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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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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姑

上元县闺秀有金大姑者,四龄就塾,即上口成诵;十岁时,十三经俱已完毕。白门经忏之风本盛,而大姑堂上双亲,又复素崇佛教,《楞严》、《涅盘》诸经 典,储蓄甚富。心念大姑姿性敏妙,闺闱中既不必教以男儿举业,而妇德当尚慈悲,不如涉猎佛经,亦可涵养心性。况家世珍藏宝卷,披阅无人,未免冷落真经。与 其束之高阁,供养蠹鱼,何如讲授香阁,以助灿花妙舌?于是尽出所藏,俾大姑自课晨夕。

大姑既得诸经,深为惬念。数年研究,悟彻昙花,大有色相俱空之意。虽父母早通媒妁,曾订为太学生陶庚申之子陶灼为婚,而大姑于琴瑟之谐,已视为镜花水月。竟欲劝使高堂,绝婚陶氏,以遂己剃度之心。

堂上始念,无过使女郎通晓经卷,驯致温存。至此世情俱淡,不但无补于闺房,并且潜流于教外。且骇且悔,几欲尽收经卷,使之返归正道。而沉痼已 深,若必夺其所好,难保无性命之忧。只得讽以微言,以为青闺红粉,来日方长,身虽髻而不冠,然而熊丸垂训,凤诰膺封,妆阁中自有一番事业。若果有心济世, 正须满图富贵,赈救方为有力:“吾见披剃空门者,只有沿门托钵,事事求人。何曾见空门中,有一人实出己力,以济世者?若暝心打坐之事,何必兰若蒲团,方能 入定?即幽阃深闺,亦未尝不可修清净之功也。至于增修佛座,则金身丈六、浮屠七级,无一非在家人布施所致。出家人反不过藉人财帛,坐食守庙而已。落发之 事,最为无益。儿乃金枝玉叶之身,万不可存此不材心愿。余两人老矣,膝下别无嗣续。仅此掌珠,期得半子之养,以娱残年。蓄产数千金,无处出脱,任儿挥霍。 或济僧道,或救贫穷,尽堪修福来生。若必弃我两人而去,则尘麈一拂,水田衣一袭,自活且不可,何有来生可修?”

女承父母教,披剃之念虽息,而西藏诸经仍片刻未能释手。恰因视膳晨昏,别无昆玉,遂坚请留家终养,不愿以衾枕坏修行功课。几度遣嫁,总是拗 梗父命,不受婚期。迁延岁月,大姑年已三八,萱堂亦五旬有二矣。是岁竟以老蚌怀珠,吉谐熊梦。千古异闻,无非以两老积念慈善,天不忍其双孤,卒示岳降之 奇,以为善人鼓励。

其时陶氏又来催嫁,大姑以弱弟方在襁褓,老母持家抚幼,两难兼顾。愿留为老母小助,意愈不欲出阁。父母虽再三劝驾,大姑只决念不行。以是奠 雁大礼,竟似贫儿回债,度过一日,再图一日延宕。陶家子少大姑三岁,要亦弱冠有馀矣。陶氏亦曾遣子亲诣岳家,乞定吉期。金父母亦明知不当深却,奈大姑一意 请留,依恋之情,甚可怜悯。勉强挨延,至大姑年已二旬有八,指日花甲过半。金父母无奈,只得硬允婚期,强使大姑曲就红鸾,周旋花烛。

催妆之夕,乘龙佳婿年少风流,镜台侧极意趋承。而却扇人颜虽似玉,心实如冰,秉烛达旦,不肯轻松钮扣。陶氏向闻大姑奉佛,屡拒佳期,未免心 多忧虑。及绣幰临门,见红粉佳人行动柔顺,自然齐眉举案,断不至不近人情。撤帐以还,翁姑两老事事关心,乃几度遣侍儿问夜,而更深漏尽,依然蓉帐空悬。翁 姑至此,竟难强作痴聋,又复亲诣新房门外,隔帘催唤解妆。新人亦唯唯听命,无如口是心非,立志保身不污,窃谓:“观音净业,指日可成,岂可以一丝凡念,败 吾数载修行?”

每晓匀妆加饰,朝侍翁姑,并不稍缺妇道;即妯娌姑姊间,亦同此闺人欢笑。但一履妆楼,便整顿尊严气象,以冷面与郎君相对。老翁姑往往善言抚 劝,只如以水沃石。郎君陶灼,托业诗书,识理明了。以金惑志迷途,只为佛书所陷。心念夫妇之情,人生一辙,岂有似此佳人,不识天伦乐事?大抵幽沉深阃,冷 对椿萱;并乏并房兄嫂,柳丝春信,未受风牵,无怪中藏不热。今已久迷心窍,挽回非旦夕之功,当徐用柔肠牵动。

金既拒绝深严,便亦曲从其意,愿请别榻而寝,约为闺中谈友,许之。于是近倚邻房,创为书室,每夕就金论典,至三漏后便自各房分卧。讲贯之 间,时欲以孔门正道,指点迷津。不谓异端汩性,无殊毒中砒霜,未有神方解救。半载有馀,并不稍移夙向。陶乃问金所以悦禅之故,何遽如此之深。金言:“佛法 之太,乃系万化之宗。十二万年以后,天翻地覆之时,群伦毕灭,惟佛据三十六天之上,得岿然独存。”

陶曰:“佛国远属遐荒,语言不通,安得有书传入中国?即唐僧取经西藏,所获无过数梵字。卿今所读,只是中区坊本。乃孔门背教之徒,夸大佛 教,以欺诳无知小儿,其书有何凭信?况书即佛氏手录,其言三十六天以上,人谁见其上者?以其高不及见者之可以欺人也。其言十二万年以后,人谁待其后者?以 其遥不及待者之可以欺人也。若既十二万年以后,能后人有佛;必十二万年以前,能先人有佛。则未有羲黄,早有佛统世世以传。何佛反生于海外,至汉代始有佛入 中国?是佛不能取信于十二万年以前,安得独信于十二万年以后?即佛果后天地而不死,恐卿亦未必能成如许功业,能与佛氏常存。”

金曰:“妾愿不至此也。但愿修得来生身为男子,斯愿足矣。虽佛氏不死之说,甚无足凭;岂修善获报之言,亦无可信耶?妾无大志,但思能修一寸 功德,便有一寸应验。所由不独自愿决计修行,并有志劝君同归觉路,以期共享来生果报。本欲尽出珍藏宝卷,与君共味真言。因君未经领会,不遽相强耳。”陶 曰:“卿言过矣!仆固不读佛书,即读佛书,不迷也。卿系女流,故愿得来生为男子。仆则已为男子,知为男子,不过如是耳。”金曰:“不然,虽为男子,尔有来 生富贵,可胜于今生者。君独无意乎?”

陶曰:“无征不信。若言佛能不死,则天方开创时,并不闻前世之天,留有不死之佛,以开今世之天。若图精灵不灭,固亦非甚无谓。至欲舍今生之 欢爱,灭现在之伦常,断绝纷华,扫除世事,持斋茹素,困守孤灯。问所望于来生者,仍此富贵之见,欲苦实在之今生,以甘渺茫之来世耳。来世之光荣不可必,而 今生之孤寂已不堪矣!且卿所目击者不少,富贵之徒,是读孔氏之书者得之乎,抑读佛氏之书者得之乎?”金曰:“是皆前生读佛氏之书者。”

陶曰:“为我之前生者,谁也?彼得甚苦,而我甘之;为我之来生者,谁也?我得其苦,而彼甘之。且佛氏本旨,亦无过言「空」而止,正以看破今 生,谓富贵终归大梦。今生之富贵尚不欲取,何又贪取来生之富贵乎?可见为是书者,不但叛孔氏之宗,并且昧佛氏之旨。佛氏恐人迷于富贵,贪得无厌,因以 「空」字作当头之棒。使枉谋者悟空,非特惧谋之不如愿也;即能如愿,而空则谁为我有,何必多此一谋哉?使作恶者悟空,非特畏恶之有馀殃也;即少馀殃,而空 亦徒取人嫌,何必多此一恶哉?且佛氏言空,又何若孔氏之所谓「患得患失」者?其言固可经可权,不以有富贵者动人,不以无富贵者忘己也。若既已言空,又欲言 来生富贵,不唯患今生之失,并患来生之失。空,固若是不忘乎?”一篇正论,金亦噤不能答。

嗣是,虽不复与陶强夸佛教,然自谓已积数载修行,究不可败之一旦。衾枕之情,终不使陶祟己。但促陶另卜小星,以延宗祀。陶知其迷不可破,只得别求佳丽,得生三子。陶虽未得纡青拖紫,亦以胶庠儒雅,享素封以终云。

箨园氏曰:“空”之云者,原以此生若梦,得失俱虚,惟愿了却今生,则始以空来者,终以空去也。佛氏过于悟空,甚至不相夫妇,欲与天下同归于 尽。若来生者,必有生生之义,则来生方为有托。听佛氏之教人,且不相夫妇,彼来生者,将何自得之哉?然一味言空,则祸福俱非所计,人谁乐于布施者,彼行脚 僧又无处托钵矣!此来生之说,甚背言空者之本意也。知空之不得有来生,信来生可,不信来生亦可;知信空之不得信来生,辟佛可,不辟佛亦可。

养毛须

养毛须者,宣州城东麻姑山下之猎户也。陈姓而养名,曰毛须者,乡俗之诨号也。少贫,习火枪技,初不甚精,间得獐麂,以易钱自活。值岁饥米贵, 时届岁除,家无升斗,因负枪出寻山径,冀有小获。瞥见一鹿出苍莽中,发枪毙之;乃前鹿方踣,后鹿继至,再击再毙之。养出不意,连获两鹿,肩而售诸市,大裕 卒岁之资焉。自是胆益壮,而技亦渐进,遂投呈为猎户。

尝因驰逐深山,倦息石岩下。忽额间坠流涎一滴,仰首睇之,有虎伏岩上,引颈出首岩前,健立不稍动。养睇所向,有野豕蹲身寻丈间,四目凝注, 各有斗心,持不敢发。养竖火枪,就虎咽际,发药击之。虎着铅暴奔,直扑野豕,斗以死力,豕亦啮虎不舍。两雄相厄,移时俱毙。鹬蚌之争,养遂获渔翁之利焉。 由此以往,更获虎三四头,熬骨成胶,得钱无算。

养年少身轻,登层岩如飞鸟。一日,猎一人熊,已中枪矣,仍锐气扑养。养度奔下山必为熊获,乃耸身上腾,越险及岩上。似有持其足趾者,不敢回 顾,拔足再跃,得一绝壁,登之,非熊所能追矣。视其足,拇趾已堕。盖匆遽时,趾陷于柴椿罅中,心疑为熊所执,拔之急而不知其趾之断也。养经此惊险,隐有戒 心。

适遇川客,教以弩弓射虎法。遂往来于宁国县山中,专以射虎为业。其法用药箭,视虎迹往来惯道,张弩要隘处,活引机栝,牵绳以候虎。其傅箭药,煮成时试以鸡。鸡着药,可三跣者力薄,杀虎不捷;一跣而毙者,其药可用矣。

宁之东北境,群山连绕,榛棘蓊翳,有虎大异常虎,伤人甚伙。养循径张弓虎过处,凡三张,皆箭脱而虎不死。养大疑之,乃夜据径侧高树上,蔽身下 视。是夕,月影朦胧。三漏时,啸起风发,即有披发鬼,踽踽然走至张弓处,拔箭掷地以去。鬼去半里许,则虎过其处矣。养知所谓虎伥者,即拔箭者是矣。次夕, 伏树如前状。俟伥拨箭去,下树复张之。既升树,虎至,中箭而奔。顷刻不知所往。

养以虎既中箭,虽驶不远,暮夜必难寻获,因即明炬而归。来日四处踪迹,搜索几遍一山,并无此虎。罗唣旬馀,亦已绝望。明年秋,去张弓处凡越三山,众斧樵采其中,有虎骨一具,皮肉腐脱矣。养闻急往,酬樵众钱三万,始得取骨以归。制成胶,亦得善价。

养以数十年猎户,积产可千金,遂辍搏虎业,效冯妇为善士焉。方养之在宁国也,腰缠充溢。无赖子大为眼热,控养为邻县猎户,不得越境从禽,请逐 养。县君召养问状,养实供射虎法,以弩弓药箭呈验。官善其技,以为射虎者无过;为民除害,招之犹恐不来,何言“逐”也?因赏养而挞控者,以惩其妄。会抚军 阅兵过境,县称养技以闻。抚军试而亦善之,乃旌赏以顶戴焉。远近间,希觅虎骨胶者,佥以养毛须胶为最云。

霍老生

霍老生,滕县人,岁试罢归。携生徒三人,一火夫,随身给役;独轮车三辆,二辆作代步,一载四人被褥箱笼。

行过山径中,遇雨不能进。投一茅舍,有少妇出应客,粉脂蕴藉,鬓发停匀,御身虽布素,状甚修洁。时因雨势狂猛,寖逼黄昏,去旅店尚远,计已无 能驰及。乃乞少妇,请借下榻一宵。妇言:“家无翁姑,无婢媪,夫为马兵,终岁宿城中,月无一二日来归,恐杯盘不备,简亵上客耳。”于是,指挥仆从辈宿屋后 闲舍,安置师徒于隔房,铺设衾枕,相与偃息。三少年驰驱劳瘁,一着床辄鼾鼾成梦;衰老人血亏神散,反侧无眠。

一更向尽,有叩关者。妇出,启扉纳之。老生窥门隙以探,所入秀貌华服少年也。两人烧烛对酌,语音细琐,未可辨识。老生疑为妇夫,或因家有宿 客,故相戒烦聒耳。正猜测间,又闻款扉声甚厉,妇窘急,遂启藏库,匿少年于中,闭库加锁焉。然后启扉,见一人衣厢红兵衣,垂鞘腰下,面带醉容,昂然直入。 始知先入者,为妇私人;后则妇夫,马兵也。

兵见席上杯盘狼籍,问妇何作,妇惶急不知所答。兵锐声追叩,妇舌卷无一辞,蔽身不离库门。库中人闻声惊颤,震动库门,铜环铮铮作响。兵知库 有藏奸,迫妇取钥,启库门待验。妇言:“钥,不知……处。”而一时口吃,期期艾艾,一语数断,一字数重。兵益振怒,叱曰:“汝无暖昧事,何至反常乃尔?看 汝专意库门,必非无因。岂钥不可得,而门遂不可启耶?”乃推妇于旁,断锁破门,出少年,抽刀将斫之。

少年叩头乞命,妇亦长跪,泣牵兵衣,求使纳钱自赎。少年便言:“愿纳千金券。”兵曰:“平昔相见,兵贱不值狗粪。贵公子限大于箕,视天下尚 复有人耶?何至今日,转乞命于小卒?权不在兵握,分毫不擅破悭,安望拌此大注?公子自思,有何大本领?岂尝自出己力,赚得千金耶?无过藉先人馀业,安享富 贵,辄尔擅作威福,不愿贫穷艰苦,百般骄态,事事令人痛恨。兵以身居贱职,一顶绿头巾,何遽不能稍耐?最怒者,骄人恶态耳!今日即受千金券,一出此门,岂 复有小卒张口地乎?第仗此寒铓三尺,图快人心,所值何止千金?”

马兵本意,原非必杀公子,无过假刀威,痛吐胸中积愤。手中百炼钢,屡试及项,究自迟疑不果。乃愈诋愈怒,舌底锋严,不觉心中焰起,顺手一 掠,快如截瓜,仇头堕地矣。既杀公子,乃拭刀纳鞘,呼妇叱之曰:“已快一刀矣l行止听汝自为之,吾行矣l”遂拂袖以去。妇坐尸侧,饮泣一炊时,方收泪四 顾,意甚局蹐。沉吟久之,始出一大布被裹其尸,力弱不能举,复索篝车辇载以出。比返,已及五鼓。泼水洗地,血迹俱净,则鸡声唱晓矣。

老生默伺终夜,心胆俱碎,乃敲火举烛,趣三少年皆起,催唤仆夫,整装就道。中宵密事,恐有雀角牵连,卒秘不泄。后又以院试过其地,察知某缙绅家,为失子控案,缉访无从,积久事寝矣。始稍稍露其词于门人。

箨园氏曰:贵公子骄盈气象,人之欲得而甘心也,久矣!况己自投罗网乎?虽然,千金买命,价亦非廉。彼马兵者,即拌舍此妇,而取其金以更择佳 丽,固亦不为失算。乃竟弃之罔顾者,岂真豪气乃尔哉?毋亦稔知其势焰熏人,出言不信,当日即受其券,将来事过反颜,不但金不可得,且转治之以“诈索”之 罪,故不如挥手一刀之为快也。可见自行不义,虽有可靠之冰山,祸反因之以滋甚耳。

岑幕

绍兴人岑某,为河南祥符县幕友,聘一簉室,名素芝,赁居民舍。每夕,检点案牍,事毕就舍寝息。随从两仆,一黠一戆,循环更替,为守舍常例。戆者趋承谨悫,常可主人心念,深为黠者所忌,屡欲中伤之。

素芝年甫二八,舍内别无婢媪,两仆皆妙龄秀美,年齿不相上下。每夜,姬内仆外,各守青灯,职司内外门户。黠者恒唧唧耳畔,短戆者于主人之前, 言:“谲诈人外朴内奸,难以测料;不似口快心诚者,流露易知。常见其与素姬耦语,恐不利于黑夜。”岑初尚鉴戆奴之朴拙,虽有谮言,未遽轻听。无如市虎流 言,屡进不已,未免再闻之而疑,三闻之而信。

一夕,轮应戆者居守、黠者侍幕。适值公牒繁冗,四漏方始罢休。黠奴引灯前导,谮使主人出两人不意,掩而执之。及门窃听,杳无声息。叩环三四 响,内无应者。黠者言:“数叩不应,司阍人必去关不守矣!当以机密破其奸,不可使知而自备。”因傍舍垣墙低矮,逾而可入,遂以肩衬接主人脚,越垣以进。不 暇走视阍舍,匆匆趋就内室。素姬正以闻扣惊梦,慌执灯檠,启寝门出应。岑料戆奴必匿在内,负气暴骂数语。姬年少胆怯,莫测怒所缘起,舌卷不知所对。岑忿焰 中燃,仓卒中并无皂白可问,急抽佩刃,刺素姬以死。

秉烛遍索内房,绝无戆奴踪迹。心知事误,无计挽回。只得出烛门间,戆奴隐几方醒。姑使拔关,纳黠奴以进。黠奴告主曰:“事以至此,不杀戆 奴,何以自全?”岑虽口是之,然心思谬听黠奴簧鼓,以致屈毙无辜,戆奴何罪焉?据情判鞫,黠奴义当论抵。但使显戮黠奴,与己不无关碍。因而诈诱黠奴,杀于 素姬床下。当即回署,实告居停,酌有定谳,然后明诣公庭自首,竟以杀奸判决焉。

岑之杀姬,何其孟浪耶?继闻黠奴杀戆之谋,即诱杀黠奴,虽明敏可取,而律贵诛心,其罪浮于误杀姬。

箨园氏曰:素姬虽以冤死,然以谮杀之人立决论抵,素姬可以瞑目,岑幕可谓能断矣。君子谓:杀黠奴以抵素姬,更逾于岑幕之自抵也。即论明正典刑,非图自逃法网也可。若既以误听杀素姬,而又以误听杀戆奴,不惟无此人情,亦并无此天理。

鲍端儿

谚传有装丐婆作太夫人,脱骗缎庄者,此诳骗家之滥觞,至今尚有奉其法作蓝本者。

广州有关吏子鲍端儿,性顽劣,不习一业,被服酷喜华丽。父以其不材,心怨恶之,不使丝罗着体。鲍每窥父远出,辄窃衣父服,以炫耀街市。

一日,鲍盗父裘裳,披曳以出,欣欣自得。街行数里,有骗儿追呼其后。鲍回顾,不识其人,问:“何作?”骗曰:“公子出门后,累奴四处踪迹,坊 间几遍矣l昨晚承主翁命,授白镪百两,使买毛衣,且嘱为公子择轻裘之宜体者,因约公子自视之。”鲍闻言,喜出望外,亦并不问所遣者之为谁氏子也。

乃相与共至故衣铺,索取上色毛衣,如狐白、猞猁诸名色。又选一裘、一披风,使公子试着之,称身服也。估价已成,乃尽卷裹袱中。探怀出元宝二 锭,兜以尺巾,尚露厥角,晃晃可辨。嘱鲍谨匿怀中,言:“主翁方观剧钟太守家,将携此往,视是否当主翁意,俟回铺决算。度两宝偿价尚不敷,当再索数金来。 公子姑守此,转瞬即返矣。”骗既去,鲍坐待竟一日,杳无音耗。

铺谓鲍曰:“去者不更返,想物可意矣。计两宝敷所值不甚差谬,公子何难自主?盍出宝为公子秤算,弗欺公子也。”鲍是其说,出宝授铺。审睇 之,镀银伪纹也。铺大怒,直扭鲍,指为骗党,执欲送官。鲍大窘,再四泣恳,自言亦为骗儿诱至者。铺不获已,尽褫其袍服。然计酬百金值,所欠犹赊。幸盗戴父 冠,冠有珠,计值可抵三十金,始释鲍回。

父知其事,遂禁锢鲍,永不使出焉。

箨园氏曰:装丐婆为太夫人,此法已旧,人甚易晓。不谓师其法者,竟愈出而愈奇,斯真青胜于蓝矣。然亦鲍氏子以奢念汩性,有间可乘耳。有子如是,必待亡羊而后补牢,为计已晚矣l

卢用复

卢用复者,亦广州人,其父为鹾商家掌计簿,饶有金帛。卢之顽劣过鲍,而骗儿之害卢,亦较害鲍为已甚。但鲍有被服癖,卢有饕餮癖,丰腆家晨夕必有兼味,似无事眈眈也。奈卢生性乖谬,见盘中物,恨不井器吞之。同席人或染尝涓滴,便觉忿焰中烧,以此无与共饮食者。

一日,鲜衣华服,独步坊肆中。有骗儿知其訚鲁,可以口腹欺,趋谒殷勤,自陈姓氏,且言:“身佣某盐厂,叨在尊翁宇下。公子贵人身,等小服役不 敢冒昧,所由云泥各别耳。小人久蓄甘旨,欲洁卮酒,以款公子,惜无机会可乘。今兹邂逅之逢,诚为大幸,特望俯赐移玉。以后一切,尚期鼎力扶植也。”卢善 笑,闻骗儿言,无他应,但笑声吃吃者久之。

乃引与俱去,至一所,门户不甚高广,院有废舍败柱,犹撑断砖零瓦,多壅于荒烟蔓草中,入过小巷数曲,有扉半掩,推入之。室卢颇雅,悄无居 人。再过一院,见厅事前有华服少年立门侧,骗儿呼以“弟”,指卢曰:“是即某总管之公子也。但得公子一言之力,吾弟一瓯饮可够终身吃喝矣。”揖卢登上座, 荐茗对酌。卢胸无尺寸,对人无礼数,无温存语。坐顷,无他语,惟举示腰下金玉,计数囊中琐碎物,几件由人持赠,几件以物换得者。满口腐俗语,剌剌不休。

骗儿定计,利于昏夜。度时尚早,乃故意愚弄痴儿,惯说荒唐,以延时刻。及见金乌欲坠,始由他舍移过烟盘灯具,陈设内房,请入倒灯。痴儿既入 共灯,三人烟凡数十吸。月已升庭,骗知卢悬心杯箸,顾告少年曰:“坐客许久,腹馁矣!盍往趣庖人?视烹饪已调者,先供一鼎来。”少年去。一炊候始来,言: “各馔火候尚浅,惟肉一脔,虽不烂熟,然已可啖。”骗儿曰:“肉为公子所常厌者,岂宜躁进?”卢曰:“羊枣所独,谁谓豚肩非宴客上品?即遣行炙可也。”少 年往厨取肉,又复消停数刻,始以鼎进,犹坚硬不能下箸。

骗儿再请添薪重燖炉火,卢不可,强攫入口,齿力所不胜。乃抽佩刀,片片分截之,且吞且酌,顷刻尽一脔。不谓佳酿内,暗置蒙药。少顷药发,沉 沉下坠,颓然卧地矣。乃遍体搜括,丝缕无遗,惟具一破衲掩其下体,并加蒲褐罩于身。扛送城隍庙,安置马阑中,佐以饭箩瓢杖,俨然乞儿本色。

卢父以卢终夜不归,知其必有异也。儿虽不材,然膝下更无他出,心甚窘急。明炬大索,妓楼酒肆,访觅殆尽,影息俱无。卢性每日晓梦缠绵,不着 蒙药,尚非易起,况受迷闷,愈益糊涂。次日午后,宿酲稍解,启睫审睇,始知倒身泥马侧。虽能起坐,然力惫未能举趾。适庙祝出,卢识之,狂呼求救。庙祝瞪目 马阑,疑其状貌类卢,且逢人必憨笑,他人无此癖也。但不识何由为丐,意甚惑。

问之,果卢也;问何遽如此,曰:“昨饮佣工家,酒过沉醉,不识何时卧此。”曰:“汝衣服何往?”曰:“昨未解钮,今此遗有瓢杖,想为乞儿盗 去。待其来取瓢杖,问之。”庙祝知其憨,置不与辩,但引之入庙,取道装使暂披服,遣人报诸其父,索上下衣蔽体而归。问所导饮者,卢虽能言其室庐形状,奈路 不识为何往,城不识为何门,唯具牒呈报而罢。

箨园氏曰:豢龙氏之得龙而驯之,以其有欲也。古来神异物,犹以有欲之故,受制于人,初何有于痴儿哉!天下人见卢氏子之贪于口吻,为骗儿所困,未尝不嗤之、笑之。然反躬自问,其能不为卢氏子者,几何哉!

小骗

首饰铺一银琢匠,横几檐下,设一蜡版。上嵌金簪两事,镵刻时新花样。一未起手,一已功及其半。有吹金灯一盏,置其旁,灯芯盈束,镕俦已罢。虽去其芯之半,然犹红焰灿烂,烈如火燧。

客有若苦疮患者,携膏药一张,大可六七寸,乞借灯檠,烘化其膏。且烘且夸言:“此膏来路遥远,得自京都同仁堂。甫就灯,便觉芳香四溢,非他家物可拟其似也。”叨叨片晷,流膏已融,开褶俯嗅,赞不停口。

遂以两手捧进于银琢匠,谓须亲嗅其香,始知京都同仁堂药料之佳妙。渐逼鼻尖,出不意迎手蒙贴其面。热气喷灹,火星迸裂,耳目口鼻俱为所窘。力疾掀揭,膏结未能即脱。待徐徐引退,客已疾掠金簪并蜡板俱去矣。

赌骗

金陵骗局,诡谲百出。肆主某,尝出金罗汉一尊,与骗儿赌:约期三日,能摄罗汉以去者,即以赠之。骗儿若有难色,请缓其期为七日约,某可之。

即设几门外,供罗汉其上,自坐守之。过者多注目焉,或谓其金真,或谓其金伪,议论纷纷,不一而足。某膛目视罗汉,穷日不倦。其间,抱手展玩、 彼此送接者,非止一人。凡越两日,罗议无恙也。迨三日,骗儿见过,某使坐倚己侧,语之曰:“积期三日矣,意将何作?”骗儿曰:“事甚易易,特患老师尊两月 前往维扬经纪去耳。不然,只须一日功,已作囊中物矣,何待迟延至此?昨接手书,知五日当返,故约期如此。”

言次,有七龄小竖,并一垂髫女年可十二三,共扛冷灰一篝,息肩几前。竖指守罗汉者,顾谓女曰:“两颊鬑鬑,形似韩伯也。”女曰:“毋妄言, 韩伯眇一日,此老不类也。”竖又指铸像曰:“此万佛楼罗汉也,今设于此,其殆募化者乎?”女曰:“谬矣,翁固华发髟髟,无木鱼,无缘簿、钵盂,岂募化者? 是为油漆匠,缮补金身缺坏耳。”竖否之,曰:“金完如故,奚待更新?汝目且盲耶?”口中叨叨,早手罗汉起,将以示女。女怒批竖颊,曰:“小家子,手痒乃 尔!”竖被击,手惊,失罗汉堕于灰。女急掏出之,拂试还几上,即整理篝绳,加担竖肩,口犹痛诋不已。竖肩灰,且泣且走以去。

俄而,骗伙持罗汉至,谓某曰:“是非君几上物耶?君诚长者,竟为乳臭儿所卖,无烦七日矣。”某大奇之,即以罗汉饷骗儿。骗儿不受,相与嘲笑而去。

箨园氏曰:似此行骗,法不甚奇。惟出于七龄小竖,则大奇矣l以其齿稚,不足以有为,故为人之所不介意焉。天下正惟此不足介意之人,最宜加诸意也:介意之人,只可以欺浅人;不足介意之人,且可以欺深人。

洪乡老

洪乡老者,金陵之东境人也。乡镇无巨富,岁蓄谷数百石,居然殷实家矣。洪世力农,有田数百亩,一家聚食,每岁积有赢馀,而性甚鄙吝,喜占便宜。

一日入城粜米,计算前筹,结找洋蚨十数元,款段而归。中途息足茶棚下,烹茗就啜。东来一少年,趋步跷捷,汗流被面,状甚窘急。略一拱手,即问 翁行道中,可遇有十三四岁小孺子否。洪言无之,少年唧唧自讼,踌躇起坐,焦燥若无所可。亦烹茶一瓯,随坐翁侧,诘翁所往,翁以村告。少年曰:“其村既翁珂 罩,当烦踪迹之。”具言小孺子身材几许,衣履状貌若何:“异乡童稚,人地生疏,无门投趾。惟贵乡东街中,香蜡铺主田翁,是有瓜葛者。舍此,他无可窜也去。 翁往询,苟得之,即携送城内怀清桥某号南货铺,当饷重金以酬。”

翁问所以追觅之故,少年曰:“小孺陈姓,太郡当涂人。姊嫁老虎桥施某,即南货铺之肆主也。孺子三年前,来铺学艺。少不更事,喜顽戏,受人欺 骗。南货铺山珍海错,未可陋时稽察。孺辄剽窃私鬻,铺主尚未悉知。近复假铺撮空五十馀金,铺主恶其髫龄巨胆,将欲遣令归休。孺父御子严,归恐受重责,情急 无计,遂盗姊妆奁,席卷钗钿数十事,冒晓冲出。别无他径,必适贵乡田铺。顷余访诸其家,犹尚未至。想必误披荆棘,岐路有岐,多致行程阻滞也。务乞留心密 察,软语导回。不然干金奁赠,尽付东流矣!”啜茶一过,切嘱数语,匆匆以去。

洪亦振策上道。更行十馀里,遇一孺,神疲足蹇,手挈洋布重裹,问某村去路。洪审其状,必陈氏子也。问:“将何作?”孺曰:“将赴田某香蜡铺耳。”洪曰:“汝固陈姓乎?”孺问:“何由识之?”洪曰:“愿得暂憩片时,我明告子。”相与扫苔坐石上,为述少年追觅语。

孺闻言战栗,面无人色,崩角哀恳,言:“不舍己,万无生理。”随解袱布,内一长衫、两布裆,层层缠扎。缓结褫数绳,则璨璨然黄金铣耀,尽闺阁 中插戴物。孺沉吟半晌,撤出金指环一事,以贿洪翁,期无见执也。洪曰:“似此重赂,非敢轻受。虽然,我纵见怜,不忍毙汝性命;奈一条生路,已为贵居停所 觉,其可终往乎?”孺泣下,谓翁曰:“蹙蹙靡聘,更欲投生远方,苦无盘串。袱中钗钏,未审值价几许。况携此急求出脱,最易露眼。倘遇歹人,吾事败矣!翁若 慈悲救我,愿以贱价出售。”

洪曰:“汝意欲获价几何?恐非行道中所能给也。”孺曰:“我本欲典入质库,恐为居停预嘱,则又自投罗网矣。万难之际,若得花边三十元,当尽 货之。”洪曰:“行囊羞涩,止花边十五枚,青钱五百文耳。”孺曰:“跨下长耳公,尚堪作抵否?”洪曰:“是驴虽无捷足,然老人得此代步,缓辔徐行,心念良 惬。若议去此,是断吾胫矣。兹欲推情拯济,不得不拌割爱。据论原价,曾费蚨缠万计。今并所著羔羊套马,一并推解,别无可赠矣。”孺曰:“幸荷怜救,岂宜屑 屑争较?行囊既罄,谨当遵教。”因即计点金钿,尽纳洪翁,乃策蹇谢去。

洪以无故获金数十两,喜不自胜;又恐少年知其里居,将有追赃之患。归家后,犹经月不出。久之,度无顾司者,始稍稍出其金。询请冶人,伪物 也。洪大骇,乃尽携所有,以示识者:物皆铜质,而薄贴金箔耳。始悟小孺乃钓帛骗党,向谙乃翁溺利贪得;且田舍翁两睫朦胧,不辨黄白真伪。故先假少年下种, 使投饵即便吞钩也。北道谓诳骗家曰“念秧”,南人刚谓之“钓帛”。使翁不贪饵,虽有钓帛者,又何处下钩哉!

箨园氏曰:古今来小竖之受欺于人,及人之见欺于小竖者,虽豪杰在所不免,况田舍奴之粗浅者哉?充之所以见欺于童稚者,皆其欲欺藐兹之一念,有以召之也。故欲知作骗者之用人,当先知作骗者之用意;知作骗者之用意,当先知我之被骗者所受病。人能自知其病,其人已不可欺矣。

杨小么儿

杨小么儿者,任邱人。父母相继亡,家无他丁,惟祖母仅存。又有庶祖母,曰郑二妈,年三十以来。以贫故,佣于近村,每一月一返其家,辄携青蚨数 百,翼以佐两人薪米,并私蓄残膏剩旨,为大母润吻。小么儿年已近冠,而身材藐弱,才如十一二龄小竖。家虽窭贫,然亦殷富之后,室庐颇不湫隘,连闼四五椽, 老姥雏孙,得以共庇风雨。杨大母老,不能执爨,藉小么儿为司晨夕炊。

一日,二妈归省大母,晚宿于家。其夜盗发,杀大母、二母于室,缚小么儿,置宅中井上,若将投诸水者。井阑窄狭,两膊横架于上,身悬不得下。 诘朝,官验两尸并小么儿缚状,而寻视出入路,无可踪迹者。官问杨曰:“杀汝两母者,谁耶?”曰:“盗也。”曰:“其状若何,乃知其为盗也?”曰:“涂脸挂 须,明炬执刃,真盗装束也。”曰:“盗几人?”曰:“五人焉。”曰:“何不杀汝?“曰:“小人长跪乞哀,言家中有无,非小人所预,故许全小人尸身,缚而投 诸井。”曰:“大母、二母,则谁先受刃者?”曰:“刃先大母,次乃及二母也。”曰:“汝方被缚,且投诸井上,何由知大母之先杀也?”曰:“小人虽见缚,然 既杀两母,而后投小人于井,是以知之也。”曰:“汝家徒四壁,室无升斗之储,非能诲盗者。岂乡里悉谙其惫,而盗独愦愦耶?”曰:“是不然。二母出入朱门, 归必重裹以来。或传其资蓄甚完,则诲盗之由也。”

频问不能决,乃散衙,与诸幕共详之。咸曰:“贫儿室如悬罄,盗劫理所必无。但二妈托身豪家,日与诸仆辈共役,奸邪之事,恐所不免,情皆足以 召衅。然妒奸仇怨,忿恨无过二母,何遽毙及大母?况大母乃先撄刃者,若又结束作盗状,团聚至四五人,则必非妒奸仇怨之故矣。或者小孺子窥长者缄固私积,不 与沾润,激而起意,亦理或然也。且阅小竖堂供,语言颇有经纬,似非稚齿人所能裁答。人虽纤细,年或不止是耶?小么儿必有蹊跷,当详加研诘,毋为乳臭子所 卖。昨者,小么儿之出井上也,其手缚或前,或后?为单扣,为双扣?则情可知矣。”召解缚者而问之,则手非反结,且单扣也。乃立唤小么儿而覆讯之,曰:“昨 者汝缚何单扣也?”杨甚惶窘,急顾其手,曰:“似双扣耶。”再四穷诘,觉当为淫贾祸。因复验其下体,则郎当下垂,顺已身非童子矣。惧以刑而严鞫之,始吐其 实。

盖大母性严,御杨多厉色,为杨所素惮。其夜,二妈与大母闲话,至二鼓方就卧闼。小么儿托故入内,牵裾求欢。二妈呵之,为大母所觉,怒声聒自 邻房。杨知必不为大母所容,索得利刃,盛气以往。大母愈益疾詈,遂杀大母,而仍窘二母不已。二母且拒且骂,杨不能堪,并杀二母。乃狡为自缚,托盗以为逃罪 计。而强引绳端,就口扣结,情终非便,卒以此漏破绽焉。

箨园氏曰:室无寸缕而两妇遭杀,托言盗劫,人知其谬矣。顾谓二妈出入朱门,或传其家有盗蓄,亦语之可信者也。虽事后视之,情甚明了;而当其 时,难保不为所惑。幕于缚上双、单扣寻出破绽,亦可为善勘狱情矣。惟以杨小么儿之身材如此,而淫狡如彼,欲求天下以可信之人,不亦难哉!

鸡医

邑人陈德培,诸生也。尝有一老人,携雌雄两鸡,诣陈求售。陈初不顾,老人曰:“此非凡鸡,能已人病,胜于岐黄家。愿廉其直。”陈给数百文,购之。虽不以老人之言为信,姑蓄养之,积久亦忘其说。

陈一子疾,已易数医,治不稍验。家之人偶忆是鸡原有已病之说,请姑试其术。时病者痰涎泛涌,舌本僵硬,愦不知人,恹恹卧于榻,仅馀弱息。鸡见 病者,辄腾身以上,当胸而立,探喙于病者之口,吸其顽涎,半晌始下。则病者已呻吟有声,睁目张视,立见起色。问之,则言胸中垒块,顿然宣豁。索茶一饮,精 神甚爽,咸谢鸡术之神。延数刻,携鸡再治,觉卢、扁刀针不过如是捷也。

远近耳其名,俱为骇异,凡有疑难症,针砭所不能瘳者,请于鸡,恒有奇验。于是“鸡医”之名,盛噪一时。有迎请者,必篮笋以往。每至一家,须 赠有舆夫脚价。日诣数家,养鸡者得时获囊润。及病痊,不索谢仪,唯有盛饰花红,无日不锦标归去。币帛重累,或缎或绢,陈氏一家,薪水俱取给于鸡医。储积赢 馀,数年以计,家为小康。

然而鸡之用技,专以吸痰取胜,秽恶浸淫,卒致溃裂。日忽呕痰升许,奄然以毙。陈不忘鸡德,殓而瘗诸野。患病家不知鸡之已死,邀请如故。因更 以牝鸡试之,术殊不亚于雄鸡也。于是重展伏雌之效,藉花红以渔利者,又数十万钱。岁馀而牝鸡亦死,因并瘗于雄鸡之侧,作合冢焉。题碣曰:鸡医之墓。

火劫

邑城南门内,爆竹铺之不戒于火也。其日,有学徒陈某,偶与同伙角口,为铺主人言斥,负气辞归。

出城十里,至郑家囤,憩饮荼肆中。适其父以时届秋凉,携寒衣数件,来城视子。遇之,诘其何往,陈曰:“弃业归休耳。”父曰:“虽不当意,此恒 业也,恶可弃?”因问其故,陈以角口对,且曰:“已与东人诀,不复作冯妇矣。”父曰:“事属细微,何遽决绝乃尔?小竖子投师学艺,不能稍受委屈,何以有 成?日已曛暮,纵不啖居停饭,姑回铺消停一宿。余两胫俱惫,惟求早息,无遑他计也。”陈意尚不适,父百端开喻,强使就铺。

铺有亲串自宛陵来者,同伴八人,蜗庐湫隘,卧榻已盈。陈父既为其子谢过于铺主人,遂留子于铺,而别就其执友之在城者,假榻焉。宛客八人中, 一少年挑夫,固赍有邑绅书,前往投递,得宿其家。铺客冗杂,误遗火种,迁延引接,燃及火药桶。砉然一声,天崩地裂,屋瓦皆飞。大将军洪威炮,无此猛烈也。 主客二十馀人,卧分上下床,硝硫冲击中,楼上元龙早作飞灰星散矣。下床客冒烟蹉跌,尚欲夺门窜脱。不谓铁锁衔环,缄持顽固,火球抛掷,乱若流星。徒劳豕突 之忙,莫解兔燔之厄。彼扭此抱,尽歼于门中。

自此,每夜鬼哭,凄怆达旦,闻者哀之。或进一策,谓麻油可已火疮痛楚。若以麻油数鼎,布列于瓦砾场中,俾鬼得资沾润,其哭当息。因如所教,连设油鼎数夕。比晓视之,无不尽涸者,而鬼声果不作矣。

噫!一陈家老父,一宛陵少年,因非其劫数,得逃于命,事尚不奇;独陈家子,以悻悻之怒,业已脱离死所,而乃父必苦意拦截,勒使陷于浩劫,为可惨耳!然非乃父罪也,鬼物之所凭,而天定之不可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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