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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章秋谷乱叉麻雀 陆畹香暗印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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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章秋谷发错了一张中风,哈哈大笑。对面那人先前见秋谷看得诧异,已觉得有些好笑,及至见他翻出牌来,自家本有一对中风,不知怎的会误打了一张出去,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得扭过脸去,弯着腰,扶了修甫的椅背立不起来。秋谷见如此情形,更加狂笑。好容易大家收住笑声,方才算帐,秋谷自己的庄,要输一底多些码子,秋谷照数付讫。

修甫方问他道:“你倒底为着何事这样的失神落智,连碰和都会错误起来?”秋谷指着对面道:“我看见了他甚是面熟,好像我从前在天津做过的陆畹香。”龙蟾珠不等秋谷说完,急叉口道:“俚耐就是陆畹香呀,到仔上海勿多两日勒。”那陆畹香连忙走过来,仔细把秋谷认了一认,方才认得,忙笑着道:“阿呀!真格是二少,倪隔仔两年,实头勿认得哉。”

原来这陆畹香前两年在上海生意不好,所以到天津去看看情形。谁知刚到天津,便是哄然一声,名声大震,各处的堂子老板,大家拿着重金去罗致他。陆畹香就搭了东阎乐的班子,年纪又轻,品貌又好,更兼唱的梆子、京腔、昆曲、小调,无一不好,又弹得一手的好琵琶,应酬更不必说。天天的冠盖如云,甚是热闹,比在上海的光景大不相同。陆畹香高兴非常。那时,正值章秋谷进京路过,天津的同乡便同他去打茶围。秋谷一见畹香,甚是赏识,畹香也见章秋谷相貌堂堂,倾心结纳,正彼此有些意思。秋谷因家中有事打电报来催他回去,匆匆归棹,不免怅然。

后来,拳匪闹事,联军破了天津,陆畹香逃到德州住了两月,因德州做不出生意,便折回天津,由天津进京,想要做些生意。那知兵乱之后景象萧条,那里支持得住?那时李文忠公已经同外国讲和,把天津地方退还中国,那侯家后的窑子,依旧的笙歌彻夜,灯火连云。这陆畹香只得重到天津,搭在宝华班内。那知他花运已退,生意大不如前,竟一节不如一节起来。没奈何离了天津,回到上海,要想做个住家,摆只碰和台子。他与龙蟾珠是旧时姊妹,所以到了上海,住在蟾珠院中,暂时帮他应酬照应。不想无意之中遇着了章秋谷,两年不见的旧交,重新相遇,自然欢喜,连忙极力的应酬。

秋谷一面碰和,一面絮絮的问他别后的光景,畹香一一的告诉他,二人就谈个不住。那知秋谷一面同畹香说话,分了神思,早不觉又打错了几张牌。畹香在旁看得明白,恐怕他要输钱,叫秋谷不要和他说话,一心一意的碰和。秋谷那里肯听?还是口中杂七杂八的寻着说话问他,一个不留心,发了一张东风出去,又被下家王小屏和了一副一百二十和的筒子一色。恰恰的小屏又是庄家,秋谷差不多又要输他半底码子,急得陆畹香和他嚷道:“叫耐勿要说话,耐偏生勿旨,瞎碰一出,输得一塌糊涂,倪来替耐碰仔两副罢。”修甫也说秋谷心神乱了,不妨等畹香替你代碰两圈。秋谷不肯,笑道:“你们就把我看得这般无用,输了两副就要请起替身来?通共碰了不到四圈,就见得出什么输赢么?”大家听了,不好再说,于是重复掳牌。秋谷果然不替畹香说话,用心用意的碰起来。畹香坐在秋谷背后静静的看他。这一副却是秋谷和了一副,止有三十二和。接着陈海秋的庄,秋谷又和了一副五十六和的万子浑一色。轮到秋谷做庄,起出牌来。畹香看秋谷的牌时,只见一对东风,一对西风,一张南风,一张北风,还有三张万子,三张索子,两张筒子。秋谷把头摇了一摇,皱着眉头略略想了一想,不打南风,反打了一张索子出去。畹香见了,连忙把秋谷一拉道:“耐打错仔一只牌哉。”秋谷不语,只叫他不要多言。接着王小屏打了一张东风,秋谷连忙一碰,便又发了一张筒子,下家不要。辛修甫便发了一张南风,接着王小屏又摸出一张北风,随手打出。秋谷见南风北风已经见过,打算他打北风,便先打了北风出去,再去摸牌。不料刚刚凑巧,摸起的牌恰恰是张北风,秋谷连忙把前发的北风缩了进来,打去一张筒子。辛修甫发出一张西风,秋谷又是一碰,再发一张索子。陈海秋见了,忙招呼小屏同修甫道:“庄家东风西风一齐碰出,刚才又缩进一张北风,一定是手中做着四喜,我们须要小心。”秋谷微笑不语。

过了一转,秋谷又摸起一只南风,发出了一只索子,已经等张,南北风对碰和倒。恰好王小屏摸起一张南风,放在手中,正要发时,被陈海秋拦住道:“南北风万发不得,庄家一定是等这两张。”小屏听了,只得扣住南风,拆了一张搭索子。轮到陈海秋摸牌时,刚正摸着一张北风,放在手中,向王小屏一扬道:“我又摸得一只北风,大约庄家的牌被我们扣住的了。”秋谷看台上时,南北风已经有了两张,自家现有两对,他们两人每人扣了一张,死也不肯发出,这牌断断和不出来。看那牌时,已差不多将要到底,止有二十余张,秋谷猛然想出一个主意,要出奇制胜的冒险一回,正摸了一张九索,这九索是台上极熟的牌张。秋谷故意把九索翻了转来,明叫众人看见,却拆了北风对子,打出一张北风。畹香见了,急得连声咳嗽,拉着秋谷的衣裳,想叫他缩回重打。秋谷只作不知,凭你怎样,他只如无其事的样儿。气得个陆畹香走了开去,对龙蟾珠道:“我看二少今朝格碰和,实头有点昏哉,从来韵看见歇格号打法。”

秋谷听见陆畹香的话只微微而笑。王小屏见秋谷打了一张北风,料想不是四喜,又明明看见他上了一张九索,便放心大胆的不怕他,把先前扣住的一张南风发了出去。秋谷急忙一碰,却故意装作懊悔道:“早晓得还有南风出来,刚刚不该把北风发掉。”王小屏道:“你通是说的痴话,你不把北风发掉,我肯放南风给你么?”秋谷又故作踌躇了一会,方才发了一张九索。

大家那里留心?只有陆畹香听秋谷碰了南风,发去九索,方觉恍然大悟,他用的是那欲擒故纵的法儿,暗暗甚是佩服秋谷的心机圆活。陈海秋坐在秋谷的上家,见秋谷才打北风,料他不要,便也打了一张北风,道:“你刚刚不要北风,我且顶你一只北风何如?”扑的把牌打出。秋谷大笑一声,将牌摊出道:“你现顶北风,我就现领你的盛情。”三家见秋这副牌和得诧异,一个个目定口呆,只把一个陆畹香喜得心花怒开,满心奇痒,张开了一张樱桃小口,笑得“吱吱格格”的再合不拢来。大家看了秋谷的牌,方才明白他拆掉北风对子,是要骗出王小屏的南风,却又明知陈海秋手中还扣着一张北风,所以翻转身来,重吊北风和倒。算一算,四喜要加三倍,不消说已经倒勒。秋谷这一副牌,就赢了三底半筹码,除了前输一底半之外,恰好还赢着两底。大家便重新洗起牌来。

正碰之际,忽见贡春树同着吕仰正一前一后,匆匆的走进来。大家招呼过了,修甫问他为什么到此刻才来。春树道:“我在路上遇见仰正,同去打了两处茶围,所以迟了。”秋谷便告诉他刚才和了一副四喜的缘故,春树也说秋谷这副牌和得十分巧妙,便也坐下看牌。

直到八圈碰完,已有十点钟的光景,各人都觉得腹中有些雷响起来,修甫便一叠声叫:“快摆台面。”娘姨们早摆上四碟点心。秋谷等随意点饥,相将坐下,算起和帐来,秋谷恰恰的赢了一百五十块钱,海秋、小屏各输一半,修甫没有输赢。当下王小屏同陈海秋取出一叠钞票,点了数目,双手交与秋谷。秋谷不肯就接道:“这几个钱儿什么要紧,难道还一定要现钱交易么?”仍旧要送还他们,叫他们不妨以后碰和再算。二人那里肯依,道:“我们玩耍原为大家消遣,并不是一定要斗输赢,况且通共这点儿洋钱,你若一定不收,倒不是豪士的举动了。”秋谷只得收下。

这一席酒,辛修甫做了主人,殷勤相劝,无不尽欢。龙蟾珠的应酬本来不错,又添了一个陆畹香帮着招呼,客人更是高兴。陆畹香应酬了一会台面,便来坐在秋谷背后,咬着耳朵,遮着面庞,密密切切的不知说些什么,直至陈文仙出局到来,方走了开去,又朝着秋谷横波微笑道:“耐绰仔倪格烂污,是倪勿成功格嗫。”秋谷只点点头,并不开口。贡春树见了,一把搀着畹香的手,要问他什么事情,却被陆畹香把手洒脱,跑了开去。春树一个没趣,面上竟红起来,却被秋谷看见,狂笑道:“你今天剪边,明天剪边,今夜遇着了他,可碰在顶子上了。”众人听了,不觉都笑起来。春树发急道:“你见我剪过谁的边?这般胡说,定要罚你一杯。”就取过一只大杯,斟了满满的一杯送到秋谷面前。秋谷也不推辞,却自家不饮,回过头来见陆畹香远远的立着,正在着衣镜内端详自己的形容,又侧过头去整理鬓发,便向他招招手儿,叫他走来。陆畹香见秋谷向他招于,微微含笑,却扭过身去,像个不肯来的样儿。秋谷见他不动,又连连招手。畹香方才忍着笑,趑趑趄趄、欲前不前的走了两步,又回身坐在榻上.背着脸笑个不住。秋谷见他娇痴可掬,又连叫了两声,畹香才立起来,慢慢的轻移莲步,慢款纤腰,袅袅婷婷,一步一步的走到秋谷身畔,好似蜻蜓点水,荷叶随风,轻回掌上之身,低蹴鞋尖之凤,更不数汉家飞燕,洛浦凌波,把合席的人都看得呆了,不由齐声喝起彩来。陆畹香听得众人喝彩,略略有些羞愧的意思,两颊微醉,秋波凝睇,一手弄着衣角,一手摸着云鬟,倚在秋谷椅背之上,问道:“哈格事体叫倪?”秋谷一手携着他一纤腕,一手端着那杯罚酒,道:“这一杯酒是你的作成,你代了我罢!”说着,把酒杯直送到他口边,陆畹香待要吃时,见众人的眼光多注在他一人身上,看得畹香面上越红起来,桃腮薄晕,杏脸含瞋,似怒非怒的瞅了秋谷一眼,道:“勿要实梗嗫,等倪自家慢慢里吃末哉。”秋谷见他被众人看得急了,恐怕他当真起来,便放了他的手。畹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洋洋的走到那边去了。秋谷自同主人说话,又和众人搳了一通关,秋谷输了十余杯,陈文仙代了三杯,跟局娘姨代了三杯,秋谷自家连吃了七八杯,觉得头上蒸蒸汗出。陈文仙取出丝巾,替他拭汗。秋谷有了些酒意,兴会勃然,自家提起精神,笑语劝酬。风生四座。陆畹香在傍偷看见章秋谷丰姿灌灌,骨格珊珊,目比春星,神同秋水;李泌九仙之骨,何郎十日之香;坐在席上,就如玉山在座,清朗照人。再看别人时,虽然也都气度翩翩,却那里比得章秋谷?只有贡春树丰仪出众,同秋谷比起来似乎在伯仲之间。但是贡春树神情妩媚,就像个大家闺秀一般,靦靦覥覥的全没有一点昂藏体态。两下比较起来,毕竟还是章秋谷棱棱风骨,英气逼人。陆畹香暗暗称羡,觑首秋谷不觉看得出神。

秋谷一面虽在那里敷衍着修甫等一班主客,却只是望着陆畹香,把眼光不住的飘来。可煞作怪,章秋谷的眼光飘到畹香头上,畹香便不知不觉的连忙去对着穿衣镜整理云鬓;章秋谷的眼光飘到畹香脚下,畹香便不因不由的连忙把三寸春纤搁在膝上,重加约束;徘徊弄影,跌宕生姿。那陆畹香的一笑一颦,竞和那章秋谷的一顾一盼互相关合,差不多就和无线电机一般,不期而然的两边相应。这一种灵犀暗逗的深情,就是吴道子的画工也万万描摹不出,叫作书的在下那里演说得来?列公中有温柔乡里的惯家,脂粉场中的老手,一定也晓得这种情形,须不是在下欺人之论。

闲话休提,只说章秋谷与陆畹香眉来眼去,正在得意。众人都没有留意,只有贡春树最是留心,看得甚是亲切,看了一会,猛然对众人笑道:“我一向不知,秋谷吊膀子的本事,竟是绝顶工夫。你们来看他们吊膀的样儿,真是再要好看没有。”众人听了一齐好笑,陆畹香被春树说得不好意思,面上一红道:“啥格叫吊膀子,倪是勿懂格。唔笃末总是实梗瞎三话四,说出闲话来阿有啥格淘成?”正是:

西川公子,犹开东阁之樽;

北地胭脂,重入南朝之选。

直教:

鞋凤暗钩南浦月,指尖亲掠楚山云。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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