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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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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来到了梵王渡车站,他真是满心快活,他跟他太太说:

“你好好地抱着小雅格……”

又说:

“你好好地看着约瑟……”

过了一会又是:

“大卫,你这孩子规规矩矩地坐着……”

原来马伯乐的全家,共同坐着三辆洋车,两辆拉人,一辆拉着行李包囊。

眼看就要到站了,马伯乐的心里真是无限欢喜。他望西天一看,太阳还大高的呢,今天太阳的光也和平常两样,真是耀眼明煌,闪着万道金光。

马伯乐想:反正这回可逃出上海来了。至于上海以后怎样,谁管他呢?

第一辆洋车上拉着行李和箱子。第二辆洋车上坐着太太,太太抱着雅格,约瑟挤在妈妈的大腿旁边,妈妈怕他翻下去,用腿着力地压在约瑟的肚子上,把约瑟的小脸压得通红。

第三辆车上这坐着马伯乐。马伯乐这一辆车显得很空旷,只有大卫和父亲两个人,大卫就压在父亲的膝盖上,虽然马伯乐的腿压得血液不能够畅通,一阵阵地起着麻酥酥的感觉,但是这也不要紧,也不就是一条腿吗?一条腿也不就是麻吗?这算得了什么?上前线的时候,别说一条腿呵,就是一条命也算得了什么!

所以马伯乐仍旧是笑吟吟的。他的笑,看起来是很艰苦的,只是嘴角微微地一咧,而且只在这一咧的工夫,也还不是整个的嘴全咧,而是偏着,向右偏,一向是向右偏的。

据他的母亲说,他的嘴从小就往右偏。他的母亲说是小的时候吃奶吃的,母亲的左奶上生了一个疮,永远没有了奶了,所以马伯乐就单吃母亲的一个右奶。吃右奶的时候,恰巧就用右嘴角吸着,所以一直到今天,不知不觉的,有的时候就显露出了这个特性来了——往右边偏。

说起这嘴往右边偏来,马伯乐真是无限的伤心,那就是他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同学们都说右倾。本来马伯乐是极左的,闹学潮的时候,他永远站在学生的一面,决不站在学校当局那一面去。游行,示威,反日运动的时候,他也绝对地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没有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或是近乎日本人的立场上过。

但不知怎的,那右倾的名头却总去不掉,马伯乐笑盈盈的嘴角刚往右一歪,同学们就嚷着,马伯乐右倾了。

这些都是些过去事情了,马伯乐自己也都忘记了,似乎有多少年也没有听到这个名头了,但在夜里做梦的时候,有时还梦见。

不过今天马伯乐是绝对欢喜万分的,虽然腿有点被大卫压麻了,但是他一想在前线上作战的士兵,别说麻了,就是断了腿,也还不是得算着吗?于是他仍旧是笑吟吟的,把眼光放得很远,一直向着梵王渡那边看去。梵王渡是还隔着很多条街道,是一直看不见的。不过听得到火车的叫唤了,火车在响着哨子。马伯乐就笑吟吟地往火车发声的方向看去。

因为是向着西边走,太阳正迎在西边,那万道的光芒射在马伯乐的脸上,马伯乐的脸照得金乎乎的,好像他的命运在未卜之前已经是幸运的了。

他们全体三辆车子,都到了站台。但是将到了站台的附近,还有二十步远的地方就不能前进了,因为在前面有一根绳子拦着。

马伯乐起初没有看到这根绳,坐在车上不下来,还大叫着:“你拉到地方,不拉到地方不给钱。”

他正想伸脚去踢那个拉车的,因为拉车的哇里哇啦的说些上海话,马伯乐听不懂,以为又是在捣乱,他伸脚就踢,但是伸不出脚来,那脚已经麻木不仁了。

正好有一个警察过来,手里挥着棒子,同时喊了一声:“往后去……”马伯乐一听,这才从车子上下来了。

虽然已经从车上下来,但是腿还麻得不能走路,马伯乐就用拳头在自己膝盖上打着,打了三五下之后,还不怎么见好。

可是那拉车的就瞪眼的瞪眼,跺脚的跺脚,喊着要钱。

马伯乐想,你们这般穷鬼,我还不给你们钱了吗?

等他的腿那麻劲儿稍微过去一点,才按个分给了车钱。

那车夫已经把钱拿到了手,把车子拉到一两丈远的地方去还在骂着:“瘟牲,瘟牲。”

马伯乐本来的那一场高兴,到了现在已经失去了七八分了。

一则腿麻,二则真他妈的中国人,一个拉洋车的也这么厉害。

尤其是当他看见那站在远处的洋车夫还在顿足划拳地骂着的时候,他真恨不得他自己立刻变成一个外国人,过去踢他几脚。

他想,中国人非得外国人治不可,外国人无缘无顾地踢他几脚,他也不敢出声,中国人给钱晚了一点,你看他这样凶劲。

马伯乐气冲冲地走到站台上去一看,那站台上的人,已经是满山满谷了。黑压压的不分男女老幼,不管箱笼包裹,都好像荒山上的大石头似的很顽强的盘踞在那里了。后去的若想找一个缝,怕是也不能了。

马伯乐第一眼看上去就绝望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

他把眼睛一闭,他这一闭眼睛,就好像有上千上万的人拥上来,踏着他的儿子——大卫的脑袋,挤着约瑟的肚子,小女儿雅格已经不知哪里去了。

他所感到绝望的并不是现在,而是未来。也就说并不是他的箱笼包裹,站上放不下;也不是说他的全家将要上不去火车;也不是说因为赶火车的人太多,他的全家就一定将被挤死,而是他所绝望的在这处,是在淞江桥的地方。

淞江桥是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必经之路。那桥在“八一三”后不久就被日本飞机给炸了。而且不是一次的炸,而是几次三番的炸。听说那炸的惨,不能再惨了,好像比那广大的前线上,每天成千上万的死亡更惨。报纸上天天作文章,并且还附着照片,是被日本炸弹炸伤了的或者是炸死了的人。旁边用文字写着说明:惨哉惨哉!

现在马伯乐一看车站上这么多人,就觉的头脑往上边冲血,他第一眼看上去就完了,他说: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现在马伯乐虽然已经来到了站台,但离淞江桥还远着呢。但是他计算起路程来,不是用的远近,而是用的时间。在时间上,上海的梵王渡离淞江桥也不过是半夜的工夫。

马伯乐想,虽然这里不是淞江桥,但是一上了火车,淞江桥立刻就来到眼前的呀!那么现在不就是等于站到淞江桥头上了吗!

他越想越危险,眼看着就要遭殃,好像他已经预先知道了等他一到了淞江桥,那日本飞机就非来炸他不可,好像日本飞机要专门炸他似的。

那淞江桥是黑沉沉的,自从被炸了以后,火车是不能够通过江桥去的了,因为江桥已被炸毁了。

从上海开到的火车,到了淞江桥就停下不往前开的,火车上逃难的人们就要在半夜三更的黑天里抢过桥去,日本飞机有时夜里也来炸,夜里来炸,那情形就更惨了,成千成百的人被炸得哭天号地。

从上海开往淞江桥的火车,怕飞机来炸,都是夜里开,到了淞江桥正是半夜,没有月亮还行,有月亮日本飞机非炸不可。

那些成百上千的人过桥的时候,都是你喊我叫的,惊天震地。

“妈,我在这里呀!”

“爹,我在这里呀!”

“阿哥,往这边走呀!”

“阿姐,拉住我的衣裳啊!”

那淞江桥有一二里长,黑沉沉的桥下,桥下有白亮亮的大水。天上没有月亮,只闪着星光。那些扶老携幼的过桥的人,都是你喊我叫着的,牵着衣襟携着手,怕掉下江去,或者走散了。但是那淞江桥铺着的板片,窄的只有一条条,一个人单行在上面,若偶一不加小心就会掉下江去。于是一家老小都得分开走,有的走快,有的走慢,于是走散了,在黑黑的夜里是看不见的,所以只得彼此招呼着怕是断了联系。

从上海开来的火车,一到了淞江桥,翻箱倒柜的人们都从黑黑的车厢里钻出来了,那些在车上睡觉的、打酣的,到了现在也都精神百倍。

“淞江桥到了,到了!”人们一齐喊着:“快呀!要快呀!”

不知为什么,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们,其余的都是生龙活虎,各显神通,能够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够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够把别人踏倒,而自己因此会跑到前边去,那也就不顾良心,把别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边去。

这些逃难的人,有些健康的如疯牛疯马,有些老弱的好似蜗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年老的人,因为手脚太笨,被挤到桥下去,淹死。孩子有的时候被挤到桥下去了,淹死了。

所以这淞江桥传说得如此可怕,有如生死关头。

所以这淞江桥上的过客,每夜里喊声震天,在喊声中还夹杂着连哭带啼。那种哭声,不是极容易就哭出来的,而是像被压板压着的那样,那声音好像是从小箱子里挤出来的,像是受了无限的压迫之后才发出来的。那声音是沉重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好像千百人在奏着一件乐器。那哭声和喊声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都来到了生死关头,能抢的抢,不能抢的落后。强壮如疯牛疯马者,天生就应该跑在前面。老弱妇女,自然就应该挤掉江去。因为既老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妇女或孩子,未免因为笨手笨脚就要走得慢了一点。他们这些弱者,自己走得太慢那倒没有什么关系,而最主要的是横住了那些健康的,使优秀的不能如风似箭向前进。只这一点,不向前挤,怎么办?

于是强壮的男人如风似箭地挤过江去了;老弱的或者是孩子,毫无抵抗之力,被稀啦哗啦的挤掉江里去了。

优胜劣败的哲学,到了淞江桥才能够证明不误,才能完全具体化啊。

同时那些过了桥的人,对于优胜劣败的哲学似乎也都大有研究。那些先过去了的,先抢上了火车,有了座位,对那些后来者,不管你是发如霜白的老者,不管你是刚出生的婴儿,一律以劣败者待之。

妇人孩子,抖抖擞擞的,走上车厢来,坐无坐处,站无站处,怀里抱着婴孩,背上背着包袱,满脸混了泪珠和汗珠。

那些已经抢到了座位的优胜者,做在那里妥妥当当的,似乎他的前途已经幸福了。对于这后上来的抱孩子的妇女,没有一个站起来让座,没有一个人给这妇人以怜悯的眼光,坐在那里都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在说:“谁让你劣败的?”

在车厢里站着的,多半是抱着孩子的妇女和老弯了腰的老人,那坐着的,多半是年富力强的。

为什么年富力强的都坐着,老弱妇女们都站着?这不是优胜劣败是什么?

那些优胜者坐在车厢里一排一排地把眼睛向着劣败的那个方面看着。非常的不动心思,似乎心里在说:“谁让你老了的!”“谁让你是女人!”“谁让你抱这孩子!”“谁让你跑不快的!”

马伯乐站在站台上,越想越怕,也越想这利害越切身,所以也越刹不住尾,越想越没有完了。

若不是日本飞机已经来到了天空,他是和钉在那里似的不会动的。小雅格叫着:

“爸爸,爸爸……”

他不理会她。

大卫叫着:

“爸爸,爸爸,我饿啦。我要买茶鸡蛋吃。”

他说:

“你到一边去,讨厌。”

约瑟在站台上东跑西跑,去用脚踢人家的包袱,拔人家小孩的头发,已经在那边和人家打起来了。马伯乐的太太说:

“你到那边去,去把约瑟拉回来,那孩子太不像样……和人家打起来了。”

太太说完了,看看丈夫,仍是一动不动。

太太的脾气原也是很大的,并且天也快黑了,火车得什么时候来,还看不见个影儿。东西一大堆岂不是要挤坏了吗?太太也正是满心的不高兴,她看看她丈夫那个样子,纹丝不动,可真把她气死了,她跑到约瑟那里把约瑟打哭了,而且拉着一只胳膊就把孩子往回拖。

那约瑟是一位小英雄,自幼的教育就是遇到人就打,但是也不能这么肯定地说,他的祖父虽然看他打了人,说是“小英雄”,说他将来非是个“武官”不可,但究竟可没有一见到人就指示他:“你去打吧,你去打打看。”所以他的祖父常说:一个人的性情是天生的,好打人的是天生的,好挨人打的也是天生的,所以约瑟的性情也是天生的了。

约瑟的祖父常说:“山河容易改,秉性最难移。”所以约瑟这好打人的秉性,祖父从来没有给他移过,因为他知道移是移不过来的。

约瑟是在青岛长大的,一向没离开过青岛。在青岛的时候,他遇到了什么,要踢就踢,要打就打,好好的一棵小树,说拔下来,就拔下来。他在幼稚园里念书,小同学好好的鼻子,他说给打破,就给打破了,他手里拿着小刀,遇到什么,就划什么,他祖母的狐狸皮袍子,在屁股上让他给划了个大口子。

耶稣是马伯乐家里最信奉的宗教,屋里屋外都挂着圣像,那些圣像平常是没有敢碰一下的,都是在祷告的时候,人们跪在那圣像的脚下,可是约瑟妈妈屋里那张圣像,就在耶稣的脚下让约瑟给划了个大口子。

约瑟是在青岛长大的,一向没有离开过青岛,而今天为了逃难才来到了这上海的梵王渡车站。

不料到了这站台上,母亲要移一移他的秉性的,可是约瑟那天生就好打人的秉性,哪能够“移”得过来?于是号啕大哭,连踢带打,把他妈的手表蒙子也给打碎了。

妈妈用两只手提着他,他两手两脚,四处乱蹬。因为好打人是他的天性,他要打就非打到底不可,他的妈妈一点也不敢撒手,一撒手他就跑回去又要去打去了。

不知闹了多少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

太太把约瑟已经哄好了,来到马伯乐旁边一看,马伯乐仍旧一动没有动地站在那里。

太太刚想说:

“你脚底下钉了钉啦!纹丝不动……”

还没等太太说出口来,天上来了一架飞机,那站台上的人,呜拉地喊起,说:

“不好了,日本飞机!”

于是车站上千八百人就东逃西散开了。

马伯乐的太太一着慌,就又喊大卫,又叫着约瑟的,等她抬头一看,那站着的纹丝不动的马伯乐早已不见了。

太太喊着:

“保罗!保罗……”(保罗是《圣经》上的人名,因为他是反宗教的,伯乐这名字是他自己改的。)

马伯乐一到了逃命的时候,就只顾逃命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因为他站在那里想淞江桥被炸的情形想得太久了,他的脑子想昏了,他已经不能够分辨他是在哪里了。他已经记不起同他在梵王渡车站的还有他的太太,还有他的大卫,还有他的约瑟……

空中只盘旋着一架日本飞机,没有丢炸弹,绕了一个大圈子而后飞走了。

等飞机走了,太太才算带着三个孩子和马伯乐找到一块。一看,那马伯乐满脸都是泥浆。

太太问他怎么着了?不成想他仍旧是一句话不说,又站在那里好像钉子钉着似的,又在那里睁着眼睛做梦了。

太太是个很性急的人,问他:

“今天你不想走吗?”

他不答。

问他:“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他不答。

问他:“你头痛吗?”

问他:“你丢了什么东西吗?”

问他:“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一切他都不答。太太这回可真猜不着。本来最后还有一招,不过这个机会有点不适当,难道现在他还要钱吗?平常马伯乐一悲哀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又是没钱了。现在难道他还要钱吗?她不是连家里的存折也交给了他吗?

正这时候,火车来了。马伯乐一声大喊:

“上啊!”

于是他的全家就都向火车攻去,不用说是马伯乐领头,太太和孩子们随着。

这种攻法显然是不行的,虽然马伯乐或许早准备了一番,不过太太简直是毫无经验,其实也怪不得太太,太太拉着大卫,拖着约瑟,雅格还抱在手里,这种样子,可怎么能够上去火车?而且又不容空,只一秒钟的工夫,就把孩子和大人都挤散了。太太的手里只抱着个雅格了,大卫和约瑟竟不知哪里去了。没有法子,太太就只得退下来,一边退着,一边喊着:

“约瑟,约瑟……”

过了很多的工夫,妈妈才找到大卫和约瑟。两个孩子都挤哭了。

大卫从小性格就是弱的,丢了一块糖也哭。但是约瑟是一位英雄,从来没有受人欺负过,可不知这回怎么着了,两只眼睛往下流着四颗眼泪,一个大眼角上挂着两颗。

约瑟说:“回家吧!”

妈妈听了一阵心酸:“可怜我的小英雄了……”

于是妈妈放下雅格,拉起衣襟来给约瑟擦着眼泪。

眼泪还没有擦干净,那刚刚站在地上去的雅格就被人撞倒了,那孩子撞得真可怜,四腿朝天,好像一个毛虫翻倒了似的,若不是妈妈把她赶快抱起来的话,说不定后来的人还要用鞋底踏了她。

没有办法,妈妈带着两个孩子退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好给那抢火车的人让路。

无奈那些往前进的太凶猛,在人们都一致前进的时候,你一个人单独想要往口退,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你往后退了三两步,人家把你又挤上去了。

等马伯乐太太退出人群来,那火车已经是快要开行的时候了。

马伯乐太太的耳朵上终年戴着两颗珍珠,那两颗珍珠,小黄豆粒那么大,用金子镶着,是她结婚时带在耳朵上的。马伯乐一到没有钱的时候,就想和太太要这对珠子去当,太太想,她自己什么东西也没有了,金手镯卖了,金戒指十几个,也都当光了,钻石戒指也当了,这对珠子,她可下了决心,说什么去吧,也是不能够给你。现在往耳朵上一摸,没有了。

“保罗呀,保罗,我的珠子丢了……”

她抢火车抢了这么半天,只顾了三个孩子。她喊完了,她才想起来,马伯乐,她是这半天没有看见他了。

马伯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一到了紧要的关头,他就自己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去呆着。

黄河那回涨大水,马伯乐那时还小,随着父亲到小县城去,就遇着这大水了。人们都泡在水里了,惟独马伯乐没有,他一个人爬到烟筒顶上去,骑着烟筒口坐在那里。锅灶都淹了,人们没有吃的,惟有马伯乐有,他把馒头用小绳穿一串挂在脖子上。

太太立刻就想起这个故事来了。接着还想了许许多多,比方雅格生病的时候,他怕让他去找医生,他就说他有个朋友从什么地方来,他必得去看朋友。一看就去了一夜。比方家里边买了西瓜,他选了最好的抱到他书房去。他说是做模型,他要做一个石膏的模子。他说学校里让他那样做。到晚上他就把西瓜切开吃了,他说单看外表还不行,还要看看内容。

太太一想到这里,越想越生气,他愿意走,他就自己走好啦。

太太和三个孩子都坐在他们自己的箱子上,他们好几只箱子,一只网篮,还有行李,东西可不少,但是一样也没有丢。

太太想,这可真是逃难的时候,大家只顾逃命,东西放在这没有人要,心里总是这样想着,但也非常恐惧,假若这些东西方才让人家给抢上火车去,可上哪儿去找去?这箱子里整个冬天的衣裳,孩子的、大人的都在里边呀!

她想到这里,她忽然心跳起来了,固为那只小手提箱里还有一只白金镖锤呢!那不是放在那皮夹子里嘛!那旧皮夹子不就在那小箱子里嘛!

这件事情马伯乐不知道,是太太自己给自己预备着的到了万一的时候,把白金镖锤拿出来卖了,不还是可以当作路费回青岛的吗?

从这一点看来,太太陪着他逃难是不怎么一心一意的,是不怎么彻底的,似乎不一定非逃不可,因为一上手她就有了携带藏掖了呢。

青岛有房产可以住着,有地产可以吃着,逃,往哪里逃呢?不过大家都逃就是啦,也就跟着逃逃看吧!反正什么时候不愿意逃了,不就好往回逃吗?反正家里那边的大门是开着的。

不过太太的心跳还是在跳的,一则是抢火车累的,二则是马伯乐把她气的,三则是那白金镖锤差一点便丢了,把她吓的。

一直到火车开之前,马伯乐太太没有往车厢那边看,她不愿意看,因为她想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上海、汉口还不都是一个样。最后她想:青岛也是一样呢。

不过那路警一吹哨子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抬起头来了,好像那火车上究竟怕有什么她所不放心的,恰巧这一望,马伯乐就正站在车厢的门外。他嚷着,叫着,抡着胳膊。好像什么人把他抓上了火车要带他走似的,他的眼睛红了,他叫着:“你们上来呀,你们为什么不上呵……”

这时候火车已经向前移动了。

他一直在喊到火车已经轰隆轰隆地响着轮子,已经开始跑快了,他才从车上跳下来。

很危险,差一点把大门牙跌掉了,在他那一跳的时候,他想着:要用脚尖沾地呀,可不要用脚跟沾地。等他一跳的时候,他可又完全忘记了。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只觉得此刻他已经不是在火车上了,因为那火车离开了他,轰隆隆地往前跑了去。至于他是怎样从那跑着的火车上下来的,用什么样的方法下来的,用脚跟先沾了地的,还是用脚尖先沾地的,这个他已完全不知道了。

当马伯乐从水门汀的站台上站起来,用自己的手抚摸着那吃重了的先着地面的那一只运气糟糕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向太太坐着的那方面走去的时候,那方面没有什么声音,也绝对没有什么表示。

太太把头低着,对马伯乐这差一点没有跌掉了膀子的这回事,表示得连看见也没有看见。只是约瑟高兴极了,站在箱子盖上,跳脚拍掌地给他爸爸在叫着好。

马伯乐走到了太太的旁边,太太第二样的话也没有,把头一抬:“你给我找耳钳子去!”

于是马伯乐一惊,他倒并不是害怕耳钳子丢了的那回事,其实太太说让他找什么东西,他或者还没有听清呢。不过太太为什么发了脾气呢?这真使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不是太太要回青岛吗?莫不是太太不愿逃难吗?这回可糟了。

马伯乐想:

“完了。”

这回算完了,一完完到底!虽然还没有到淞江桥,谁能想到呢,这比淞江桥更厉害呀!因为他看出来了,在这世界上,没有了钱,不就等于一个人的灵魂被抽去了吗?

于是马伯乐又站在那里一步也动不了啦。他想这可怎么办呢!他没有办法了。

第二趟火车来了,料不到太太并没有生那么大的气,并没有要回青岛的意思,火车离着很远的呢,太太就吩咐说:“保罗,你看着箱子,我往车上送着孩子,回头再拿东西……”

太太说着还随手拿起那里边藏着白金镖锤的小提箱。

马伯乐说:

“给我提着吧!”

马伯乐听说太太要上火车了,心里不知为什么来了一阵猛烈的感激,这种感激几乎要使他流出眼泪来。他的心里很酸,太太总算是好人,于是他变得非常热情,那装着白金镖锤的小箱子,他非要提着不可。

太太说:

“还是让我提着吧!”

马伯乐不知其中之故,还抢着说:

“你看你……带好几个孩子,还不把箱子丢了,给我提着吧。”

马伯乐很热情地,而且完全是出于诚心来帮,于是马伯乐就伸出手去把箱子给抢过来了。

他一抢过来,太太连忙又抢过去。太太说:

“还是让我拿着吧!”

马伯乐的热情真是压制不住了,他说:

“那里边难道有金子吧,非自己提着不可?”

于是马伯乐又把箱子抢过来。

太太说:

“讨厌!”

太太到底把箱子抢过去了,而且提着箱子就向着火车轨道的那方面去了。

“真他妈的中国人,不识抬举。”这话马伯乐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想一遍也就咽下去,不一会,火车就来了。

开初,马伯乐他们也猛烈地抢了一阵;到后来看看实在没有办法,也就不抢了。因为他们箱子、行李带得太多,而孩子也嫌小点,何况太太又不与马伯乐十分地合作呢。太太只顾提着那在马伯乐看来不怎样贵重的小箱子,而马伯乐又闹着他一会悲观、一会绝望的病。那简直是一种病了,太太一点也不理解他,一到紧急的关头他就站着不动,一点也不说商量商量,大家想个办法。

所以把事弄糟了,他们知道他们是抢不上去了,也就不再去抢了。

可是不抢不抢的,也不知怎么的,雅格让众人挤着,挤到人们的头顶上,让人们给顶上火车去了。

这火车就要开了起来,火车在吐气,那白气也许是白烟,在突突突地吐着,好像赛跑员在快要起跑的时候,预先在踢着腿似的。不但这个,就是路警也在吹哨了,这火车转眼之时就要开了起来。这火车是非开不可的了,若再过几分钟不开,就要被人们给压瘫了,给挤破了,因为从车窗和车门子往上挤的人,是和蚂蚁似的那么多。

火车的轮子开始迟迟钝钝地转了三两圈,接着就更快一些地转了四五圈。那些扒着火车不肯放的人们,到此也无法可想了,有些手在拉着火车的把手,腿在地上跑着,有些上身已经算是上了火车,下身还在空中悬着,因为他也是只抓着了一点什么就不肯放的缘故。有的还上了火车的顶棚,在那上边倒是宽敞了许多,空气又好,查票员或者也不上去查票。不过到底胆小的人多,那上边原来是圆隆隆的,毫无把握,多半的人都不敢上,所以那上边只坐着稀零零的几个。

以上所说的都不算可怕的,而可怕的是那头在车窗里的,脚在车窗外的,进也进不去,要出也出不来,而最可怕的是脚在车窗里的,头在车窗外的,因为是头重脚轻,时时要掉出来。

太太把这情景一看,她一声大喊:

“我的雅格呀……”

而且火车也越快地走了起来。

马伯乐跑在车窗外边,雅格哭在车窗里边。马伯乐一伸手,刚要抓住了雅格的胳膊,而又没有抓往,他又伸手,刚要抓住了雅格的头发,而又脱落了。

马伯乐到后来,跟着火车跑了五十多尺才算把雅格弄下来了。雅格从车窗拉下来的时候,吓得和个小兔似的,她不吵不闹也不哭,妈妈把她搂到怀里,她一动也不动地好像小傻子似的坐在妈妈的怀里了。

妈妈说:

“雅格呀,不怕,不怕,跟妈妈回家吃饭穿袄来啦……来啦……”

妈妈抚着孩子的头发,给孩子叫着魂。

雅格一动不动,也不表示亲热,也不表示害怕。这安静的态度,使妈妈非常感动,立刻把大颗的眼泪落在雅格的头发上。

过了一会妈妈才想起来了,遇有大难的时候,是应该祷告耶稣的,怎么能叫魂呢!是凡叫魂的,就是多神教。教友讲道的时候,不是讲过吗,神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

于是马伯乐的太太又在孩子的头顶上祷告了一阵耶稣:

“我主耶稣多多地施恩于我的雅格吧,不要使我的雅格害怕,我的雅格是最坦白的孩子,我的雅格……”

她祷告不下去了,她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想还是中国旧式的那套叫魂的法子好。但是既然信的耶稣教,也得顺着耶稣的规矩去做,不然让人家看见了笑话。

她还想祷告几句,但是她抬头一看,四外也没有什么人看她。而这又不是在家里,有婆婆看着,不祷告怕是婆婆不开心,与将来得遗产的时候有关系。现在也不是在家里,也就马马虎虎地算了。

于是停止了祷告,她与马伯乐商量着叫洋车好回旅馆。要想赶火车,明天再来吧,因两班车都已过去了。

等他们上了洋车,才发现一只大箱子不见了。

马伯乐说:

“我似乎是看见了的,人们给顶着,顶上火车去了……”

太太说:“你还说呢!那不是你提着往车上扔嘛!你不是说,扔上去一个算一个,多扔一个是一个……也不知道你哪来的那么一股精神,一听说逃难,这就红眼了……”

雅格算是被救下来了,大箱子独自个儿被火车带着跑了。

马伯乐他们的一家又都回到旅馆里。

一进了旅馆,太太先打开了小箱子,看看那白金镖锤一向很好否?接着就从兜里拿出安氏药膏来。雅格的耳朵破了一块,大卫的鼻子尖撞出了一点血,约瑟的膝盖擦破了馒头大的一片皮,太太就用药膏分别给他们擦着。

都擦完就向马伯乐说:

“保罗,你不擦一点吗?”她手里举着药膏。

马伯乐的胳膊虽然已摔青了,但是他是不上药膏的,因为他素来不信什么药的,生点小病之类,他就吸烟卷。他说有那药钱还不如吃了。他回答着太太:

“不用,我不用,你们上吧。”

说着他喊了个大肚子茶房来,打了盆脸水,洗了个脸就到外边买烟卷去了。

买烟卷回来就坐在桌子旁边抽着。一边抽着烟,一边满脸笑吟吟的,他的嘴角稍稍向右倾着,他是非常幸福的,因为他们的雅格总算没有被火车抢了去,总算把雅格救下来了。

虽然他上火车的目的不是为着抢救雅格的,而是为着上火车,但到后来,经过千辛万苦,这火车想要不下也不行了。于是就不单是上火车了,而专门在下火车。若能够下得来,不也是万幸吗?不然将要把小雅格带到哪里去呢!

马伯乐觉得这一天,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觉得很充实。他临睡觉的时候,他还说:

“劳动是比什么都幸福的呀,怪不得从前有人提倡劳工神圣……”

于是他拍一拍胸膛,拉一拉胳膊,踢一踢腿,而后上床就睡了,可是太太却不大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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