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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隐者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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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清晨,一切爽朗柔和。每个早晨日头从海面薄雾里浮出后,便有一万条金色飘带,在海上摇动。薄媚浅红的早霞,散布在天上成一片。远近小山同树林,皆镀上银红色早雾。新生的草木,在清新空气里,各湿湿的蒸发一种香气,且静静的立着,如云石镇上的妇人,等候男巫的样子,各在沉默里等待日头的上升。年青人拿了一枝竹枝,一路轻轻的鞭打到身旁左右的灌木,从那条小路向山下走去。走过了那一片树林,转过一片草地,从那孤单老绅士家矮围墙边过身时,正看到那个老绅士,穿了一件短短的条子绒汗衫,裸了一双臂膀,蹲到一株花树下面,用小铲撮土。那个方法一望而知就有了错误。那株花树应当照到原来的方向位置,那绅士并没安置得适当,照例这一株树是不会活的。那个时节那两只狗正在园中追逐,见到了墙外的年青人了,就跑过来,把前脚搭在墙上,同他表示亲昵。同时且轻轻的吠着,好象同他那么批评到它的主人:“你瞧,花应当那么栽吗?你瞧,这花值几块钱吗?”年青人同时心里也就正那么想着:“这花实在不应当那样栽的。”他便那么立着停顿不动了。他等候一个机会,将向这个主人作一种善意的建议。

那主人见到这一边情形了。他的狗对外人那么和气亲切,似乎极其满意,便对墙外的年青人和善的笑着,点了一下头。

“先生,天气真好!你说,空气不同很好的酒一样吗?”

年青人说:“是的,先生,这早上空气当真同酒一样。不过我是一个平时不大喝酒的人,请你原谅,容许我另外找寻一个比喻。”但一时并没有较好的比喻可找寻,所以他接着就说:“这空气比酒应当还好一点,我觉得它有甜味。”

“那么,蜜酒你觉得怎么样?”

“好吧,算它是蜜酒吧。先生,您这两只狗不坏,雄壮得简直是两只豹子。”

“这狗有豹子的身份,具绵羊的灵魂。”接着便站了起来,“我看你倒很早,每天你都……你精神倒真是一只豹子!”

“老先生,你也早!你不觉得你很象一个年青人吗?”

那老绅士听到人家对于他的健康,加以风趣的批评,就摇头笑了。“你应当明白你是豹子呀!”那时正有一群乌鸦在空中飞过去,引起了他的仰首,“不过,你瞧,老鸹比我们都早,这东西还会飞!”

一点放肆的,稍稍缺少庄重,不大合乎平常规矩的谈话,连接了两个人的友谊。不到一会,墙外那一个,便被主人请进花园里了。第一次作客,就是从那一道围墙跳进去的,这种主客洒脱处,证明了某种琐碎的礼节,不适用于他们此后的交谊。到了花园以后,那两只黑色巨獒,也显得十分快乐,扑到客人身上来,闹了一会,带了一种高兴的神气,满园各处跑去。他们已经谈到栽花的事情了,这客人一面说到一种栽移果树的规矩,说明那株花树应当取原来方向的理由,一面便为动手去改动。那绅士对于客人所说到的经验颔首不已,快乐的搓着两只手,带一点儿轻微的嘲弄的神气,轻轻的说:“我看你是一个农业大学的学生。”

这话似乎并不是预备同客人说的。客人却说:“叫我做农夫,我以为较相宜一点。”

老绅士就说:“这是我的错误,因为把一个技师当成了学徒。”

“没有的,你这是把我估计错了。我并不是技师。”

因为绅士正象想到什么话,微笑着,没有说下去,客人又说:“我是一个砍了少许大树,却栽过许多小树的人。……”

绅士把手很快乐的摇着,制止到客人言语的继续。“那莫管罢。你不作这件事,一定就作那件事。你不象一个平常人,也正如我不象一个更夫一样。你不要再说下去,我倒看出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了。”这绅士随即就用一种确定的神气,说明了客人的籍贯。且接着那么说着:“你并不谎我,你的确是一个农人,因为你那地方,除了这一种人没有别的职业。你是那地方生长的。可是,为什么原因,那地方会产出那么体面的手臂,体面的眼睛,和那不可企及的年青人的风度?……”

忽然听到一个陌生人,很冒昧的也很坚定的说到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且完全没有说错,这年青人为了一种意外的惊讶,显得有一点儿呆板了。他回答说,“先生,这是我难于相信的,因为你并没有说错!我听到你用我那地方人的言语,说我们那里的一切,我疑心是一个梦。”

绅士见到面前的人承认了,也显得十分快乐。“这应当是一个梦的,因为在此地我能碰到你!x山的银角,大枧头的芦管,你的声音,同这些东西一样,听到时使我兴奋。”

“我听人提到我那里一切,似乎……”

“是的,那是一样的,所生长的乡下,蚂蚁也比别处的美丽,托尔斯泰先就为我们说过了!”

“可是,我得问你,不许你推辞,你把我带走了五千里路,带回了十五年岁月,你得说明这个古怪地方,你从什么方面知道!”

“你瞧,你脸色全变了。一句话不如一个雷,值不得惊讶到这样子!”

绅士于是微微的笑着,把客人拉到屋前廊下,安置那年青人到一个椅子上坐上,自己就站在客人的面前。“用镇筸地方的比喻来说罢,我从一堆桃子里,捡出一颗桃子,就明白它是我屋后树上的桃子。你会不会相信,我从你十句话里,听到了一个熟习的字眼,就知道你是镇筸的人?”

“可是你不是我那里的人,你说话的文法并不全对!”

“你的,猜想并不错误,我并非生长在那地方的树,却是流过那小河的鱼。我到过你那里,吃过那地方井水,睡过那地方木床,这一切我都不能忘记!”

主人到后进屋里拿了一些水果出来,一面用一把小刀削去大梨的外面,一面就赞美镇筸的水果。

客人说,“先生,你明白我意思,我正在恭恭敬敬听你告诉我那地方的一切,我离开了那个地方有了十五年。我这怀乡病者的弱点,是不想瞒你也不能瞒你的!”

那绅士说:“我盼望你告诉我的,是十五年以前一切的情形。多可怜的事,我二十年不见那个地方了!谁知道在梦里永远不变的,事实上将变成什么样子呢?好的风俗同好的水果,会不会为这个时代带走呢?假若你害的是一种怀乡病,我这一尾从那小河里过道的鱼,应当害得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呢?”

一种希奇的遇合,把海滩上两粒细沙子粘合到了一处。一切不可能的,在一个意外的机会上,却这样发生了。当两人把话尽兴的说下去,直到分手时,两人都似乎各年轻了十岁。

为了纪念这一种巧遇,客人临走时节,那绅士,摘了屋前一朵黄色草花,一面插到年青客人帽子上去,一面却说:“照你们镇筸的习惯,我们从此是同年了。这是一个故事,别忘了这故事是应当延长下去的。所以你随时都不妨到我这里来,任何时节你都是一位受欢迎的朋友。你若果觉得是一个镇筸人,等不及我来为你开门,就仍然得从墙上跳进来。我这大门原是为那些送牛奶人同信差预备的,接待你并不相称!”

那时候两只黑色大狗,正站在他们的身傍,听到大门边门铃响动,忙跑过去,瞻望了门边一下,就把邮差搁到石阶级上两封信同一卷报纸,衔到主人身边来了。那绅士把信件接到手上,吩咐那只较大的狗:“傩送,去开门罢。以后不要忘记,一见了这个客人,就应当开门把客人接进来,知道了么?”那狗好象完全懂得到主人的意思,向客人望着,低低的吠了一声,假若它是会说话,将那么说:“我全知道。”接着即刻就很敏捷的跑过去,咬着那大门前的铁把手,且用力一撞,把栅栏门便撞开了。

“难道这个有风趣的老人,是去年十月,在海边黄昏中说话那一个吗?”一个过去的影子,如一只黑色的鸟儿,掠过年青人的心头,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大相信他今天所遇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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