾为《明史》编修官。一生著述宏富,有《西河合集》400余卷、《西河诗话》、《西河词话》等。

这情形大有似于今日的说唱“弹词”。就石君宝的《诸宫调风月紫云亭》一剧所写的说唱诸宫调的情形看来,也更有类于今日流行于北方落子馆里的大鼓书的歌唱似的。元人戏文《张协状元》的开端,有一段由“末”说唱的诸宫调:

(末白)〔水调歌头〕韵华催白发,光景改朱容。人生浮世,浑如萍梗逐东西。陌上争红斗紫,窗外莺啼燕语,花落满庭空。世态只如此,何用苦匆匆。但咱们虽宦裔总皆通,弹丝品竹,那堪咏月与嘲风。苦会插科使砌,何吝搽灰抹土;歌笑满堂中,一似长江千尺浪,别是一家风。

(再白)暂息喧哗,略停笑语,试看别样门庭,教场格范,绯绿可同声。酬酢词源诨砌听,谈论四座皆惊。浑不比乍生后学,谩自逞虚名。《状元张叶传》前回曾演,汝辈搬成。这番书会,要夺魁名。占断东瓯盛事,诸宫调唱,出来因厮罗响。贤门雅静,仔细说教听。

(唱)〔凤时春〕张叶诗书遍历,困故乡功名未遂。欲占春闱登科举,暂别爹娘独自离乡里。

(白)看的世上万般俱下品,思量惟有读书高。若论张叶,家住四川成都府,兀谁不识此人!兀谁不敬重此人!真个此人朝经暮史,昼览夜习,口不绝吟,手不停披。正是:炼药炉中无宿火,读书窗下有残灯。忽一日堂前启覆爹妈:今年大比之年,你儿欲待上朝应举,觅些盘费之资,前路支用。爹妈不听这句话,万事俱休,才听此一句话,托地两行泪下。孩儿道:十载学成文武艺,今年货与帝王家。欲改换门闾,报答双亲,何须下泪。

(唱)〔小重山〕前时一梦断人肠,教我暗思量。平日不曾为官旅,忧患怎生当。

(白)孩儿覆爹妈,自古道一更思,二更想,三更是梦。大凡情性不拘,梦幻非实。大底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何苦忧虑!爹娘见儿苦苦要去,不免与他数两金银以作盘缠,再三叮嘱孩儿道:未晚先投宿,难鸣始过关。逢桥须下马,有渡莫争先。孩儿领爹娘慈旨,目即离去。

(唱)〔浪淘沙〕迤里离乡关,回首望家,白云直下,把泪偷弹。极目荒郊无旅店,只听得流水潺潺。

(白)话休絮烦。那一日正行之次,自觉心儿里闷。在家春不知耕,秋不知收,真个娇奶奶也。每日诗书为伴侣,笔砚作生涯。在路平地尚可,那堪顿着一座高山,名做五矶山。怎见得山高?巍巍侵碧汉,望望入青天。鸿鹄飞不过,猿狖怕扳缘。积积层层,奈人行鸟道,齁齁鼾鼾,为藤柱须尖。人皆平地上,我独出云登。虽然本赴瑶池宴,也教人道散神仙。野猿啼子,远闻咽咽呜呜,落叶辞柯,近睹得扑扑籁籁,前无旅店,后无人家。

(唱)〔犯思园〕刮地朔风柳絮飘,山高无旅店,景萧条。跧何处过今宵?思量只恁地路迢遥。

(白)道犹未了,只见怪风浙浙,芦叶飘飘,野鸟惊呼,山猿争叫。只见一个猛兽,金睛闪烁,尤如两颗铜铃,锦体斑烂,好若半园霞绮,一副牙如排利刃,十八爪密布钢钩,跳出林浪之中,直奔草径之上。唬得张叶三魂不附体,七魄渐离身,仆然倒地。霎时间只听得鞋履响,脚步鸣。张叶抬头一看,不是猛兽,是个人。如何打扮?虎皮磕脑虎皮袍,两眼光辉志气号。使留下金珠饶你命,你还不肯不相饶。

(末介唱)〔绕池游〕张叶拜启,念是读书辈,往长安拟欲应举。此少里足,路途里,欲得支费,望周全,不须劫去。

(白)强人不管它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左手摔住张叶头稍,右手扯住一把光霍霍冷搜搜鼠尾样刀,番过刀背去张叶左肋上劈,右肋上打。打得它大痛无声。夺去查果金珠。那时张叶性分如何?慈鸦共喜鹊同枝,吉凶事全然未保。似恁唱说诸宫调,何如把此话文敷演后行脚色。力齐鼓儿,饶个撺掇末泥色,饶个踏场。

这已很明白的指示诸宫调的说唱的情形。但到了元代的末叶,诸宫调是否仍在说唱却是一个疑问。《录鬼簿》(卷下)有一段记载:

胡正臣,杭州人,与志甫、存甫及诸公交游。《董解元西厢记》,自“吾皇德化”至于终篇,悉能歌之。

《录鬼簿》,戏曲史料著作。元代戏曲史家钟嗣成撰。两卷,记载元代戏剧、散曲作家生平事迹和著作目录。共记述152位杂剧及散曲作家,著录剧目共400余种,极具资料价值。

既夸说胡正臣的能歌董解元《西厢记》终篇,则可见当时能歌之者的不多。当公元1330年,即《录鬼簿》编著的那一年,诸宫调在实际上的说唱的运命,或已经停止了罢。

明代有无说唱诸宫调的风气,记载上不可考知。惟焦循《剧说》(卷二)曾引张元长《笔谈》的一段很可怪的话:

董解元《西厢记》曾见之卢兵部许。一人援弦,数十人合座,分诸色目而递歌之,谓之磨唱。卢氏盛歌舞。然一见后无继者。赵长白云:“一人自唱”,非也。

张元长(1554-1630),即张大复,明代文人。字元长,昆山(今属江苏)人。一生贫病相交,失明,自称病居士。其文章被誉为“震川(同乡归有光字)后一大家”。撰有《梅花草堂笔谈》,其中记载了著名人物的言行、家乡的风土人情、灾荒与兵冠、水利沿革以及复社的兴起与发展等。

据张氏的所见,则董解元《西厢记》乃是一人援弦而多人递歌之的了:易言之,诸宫调的说唱乃非一人的事业,而为数十人的合力的了。但他这话极不可靠。在明代,诸宫调既已无人能解,则卢兵部偶发豪兴,“自我作古”,创作出什么“一人援弦,数十人,分诸色目而递歌之”的式样来,那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惟诸宫调的本来的说唱面目则全非如此耳。在一种文体,久已失传了之后,具有热忱复古的人们,如果真要企图恢复“古状”的话,往往会闹出这样的笑话来的。

在诸宫调的结构里,最有趣的一点是,作者于紧要关头,每喜故作惊人的笔调,像这一类的惊人的叙述,《西厢记诸宫调》里最为常见:

〔尾〕二歌(哥)不合尽说与,开口道不够十句,把张君瑞送得来腌受气。被几句杂说闲言,送一段风流烦恼。道甚的来?道甚的来?

这是店小二指教张君瑞到蒲东普救寺去游玩的一节事;这样的一引,全部崔、张故事,皆引出来了,故须如此的慎重其事的叙说着。

〔大石调·伊州滚〕张生见了,五魂俏无主。道不曾见恁好女!普天之下,更选两个应无。胆狂心醉,使作得不顾危亡便胡做。一向痴迷,不道其闲是谁住处。忒昏沈,忒粗鲁,没掂三,没思虑,可来慕古。少年做事,大抵多失心粗。手撩衣袂,大踏步走至根前欲推户。脑背后个人来,你试寻思怎照顾?

〔尾〕凛凛地身材七尺五,一只手把秀才摔住,吃搭搭地拖将柳阴里去。

真所谓贪趁眼前人,不防身后患。捽住张生的,是谁?是谁?

这是写张生见了莺莺,便欲随莺莺入门,不料为一人从背后拖住了。这人是谁呢?这正是一个紧要的关头,不能不写得如此骨突的。又在张生百无聊赖的,与长老在啜茶闲话时:

〔尾〕倾心地正说到投机处,听哑的门开。瞬目觑是个女孩儿,深深地道万福。

这又是一个很突然的情景的转变。在正与老僧闲话的时候,忽然的听见哑的门开,看有一个女孩儿走了进来。底下便有无穷的事可以接着叙来的了。

又在后半部,叙郑恒正迫着莺莺嫁他的时候,他说了许多的话,但忽然的又生了一个大变动,全出于意想之外:

〔尾〕言末讫,帘前忽听得人应喏已,道郑衙内且休胡说,兀的门外张郎来也。

郑恒手足无所措,珙已至帘前。

总要在山穷水尽的当儿,方才用几句话一转,便又柳暗花明似的现出别一个天地来。这当然是作者有意的卖弄他的伎俩之处。但张珙虽回,莺莺却已是许了郑恒。莺莺心里异常的难过,她特地去见张生。

〔渠神令〕……许了姑舅做亲,择下吉日良时。谁知今日见伊,尚兀子鳏居独自,又没个妇儿妻子!心上有如刀刺,假如活得又何为,枉惹万人嗤!

莺解裙带掷于梁

〔尾〕譬如往日害相惠,争如今夜悬自尽,也胜他时憔悴死!珙曰:生不同偕,死当一处。

他便也把皂绦儿搭在梁间,预备双双自吊。在这个危急存亡的当儿,有谁来解救呢?作者便迫法聪和尚说出“偕逃”之策来,用以变更了这个不能不情死的局面。

这些都是作者故弄惊人的手腕之处。像这样惊人的关节,《西厢记诸宫调》里,几乎到处皆然。在莺莺与张生唱和着诗时,张生正欲大踏步走到莺莺跟前,却被一人高声喝道:“怎敢戏弄人家宅眷!”这来的是谁?来的是谁?在莺莺被围普救寺,正欲跳阶自杀,却见着有一人拍手大笑。众人皆觑笑者是谁?是谁?在张生绝望,自杀,已把皂绦系在梁间时,又有一人从后把他拖住,这人是谁?是谁?……

像这样的笔调是举之不尽的。《刘知远诸宫调》也是这样的:每在一个紧要的关目,即在每一个节目的终了处,便都有一种令人听了不知究竟而又不能不听下去的待续的口调:在《知远走慕家庄沙佗村入含第一》之末,正叙着知远自丈人丈母死后,被李洪义、洪信二人欺压不堪。有一天洪义叫了知远去。说是,“你身上穿着罗绮,不种田,不使牛,庄家里怎放得住你”。说着,便“手持定荒桑棒,展臂一手捽定刘知远衣服”。以下的事怎样呢?这便要“且听下回分解”了。

在《知远探三娘与洪义厮打第十一》之末:正叙着知远的李洪义、洪信诸人围住了厮打,不得脱身时,忽然来了两个“杀人魔君”,举起扁担,闯入围中来,帮助知远。这场厮杀的结果如何呢?这又要听后文的铺叙的了。

不仅在大关目处是如此,即在本文的中间,也往往故意要弄这些惊人的笔法。在李翁正欲将三娘嫁给知远,说是只怕洪信兄弟生脾鳌时,恰来了一人向前诉说,道是:“大哥二哥来到也。”在李洪义等在暗地里,欲害知远时,见一个大汉越墙而过,他便一棒拦腰打去,其人倒卧,方欲再下毒手时,不料其人说了一话,却把洪义唬走了三魂。原来打倒的却不是知远!在李三娘进房取物时,知远在窗外见她把头发披开在砧子上,举斧斫下。唬杀了刘郎,要救也来不及!在知远娶了岳司公女正在欢宴时,忽有两个庄汉,从沙陀李家庄来,说是要找知远说话!……像这些都颇可使我们注意。我们要明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散场的交待,果然是使诸宫调的作者们喜用这种要等“下文交待”的笔法的重要原因,但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为了要说唱的增加姿态,为了要讲述的加重语势,这种的故意惊人的文笔,也有时时使用的必要。听众于此或特感兴趣罢。诸宫调为了是实际上的说唱的东西,故往往要尽量的采用着这种笔调,以避免单调的平铺直叙的说唱。在实际的讲坛上平铺直叙是最易令听众厌疲的。诸宫调作者们于此或有特殊的经验罢。

前期的诸宫调,孔三传诸人之所作者,今已不可得见。今所见的《刘知远诸宫调》、《西厢记诸宫调》等作,如上所述,已渗透入不少南宋的唱赚的成分在内,显然都是后期之作。兹先就现存的几种,加以叙述。次更将诸种载籍中所著录的或所提到的各诸宫调名目,一一加以讨论。

《西厢记诸宫调》,董解元作。明时传本至罕,故时人往往与王实甫《西厢记杂剧》相混。《徐文长评本北西厢记》卷首题记云:

斋本乃从董解元之原稿,无一字差讹。余购得两册,都偷窃。今此本绝少。惜哉!本谓崔张剧是王实甫撰,而《辍耕录》乃曰董解元。陶宗仪元人也。宜信之。然董又有别本《西厢》,乃弹唱词也,非打本。岂陶亦从以弹唱为打本也耶?不然,董何有二本?附记以俟知者。

是徐文长曾经见过《董西厢》的。不过他误解了陶宗仪的话,故有此疑。陶氏的原文是:

金章宗时董解元所编《西厢记》,世代未远,尚罕有人能解之者;况今杂剧中曲调之冗乎?(《辍耕录》“杂剧曲名”一条)

徐文长(1521-1593),即徐渭。明代剧作家、诗人、书画家。字文长,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多才多艺,诗歌创作以七古七律最佳,杂剧更受推崇,代表作为《四声猿》。著作有《南词叙录》、《徐文长集》30卷等。

他的意思,只是慨叹于《董西厢》世代未远,已鲜人能解,并没有说董解元所编的《西厢记》是杂剧。到了明万历以后,《西厢记诸宫调》方才盛行于世。今所见的,至少有下列的几种版本:

此外,尚有今时坊间之铅印本一二种,妄施改削,不足据。

董解元的身世不可考。关汉卿所著杂剧有《董解元醉走柳丝亭》一本(今佚),说的便是他的事罢。陶宗仪说他是金章宗(公元1190-1208年)时人。钟嗣成的《录鬼簿》列他于“前辈已死名公,有乐府行于世者”之首,并于下注明:“金章宗时人,以其创始,故列诸首。”涵虚子的《太和正音谱》也说他“仕于金,始制北曲”。毛西河《词话》则谓他为金章宗学士。大约董氏的生年,在金章宗时代的左右,是无可置疑的。但他是否仕金,是否曾为“学士”,则是我们所不能知道的。他大约总是一位像孔三传、袁本道似的人物,以制作并说唱诸宫调为生涯的。《太和正音谱》说他“仕于金”,恐怕是由《录鬼簿》“金章宗时人”数字附会而来的。而毛西河的“为金章宗学士”云云,则更是曲解“解元”二字与附会“仕于金”三字而生出来的解释了。“解元”二字,在金元之间用得很滥,并不像明人之必以中举首者为“解元”。故《西厢记》剧里,屡称张生为张解元;关汉卿也被人称为“关解元”。彼时之称人为“解元”,盖为对读书人之通称或尊称,犹今之称人为“先生”,或宋时之称说书者为某“书生”、某“进士”、某“贡士”未必被称者的来历,便真实的是“解元”、“进士”等等。

《西厢记诸宫调》的文辞,凡见之者没有一个不极口的赞赏。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说:

《西厢记》虽出唐人《莺莺传》,实本金董解元。董曲今尚行世,精工巧丽,备极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当是古今传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献尽此矣。

《黄嘉惠》本引云,“解元史失其名,时论其品,如朱汗碧蹄,神采骏逸”。

清焦循《易余龠录》则更以董曲与王实甫《西厢》相比较,而尽量的抑王扬董:

王实甫《西厢记》,全蓝本于董解元。谈者未见董书,遂极口称道实甫耳。如《长亭送别》一折,董解元云:“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实甫则云:“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泪与霜林,不及血字之贯矣。又董云:“且休上马,苦无多泪与君垂。此际情绪你争知!”王云:“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两相参玩,王之逊董远矣。若董之写景语,有云:“阪塞鸿哑哑的飞过暮云重。”有云:“回头孤城,依约青山拥”……前人比王实甫为词曲中思王、太白。实甫何可当,当用以拟董解元。

焦循(1763-1820),清代学者。字理堂,甘泉(今江苏江都)人。著有《易章句》、《易图略》、《论语通释》等。

吴兰修在他的校本《西厢记》剧的卷首,说道:“此记即王实甫所本。有青出于蓝之叹。然其佳者,实甫莫能过之。汉卿以下无论矣。余尤爱其‘愁何似?似一川烟草黄梅雨’二语。乃南唐人绝妙好词。王元美《曲藻》竟不之及。何也?”邵咏在将董本与其王本对读之后也说道:“觉元本字字参活,天然妙相。惜其妍媸互见,不及实甫竟体芳兰耳。”他们虽没有焦循那么没口的歌颂,却也给董西厢以很同情的批评。大约读过董作的人,至少也总要是为其妍新俊逸的辞采所沉醉的。

吴兰修(789-1339),清代史学家。字石华,广东嘉应州人。嘉庆举人,广州著名书院学海堂的第一任学长。一生治学问、改诗文,是我国南汉史著名专家。著述甚丰。

但董作的伟大,并不在区区的文辞的漂亮,其布局的弘伟,抒写的豪放,差不多都可以说是“已臻化境”。这是一部“盛水不漏”的完美的叙事歌曲,需要异常伟大的天才与苦作以完成之的。我们只要看他:把不到二千余字的《会真记》,把不到十页的《蝶恋花鼓子词》,放大到那末弘伟的一部“诸宫调”,便可想象得到,董氏的著作力的富健,诚是古今来所少有的。我们的文学史里,很少伟大的叙事诗。唐五代的诸变文,是绝代的创作,宋金间的各诸宫调,也是足以一雪我们不会写伟大的“史诗”或“叙事诗”之耻的。诸宫调今传者绝少。《刘知远诸宫调》仅传残帙,《天宝遗事诸宫调》,今始集其余骸;则诸宫调之完整的一部书,仅此《西厢记诸宫调》耳。对于这样的一部绝代的伟著,我们是抱着“赞叹”以上的情怀以叙述着的。

崔、张的故事,发端于唐元稹的《会真记》;赵德麟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亦叙崔、张事,但对于微之所述,无所阐发,其散文部分,且全袭微之《会真记》本文。真实的一部使崔、张的故事大改旧观的却是这部《西厢记诸宫调》。自从有了此作,崔、张的故事,便永远脱离了《会真记》,而攀附上董解元的此编的了。董作是崔、张故事的改弦重张的张本,却也便是崔、张故事的最后的定本。以后王实甫、李日华、陆天池诸人的所作,小小的所在虽间有更张,大关键却是无法变更的。

我最初读到的《刘知远传》,乃是向觉明先生的手抄本,特地为了我而抄寄的。他还在卷首,题了一页的“题记”:

述刘知远事戏文残文一册,现存四十二页,藏俄京研究院亚洲博物馆。1907年至1908年,俄国柯智洛夫探险队考察蒙古、青海,发掘张掖、黑水故城,获西夏文甚夥。古文湮沉,至是复显。此刘知远事戏文,残本四十二页,即黑水故城所得诸古书之一也。柯氏所得有时次者,有乾祐二十年(南宋光宗绍熙元年,西元后1190年)刊《观弥勒上生兜率天经》、《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大方广佛华严普贤行愿品》,二十一年刊骨勒茂材之《蕃汉合时掌中珠》。又有平阳姬氏刊历代美女图版画:大都为12世纪左右之物。此刘知远事戏文当亦与之同时也。

向觉民,即向达。向达字觉民、觉明。

密,多作蜜。

以上是向先生文中的一段。他推测《刘知远传》当为12世纪左右之物,这是对的,后来我在赵蜚云先生处,见到原书的影片,大有宋刻的规模。指为宋版云云,当不会是相差很远的。何况乾祐二十年恰是金章宗的明昌元年。相传作《西厢记诸宫调》的董解元是金章宗时人,则《刘知远传》的出于同一时代,大是一个可注意的消息。或竟是金版流入西夏的罢。

再者,就风格而言,也大是董解元同时的出产。其所用的曲调,更与董解元所用者绝多相同;其中有许多是元剧及元散曲所已成为“广陵散”了的,例如:

醉落托 绣带儿 恋香衾 整花冠

双声叠 韵解红 枕屏儿 踏阵马

等等皆是。这大约是很强的一个证据,除了版刻的式样以外,证明它并不是元代或其后的著作。

但向先生称它做“刘知远事戏文”却是错了。就它的体裁上看来,绝对不是戏文,而是《西厢记诸宫调》的一个同类。有了《刘知远诸宫调》的发见,《西厢记诸宫调》便是“我道不寡”的了。

在元石君宝的《诸宫调风月紫云亭》剧里有道:

我唱的是《三国志》先饶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续添八阳经。

又在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的开头特地说明他自己的那部诸宫调:

话儿不是扑刀杆棒,长枪大马。

大约这部《刘知远传》便是“五代史诸宫调”里的一个别枝,便是“扑刀杆棒”云云的话儿的一类作品罢。

《刘知远诸宫调》的原本,大约是有十二“则”,今仅残存:

知远走慕家庄沙陀村入舍第一

知远别三娘太原投事第二

知远充军三娘剪发生少主第三(仅残存二页)

知远投三娘与洪义厮打第十一

君臣弟兄子母夫妇团圆第十二

等五则;在这五则中也尚有少许的残缺,那却无关紧要。但最可怪的是,为什么不缺佚了首尾,却只缺失了第四到第十的七则。照常例,一部书的亡佚,如不全部失去,则便往往是亡失其前半或后半,很少是保存了首尾而反缺失了中间的一大部分,如《刘知远诸宫调》般的。故我们颇怀疑,大概从俄京学士院摄来的底片,本不是完全的罢。为了图省事,只是摄取了前半部与后半部,以为示例,这也是在意想中的事。我们颇想直接的再从俄京摄一个全份来。或者,原书是完全不缺的罢!但也有可能,原书竟是缺失其中部。我们看:宋版《大唐三藏取经记》原是分着第一、第二、第三的三卷的,今乃存第一的后半,第三的全部,而亡失其第二的全部。这可见,中部亡佚的事,并不是没有其例。

《刘知远诸宫调》全部故事如何进展,为了开头的几页,并没有像《西厢记诸宫调》或王伯成《天宝遗事诸宫调》那样的具有“引”或“发端”,故我们无从晓得。《刘知远诸宫调》的开头,只是写着道:从此与知远结下海般深仇。这夜,知远宿于牛七翁庄舍。天明,辞七翁登途。走了一回,时当三月,“落花飞,柳絮舞,慵莺困蝶”。到了一个庄院,“榆槐相接,树影下,权时气歇”。不觉睡着。庄中有一老翁,携筇至于树下,忽地心惊,望见槐影之间紫雾红光,有金龙在戏珠,再仔细一看,却见是一人卧于树下,鼻息如雷。老翁叹曰:“此人异日必贵!”移时,知远睡觉,老翁因询乡贯姓名,欲与结识。知远便诉说自己身世,泪下如雨。老翁说,“如不相弃,可到老汉庄中佣力,相守一年半岁。”知远便从引至庄上,请王学究写文契了毕。不料到了老翁家中,见了大哥,却原来是昨日酒务中相打的李洪义。洪义见了知远,提了棒向前便打。亏得老翁李三传,把他扯住了。洪义不说昨日之事,只说是不喜此人。老翁引知远宿于西房。当夜李三传女,号曰三娘的,好烧夜香,明月之下,见一金蛇,长约数寸,盘旋入于西房。三娘赶到房中,灯下看见土床上卧着个少年人,闭目熟睡。“红光紫雾罩其身,蛇通鼻窍来共往。”三娘时下好喜。她想昔有相士算她合为国母,莫非应在此人身上。等知远醒来,便拔下金钗,将一股与了知远,约为姻眷。第二天,三娘对父私言夜来所见。李翁甚喜,便央媒将三娘嫁与知远为妻。洪义及其弟洪信意欲阻止,李翁不听。成婚时,满村中人皆来贺喜,并皆喜悦,只有洪信、洪义及其妻们怒气冲冲。知远入舍不及百日,不料丈人丈母并亡。依礼挂孝,殡埋持服。弟兄不仁,加之两个妯娌唆送,致令洪义、洪信更为鳖燥。二人便使机关,待损知远。他们“开口叫做刘穷鬼,唤知远阶前侍立”。说他身上穿着罗绮;却不锄田,不使牛,不耕地,“庄家里怎生放得你”!说时,洪义手持定荒桑棒,展臂,一手捽定知远衣服。

〔商调·回戈乐〕闷向闲窗检文典,曾披揽,把一十七代看,自古及今,都总有罹乱。共工当日征于不周,蚩尤播尘寰,汤伐桀,周武动兵,取了纣河山。并合吴越,七雄交战,即渐兴楚汉。到底高祖洪福果齐天,整整四百年间社稷。中腰有奸篡王莽立,昆阳一阵,光武尽除剪。末后三分,举戈铤,不暂停闲。最伤感,两晋陈隋,长是有狼烟。大唐二十一朝帝主,僖宗听谗言,朝失政。后兴五代,饥馑煞艰难。

〔尾〕自从一个黄巢反,荒荒地五十余年,交天下黎民受涂炭。如何见得《五代史》罹乱相持?古贤有诗云:

自从大驾去奔西,贵落深坑贱出泥。邑封尽封元亮牧,郡君却作庶人妻。

扶犁黑手番成笏,食肉朱唇强吃荠。只有一般凭不得,南山依旧与云齐。

底下接着便开始叙述刘知远故事的本文了:

〔正宫·应天长缠令〕自从罹乱士马举,都不似梁、晋交马多战赌。豪家变得贫贱,穷汉却番作荣富。幸是宰相为黎庶,百姓便做了台辅。话中只说应州路,一兄一弟,艰难将自老母。哥哥唤做刘知远,兄弟知崇,同共相逐。知远成人过的家,知崇八九岁正痴愚。

〔甘草子〕在乡故在乡故,上辈为官,父亲多雄武。名目号光挺,因失阵身亡殁。盖为新来坏了家缘,离故里,往南中趁熟,身上单寒,没了盘费,直是凄楚。

〔尾〕两朝天子,子争时不遇。知崇是隐迹河东圣明主,知远是未发迹潜龙汉高祖。

《五代史》,汉高祖者,姓刘讳知远,即位更名曰高。其先沙陀人也。父曰光挺,失阵而卒。后散家产,与弟知崇,逐母趁熟于太原之地。有阳盘六堡村慕容大郎,娶母为后嫁,又生二子,乃彦超、彦进。后长立弟兄不睦。知远独离庄舍,投托于他所。奈别无盘费。

以下接着便叙:知远缺少盘费,途中受饥饿。一日,见一村庄,便走了进去,到牛七翁所开的酒馆里坐地。牛七翁给了他一顿饭吃。这时,忽走进一条恶汉,一方人只叫他做活太岁的,无端将七翁百般辱骂。此汉乃沙陀,小李村住,姓李,名洪义。七翁战战兢兢的侍候着他,一声也不敢响。知远旁观大怒,痛责洪义一顿。洪义岂肯服善,二人便扑打起来。知远力大,打得洪义满身是血。满酒务中人皆喝彩。洪义垂头丧气而去。

酒务,宋代掌管酒税的官吏,掌分务管理榷酒之事。因此,后来把酒店也称为酒务。

第一则止于此处,第二则接着说,李洪义剥了知远身上衣服,与布衫布挎穿着了,使交桃园去。知远不知是计。洪义却在黑处先等。约过二鼓,陌然地见他跳过颓垣,欲奔草房去。洪义喜道,“这汉合死,今得报仇。”他便追了去,从后举棒,拦腰打去。七尺身躯,仆地倒下。洪义心狠,更欲打得他身亡。听得那人言语,便唬去了三魂。连忙将那人扶起,在朦胧月色之下认来,原来不是那穷神,却是李洪信。洪义且惊且哭。洪信忍痛说道:“小弟恐兄落穷神之手,故来觑你。”这时,才见知远相从数人,带酒而来。被洪义扯住,“新近亡却丈人丈母,怎敢饮酒!”众村人说道,“是俺与他收泪。”二人终是不休。至天明,用绳索绑定,欲要送官。被做媒的李三翁见了,他说,“若您弟兄送他,我却官中共您理会。”兼着旁人劝免。以此洪义方休。后经数日弟兄定计,交知远草房内睡,怕今夜乳牛生犊。三娘也不知道。知远在草房中长叹,恋着三娘,欲去不忍。到夜深,知远睡熟,洪义却在草房外放起火来。究竟帝王有福,天上没云没雾,平白地下起雨来,把火熄了。知远惊觉,方知洪义所为,也不敢申诉。至次日,知远“引牛驴,拽拖车,三教庙左右做生活”。暂于庙中困歇熟睡。忽然霹雳喧轰,急雨如注,牛驴惊跳;拽断麻绳,走得不知所在。知远醒来,寻至天晚不见,不敢归庄。意欲私走太原投军,又念三娘情重,不能弃舍。于明月之下,去住无门,时时叹息。二更以后,知远潜身私入庄中,来别三娘。恰到牛栏圈,被一人抱住。知远惊得一跳。抱者是谁?回头视之,乃妻三娘也。她说,“儿夫来何太晚!兄嫂持棒,专待尔来。”知远具说因依,并言欲到太原投军,“特来与妻相别”。三娘闻语,心若刀割。说是,已怀身三个月,若太原闻了名,早早来取她。她是决不改嫁,也不肯自寻短见,任兄嫂怎样磨难,也是要守着他的。说时悲涕不已。她说:“刘郎略等,取些小盘费去。”去移时,不至。知远自来看她,见她手携斫桑斧,“把头发披开砧子上,斧举处唬杀刘郎”。三娘性命如何?却是用斧截青丝一缕,并紫皂花绫团袄一领,开门付与刘郎。她相送到墙下。“二仪初分天地,也有聚散别离底,想料也不似这夫妻今宵难舍难弃!”二人泪点多如雨点。正在这时,洪义、洪信兄弟二人持棒前来,欲驱辱知远。知远大怒道,“我去也,我去也!异日得志,终不舍汝辈!”弟兄笑道:“你发迹后,俺句鼻内呷三斗三升酽醋。”两个妯娌也道:“俺吃三斗三升盐!”四口儿扯了三娘回去,刘知远独上太原。次日到并州试了武艺,团练岳司公见知远顶上有红光结成斗龙形势。暗叹曰:“此人异日富贵,不可言尽。”便赐酒一瓶钱三贯,且令营中歇息。又叫人做媒,将女嫁他。知远闻言泪下,说起已有前妻李三娘。但做媒者动以利害。知远不得已而许之,把定物收了。

第二则止于此,第三则叙的是,“知远充军,三娘剪发生少主”事。却说知远收了定,满营军健,都皆喜悦。不久,知远和岳公小姐便成了婚。第二天正在设宴贺喜之时,门吏报覆,有两个大汉,庄家打扮,说是沙陀村李家庄来的,要寻刘知远。知远吓了一跳,以为是洪义、洪信二舅。出营门来觑。来者非是二舅,乃李四叔及庄客沙三。李四叔是李三传房弟,知远丈人行也。知远问他们为何前来。沙三道:“您妻子交来打听消息的。你却这里又做女婿!”知远道,营中军法,不得已而为之。“四叔,你也休见罪,凡百事息言,莫传与洪信、洪义。”原书第三则止于此,以下皆缺。故我们没有法子知道,以下所叙的事是什么,仅就其题目所指示,知其下半所叙的乃为“三娘剪发生少主”的事而已。这一般事,在《五代史平话》及元传奇《白兔记》里,都写得很详细,很可以根据此二书而得到些影像。惟《白兔记》有“汲水挨磨,磨房中产下婴儿,当时痛苦咬儿脐”(用富春堂本《白兔记》第一折中语)诸情节,而《刘知远诸宫调》则似无咬断儿脐一事。据《刘知远诸宫调》的后半部,关于三娘事,似只有“最苦剪头发短,无冬夏教我几曾饱暖”及推磨、汲水诸事。

《五代史平话》,宋代讲史话本。《平话》于梁、唐、晋、汉、周五代各自独立,每朝分下两卷。不少地方采自正史,细节上也有虚构成分。情节简洁平实,文言语汇较多。

从第三则下半节以后,直到第十则原书皆缺失,不知内容为何。但如依据了《五代史平话》及《白兔记》二书,则其中情节也约略的可以知道。

《五代史平话》在“刘知远去太原投军”的一个节目与“知远见三娘子”的一个节目之间,共有下列的十几个节目:这些事都是着重在刘知远的本身的;《白兔记》的所叙,则其中一部分,并着重在李三娘一方面。兹据汲古阁刊《六十种曲》本《白兔记》列其自知远“投军”以下至“私会”止的节目如下:

刘知远去太原投军

知远与石敬塘结为兄弟

石敬塘为河东节使

刘知远跟石敬塘往河东

刘知远劝石敬塘据河东

敬瑭称帝授知远为平章

刘知远为北京留守

军卒报刘承义娘子消息

刘知远自到孟石村探妻

知远妆做打草人

刘知远见李敬业

知远见三娘子

投军 强逼 巡更 拷问 挨磨 分娩

岳赘 送子 求乳 见儿 寇反 讨贼

凯回 受封 汲水 诉猎 私会

《六十种曲》,又名《汲古阁六十种曲》。传奇戏曲总集。明代毛晋编。收罗宏富,基本囊括一代优秀传奇作品。

凡“挨磨”等等,旁有。为记者皆专叙三娘的节目。

以我们的想象推测之,《刘知远诸宫调》之所叙,当未必与《五代史平话》及《白兔记》完全相同;在那已失的七则里,叙述知远的故事或当较多于叙述三娘的罢。在原书的第十二则里,写着:三娘对她的哥哥说道:“自从刘郎相别了,庄上十二三年,最苦剪头发短,无冬夏教我几曾饱暖。咱是的亲爹生长,似奴婢一般摧残。及至凌打,您也恁怯恒懊煎。记得恁打考千千遍,任苦告不肯担免。恁时却不看姊妹弟兄面!”如此,则三娘的事,只是“煎发”、“挨饿”、“似奴婢一般摧残、凌打”等等而已,但在同“则”里,又从刘知远口中说出三娘被凌虐的情形来:“因吾打得浑身破折,到得明头露脚,交担水负柴薪,终日捣碓推磨”云云。如此,则当时已有挨磨等等以后的所有的传说了。惟“咬脐”一事似尚未发生。但三娘汲水遇子的事,则在《刘知远诸宫调》里也已有之。在其第十一则里,有着这样的记载:

知远说罢,三娘寻思道:是见来。昨日打水处,见个小秃厮儿,身上一领布衫似打渔网那底,更还两个月深秋奈何!

又有“昨日个向庄里臂鹰走犬,引着诸仆吏打猎为戏”诸语,是“汲水”、“诉猎”两个节目,在本书里自必有之。惟当时三娘见到“刘衙内”时,未知便是其子,且也并无“白兔”为引介之物耳。

至于知远的故事,则原书仅叙其做到“九州安抚使”,并未更详其中的情节,故我们也不能十分的明白。

第十一则叙“知远探三娘,与洪义厮打”事,盖即《白兔记》所叙的“相会”的一幕,也即《五代史平话》“知远见三娘子”及以后数节中所叙的故事。惟其描叙的婉曲深挚,则远非《平话》与《白兔记》所可与之拮抗。在这个所在,我们充分可以看出,《刘知远诸宫调》的作者,确是一位不同凡俗的有伟大的天才及极丰富的想象力与描写力的作家。然而这位无名的大作家及其伟大的作品却埋在我们的西陲的黄沙之中,将及千载而无人知!伟大的作品未必便是必传的作品罢。而许多庸腐的诗、古文辞却传诵到今!

第十一则的头三页,已经缺失,第四页开始,叙的是,刘知远仍改妆为穷汉模样,与李三娘见面,三娘诉说:自己怎样的为了不肯改嫁,把头发剪去,又脱下绮罗,换却布衣,为了“穷刘大”,“泪痕染得布衣红,尽是相思眼内血”。又问知远,“我儿别后在和亡?”知远笑嘻嘻的说道:“你儿见在,到如今许大身材,眉清目秀,腮红耳大,你昨天不是见到他了么?”三娘想起,“昨天在水处见个小秃厮,身上一领布衫似打渔网般的破烂,大约便是的罢”。便道:“这孩子这般褴褛,这两幅布裙比较新,且与他托肩换袖。”知远笑道:“不用布裙三两幅,恁儿身穿锦绣衣。小秃厮儿也不是你儿。你昨日不曾见个刘衙内问你因甚著麻衣,青丝发剪得眉齐。你把行纵去迹说明白,他垂双泪,骑马便归么?那面貌还不是像我的一般?如今恰是十三岁了。”三娘怒道:“衙内怎生是你儿?想你穷神,怎做九州安抚使?”知远恐他妻不信,便于怀中取出一物给她看,那便是九州安抚使的金印。三娘见了,喜不自胜,知远真个发迹了也!三娘便把这金印藏在怀中。知远向其再三告取,三娘终不与。知远道:“收则收着,不要失落了,在三日内,将金冠霞帔,依法取你来。”(元刘唐卿有《李三娘麻地捧印》剧,叙的是此事罢。)正在夫妻相会,未忍离别之际,李洪义执了荒桑棒,当下惊散鸳鸯。洪义道,“你害饥,交三叔取饭,却觅不着,两个在这里!”送的是破罐里盛着残饭。知远大怒,将这残饭泼在洪义面上。洪义怒叫,洪信及二妇人皆至。四个一齐围定刘知远,骂:“穷神怎敢如此无知!好饭好食,充你驴肚!”知远不惧,一条扁担,使得熟会,独自个当敌四下里,只把三娘吓得呆了。但知远虽是英雄,毕竟寡不敌众。亏得有两个英雄,来助他一臂之力,一个是郭彦威,一个是史洪肇。

第十一则叙至郭、史助力为止,第十二则里,叙的便是“君臣弟兄子母夫妇团圆”的事。却说郭、史二人两条扁担,向前救护知远,洪义、洪信弟兄虽勇,毕竟敌不过他们,四口儿便簇定三娘,向庄奔走而去。三娘到庄,定是吃残害。知远入府至衙,与夫人岳氏从头说起三娘之事。第二天,商量着要接取三娘。临衙时,却听见阶前叫屈之声,叫屈的乃是洪信、洪义。知远问论谁。洪义说,“小人久住沙陀种田为活。十三年前,招女婿名知远,性气乖讹。为了责备他些儿,便投军到太原去,把妹子三娘抛弃。生下孩子,曾送与他。他却又娶了岳司公女。昨日他又到庄上,说是在经略衙中办事。一言不合,便相厮打,又有郭彦威、史洪肇二人相助,打得洪义、洪信重伤,两个媳妇,若不走脱,也险些儿命丧黄泉。伏望经略向衙中搜刷刘大。”洪信、洪义正在叨叨地诉说刘大的事,刘知远频频冷笑,叫左右备刀,并怒喝洪信弟兄,“你觑吾身!”两人凝眸,认得经略却正是女婿刘郎。当下二人浑如小鬼见天王。刀斧手正待下手,知远喝住,教取得三娘及妗子再断罪。传令下去,五百个兵披凯甲,导领一辆凤香车,要去迎按三娘。方欲出门,忽门吏荒忙来报,有一个急脚,言有机密事奉告。急脚报的是,有五百个强人,把小李村围住,搜括财宝,临行掳了三娘而去。知远吓得三魂七魄浑无主,急教郭彦威、史洪肇统兵去捉那些强人并救回夫人。不料史洪肇出战,却为贼人所捉;郭彦威力战不屈。正在势急,知远统军亲来接应。二贼人见了,即弃手中兵器,说,军中自有尊长,欲求相见。原来出来的是,刘知远母亲,二人乃慕容彦超、慕容彦进兄弟,他们因刘知远贵了,故来相投。于是夫妻母子兄弟一时相会。知远教人到小李村取李三翁和两个妗子入并州大衙。岳夫人亲捧金冠霞帔,与三娘,三娘不受,说是村庄中人带不得金冠,且又发短齐眉。岳夫人再三相让。三娘见其真意,便祷天说,若梳发得长,便受金冠,否则,便只合做偏室之人。言绝,三梳,随手青丝拂地。众人皆称奇。合府皆喜。李三翁道,“你夫妻团聚,老汉死也快活。”正饮间,人报道,两个舅舅妗子害饥也。知远命取将四人来。他们四人在阶前泪滴如雨,苦苦哀告。知远说道,“要是你们吃尽三斗三升盐,呷尽那一斗三升醋,便也不打不骂,不诛戮。”洪信告说,“是当日戏言,贵人怎以为念。”知远大怒,命推去斩首。四人又哀告三娘。三娘不理。衙内并岳夫人诸官,尽皆劝谏经略。知远方才怒解,解了绑绳,命登筵席。洪义自悔万千,欲当众用手剜去双目。众人救了。皆大欢喜!正在这时,门外有一个后生,年方三十,登门求见,自言与经略有亲。知远一见大喜,原来是他同胞亲弟知崇。他母亲也甚为欣悦。这正是:

弟兄夫妇团圆日,龙虎君臣济会时。

后来知远更为显达,称朕道寡,坐升金殿。

《刘知远诸宫调》全书便终结于此。作者在最后说道:

曾想此本新编传,好伏侍您聪明美贤,有头尾结束刘知远。

这部诸宫调的风俗,极浑朴,极劲遒,有元杂剧的本色,却较她们更为近于自然,近于口语。单就一部伟大的杰作论之,已是我们文学史上罕见的巨著;只有一部同类的《西厢记诸宫调》才可与之拮抗罢。其他一切拟仿的,无灵魂的什么诗,什么文,当其前是要立即粉碎了的。何况在古语言学等等方面更有不可磨灭的重要在着呢。

《天宝遗事诸宫调》,元王伯成著。伯成,涿州人,生平未详。钟嗣成《录鬼簿》载其杂剧二本:

《李太白贬夜郎》(今存,见《元刊杂剧三十种》)

《张骞泛浮槎》(佚)

王国维《曲录》据无名氏《九宫大成谱》,又增

《兴刘灭项》

一本。钟嗣成谓伯成有“《天宝遗事诸宫调》行于世”。贾仲名补《录鬼簿·凌波仙曲》,也极称其《天宝遗事》的美妙:

伯成涿鹿俊丰标,公末文词善解嘲。《天宝遗事诸宫调》,世间无,天下少。《贬夜郎》关目风骚。马致远忘年友,张仁卿莫逆交。超群类一代英豪。

贾仲名(1343-1422后),元末明初戏曲作家。淄川(今山东淄博)人。所作杂剧今知有16种。现存5种:《玉梳记》、《菩萨蛮》、《金童玉女》、《玉壶春》、《升仙梦》。除杂剧外,也有散曲传世。还曾为《录鬼簿》中无吊辞的82个作家补撰了吊曲。现存著作《录鬼簿续编》。“马致远忘年友,张仁卿莫逆交”二语,是他处所绝未见者;伯成的生平,可知者惟此而已。致远的卒年约在公元1300年以前,伯成当亦为那一时代的人物。钟嗣成的《录鬼簿》成于公元1330年,已称“伯成”为“前辈名公”,则其时代当亦必在1300年以前也。

然《天宝遗事》自明以后,便不甚传于世。乾隆间所刊《九宫大成谱》卷二十八,录《天宝遗事踏阵马》一套,其后附注云:

首阕《踏阵马》,《北词广正谱》及《曲谱大成》,皆收此曲。但第七句皆脱一字,今考原本改正。

《九宫大成谱》,古代曲谱集,即《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清庄亲王允禄奉敕编纂,周祥钰、邹金生等人分任其事。成书于乾隆十一年(1746),82卷。包括南曲的引、正曲、集曲,北曲的只曲共2094个曲牌,连同变体共4466个曲调。此外,尚有北曲套曲185套,南北合套36套。

又在同书卷五十三所录《天宝遗事一枝花》套,卷七十四所录《天宝遗事醉花阴》套,皆有很重要的考证。难道乾隆间《大成谱》的编者们,尚能见到《天宝遗事》的原本么?然此原本今绝不可得见。长沙杨恩寿作《词余丛话》,在其中有一段很可笑的话:

明曲《天宝遗事》相传为汪太涵手笔。当时传播艺林,以余观之,不及洪昉思远甚。《窥浴》一出,洪作细赋风光,柔情如绘,汪则索然也。(《词余丛话》卷二)

此诚不知而作者。恩寿不仅不知《天宝遗事》为何人所作,并亦不知《天宝遗事》为何时代的作品,可谓疏谬之至!然亦可见知《天宝遗事》者之鲜。

《天宝遗事》原本今既不可见,幸明嘉靖时郭勋所编的《雍熙乐府》,选录《天宝遗事》套曲极多;明初涵虚子的《太和正音谱》,清初李玉的《北词广正谱》以及乾隆时周祥钰诸人所编之《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等书,并也选载《天宝遗事》的遗文不少。数年前我曾从这几部书里辑录出一部《天宝遗事》来;但这一部辑本,其篇幅与原本较之,大约相差定是甚远的,且也没有道白。友人任二北先生也有辑录此书之意,成书与否,惜不能知道。《天宝遗事》的全部结构,在其《遗事引》里大约可以看出。《遗事引》今存者凡三套:

(一)哨遍

“天宝年间遗事” 见《雍熙乐府》卷七

(二)八声甘州 “开元至尊”

见《雍熙乐府》卷四

(三)八声甘州 “中华大唐”

见《雍熙乐府》卷四

这三套所述大略相同,惟第一套《哨遍》为最详。兹录其前半有关《遗事》的情节的曲文如下:

哨遍遗事引

天宝年间遗事,向锦囊玉罅新开创。风流酝藉李三郎,殢真妃日夜昭阳恣色荒。惜花怜月宠恩云,霄鼓逐天杖。绣领华清宫殿,尤回翠辇,洛出兰汤。半酣绿酒海棠娇,一笑红尘荔枝香。宜醉宜醒,堪笑堪嗔,称梳称妆。

〔幺篇〕银烛荧煌,看不尽上马娇模样。私语向七夕间,天边织女牛郎,自还想。潜随叶靖,半夜乘空,游月窟来天上。切记得广寒宫曲,羽衣缥渺,仙佩玎珰。笑携玉箸击梧桐,巧称彤盘按霓裳。不提防祸隐萧墙。

[墙头花]无端乳鹿入禁苑,平欺诳,愤得个禄山野物,纵横恣来往。避龙情子母似恩情,登凤榻夫妻般过当。

〔幺篇〕如穿人口,国丑事难遮当。将禄山别迁为苏州长。便兴心买马军,合下手合朋聚党。

〔幺篇〕恩多决怨深,慈悲反受殃。想唐朝触祸机,败国事皆因偃月堂。张九龄材野为农,李林甫朝廷拜相。

〔耍孩儿〕渔阳灯火三千丈,统大势长驱虎狼。响珊珊铁甲开金戈,明晃晃斧钹刀枪。鞭彪剪剪摇旗影,衡水粼粼射甲光。凭骁健,马雄如獬豸,人劣似金刚。

〔四煞〕潼关一鼓过元平荡,哥舒翰应难堵当。生逼得车驾幸西蜀。马嵬坡签抑君王。一声阃外将军令,万马蹄边妃子亡。扶归路愁观罗袜,痛哭香囊。

这里所说的只是几个大节目。在每一个节目之下,《遗事》都有很详细的描状;譬如,“哭杨妃”的一个节目,有明皇的哭,有高力士的哭,又有安禄山的哭;在“忆杨妃”的节目之下,有明皇的忆,也有禄山的忆。在当时的写作的时候,作者是凭着浩瀚的才情而恣其点染的。故白仁甫的《梧桐雨》、《游月宫》,关汉卿的《哭香囊》,都不过是一本的杂剧,而伯成的《遗事》则独成为一部弘伟的“诸宫调”。在这部弘伟的“诸宫调”里,所受到的前人的影响一定是很不少的。例如,《哭香囊》的一节,当然是会受有关氏的杂剧的影响的。

杨妃(719-756),即杨贵环。唐玄宗妃。

白仁甫(1226-1306后),即白朴。元代戏曲家、词人,“元曲四大家”之一。字仁甫,隩州(今山西河曲)人。终身未仕,放浪山水间。所作杂剧今知有16种。代表作《墙头马上》、《梧桐雨》。有词集《天籁集》。

依据了上面的节略,我们便可以将现在所辑得的《天宝遗事》的遗文,排列成一个较有系统的东西。

(一)夜行舡 明皇宠杨妃“一片云天上来”(《雍熙乐府》卷十二)

(二)醉花阴 杨妃出浴“腻水流清涨新绿”(同书卷一)

(又此套亦载《九曲大谱》卷七十四:自《梁州第七》以下与《雍熙》所载大异。)

(三)袄神急 杨妃澡浴“髻收金索”(《雍熙》卷四)

(四)一枝花 杨妃剪足“脱凤头宫样鞋”(同书卷十)

(五)翠裙腰 太真闭酒“香闺捧出风流况”(同书卷四)

(六)抛毯乐 杨妃病酒“雨云新扰”(同书卷一)

(七)一枝花 杨妃梳妆“苏合香兰芷膏”(同书卷十)

(又见《九宫大成谱》卷五十三;《大成谱》注曰:“《雍熙乐府》原本,于《梁州第七》第三句下,误接黄钟调《杨妃出浴》套,《醉花阴》之又一体及《神仗儿》、《神仗煞》等曲,反将此套《梁州第七》之第三目以下及三煞、二煞、煞尾,接入《杨妃出浴》,《醉花阴》套内,盖因同用一韵,以致错误如此。”)

以上七则,正是《遗事引》里所谓“浴出兰汤,半酣绿酒海棠娇。一笑红尘荔枝香。宜醉宜醒,堪笑堪嗔,称梳称妆”的一段;只是“一笑红尘荔枝香”的一则情事,其遗文已无从考见。

(八)一枝花 玄宗扪乳“掌中白玉硅”(《雍熙乐府》卷十)

(九)哨遍 杨妃胜腰“千古风流旖旎”(同书卷七)

(十)瑞鹤仙 杨妃藏钩会“小杯橙酿浅”(同书卷四)

(十一)一枝花 杨妃捧砚“金瓶点素痕”(同书卷十)

以上五则,虽其事未见《遗事引》提起,似亦当在第一部分之中。又下面的一则,似亦当为《遗事》的“引子”之一,未及附前,也姑列于此。

(十二)摧拍子 杨妃“明皇且休催花柳”(《雍熙乐府》卷十五)

底下的两则所写的便是《遗事引》里所说的“银烛荧煌,看不尽上马娇模样,私语七夕间,天边织女牛郎,自还想”的数语。

(十三)六么序 杨妃上马娇“烹龙炮凤”(《雍熙乐府》卷四)

(十四)一枝花 长生殿庆七夕“细珠丝穿绣针”(同书卷十)

《遗事引》里所谓“潜随叶靖,半夜乘空,游月窟来天上”的一段情节,伯成却尽了才力来仔细描状:

(十五)点绛唇 十美人赏月“为照芳妍,有如皎练”(《雍熙乐府》卷四)

这一套,大约是先叙宫中美人们赏月事,用以烘染明皇的游月宫的事的。

(十六)六幺令 明皇游月宫“冰轮光展”(《雍熙乐府》卷五)

(十七)玉翼蝉煞 游月宫“似仙阙,若帝居”(同书卷十五)

(十八)点绛唇 明皇游月宫“玉艳光中素衣丛里”(同书卷四)

(十九)青杏儿 明皇喜月宫“一片玉无瑕”(同书卷四)

(二十)点绛唇 明皇哀告叶靖“人世尘清”(同书卷四)

这些着力描写的所在,大约与白仁甫的《唐明皇游月宫》杂剧(今佚)总有些关系罢。以下便是“笑携玉筋击梧桐,巧称雕盘按霓裳”的一段极盛的状况,一节极旖族的风光的故事的叙写了:

(二十一)胜葫芦 明皇击梧桐“朝罢君王宣玉容”(《雍熙乐府》卷四)

(二十二)一枝花 杨妃翠荷叶“拢发云满梳”(同书卷十)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祸根便埋伏下了。“无端野鹿入禁苑,平欺诳,惯得个禄山野物,纵横恣来往。避龙情子母似恩情,登凤榻夫妻般过当。”这一段事在底下二套里写着:

(二十三)墙头花 禄山偷杨妃“玄宗无道”(同书卷七)

(二十四)醉花阴 禄山戏杨妃“羡煞寻花上阳路”(《雍熙乐府》卷一)

像这样的比较隐秘、比较秽亵的事,清人洪异的《长生殿》便很巧妙、很正当的把它舍弃去了不写。

(二十五)踏阵马 禄山别杨妃“天上少世间无”(《九宫大成谱》卷二十八)

(二十六)胜葫芦 贬禄山渔阳“则为我烂醉佳人锦瑟傍”(《雍熙乐府》卷四)

这二段便是“如穿人口,国丑事难遮当,将禄山别迁为苏州长”的事了。

(二十七)一枝花 禄山谋反“苍烟拥剑门”(《雍熙乐府》卷十)

(二十八)赏花时 禄山叛“扰扰毡车惨雾生”(同书卷五)

(二十九)耍三台 破潼关“殢风流的明皇驾”(《九宫谱》卷二十七)

以上便是“渔阳灯火三千丈,统大势长驱虎狼”云云的禄山起兵与过潼关的一段事了。潼关一破,势如破竹,不得不“生逼得车驾幸西蜀”。接着便是“马嵬坡签抑君王。一声阃外将军令,万马蹄边妃子亡”的惨酷绝伦的事发生了。关于幸蜀事,《天宝遗事》的遗文惜无存者;而关于杨妃的亡与明皇的忆则正是伯成千钧之力之所集中者;当是《遗事》里最哀艳、最着重的文字。这一节故事的遗文,今见存最多;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禄山(703-757),即安禄山。唐安史之乱的祸首。

(三十)醉花阴 杨妃上马嵬坡“愁据雕鞍翠眉锁”(《雍熙乐府》卷一)

(三十一)醉花阴 明皇告代杨妃死“有句衷言细详察”(同书卷一)

(三十二)愿成双 杨妃乞罪“一壁厢死犹热,血未干”(同书卷一)

(三十三)集贤宾 杨妃诉恨“飞花落絮无定止”(同书卷十四)

(三十四)村里迓古 明皇哀告陈玄礼“六军不进”(同书卷四)

(三十五)胜葫芦 践杨妃“是去君王不奈何”(同书卷五)

(三十六)袄神急 埋杨妃“雾昏秦岭日”(同书卷四)

(三十七)集贤宾 祭杨妃“人咸道太真妃”(同书卷十四)

杨妃死后,明皇哭之,忆之。高力士也哭之,忆之。这噩耗传到了安禄山那里,禄山也哭之,忆之。关于哭杨妃的事,伯成又是以千钧之力加以描写的。原来的排列如何,今不可知,姑以哭、忆事为一类列下。

(三十八)粉蝶儿 哭杨妃“玉骨香肌”(《雍熙乐府》卷七)

(三十九)新水令 忆杨妃“翠鸾无语到南柯”(同书卷十一)

(四十)粉蝶儿 力士泣杨妃“若不是将令行疾”(同书卷七)

(四十一)粉蝶儿 禄山泣杨妃“虽则我肌体丰肥”(同书卷七)

(四十二)行香子 禄山忆杨妃“被一纸皇宣”(同书卷十二)

(四十三)新水令 禄山忆杨妃“舞腰宽褪毙貂衣”(同书卷十一)

(四十四)夜行舡 明皇哀诏“不觉天颜珠泪籁”(同书卷十二)

(四十五)一枝花 陈玄礼骇赦“锦宫除祸机”(同书卷十)

(四十六)端正好 玄宗幸蜀“正团圆成孤另”(同书卷三)

(四十七)八声甘州 明皇望长安“中秋夜阑”(同书卷四)

从《粉蝶儿》套《哭杨妃》到《八声甘州》套《望长安》的十则,都只是写一个“哭”字,一个“忆”字。更有:

(四十八)新水令 禄山梦杨妃“驾着五云轩”(《雍熙乐府》卷十一)

一套,似也可以附在这个所在。

(四十九)一枝花 杨妃绣鞋“倾城忒可憎”(《雍熙乐府》卷十)

(五十)赏花时 哭香囊“据刺绣描写巧伎俩”(同书卷四)

以上的二则,便是《遗事引》里所谓的“愁观罗袜,痛哭香囊”的二语了。可惜这里只有关于杨妃绣鞋的一则,却没有关于罗袜的。最后尚有一则:

(五十一)赏花时 明皇梦杨妃“天宝年间事一空”(《雍熙乐府》卷五)

从“天宝年间事一空,人说环儿似玉容”起,直说到“贪欢未能,惊回清梦,玉阶前疏雨响梧桐”,似为一个结束或一个“引言”。但说是附于“疏雨响梧桐”的一则故事之后的一个结束,大约是不会很错的。伯成的“疏雨梧桐”的节目,或甚得白仁甫的那一部《梧桐雨》的杂剧的暗示的罢;正如《哭香囊》的一个节目之得力于关汉卿的《唐明皇哭香囊》一剧一样。但很可惜的,“疏雨响梧桐”的遗文,我们却已无从得见了。

洪异的《长生殿》,其下卷几全叙杨妃死后的事,特别着重于“临印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云云的一段虚无缥缈的天上的故事。白氏的《梧桐雨》剧,则截然的终止。于“秋雨梧桐叶落时”的一梦,恰正获得最高超的悲剧的气氛,远胜于《长生殿》之拖泥带水。伯成的《天宝遗事》,是否也终止于“秋雨梧桐”,今不可知,但〔赏花时〕“天宝年间事一空”套若果为一个总的结束,则其“尾声”当然会是“秋雨梧桐”的一梦的。这部弘伟的《天宝遗事诸宫调》若果真终止于此,则其识力,当更过于董解元;其风格的完美,其情调的隽逸,也当更较《西厢记诸宫调》为远胜。

《天宝遗事诸宫调》的遗文,除过于零星者不计外,凡得上列的五十四套(连《遗事引》三套)。可说是,已尽了可能的搜辑的工力了。大部分都被保存在《雍熙乐府》里。这部空前的浩瀚的“曲集”,其中所收罗着的重要的材料不知凡几。《天宝遗事》五十余套,便是重要的材料的一种。在较《雍熙乐府》的刊行为早的《盛世新声》及约略同时的《词林摘艳》二书里,《天宝遗事》的曲子连一套也不曾收着。这真有点可怪!《太和正音谱》,及《北词广正谱》所收的《遗事》的曲子,却又是极为零星的。《九宫大成谱》又开始注意到《遗事》,但所录《遗事》的曲文,出于《雍熙乐府》外者仅二套耳。故辑录遗事的遗文,终当以《雍熙》为渊薮。

五十四套的曲文,当然不能尽《遗事》的全部。就《西厢记诸宫调》有一百九十三套,《刘知远诸宫调》残存三之一的篇幅,而也有八十套的事实看来,《天宝遗事》大约总也会有二百套左右的吧。今辑得的五十四套,只当得全文的四之一吧。最明显的遗漏是:“晓日荔枝香”、“霓裳舞”、“夜雨梧桐”等等重要的情节。伯成以那末许多套的曲子,来写明皇的游月宫,来写安禄山的离京,来写杨贵妃的死,来写明皇等的哭与忆,便知所遗者一定是不在少数。

假如有一天,像发现《刘知远诸宫调》似的,也发现了《天宝遗事诸宫调》的原本,那岂仅仅是一件惊人的快事而已!要是《九宫大成谱》的编者们不说谎,果真犹及见到《天宝遗事》的原书,则在今日(离他们不到二百年)而若得到此弘伟的名著,恐怕也不是什么太突然的事吧。

“天宝遗事”很早的便成为谈资;《长恨歌》以外,宋人已有《太真外传》(乐史著,有《顾氏文房小说》本)及《梅妃传》(无作者姓名,亦见于《顾氏文房小说》)诸作,颇尽描状的姿态。《辍耕录》所载“院本名目”中,也有

《太真外传》,即《杨太真外传》。长篇传奇,北宋乐史撰。乐史,北宋文学家、地理学家。杨太真即杨贵妃,此书系摭采《明皇杂录》、《长恨歌》、《安禄山事迹》等书创作而成。

《梅妃传》,宋代传奇小说,作者不详。书中写宫人江采苹生性喜梅,唐玄宗赐名梅妃,为杨贵妃所妒,二人争宠互嫉。

《击梧桐》一本。

元人杂剧,关于此故事者更多:于关、白二氏诸作外,更有庚天锡的:

《杨太真霓裳怨》一本(今佚,《录鬼簿》著录)

《杨太真华清宫》一本(同上)

又有岳伯川的《罗光远梦断杨贵妃》一本(今佚,《录鬼簿》著录)。而王伯成则为总集诸作的大成者。其魄力的弘伟,诚足以压倒一切。像那么浩瀚的一部“天宝遗事”,在他之前,还不曾有人敢动过笔呢。在他之后,明人之作诚多,若《惊鸿》,若《彩毫》,皆是其中表表者,然若置之这部伟大的诸宫调之前,则惟有自惭其丑耳。

在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的开卷,曾有一般话道:

〔太平赚〕……比前览乐府不中听,在诸宫调里却着数。一个个旖旎流风济楚,不比其余。

〔柘枝令〕也不是崔韬逢雌虎,也不是郑子遇妖狐,也不是井底引银瓶,也不是双女夺夫。也不是离魂倩女,也不是谒浆崔护,也不是双渐豫章城,也不是柳毅传书。

在这里,我们可得到不少的诸宫调的名目:

(一)崔韬逢雌虎诸宫调

(二)郑子遇妖狐诸宫调

(三)井底引银瓶诸宫调

(四)双女夺夫诸宫调

(五)倩女离魂诸宫调

(六)崔护谒浆诸宫调

(七)双渐赶苏卿诸宫调

(八)柳毅传书诸宫调

这些,全部是与“西厢”同科的“倚翠偷期话”,而非“扑刀捍棒,长枪大马”之流。

又,在石君宝的《诸宫调风有紫云亭》剧里,由韩楚兰的口中,也可以搜到下列几种的诸宫调的名目:

(一)三国志诸宫调

(二)五代史诸宫调

(三)双渐赶苏卿诸宫调

(四)七国志诸宫调

其中除了第三种《双渐赶苏卿诸宫调》已见于董解元所述者外,其他几种,都完全是“铁骑儿”或“长枪大刀”一类的著作。

周密《武林旧事》(卷十)所载的诸宫调二本:

(一)诸宫调霸王

(二)诸宫调卦铺儿

其性质不很明了,但其为最早期的诸宫调则可断言。

始创诸宫调的孔三传,所作唯何,今不可知。耐得翁《都城纪胜》云“孔三传编撰传奇灵怪入曲说唱”,则其所编撰,当必不止一二种。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有“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语,与“毛详,霍伯丑商迷,吴八儿合生”并举,则“耍秀才”如果不是人名,便当是诸宫调名了。

王伯成《天宝遗事诸宫调引》,有云:

〔三煞〕好似火块般曲调新,锦片似关目强,如沙金璞玉逢良匠。愁临阻崄频搔首,曲到关情也断肠。虽脂妆,不比送君南浦,待月西厢。(《雍熙乐府》七引卷)

“待月西厢”指的当然是《西厢记诸宫调》了;“送君南浦”的情节,见于《琵琶记》,难道赵贞女蔡二郎事,也曾见之于诸宫调么?

《永乐大典》所载《张协状元戏文》,其开头便是弹唱一段诸宫调,说是:“这番书会,要夺魁名,占断东瓯盛事。诸宫调唱,出来因厮罗响。贤门雅静,仔细说教听。”当时或者竟有全部《张协状元诸宫调》也说不定。

《辍耕录》所著录的“院本名目”《拴搐艳段》一部里有“诸宫调”一本,然不详其名。关于诸宫调的著录,殆已尽于此矣。

诸宫调的影响,在后来是极伟大的;一方面“变文”的讲唱的体裁,改变了一个方向,那便是不袭用“梵呗”的旧音,而改用了当时流行的歌曲来作弹唱的本身。这个影响在“变文”的本身上,几乎也便倒流似的受到了。我们看“变文”的嫡系的儿子“宝卷”,在袭用了“变文”的全般体格之外,还加上了金字经、挂金索等等的当时流行的歌曲,这不能不说是诸宫调所给予的恩物或暗示。本该是以单调的梵呗组成的《诸佛名经》等等,今所见的永乐间刊本,却全是用浩瀚的歌曲组织成功的。这大约也是受有诸宫调的暗示的可能。在南戏方面,诸宫调也颇有所给予。

梵呗,佛教歌赞。呗是梵文pàthaka(呗匿)的略称,意译为“赞叹”。原为歌曲。中国以其传自梵土(天竺),故名之为梵呗。

但诸宫调的更为伟大的影响,却存在元代杂剧里。元人杂剧与宋代“杂剧词”并非一物。这在我的上文里,已屡次的说到。就文体演进的自然的趋势看来,从宋的大曲或宋的“杂剧词”而演进到元的“杂剧”,这其间必得要经过宋、金诸宫调的一个阶段;要想蹿过“诸宫调”的一个阶段几乎是不可能的。或者可以说,如果没有“诸宫调”的一个文体的产生,为元人一代光荣的“杂剧”,究竟能否出现,却还是一个不可知之数呢。

元人杂剧,在体制上所受到的诸宫调的影响,是极为显著的。我们都知道,诸宫调是由一个人弹唱到底的,有如今日流行的弹词鼓词。凡是这一类的有曲有白的讲唱的叙事诗,从最原始的变文起,到最近尚在流行的弹词鼓词止,几乎没有一种不是“专以一人”“念唱”的。这既已在上文说得很明白。这一点,在元人杂剧里便也维持着。元剧的以正末或正旦独唱到底的体裁是最可怪的,与任何国的戏曲的格调都不相同,与任何种的文体也俱不同类。但却独与“诸宫调”的体例极为符合。如果元剧的旦或末独唱到底的体例是有所承袭的话,则最可能的祖祢,自为与之有直接的渊源关系的“诸宫调”。戏曲的元素最重要者为对话,而元剧则对话仅于道白见之,曲词则大多数为抒情的一人独唱的。虽亦有与道白相对答的,却绝无二人对唱之例。这种有对白而无对唱的戏曲,诚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宋、元的戏文,其体例便与之截然不同。但这体例,这格式,决不会从天上落下来的。诸宫调的那个重要的文体,恰好足以供给我们明白元剧所以会有如此的格例之故。更有趣的是:在宋、金的时候讲唱诸宫调者,原有男人,有女人。元人杂剧之有旦本(即以正旦为主角,独唱到底者)、有末本(即以正末为主角,独唱到底者),也当与此有些重要的关系罢。否则,在旦末并重的情节的诸剧里,为何旦末始终没有并唱的呢。

仅有一点,元人杂剧与诸宫调是不同的;即前者的唱词是代言体或以第一身的口吻出之的,后者的唱词却是第三身的叙述与描状。但即在这一点上,元剧也还不曾“数典忘祖”。在好些地方,能够用第三身的叙状的时候,元剧的作者便往往的要借用第三身的口吻出之。这种格局,不仅在表演舞台上不能或不便表演的情状时用之,即舞台上尽可表演的,也还要用到它。最明显的例子,像描状两个武士狠斗的情形,元剧作者们总要借用像探子的那一流人物的报告。(此例,元剧中最多,像尚仲贤的《尉迟恭单鞭夺槊》、《汉高祖濯足气英布》等等皆是。)又无名氏的《货郎担》一剧(见《元曲选》),其第四节正旦所唱的《九转货郎儿》一套,更是正式的叙事歌曲,与“诸宫调”的格调无甚歧异的了。

在歌曲的本身剧,诸宫调所给予元剧的影响尤为重大。《录鬼簿》在董解元的名字之下,注云:

以其创始,故列诸首云。

其意,大概是说,董解元为北曲的“创始”者,故列他于“前辈名公有乐章传于世者”之首。《太和正音谱》也说:“董解元,仕于金,始制北曲。”其实,董解元虽未必是惟一的一位北曲的创“始”者,他和其他的“诸宫调”的诸位作者们,对于北曲的创作却是最为努力,最为有功的。如果在北曲创作的过程里,没有那些位诸宫调的作者们出现,其情形一定是很不相同的。

诸宫调的套数,结构颇繁,而承袭之于北宋时代的唱赚的成法者尤多,这在上文也已说明过。唱赚的曲调组成法,有缠令、缠达二种。缠令最流行于诸宫调里。缠达较少,像《西厢记诸宫调》卷三所载的一套《六幺实催》,《刘知远诸宫调》第一则所载的《安公子缠令》大约都是的罢。像这两种的套数的组成法,今见于诸宫调里者,究竟是否与唱赚的成法完全相同,已不可知。然若与元剧的套数较之,则元剧套数的组成法之出于诸宫调却是彰彰在人耳目间。诸宫调的套数,短者最多;于缠令、缠达外,其余各套,殆皆以一曲一尾组成之,像:

〔中吕调·牧羊关〕……〔尾〕

——见《刘知远诸宫调》第二

这似乎在北曲里较少见到。然其实,诸宫调在这个所在,其所用之曲调,殆皆为同调二曲之合成,有如“词”的必以二段构成,或如南北曲的换头、前腔或幺篇。故上面的一套也可以这样的写法:

〔中吕调·牧羊关〕……〔幺〕……〔尾〕

以这样简单的曲调组成的套数,在元人里也不是没有,像:

〔般涉调·哨遍〕……〔急曲子〕………〔尾声〕

——《北词广正谱》九帙引朱庭玉《唤起琐窗》套

至于“缠令”则大都较长,至少连尾声总有三支曲调,加上幺篇也至少有四支至五支曲调。像《西厢记诸宫调》卷四的《侍香金帝缠令》:

〔黄钟宫·侍香金帝缠令〕……〔双声叠韵〕………〔刮地风〕……〔整金冠令〕……〔赛儿令〕……〔柳叶儿〕………〔神仗儿〕……〔四门子〕……〔尾〕

则简直可以与元剧里最长的套数相拮抗的了:

〔越调·斗鹌鹑〕……〔紫花儿序〕……〔小桃红〕……〔东原乐〕……〔雪里梅〕……〔紫花儿序〕……〔络丝娘〕……〔酒旗儿〕……〔调笑令〕……〔鬼三台〕……〔圣药王〕……〔眉儿弯〕……〔要三台〕……〔收尾〕

——杨梓《豫让吞炭》剧

这数套,其曲调之数都是在十支以上的。若杨显之的《潇湘夜雨》剧内:

〔黄钟宫·醉花阴〕……〔喜迁莺〕……〔出队子〕……〔幺〕……〔山坡羊〕……〔刮地风〕……〔四门子〕……〔古水仙子〕……〔尾声〕

关汉卿《切脍旦》剧内:

〔双调·新水令〕……〔沉醉东风〕……〔雁儿落〕……〔得胜令〕……〔锦上花〕……〔幺〕……〔清江引〕

等套,其曲调皆在十支以内,其格律是更近于诸宫调内所用的各套数的了。

至于缠达的一体,也曾经由诸宫调而传达于元剧的套数里。直接的像那末除一引一尾外,中间“只以两腔递且循环间用”者,元剧里原是不多;然在正宫里的许多套数的组织里,我们还很明显的看出这个影响来。试举关汉卿的《谢天香》剧为例:

〔正宫·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穷河西〕……〔滚绣球〕……

〔倘秀才〕……〔呆骨朵〕……〔倘秀才〕……〔醉太平〕……

〔三煞〕……〔煞尾〕

其以〔滚绣球〕、〔倘秀才〕二调“递且循环间用”正是缠达的方式。不仅汉卿此剧这样。凡〔正宫·端正好套〕,用到《滚绣球》及《倘秀才》几莫不都是如此的“递且循环间用”的,惟其中并用〔穷河西〕、〔醉太平〕等等他曲,则与缠达有不尽同者,此盖因中间已经过诸宫调的一个阶段之故。

大抵连结若干支曲调而成为一部套数其风虽始于大曲(或杂剧词)及唱赚,而发挥光大之,使之成为一种重要的文体者则为诸宫调无疑。元剧离开北宋的大曲及唱赚太远。其所受的影响,自当得之于诸宫调而非得之大曲及唱赚。

最后,更有一点,也是诸宫调给予元杂剧的不可磨灭的痕迹;那便是,组织几个不同宫调的套数,而用来讲唱(就元杂剧方面说来,便是搬演)一件故事。在大曲或唱赚里,所用的曲调惟限于一门“宫调”里的;他们不能使用两个宫调或以上的曲子来连续唱述什么。但诸宫调的作者们却更有弘伟的气魄,知道连结了多数的不同宫调的套数,供给他们自由的运用。这乃是诸宫调所特创的一个叙唱的方法。这个方式,在元杂剧里便全般的采用着。元剧至少有四折,该用四个不同宫调的套数;但像王实甫的《西厢记杂剧》,吴昌龄的《西游记杂剧》,刘东生的《娇红记杂剧》等,其卷数在二卷以上者,则其所需要的不同宫调的套数,往往是在八个乃至二十几个以上的。这全是诸宫调的作者们给她们以模式的。

吴昌龄(生卒不详),元代戏曲作家。西京(今山西大同)人。著有杂剧十余种,代表作为《支坡梦》、《辰钩月》等。《西游记杂剧》实乃杨讷作,误为吴昌龄作。

《西游记杂剧》,此实为元代戏曲作家杨讷所著,而非吴昌龄。疑为作者误植。

以上所述,系就元剧受到诸宫调影响的各个单独之点而立论,其实,那些影响原是整个的,不可分离的,不可割裂的。元杂剧是承受了宋、金诸宫调的全般的体裁的,不仅在枝枝节节的几点而已;只除了元杂剧是迈开足步在舞台上搬演,而诸宫调却是坐(或立)而弹唱的一点的不同。我们简直的可以说,如果没有宋、金的诸宫调,世间便也不会出现着元杂剧的一种特殊的文体的。这大约不会是过度的夸大的话罢。钟嗣成、涵虚子叙述北杂剧,都以董解元为创始者,这是很有见地的。不过以董解元的一人,来代替了自孔三传以下的许多伟大的天才们,未免有些不公平耳。

参考书目

一、耐得翁:《都城纪胜》。

二、吴自牧:《梦粱录》。

三、王国维:《宋元戏曲史》。

四、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北平朴社出版,新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五、郑振铎:《宋金元诸宫调考》,本章关于诸宫调一部分,多节用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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