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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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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我同白苹到立体咖啡馆,史蒂芬已经先在,他高兴得来接我们,他问我:

“是你去找她的么?”

“是的。”我说:“你来了一会了?”

“是的。”他说。

“你没有找梅瀛子么?”

“没有。”他说:“我想她也许会先来的。”

“但是到现在还不来。”

“你自己才到!”史蒂芬笑了。

“好像我觉得她会早来似的。”我说。

“昨天你的确是失败了。”史蒂芬笑着说。

“什么失败?”

“我说梅瀛子已经支配了你的情感。”

“你以为么?”

“连我太太也这样觉得。”他说:“这样下去,四天以后你一定要依赖她来支持你的生活。”

“你等着瞧吧。”我笑了。

白苹一句话都没有说,微笑着坐在那里,今天显得分外的安详与恬静。

我与史蒂芬开始谈到别的,时间悄悄地过去。

四点钟的时候梅瀛子还没有来,我开始有点期待,我说:

“怎么还不来呢?”

“你问梅瀛子么?”史蒂芬说,他顽皮的笑:“她将在你从焦虑到失望的时候才来。”

白苹还是安详的在旁边微笑。

但是四点半到了,还没有梅瀛子的身影,我的确有点忧虑了,是不是梅瀛子会失信呢?我说:

“她恐怕不会来了。”

“也许。”史蒂芬说:“但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是照常的生活。”

但白苹始终在期待,她望望窗外,对我们笑笑;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一辆汽车在窗外停下来。

“可是梅瀛子?”我问史蒂芬。

史蒂芬注意了一下,他站起来:

“正是她!”

梅瀛子匆忙的推门进来,穿着淡灰色的短旗袍,纯白色的羊毛短褂,一件博大的黄色驼绒大衣,披在身上,手提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皮箱,轻快地走着,脚上是深灰色橡底旅行鞋。史蒂芬迎了上去,为她提着皮箱,她同我们招呼,满面笑容地过来对我们说:

“对不起,我主人来晚了。”

“这小皮箱是拿回家去么?”史蒂芬问。

“让我们饭后搭车到杭州去。”

“杭州去?”我问。

“我今天买好了五张车票。”她说:“今天我是主人。”

她说着从大衣袋里摸出一把东西,是零星的钞票杂物信件等。她从一只信封里拿出五张车票与五张日本司令部的特别通行证,明快地笑着对史蒂芬说:

“怎么?你太太呢?”

“她不来了。”

“那么你去请她去。”

“你难道还不知道她么?”史蒂芬说:“她对这样的游玩不感什么兴趣的。”

“你以为我们要去邀请她么?”梅瀛子接着问白苹与我。

“这不是我的事情,”白苹说着露出浅浅的笑容:“我的事情是遵命一同到杭州去罢了。”

“就是我们四个人去也好。”我说。

“也好。”白苹说:“那么我要回去一趟带一点东西。”

“我所带的东西已够我们两个人用了。”梅瀛子说。

“辰光还早。”白苹说:“我也要回去关照一声,你们回头到哪里吃饭,我到哪面来看你们就是。”

“那么就在金门怎么样?”梅瀛子说。

“金门,好的。”白苹说:“七点半钟的时候我一定到。”

“要我陪你一同去吗?”我问。

“不。”白苹说:“我一个人去一定快些。”

于是我打电话为她叫一辆车子。

白苹走后,梅瀛子说:

“白苹今天为什么这样落寞?”

“我也觉得。”史蒂芬说。

“是不是因为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衣裳。”

“也许,是的……”

“可是因为嫉妒的情感?”史蒂芬说。

“也许,”我说:“昨天梅瀛子不应当就同别人走了而离开她。”

“你怎么不说因为你自己太关念梅瀛子呢?”史蒂芬笑了。

梅瀛子也笑了,笑声里带着胜利与讽刺。

“她昨夜后来在酒排间还看见你同那两个日本人在一起。”

“……?”史蒂芬似乎也有点奇怪。

“是的。”梅瀛子换了一种沉静的笑容。

“当她的宾客被别人抢了去,”我说:“像她这样好胜的性格怎么会不嫉妒呢?”

“那么她今天是对梅瀛子生气了。”

“她会不会一去不来了呢?”梅瀛子问。

梅瀛子的话提醒了我,我觉得刚才白苹不要我陪她同去,也许就是不再来的打算。于是我说:

“让我们早点到金门去等她,如果八点半还不来,让我们分头去找她去。”

这个意思得到了他们两人的同意,六点半的时候我们离开了立体咖啡馆,步行到金门去。

到金门还不到七点,我们坐在吸烟室中等白苹。大概七点一刻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打一个电话给白苹去。我走到电话室,但两间电话室都有人占用着,我等在外面。偶尔在左面的电话室玻璃上我忽然发现,那个在里面打电话的女子,打扮得完全同梅瀛子一样,纯白的羊毛短褂,配着灰呢旗袍,我正在惊疑的时候,电话间的门开了,这个女子弯身下去,我看她挽起大衣,也竟是黄色驼绒的。看她提起小皮箱,于是我注意到她的鞋,不也是深灰色的橡底旅行鞋吗?

一点不差。于是我在她转身出来的时候,迎上去说:

“对不起,小姐,我可以为你提这只箱子吗?”

“……”她先是觉得奇突,但接着笑了:“谢谢你。”

她轻快地走在我的身边,似乎比刚才新鲜许多,我说:

“他们都以为你也许会不来的。”

“为什么呢?”白苹笑了:“我也许有这样的事情,但绝不在梅瀛子做主人的时候。”

白苹的服装使史蒂芬 与梅瀛子都惊奇了,我说:

“让别人都把她们看作姊妹吧。”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光荣。”白苹接着对梅瀛子说:

“那么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妹妹吧。”她伴白苹走到餐厅,我们跟在后面,史蒂芬对我说:

“她们俩竟是一般的高矮。”

但是这句话提醒我白苹的风度不如梅瀛子的地方,同时使我想到平常我觉得梅瀛子高于白苹的原因,我说:

“但是梅瀛子有比较好的比例。”

“是不是白苹有更年轻的感觉?”

“但是腿的长度是尊严的象征,鹤与鸡的分别就在腿的长度。”

史蒂芬笑了。

在饭桌上,我注意到梅瀛子与白苹的脸,这是多么不同的典型,梅瀛子的脸是属于椭圆形的,这类脸型最忌死板,但它含蓄这一切活泼的意义,而又有特殊的高贵的威仪;白萍的脸是属于圆形的,大眼长睫,似乎比梅瀛子要活泼与伶俐,但少较高的鼻子,使她缺乏一种尊严与高贵。她在笑,像百合初放,有孩子一样的甜蜜,浮动着隐约的笑涡,这就是永远留给人一种年轻的感觉,但容易使人对她有亲切的倾向。我顿悟到昨夜史蒂芬太太在汽车里对她的抚慰,与今天梅瀛子对她的亲昵,这些都不是虚伪的礼貌。

是酒,酒使白苹的两颊红了,她活泼的谈话,更使她面容像秋天的皓月,今夜发挥了所有的内蓄的美丽,她没有一点矜持与做作,她的性格与外表有很美丽的调和。但是我始终觉得梅瀛子在她的旁边,掩去了她所有的光芒,梅瀛子的脸简直就是夏天的晚霞,有千万种的变化,有千万种的美丽,不知有多少光芒在背后衬托,也不知有多少色彩在四周陪衬?酒增加了她眉宇眼晕的妩媚,灵活地运用她每一口呼吸与每一缕肌理,说她随时都在运用矜持与做作也好,但矜持与做作在她都是美丽的闪耀。

史蒂芬似乎发现我是太注意梅瀛子的面孔了,他笑着对我说:

“才第二天呢?”

我没有回答,举起了杯子,朗声地说:

“最后一杯,让我祝福史蒂芬太太。”

大家举起了杯子,把空杯放下。

今天是最痛快的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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