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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江陵之学术与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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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为一实行家,而非理想家,为一躬行实践之大政治家,而非高谈主义之政治学者;故其学术上之造诣虽斐然可观,第皆于其功业方面为具体之表现,而非可于文字中求之。此以衡诸中外古今之伟人,殆莫不如是,固不独江陵为然也。公生平于为学之道,认为事之与学,二者乃合一而不可分,故除本身之职事而外,别无超然独立之学术。其言曰:

《记》曰:“凡学,官先事,士先志。”士君子未遇时,则相与讲明所以修己治人者,以需他日之用。及其服官有事,即以其事为学,兢兢然求所以称职免咎者,以共上之命。未有舍其本事,而别开一门以为学者也。(《答南司成屠平石论为学》)

又曰:

古之君子始终典于学:居则学于父兄宗族,出则学于君长百姓,莫非学也。夫欲舍学以从政,譬之中流而去其楫,蔑以济矣。故学无间于显晦,然后其志一;志一然后其神凝;如是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则其政精核。推此以言,则政亦学也。世言政学二者妄也。(《赠毕石安先生宰朝邑序》)

似此“政学合一”之主张,直以学为毕生从事之目标,未仕以前,固以学为从政之初基,既仕以后,更以政为所学之实验,政学二者乃成为一体。此与孔子所谓学优则仕仕优则学者相衡,似犹更进一步。公之作此主张,自系受阳明先生“知行合一”学说暗示之影响。惟公之所谓“即以其事为学”,所谓“政亦学”,若以与阳明所谓“心即理”者相较,则公之学为实践的,为社会的,为事功的;阳明之学为理论的,为个人的、为哲学的;阳明最后之目标只在独善其身,而江陵思想之鹄的则在兼善天下;其视野既有广狭之不同,而其成分则阳明系引儒就释,而江陵则系援法入儒,更属迥然互异。然当公之时,王学正弥漫天下,其末流所趋,遂至群溺于粗率空虚,流连忘返;公乃毅然一反其向,而务以敦本崇实为归。举世滔滔,公不且为中流之砥柱哉!

公之学术,无论自其思想之出发点或归宿点观之,与其功业几成为平行之动向。兹试即其生活历程中一探其究竟。公一生之历史,自其学术之立场而论,约可分为萌芽、变化及成熟之三大时期;自其功业之立场而论,又可分为孕育、挫折及完成之三大时期。自少年以至入仕,其学术之萌芽时期,亦即功业之孕育时期也。迨归田而养晦,其学术之变化时期,亦即功业之挫折时期也。自再起以至柄政,则其学术之成熟时期,亦即功业之完成时期也。在第一时期中,公之学术基础初经奠立。始则潜心举业,第视为干禄之阶,既乃驰鹜古典,始渐明修养之道。其于父母戚党之督教,与夫老师宿儒之激励,既足以高其自视,坚其自信,因而增进其修养;而服官翰林时,更获尽读中秘之书,并从事于当代文物典章之探讨,与夫政情世务之研求。至是公始由呫哔之小儒渐进而为通才硕学,其未来之“将相才”亦即奠基于此。吾所谓学术萌芽功业孕育之时期者此也。在第二时期中,公以磊落奇伟之才,扼于君庸臣奸之势,置身闲散,有志莫伸,不得已而遗世独往,引疾归田。虽以其具有积极之用世的人生观,未即遽萌消极出世之感想;然而一腔孤愤,积郁难平,使非因历游名胜,而顿生“不随物为欣戚混溟感以融观”之悟境,则其超然物外之观念终末由而产生,精神上之修养自亦末由跻于登峰造极之地步。此其于“博览载籍,贯穿百氏,究心当世之务”而外,殆必从事内典之研求也。观其集中谈禅警语,如所谓“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答李中溪有道尊师》);所谓“近日静中悟得心体,原是妙明圆净,一毫无染”(《寄高孝廉元谷》);所谓“此中灵明,虽缘涉事而见,不因涉事而有;倘能含摄寂照之根,融通内外之境,知此心之妙,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者,初非由于外得”(《答西夏直指耿楚侗》);即可知其于佛学悟解之深矣。江陵生活过程中,惟此一时期之环境与心情最易接受佛学之影响;即其超然物外之观念,亦未始非因参悟佛学而产生。然则江陵于此一时期中,虽亦贯穿百氏,究心世务,但谓其所受佛学影响为最深,当不致有若何之错误。犹幸赖其具有积极之用世的人生观,始不至落于佛家虚空寂灭之歧径。由此可知其日后之幡然再起,诚为其毕生功业兴灭继绝之关键矣。吾所谓学术变化功业挫折之时期者此也。至其于第三时期中,初则备位成均,继复列身卿贰,终乃以潜邸侍从之旧臣,而特蒙知遇,简在帝心,竟一跃而跻于阁部之尊,寖假而复膺钧衡之任。身为元老,受遗辅六尺之孤,威镇群僚,锐意定一尊之制。其间虽以扼于群小,备受谤尤;最后终获集中相权,毕伸抱负。就个人言,则以一介儒臣,而为十数载安危之所系;就国势言,则以累世积弱,而挽百余年社稷于将倾。盖公于此一时期中,始获尽出其生平素所服膺之法家学说,一一著为政令,见诸实行,使之发为奇葩,结成异果。于是其幼时所读之儒书,壮岁所研之佛典,以及当代之文物典章,政情世务,凡为其往昔所探讨研求者,至是乃如百川归海,众星拱辰,悉成为其法治主义之附庸,而受其“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之主张所支配。公虽以传统关系,仍不得不以儒者为标榜,以期见容于当时;顾其既已援法入儒,而以法治为施政之方针,则儒为其名,法为其实,自己毫无疑义。观其法治思想之迥异群流,固无怪其毕生功业之昭垂千古;唯其毕生功业之昭垂千古,更可见其法治思想之迥异群流。然则公之法治主义,盖即其十年政绩之理想;而其十年政绩,亦即其法治主义之实行。二者不特互为表里,抑且合而为一。此正与公所谓“政即学”,“即以其事为学”者若合符节,而其终成为一躬行实践之大政治家,亦固所宜然矣。吾所谓学术成熟功业完成之时期者此也。夫公之学术既历萌芽、变化、成熟之三大过程,公之功业亦经孕育、挫折、完成之三大阶段,两者之互相平行也有如此;然则公之十年政绩,如吾于前数章之所述者,谓为公之成功传固可,即谓为公之修学记亦无不可。呜呼!政学合一如公者,其敦本崇实躬行实践之精神,以视彼游谈无根之学者,相去固不可以道里计,而以视彼不学无术之实行家,亦何可同日而语乎?

明乎此,乃可与论公之学术矣。公之功业既为其学术之具体的表现,然则其功业所表现之学术究何如?公之十年政绩,其出发点为援法入儒;其宗旨为法治主义;其方法为综核名实,信赏必罚;其成绩为:纪纲由废弛而归于整饬,吏治由贪黩而归于严明,盗贼由宽纵而归于杜绝,武功由没落而归于振兴,财源由竭蹶而归于充盈,学风由空疏而归于质实,其尤著者,则为民生由凋敝而趋于顿苏,国势由衰颓而趋于复振。试按其一生功业,法家固为其思想之所宗,事功之所系;然公之学术固非仅限于法家,而于我国固有之学术,几无不兼收并蓄,融会而贯通之。如儒家之忠君事上,节用爱人,可见之于其为政;兵家之因势制宜,出奇决胜,可见之于其治军;佛家之广大含摄,解脱无碍,可见之于其处己立身;名家之正名定分,不竞不私(出《尹文子·大道篇》),可见之于其驭众使下。凡他人孜孜矻矻,殚其毕生精力而未由穷其一端者,公乃予取予求,左右逢源,而悉收为己用。由此观之,公之功业固多方发展,公之学术尤万象包罗。成功如彼,绩学如此,求之中外古今之大政治家中,岂易多觏哉?公诚可谓得天独厚,行己有方者矣!

至就其著述言之,清《四库全书提要》云:“《太岳集》四十六卷(浙江巡抚采进本),明张居正撰。居正有《书经直解》,已著录。神宗初年,居正独持国柄,后毁誉不一,迄无定评。要其振作有为之功,与威福自擅之罪,俱不能相掩。至文章本非所长,集中奏疏启札最多,皆在庙堂时论事之作,往往纵笔而成,未尝有所锻炼也。”(见《清四库全书提要》集部别集类)此中评论江陵著述之语,固有似乎贬词,而适亦成为赞许。盖公之学术,既以敦本崇实为归,而非可于文字中求之;则公之于文字,自非如呫哔小儒之斤斤于寻章摘句,舞文弄墨,而沾沾以自喜;充其极亦第以著述为其事功之辅助及补充而已。彼以庶政萃于一身,大权操之一己,亦奚暇于其文章有所锻炼,抑亦奚屑于其文章有所锻炼乎哉!

今按江陵之著述,有全集、分集及专书三大类。

全集于明万历四十年,即江陵殁后之三十年,始由其子嗣修编次刊行,定名为《文忠公张太岳文集》。据嗣修所为凡例云:“先公文集在旧记室所者,自嗣修等逢难后十余年,始得完归;存者十八,逸者十二,如少年所作诸赋全逸,应制诗敕撰文逸十之二;仅据存者编次之,凡为诗六卷,为文十四卷,为书牍十五卷,为奏对十一卷,合之则为全集,离之亦可为四种”。此项初刊本凡四十六卷,目次具如上述;卷首冠以沈鲤之序,吕坤之书后,公子嗣修之《编次先公文集凡例敬题》及《书牍凡例敬题》,懋修之《先公致祸之由敬述》,及刘芳节之《太岳先生文集评》;卷尾附有马启图之《张文忠公诗跋》及高以俭之《太师张文忠公集跋》等。此即清四库全书本,国立北平图书馆亦藏有是本。其后又有江陵邓氏翻刻本,增《行实》一卷,共四十七卷。道光八年又有陶澍重刻本,以初刊本之原序别为一卷,合《行实》一卷,共为四十八卷,卷首冠有陶澍、陈銮之两序。光绪二十七年又有奭良依据明本、邓本及陶本重刊之改订本,卷数依明之初刊本,而编次则大加变动:首《奏疏》,次《书牍》,次《文集》,次《诗集》,次《女诫直解》;而以《行实》及前刊各本之序列及有关江陵之记载与评论,合为附录二卷;易名为《张文忠公全集》。湖北崇文书局另刊有《张文忠公集》。民国间又有重刊四十八卷本。此四十八卷本,亦即坊间之通行本也。

全集而外,复有分集,即全集之分刊单行本也。分集共有数种:(一)《张文忠公奏疏》,公殁后未几即有刻本行世,尚在全集刊行以前;(二)《张文忠公书札奏疏》,清无锡顾梁汾纂辑;(三)《张文忠公太岳先生诗》,明孔自来纂辑;(四)《张江陵书牍》,分上下二册,群学社近始印行。前三种现已绝版,后一种坊间虽有出售,亦不易得。惟此项分集多不出全集之范围,有全集在,分集之绝版固无关重要也。

专书系指公所主编之《帝鉴图说》《四书直解》《书经直解》《通鉴直解》《谟训类编》《大宝箴注》《贞观政要解》《承天大志》等书而言。此类书籍,均系公为指导神宗而作,不外乎以为君之道,版本于明时俱存内阁,鼎革后已成《广陵散》。惟此类书籍初与公学术无关,其绝版自亦无足重视。

江陵所有著述中,最可考见其功业与学术者,厥为其《全集》中之奏疏书牍;诗文则居次要;而专书无与焉。盖奏疏为其对君上陈述政见治术之文书,书牍为其对师友僚属辩说指导之工具,其功业之消息,学术之造诣,胥可于此中见之。尤以公之书牍,公子嗣修于其凡例中谓为“虽名简牍,实同文移”,故与奏疏几占有同等之重要地位。此在江陵身后横遭谤讟缺乏可靠史料之方面言之,尤足予研究江陵功业学术史者以莫大之便利。不然者,以公之谤留身后,史有阙文,苟非有公之著述以资考证,则治史者虽欲扫尽浮言,别成信史,几何而不望洋兴叹;而旷绝中外古今之大政治家如公者,其横遭埋没,饮恨千秋之命运,又几何而有拨云雾而见青天之一日哉!此吾于叙述本章既竟,所不禁深致感喟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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