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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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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春夫

这一篇赠与下文所说写那封信的t.i.君

请看,这里是寄到我这里来的一个少年作家的一封信。至多不过是二十一二岁的人,——不,我还没有会见他过,作品却见到许多了。是的,总在百篇以上罢。说是一篇,本来也不过一叶或是一叶半罢了。我总算是,说也惭愧,俨然的一个作家的模样,所以时常突然的有不认识的人送作品来给我看。但是像这个少年作家t.i.给我看的那样中意的东西,却还一篇也没有见到过。不,说是中意,那还不行。我觉得这个少年他真禁不得将那作品送来给我看罢;因为他同我在一种基调的上边,是那样的相合。这决不是什么故意的模仿,是出于自然的。你试读下面的这一封信罢。你——熟悉我的性格的你,或者要猜想,这封信是我造作出来的拟作,拿来说明我自己的性格的,也未可知。实在这个人和我是这样的相像。便是我自己也仿佛觉得是将我的全生活缩印成了二十岁,拿来看着似的。但是,这却确凿是从那个人寄来的一封信。

谨启:

好久没有奉候了。独自看着明石的海与海上的云的时候,夏天已经过去,九月也就来了。

说到九月来了,你往上海去么?我就是到了东京,也没有什么兴致,觉得有点寂寞,倘若你真是已经往上海去了,……

我以后写了几篇短篇,和一百叶左右的一篇“辉耀的城。”想写的材料虽然还有两三件,但是什么我都没有大兴趣,也没有什么希望;这个莫名其妙的忧郁,究竟是从那里来的,那也终于不能知道。

“这是心的毛病,只能静养着,等他恢复过来。”

喜欢苍田百三的著作的一个朋友这样的对我说,但是我三年来连续的过这困倦的生活,说什么恢复,反而似乎愈加倾向到古怪的方面去了。像我这样的人,大约可以说是所谓黄昏的人,将来总是自灭的族类:这在我自己自然是知道的;现在的问题只是在于等着自灭为止这个期间罢了。

你说,“是少年人,季节又好,我想或者可不是玩着什么恋爱么?”怎的,我那里是玩什么恋爱的人呢?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恐怕终身也不——。那样烦厌的事情,无论如何是不可堪的;勉强的说来,除了在我的“他怎的爱上了月亮”的故事里所说的那样恋爱之外。花发三月半的时节已经吹着秋风,在这样的我的故乡的气候里,月亮看去这样才是美丽哩。

“倘若玩着恋爱,月亮与星的故事可以不必写了,”你这句话,只在反面的地位,才能成立。只在对于人生毫无兴味的时候,人才成为童话的天文学者。离开了示巴女王的巴尔达沙耳不是躲在城楼上研究星宿么?

“人生也厌了,艺术也厌了,搜寻自己所喜欢的东西走遍世界的人!”我对于你的这一句话,很是中意了,特别对于在伦敦寻到了中意的两条领带的话。……倘若能够做到,我想去会一会这样的人,或者索性去过这样的生活罢,——虽然现在的境遇无论如何是够不上的。我好好的想,又屡次想过,总觉得我是除了这样的事情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事业可做了。所以虽然是梦一般的总想有什么人肯带我到世界的极边去不然便是法兰西一带也好以后终身不想再回到日本来了。我想这样的做;不单是想,实在是切望。要是不能这样,这个毛病到底没有痊愈的希望了。……无论什么时候,便是刚才,也都想着这事情。实在这样的活着,无端的觉得寂寞,悲哀,而且又夹杂着觉得想笑,想哼哼的冷笑;心想以后到底怎样的混过去呢?……倘若还是古时,那便上高野山去了也罢,现在索性也走到远方的深山里去罢。周围的人都不和我要好,而且早晚又须决定立身方法,想到这些事情,我所爱的那月亮与星的故事,究竟能够支持到什么时候呢?这样的结果,是落在像我一样生下来的一切的人们的上面的运命么?生了下来,这件事的确是错了。自己一点都不知道的时候,却已经来到要不得的地方了。我不得不到了这个结论。关于这问题,我实在是完全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了。一面觉得自己怯弱,但对于“生活派”的那面,也想回顾过去,细细的看。这难道是我不彻底的缘故么?像我这样的人所当行走的道路,那是不能知道的。

上月,在七月的上旬,想上东京去,我告诉父亲说明日出发,他的回答是:

“无论什么时候,只在你高兴的时节随意去就是了。像你这样的人,在家也罢,不在也罢,反正都是一样。……”

这样的口吻!于是我也不得不说“既然是这么着……”了。其实替父亲设身处地的想来,我这样的人,也不用功,也不做什么事,三年间只是懒懒的游嬉着,〔他的不高兴〕也是无怪的;但我觉得非常的寂寞,因此对于人生也有点厌倦起来了。这个样子,家庭里完全不懂得艺术这件事情,——除了谣曲与能乐;——我所做的事,从他们看来,也不过是无聊的童话罢了;而且这也的确正是这样呢!在我呢,被饲养在这样的地方,自然觉得不很愉快。但是以后怎样呢?这便是现在逼近前来的问题了。在这个地位,到底要取什么方法才好呢?我的艺术的方法是,“什么地方的国王带我到他那不思议的国或是伟大的鸟笼似的邸宅里去,肯养活我就好了。能够这样便好。那么我将为他竭力的想出奇妙的事情来:”这一个空想。因为我的身体很自由,——是不知所措的,便是消灭了没有了也不要紧的那么自由。我的话不觉出轨,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

我说这些话,或者由于在今夜窗外的明亮的月夜里,——因了这个,我们的同族类怎样的得救呵!——吹拂着在明石的海上交飞的白鸟的翼的秋风的缘故,也未可知的。或者又由于我所喜欢的“筑梦的人们”的著者将要渡过那海到支那去旅行,想到这事而引起的一种淡淡的感伤之情,那也未可知的。

你的父亲与狸格斗的故事,很中了我的意自然,——在末后很妙的结束的地方。而且起了想和少年时代的你会见的一种怀慕。“人间的意志之力最微弱的;除了这样的事,做不出别的事来:这样说着,将自己的胡须时时剃了,又留起来的人的故事,”以及“搜寻自己所喜欢的东西,走遍世界,末后在伦敦买了两条中意的领结回来的故事。”这两篇那一天成功,我正等候着呢。我心想做一篇“在地球上爬在地面躺着,同月亮亲了吻的第二天晚上,想要寻死,星与星之间用针穿过,在这中间吊死了的故事,”同“我在什么时候,怎样的得到。“i’m going to descend on the top of a mountain, with my scarlet cap. a man at the star in the milky way’’(一)这一封奇妙的信的故事。”到了明天,我的姊夫,铲山的技师,将要在被太阳晒得乌黑的脸上,戴了一顶沾有手汗的盔形夏帽,用嘴唇咬着雪茄烟,二十贯(二)重的身体的一支手里轻飘飘的提着一个大提包,白麻布的立领洋服的袋里塞满了二十几种的报纸,到家访问;在这籘椅子上砰的坐下,再将那很粗的脚高高的叠起,于是对着我教训道,“你这人并不会活着。”是的,正是这样。而他却是活着的,——的确是。

(注一)意云,我将下降在一个山顶上,带了我的红帽。在银河的星里的一个人。

很冗长的写了许多无聊的话,很对不起。只是不知怎的觉得寂寞,所以拿起笔来写了。到明天想起来,一定又对于自己的随意的涂抹,觉得后悔同平常一样。所以趁着没有后悔的时候,将他放进邮筒去罢。草草。三十一日夜,t.i.

(注二)一贯计重一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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