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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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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与善郎

这是明治二十七年夏天的事情,正是日清战争开始不久的时候。我刚才六岁,同每年一样的跟着许多兄姊,中间还夹着亲戚家的人,往镰仓海滨院边的一所整洁的别庄去避暑。

这时候在我家总算是安乐的时代,在德国留学了十多年的长兄于一年前归国,不久就结婚了。其次的一个长姊,也嫁到别人家去了。父亲虽然已经五十四五岁,却还富于办事的精力,到处奔走,正在很忙碌的活动的时候,母亲也很康健,其他的小孩们也没有一个害病,大家热闹的过愉快的日子。

就是在镰仓,最小的小儿子的我被人叫作“缺齿的顽皮”和“哥儿,”(一)被大家所嘲弄,便要执拗,叫喊,或是戏弄或恶作剧,但也总是为人家所珍重所爱怜。那时候的记忆虽然已极朦胧了,有几件妙的事情却还是好好的记着。

(注一)缺齿的顽皮(misoppa no amattare)——顽皮原意是发娇,又misoppa(味噌齿)专指小孩毁齿以前,门牙碎落,仅存黑色牙根之称。

哥儿东京语作(bocchan),源出(bosan),系大阪语,含嘲弄之思,故本文云云。

在此刻虽然有近万的人住在那里,别庄什么也很多了,那时说是镰仓,实在还是一个偏僻的乡村,记得只有y君和o君的别庄,此外虽或还有,也极寥寥,近地都满种着白薯西瓜香瓜和荞麦等,什么偷西瓜这些事很是流行。我们也差不多每晚跟了书生等人,从近旁满种西瓜的田里,——对于母亲原是隐瞒着的,——捡那大的很轻便的偷摘三四个,抱了回来。倘若去买,大的也不过七八分钱一个,但是夜里悄悄的出去偷的这件事情,很有趣味,所以坦然的常常去做。偷来的小的西瓜,大抵随后一定将他里边的肉挖空,皮外面雕刻上富士山等花样做成,“西瓜灯。”

有一个名叫阿吉的卖鱼的人,时常拿了新鲜的鱼到家里来卖。有一天对母亲说,“近来因为儿子上学校去,(那时候在长谷有一个很小的学校设立起来了)。所以每月学费要被拿去五分钱哩!”母亲听了,不禁笑将起来。这事也还记得。

在风止息了的平静的傍晚,兄弟五人——我们本来有八个兄弟,但那时在那里聚会的,记得的确只有五人,——合在一起,直到四边暗黑,略略过于风凉的时候,大有手拉着手,在海岸或松原里愉快的散步。我在无论何时,总是挟在悌兄——其中最大的哥哥——和比我大九岁的藤姊(chinesan)——名叫藤子但我们总是这样的叫伊(二)——的中间。很高兴的喧嗓着。藤姊常用了优美的声音唱着那“风和波护送了……”的歌,大家也模仿了唱着。有时候模仿宿在海滨院的西洋人的跳舞,或纵或跳,或互相鞠躬的游嬉。这时候的快乐,我相信终终生不能忘记。

我许多兄姊之中,我不知怎的最喜欢藤姊。藤姊是一个在日本人里少见的皮色白皙,性情和蔼的好人。父亲和母亲关于这个阿姊似乎平常也颇自夸,现在从照片上看来,并不是所谓美人式的一定的姿色,但是有说不尽的优美和温雅,而且与人以一种花霞(三)似的淡淡的温暖的感觉,这是我所相信的。我非常喜欢藤姊的缘故,也并非单为这个阿姊很怜爱我,所以任意的反射的觉得喜欢,更精细的说来,我喜欢这个阿姊同时也十分的尊敬。

(注二)藤姊本应作fujinesan省作jinēsan,又二轻局作chindsan所以本文这一句申明其故。

那时我们东京的家,在麻布内田山的山坡上面。漆成紫色的木造的洋房的下面有长着青草的庭院,现在走去看时一点都不广阔,那时却觉得是非常之大的一个院子。这草原的边界用木瓜丛编成的篱笆,沿着洋房曲折的排列着。到四五月,从柔软的土里发出甘甜的气息来的时候,木瓜便很美丽的开放淡红的白的红的花朵,我们常常从花萼里去舔甜的蜜汁。我还很明瞭的记得,在这里踏了紫云英和蒲公英的花捉迷藏(onigokko)的时候,藤姊嗏嗏的叫着,露出了白的足胫,向我追来的登登的足音。我虽然小,却跑的颇快,但是也愿意被藤姊所捉住,所以便即被捉了。还有每天早晨,我一定偷偷的爬到母亲的(空)棉被里去,从温暖的夜衣(四)中间将头伸进伸出的闹着玩,那时并非睡着的藤姊说道,“善郎(yocchan),你又……”这个笑嬉嬉的面貌,我也还记忆着。

下午吃点心的时候,一定将好吃的地方许多分给我。这事略略成了流弊,后来我凡遇见别人不将好吃的地方分给我。便要不平发起怒来。

(注三)花霞(hanakasumi),谓花盛开时,花光映发,远望如红霞,大抵形容樱花时节的景色。

(注四)夜衣(kaimaki)如棉衣而大,被之一种。

藤姊是天性慈悲的人,对于弱的小的可怜的东西,同情心很强,在乞丐前面,倘不给他钱,无论怎样是不过去的。在我看来,这决不是出于做作,实在是从天真烂熳的慈悲心出来的,我现在还是这样相信。阿姊因为我最小,有同父母早别的运命,所以对于我有一种特别的好意,也未可知。

那时女学校里大约是教着舞蹈,阿姊也在练习。其实也只是幼稚的东西罢了,我却因为这是藤姊的事情,觉得很巧妙。一天晚上我们一家去赴亲戚家的宴会,大家要叫阿姊和伊同级的朋友那家的名叫光子的女儿,同演学校里所教的“金刚石”的一种舞蹈,两个人便舞了起来。我虽然还小,但是阿姊的赞美者,所以对着在旁的同伴的女儿,说自己的阿姊的舞蹈高妙得多,要超过一级罢,莫名其妙的自夸,其实那舞蹈当然并不是那样的了不得。

这年(二十七年)里,因为中元的缘故罢,我们兄弟们将母亲留在后边,先往镰仓去了,过了一礼拜,母亲才从东京赶来。那时别的兄弟们都大喜的陆续到门口去迎接,母亲因为看不见我,便问“哥儿在那里呢?”阿姊笑了说,“太高兴了,出不来了,躲在什么地方呢。”我当时终于被母亲寻着抱住了的时候,高兴的半分执拗着,哭着笑起来了。现在想像起来,觉得可笑,但可见我是这样很有点女性的孱弱的养育下来的了。

海滨院里有西洋的报纸到来,里边似乎戴着虚报;什么日本的海军被支那舰队击得粉碎,定远镇远这些大军舰什么时候出现在镰仓海口加以炮击都说不定:我听了这种风说很害怕,也正是这时候的事情。阿姊总是说,“不要紧,日本人是忠义的,暂时败了,末后总会得胜的。……那样的支那人手里,会输给他的么?……”这样说着,安慰我和美姑——比我大两岁的阿姊,——伊自己的心里大约也是惊惶着的。

我们兄弟们都比较的和睦的游嬉着。我对于谁都没有嫌恶,偶然吵闹起来,藤姊总帮助最小的我,也不去申斥别的兄弟们,只是温和的抚慰,所以在我们中间真是一个柔和的主权者调停者。我们对于这个主权者的话,无论什么都柔顺的听从。倘从我们中间拔去了这柔和的主权者,那时应当怎样的无聊寂寞,在我们心里都各自感着。

我只有过一回,对于这个主权者反抗而且发怒。这是在一天下雨的时候,我从滑川的河岸,捉了一个小乌龟,很高兴的拿回家,珍重的饲养着,这天晚上阿姊悄悄的将他放走了。那时我发怒、至于打了阿姊。但我对于阿姊的反抗,一生也只有这一回。

我们的习惯、早晚两次去海水浴。回想起来,我那时对于海水浴并不怎样喜欢。有一回在水际曾经被波浪很凶的推了一交,又在亲戚的男人四郎的粗腕上,搁住了肚腹,危险似的同小乌龟一般的动着手脚(学游泳)也觉得可怕,所以还是在沙上筑城,或者捉红蟹,这种游嬉更是可喜。

藤姊是活泼的人,喜欢海水浴,但也自然不大能游泳。在海水刚到胸下的地方,抓住了木板,砰■的击水、已经是绝顶了。其余的人也都是相差不多,能够向站不着的海口方面出去游泳的。只有悌兄,姓濑户的书生和名叫与介的车夫罢了。我们大约游泳或嬉戏了二十分钟之后,走过一町余的松林路,回家来吃早饭或晚饭,是一定的例。穿着紫色箭形飞白染的衣服,活泼的从沙山跑下去的藤姊的姿态,如今还是映在我的眼前。

八月十四日是清朗的天气。早上我为了什么缘故,停了海水浴,同母亲两个人留在家里。忽然的美姑从对面沙山喘息着运着短小的脚步跑来,将近别庄的时候,用了哭泣似的尖细声音叫喊道,“藤姊被冲去了!”母亲抛了一切,赤着脚忙乱的从板廊跳下,向海岸奔去。我也莫名其妙,总只觉得“不得了,”也赤着脚跟了母亲走。正在家里修理屋顶的工人,也跳下来,一同奔向海边去。

到得海岸一看,照在强烈的夏天日光底下的海,似乎非常平静的摊着。这以后我只是张张皇皇的,事情怎样了,我不大明白。只有后来从别人听来的话,还同自己的记忆一样,约略记得。

那一天据说是强的退潮的日子。母亲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阿姊本有些不很想要去,因为天气很好,所以硬劝了叫伊到海边去。一面用杨枝(刷着牙齿),用手巾包着头发的阿姊的脸,从下而望去很美丽,这原来是最后的一见了,母亲在近时曾经这样的说。

退潮的时候,水面同镜一般,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但水底有强大的力,往海口那边牵扯。再去打听,平常从稻村崎或村木座陆续出发的渔船,当日在海面上一只不出现,并排着搁在沙上。悌兄一个人照例向着由井滨偏左的斜着游泳过去,以后只胜了一个车夫与介,和女人小孩了。阿姊抓住了木板,正同平常一样砰■的击水,被从后面来的浪头用力的一捲便是结局,即使在浅的地方,水底的牵扯的力量大约也并非微弱的闺女的气力所能够踏得住,所以忽然的被冲了二町余,向着海口流去。与介赶紧游去,其时阿姊的身体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女人的黄的头发在离海岸十余町的海面上隐约出现,叫做勇哥儿的十二岁的阿哥拼命的跑到舟夫那里,托他开船出去,美姑也尽力的到别庄里来送信。悌兄听了海岸上的呼声,也知道了,忘我似的向着阿姊这方面游去。船拖延了一会,这才开出去了。但是万事都已经迟了。母亲一面叹着气,狂人似的将书生和舟夫逼着出发的时候,阿姊的身体已经在稻村崎附近的海上,像木片或什么似的,不能确认,或隐或现的这个时候了。

然而与介很能游泳,终于到了阿姊的地方了。可是他抓住了阿姊的瘫软的身子的时候,与介也已经没有再游泳回来的余力了。暂时之间只是和阿姊一同沉下去,又一同的浮上来,慢慢的被冲到海口外边去。在海岸上据说还微微的听到阿姊的呼声。但是两只三只接连的出去的船,也只是徒然的在海上彷徨。溺在水里渐渐的远去的阿姊的形态,已经不甚和车夫出现到水面上来了。末后却望见有一个黑影,从水面拉到船上来,山坡上的人看这只船的近来,当作唯一的希望,都伸着勃颈等候着。原来被救的不是阿姊,却是与介。他终于再也拉不住阿姊,放了他的手了。与介暂时受了救治,渐渐的回复过来,但是阿姊的形态终于不见了。那时我们小人们很恨这被救的与介。只要他不放手,阿姊当然也一同救起来了,他真是不忠的无情的东西,我们这样说着,憎恶与介,甚至于愤激的说阿姊是为了与介而死的。

船一只两只的接连着徒然的回来。悌兄跪在浪打的岸际,“母亲,藤子没有救 了,……请你饶恕!”这样说着号哭起来的时候,被许多小孩一齐哭了围绕着的母亲的心情,——阿姊本身的苦难,自然也很可体察,——至今想起来,实在是不能忍受。

详细的事情虽然忘记了,别庄方面便即将“藤病危”的电报向各方发出。海上再派船出去,着手搜索。本来在为公事在箱根的父亲,留在东京的长兄夫妇,在横滨的次兄,亲戚家的人,到了下午都齐集在这狭小的别庄里,哭泣哀悼。母亲说今天恰好不愿意去的阿姊,无理的劝了叫伊到海里去,这是自己故意的遣伊去死的,阿姊是被自己所害死的,这样说了不可堪的哀悔,在父亲面前贴地的拄着两手(谢罪),哭到俯伏着了。平常镇静的父亲,(这时候)也起了脑充血,流下鼻血来。过了一会,(藤溺气)的电报,又向各方发出去。

一切都是迷茫昏乱。怎样的经过,我不曾的确的记忆。只是大约在夜里十点钟的时候,母亲忽然的说,在海岸的方面,的确听得呼声。我们也似乎觉得细细的微微的但是明瞭的听到阿姊的声音。于是将我们小孩留下,大家点了灯龙,陆续的往海边去,凭空叫唤着,或是打发船出去。

那时候是连夜的明月。喜欢月色的阿姊常常同了极和睦的悌兄两个人,从夜里十点钟时分,往海边赏月去。或者许多人浴着月光捉迷藏的时候,也学有的。张大了眼,在床上不安的动着的美姑和我,终于爬出到板廊上,茫然的怨恨似的望着在黑的松林之间辉耀的金色的海面,怀着憎恶梦中似的听着仿佛逼近的波声。直到昨夜为止,常到我们小小的枕边,可爱的请各种的话使我们就眠的那藤姊,现在只是一件浴衣,更没有呻呼的气力,独自一个人在寒冷的水上,浴着悽厉的月光,漂泊在那里呢。想到这里,不禁出了声,两个人大哭起来了。但是一方面对于这藤姊真是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了这一件事,又还未能习惯。总只觉得可怕的骚扰开始了,仿佛在梦中看着模样。见了人家的哭,母样的顷刻瘦损了变成了狂人的样子,也自忽然觉得悲哀,或是害怕,但这也关非从心底里出来,看着四边不时的聚集了许多人嚣嚣的喧扰着,又奇妙的觉得热闹而且有趣。而且收拾玩具什么回东京去的这件事,无端的觉得快乐,当时也还有这样思想的余裕。但从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别的,只是张皇着罢了。

这回一定得救,藤姊将被他们带了回来罢,这样说着,两个人都不安的等着,到了清早的五点钟,大家然悄然的萧索的回来了,自然谁都不曾带着。

这样的两天在梦里过去了。其间打发船出去,又将神佛的护符和木株,许多棵的投到海里去,可是一点钟?都没有用。

第三日的一天里,阿哥和亲戚的男人许多人从江之岛开船,过了七里滨将近稻村崎的海口的时候,突然在近旁的水面,浮起一个闺女的身体来。以为永久葬在海底了的河姊的尸身,在夏天的赫灼的日中,偶然的遂被拉上到这船上来了。

我在母亲络了袖绊敏捷的收拾着放在板上的阿姊的尸身的时做,只是害怕似的偷偷的瞥见阿姊的闭着眼的白的阴郁的面貌和散乱的长的黑发。阿姊的身体上,不知道被岩石所擦,还是为鱼所咬,各处都有伤痕、沁出血水,头发上满缠着水藻,到后来听得人家是这样说。

正是那天的前夜的事情。母亲因为天气太热睡不着,夜半独自一个走到月光照着的板廊上去乘凉。过了一刻,母亲又回到床上来,忽然向帐子里望去,觉得在自己旁边睡着的柔细绰约的阿姊的姿态,不知怎么在映进来的月光底下,正如剥了皮的大树的干段什么一般,拥肿的躺着。这个印象之悽厉,母亲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原来这不过是无凭的错觉,立即知道了;但是母亲后来说起,这时候的阿姊的印象,正同溺死了上来的时候的阿姊的姿态一般无二。然而母亲恐怕这怪异的话要污了阿姊的美而神圣的印象,所以不愿意说,对谁也不曾讲过。我听到这话,也还是近日的事情。

我们的温和的藤姊,这样的以十六岁的夏天为末期,死了这极悽惨的死了。

第二天,阿姊的尸身敛在棺里,同了悲叹的父母兄弟亲戚知人,运到东京的自家去了。在夏蝉喧嚣的叫着的八月中旬,设在微暗的十席,(五)的正室里的阿姊的佛坛,(六)面前,法华宗的和尚每晚念经的凉凄的声音,至今还觉得在我们的胸中,很有节奏的反响。

两三天以后,阿姊葬在谷中的墓地里去了;但是在第二年正值周年忌的时候,母亲说将阿姊独自一个人葬在谷中的阴气寂寞的土里,总是太可怜了,于是便将填迁到和自家相近的日光很好而且阴气的青山来了。

自从这回灾难以后,我们的家庭正与先前的长闲的愉快相反,实在变了暗淡的寂寞的了。父亲生了脑病,以前的精力顿然失却,母亲逐日的衰弱下去,损了健康,好久患着歇期迭里症。父亲在清早的时候,窥看着苍白的两颊下陷的母亲的平静的睡容,心里猜疑这可不是死了么,这种事情也常有之。我们无论做什么事,也失了快乐,像先前那样的从心里笑出来,大家喧扰着的事情,也不大有了。自此以来我们的家庭里没有遇见春天的时候,似乎觉得始终只是在秋冬中经过。兄弟的人数多了,或者缺少一个人,是当然的事,也未可知;但是死是那样的死,人又是那样的人,所以在我们一家里,实在是一个大的打击。时日渐渐过去,我对于阿姊的死也渐渐的痛切的感到,坐在佛坛面前一心念着经的母亲的背后,没有一回不哭,每每因了什么事情,想记藤姊来,或在梦中看见。母亲莫说镰仓,便是平常的海也不愿意见了,觉得也是无怪其然的。

(注五)一席长六尺,宽三尺,十席即一百八十方尺的面积。

(注六)佛坛即死者的神位,日本通称死者曰佛(hotoke)故云。

我还一点人事都不知道的时候,在多有波澜的家庭里长大,与母亲共受苦辛的阿姊,在七八岁时患了别的兄弟所都没有的肺病。医生看了阿姊的细小的胸膈,对父亲说这是无论如何不能长命的体格。直到十二三岁为止,阿姊总是胸部缚着湿罨的绷带。八带的时候,曾同父母到过热海,有一回走过源汤的前面,阿姊一个人跚跚的走到上升的水汽的旁边,用小手抓住了铁栅门,行那深呼吸,父母看了不禁掉下泪来。无论怎样,似乎阿姊生来原是短命的了。

父亲取了一个“珠光院秋露妙圆童女”的法名,(七)亲自写了墓碑,刻在可爱的花冈石上面,立在谷中的墓地,到今年已经是十八年了。这其间父亲死了,长兄也死了。但是在我的脑里,不知为什么缘故,我在幼小时候遇见的阿姊的死的记忆,在现今仍是最强烈最新鲜的刺激,反复的出现。而且每想到这个的时节,心中觉得平常将感伤的,(sentimental)这件事一概排斥的事情,实在是空虚而且毫无意义的。

(注七)日本大多数奉佛教,死后别取法名镌石,俗名略而不书,成则书于碑的阴侧。

阿姊如生存着,今年正是三十四岁了。这其间阿姊怎样的变化了罢,这不能知道。或者在那时死了,在阿姊正是最幸也未可知。但在我因为近视的女人得了若干对于女性的不快与误解,而且此外不大有认识的女人的我,只有在想起幼少时候的薄命的阿姊的面影的时节,才能真实的感到女性的温情罢了。从顺而且温雅,快活而且在朦胧的瞳子底下潜着眼泪的阿姊,在我这是一种美而温和的偶像罢。

明治四十五年(1912)三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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