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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冰心到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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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作品风格上观察比较,徐志摩与鲁迅作品,表现的实在完全不同。虽同样情感勃附于人生现象上部十分深切,其一给读者的印象,正如作者被人间万汇百物的动静感到眩目惊心,无物不美,无事不神,文字上因此反照出光彩陆离,如绮如锦,具有浓郁的色香,与不可抗的热(《巴黎的鳞爪》可以作例)。其一却好象凡事早已看透看准,文字因之清而冷,具剑戟气。不特对社会丑恶表示抗议时,寒光闪闪,有投枪意味,中必透心。即属于抽抒个人情绪,徘徊个人生活上,亦如寒花秋叶,颜色萧疏(《野草》、《朝花夕拾》可以作例)。然而不同之中倒有一点相同,即情感勃附于人生现象上(对人间万事的现象),总象有“莫可奈何”之感。“求孤独”俨若即可得到对现象执缚的解放。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北戴河海滨的幻想》、(《螟想》、《想飞》、《自剖》各文中,无不表现他这种“求孤独”的意愿,正如对“现世”有所退避,极力挣扎,虽然现世在他眼中依然如此美丽与神奇。这或者与他的实际生活有关,与他的恋爱及离婚又结婚有关。鲁迅在他的《朝花夕拾》小引一文中,更表示对于静寂的需要与向往。必需“单独”,方有“自己”。热情的另一面本来就是如此向“过去”凝眸,与他在小说中表示的意识,二而一。正见出对现世退避的另一形式。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吧,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上的旧事重提,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或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吧。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菱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在《呐喊》自序上起始就说: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这种对“当前”起游离感或厌倦感,正形成两个作家作品特点之一部分。也正如许多作家,对“当前”缺少这种感觉,即形成另外一种特点。在新散文作家中,可举出冰心、朱佩弦、废名三个人作品,当作代表。

这三个作家,文字风格表现上,并无什么相同处。然而同样是用清丽素朴的文字抒情,对人生小小事情,一例俨然怀着母性似的温爱,从笔下流出时,虽方式不一,细心读者却可得到同一印象,即作品中无不对于“人间”有个柔和的笑影,少夸张,不象徐志摩对于生命与热情的讴歌,少愤激,不象鲁迅对社会人生的诅咒。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雾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垄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给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冰心的《笑》)

水畔驰车,看斜阳在水上泼散出的闪烁的金光。晚风吹来,春衫嫌薄。这种生涯,是何等的宜于病后呵!

在这里,出游稍远便可看见水。曲折行来,道滑如拭。重重的树阴之外,不时倏忽的掩映着水光。我最爱的是沾池,称她为池真委屈了,她比小的湖还大呢!—有三四个小岛在水中央,上面随意地长着小树。池四围是丛林,绿意浓极。每日晚餐后我便出来游散。缓驰的车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真是“水边多丽人”。看三三两两成群携手的人儿,男孩子都去领卷袖,女孩穿着颜色明艳的夏衣,短发飘拂。轻柔的笑声,从水面,从晚风中传来,非常的浪漫而潇洒。到此猛忆及曾哲对孔子言志,在“暮春者”之后,“浴乎沂风乎舞零”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无限的飘扬态度,真是千古隽语。

此外的如玄妙湖、侦池、角池等处,都是很秀丽的地方。大概湖的美处在“明媚”。水上的轻气,皱起万叠微波。湖畔再有节节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树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栏杆,黄昏时便是天然的临眺乘凉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绝妙的画图。夜中归去长桥上两串徐徐互相往来移动的灯星,颗颗含着凉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说,光景尤其移人了。

前几天游大西洋滨岸,沙滩上游人如蚁。或坐或立或弄嘲为戏,大家都是穿着泅水衣服。沿岸两三里的游艺场,乐声飒飒,人声嘈杂。小孩子们都在铁马铁车上,也有空中旋转车,也有小飞艇,五光十色的。机关一动,都纷纷奔驰,高举凌空。我看那些小朋友们都很欢喜得意的!

这里成了“人海”。如蚁的游人,盖没了浪花。我觉得无味。我们挨转车来,直到娜罕去。

渐渐的静了下来。还在树林子里,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风。再三四转,大海和岩石都横到了眼前!这是海的真面目呵。浩浩万里的蔚蓝无底的海涛。壮厉的海风蓬蓬的吹来,带着腥咸的气味。在闻到腥咸的海味之时,我往往忆及童年拾卵石贝壳的光景,而惊叹海之伟大,在我抱肩迎着吹人欲折的海风之时,才了解海之所以为海,全在乎这不可御的凛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间岩隙的树阴之下,我望着卵岩,也看见上面白色的灯塔。此时静极,只几处很精致的避暑别墅,悄然的立在断岩之上,悲壮的海风,穿过丛林,似乎在奏“天风海涛”之曲。支颐凝坐,想海波尽处,是群龙见首的欧洲,我和平的故乡,比这可望不可及的海天还遥远呢!

故乡没有明媚的湖光,故乡没有汪洋的大海,故乡没有葱绿的树林,故乡没有连叶的芳草。北京只是尘土飞扬的街道,泥泞的小胡同,灰色的城墙,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我的故乡,我的北京,是一无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个乐而忘返的人,此间纵是地上的乐园,我却仍是“在客”。我寄母亲信中曾说:

“……在北京似乎是一无所有—北京纵是一无所有,然已有了我的爱。有了我的爱,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围里住着我最宝爱的一切的人。飞扬的尘土呵,何容我再嗅着我故乡的香气……”

易卜生曾说过:“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如海波一般的起伏动荡”,而那一瞬间静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黄昏星已出,海风似在催我归去。归途中很怅惘。只是还买了一筐新从海里拾出的蛤俐。当我和车边赤足捧筐的孩子问价时,他仰着通红的小脸笑向着我。他岂知我正默默的为他祝福,祝福他终身享乐此海上拾贝的生涯!(冰心的《寄小读者》通讯二十)

从冰心作品中,文字组织处处可以发现“五四时代”文白杂揉的情形,词藻的运用,也多由文言的习惯转变而来。不仅仅景物描写如此,便是用在对话上,同样不免如此。文字的基础完全建筑在活用的语言上,在散文作家中,应当数朱自清。五四以后谈及写美丽散文的,常把朱俞并举,即朱自清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与《西湖六月十八夜》两篇文章,代表当时抒情散文的最高点。叙事如画,似乎是当时一种风气。(有时或微觉得文字琐碎繁复。)散文中具诗意或诗境,尤以朱先生作品成就为好。直到如今,尚称为典型的作风。至于在写作上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意味,一种对人生欣赏态度,从俞平伯作品尤易看出。

对朱俞的文章评论,钟敬文以为朱文无周作人的隽永,无俞平伯的绵密,无徐志摩的艳丽,无谢冰心的飘逸。然而却另有一种真挚清幽的神态。有说,朱俞同样细腻,不同处在俞委婉,朱深秀。阿英以为朱文如“欢乐苦少忧患多”之感,因此对现在感到“花开堪折直须折”情形,文字素朴而通俗。正与说理的朱孟实文字异曲同工。周作人则以为俞平伯文如嚼橄榄,味涩而有回甘,自成一家。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的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象是我的;我也象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象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象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象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象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是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象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象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象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鹉首徐回,兼传羽杯。掉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

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复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据。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朱自清《荷塘月色》)

有人称之为“絮语”,以为周作人可代表一派。以抒情为主,大方而自然,与明代小品相近。周文可以看出廿年来社会的变,以及个人对于这变迁所有的感慨,贴住“人”。俞文看不出。只看出低徊于人事小境,与社会俨然脱节。文章内容抒情成分多,文字繁琐,有《西青散记》、《浮生六记》风趣。正如自己所说:“有些人是做文章应世,有些人是做文章给自己玩。”俞平伯近于做给自己玩,在执笔心情上有自得其乐之意。

《儒林外史》上杜慎卿说:“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这每令我悠然神往于负着历史重载的石头城。虽然,南京也去过三两次,所谓烟花金粉的本地风光已大半消沉于无何有了。幸而后湖的新荷,台城的芜绿,秦淮的桨声灯影以及其余的,尚可仿佛倘悦地仰寻六代的流风遗韵。繁华虽随着年光云散烟消了,但它的薄痕倩影和与它曾相映发的湖山之美,毕竟留得几分,以新来游展的因缘,而隐跃跃悄沉沉地一页一页的重现了。至于说到人物的风流,我敢明证杜十七先生的话真是冤我们的—至少,今非昔比。他们的狡诈贪庸,差不多和其他都市里的人合用过一个模子的,一点看不出什么叫做“六朝烟水气”。

倒是这一次西泠桥上所见,虽说不上什么——“六代风流”,但总使人见信身在江南。这天是四月三日的午前,天气很晴明,我们携着姑苏,从我们那座小楼向岳坟走去。紫沙铺平的路上,鞋底擦擦的碎响着。略行几十步便转了一个弯。身上微觉燥起来。坦坦平平的桥破迅通向北偏西,这是西怜了。桥顶,西石栏旁放着一担甘蔗,有刨了皮切成段的,也有未去青皮留整枝的。还有一只水碗,一把帚是备洒水用的。而最惹目的,担子旁不见挑担子的人,仅仅有一条小板凳,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子坐着。—卖蔗?

看她光景不过五六岁,脸皮黄黄儿的,脸盘圆圆儿的,蓬松细发结垂着小辫。春深了,但她穿得“厚里罗哆”的,一点没有衣架子,倒活象个老员外。淡蓝条子的布袄,青莲条子的坎肩,半新旧,且很有些儿脏。下边还系着开档裤呢。她端端正正的坐着,右手捏一节蔗根,放在嘴边使劲的咬;咬下了一块仍然捏着,——淋漓的蔗汁在手上想是怪勃的。左手执一枝尺许高醉杨妃色的野桃花,开得有十分了。因为左手没得空,右手格外不得劲,而蔗根的嚼把持愈觉其费力了。

你曾见野桃花吗?(想你没有不见过的。)它虽不是群芳中的华贵,但当芳年,也是一时之秀。花瓣如晕脂的墙,绿叶如插鬓的翠钗,绛须又如钗上的流苏坠子。可笑它一到小小的女孩手中,便规规矩矩的不敢卖弄妖冶,倒学会一种娇憨了。它真机灵了。

至她并执桃蔗,得何意境?蔗根可嚼,桃花何用呢?何处相逢?何时抛弃?……这些是我们所能揣知,所敢言说的吗?你只看她那剪水双瞳,不离不着,乍注即释,痴慧躁静,了无所见,即证此感邻于浑然,断断容不得多少回旋奔放的。你我且安分些吧。

在岳坟留连了一荡,有半点来钟。时已近午,我们循原路走回,从西瑰上桥,只见道旁有被抛掷的桃枝和一些零零星星的蔗屑。那个女小孩已过西怜南瑰,傍孤山之阴,蹄姗地独自摸回家去。背影越远越小,我痴望着。……

走过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她的哥?——轻轻地把被掷的桃花又捡起来,耍了一回,带笑的喊:“要不要?要不要?”其时作障的群青,成罗的一绿,都不肯言语了。他见没有应声,便随手一扬。一枝轻盈婀娜刚开到十分的桃花顿然飞堕于石栏干外。

我似醒了。正午骄阳下,峭峙着葱碧的孤山。妻和小孩早都已回家了。我也懒懒的自走回去。一路闲闲的听自己鞋底擦沙的声响,又闲闲的想:“卖甘蔗的老吃甘蔗,一定要折本!孩子的……孩子……”(俞平伯《西怜桥上卖甘蔗》)

五四以来,用叙事形式有所写作,作品仍应当称之为抒情文,在初期作者中,有两个比较生疏的作家,两本比较冷落的集子,值得注意:一是用“川岛”笔名写的《月夜》,一是用“落华生”笔名写的《空山灵雨》。两人作品与冰心作品有相同处,多追忆印象;也有相异处,写的是男女爱。虽所写到的是人事,不重行为的爱,只重感觉的爱。主要的是在表现一种风格,一种境界。人或沉默而羞涩,心或透明如水。给纸上人物赋一个灵魂,也是人事哀乐得失,也是在哀乐得失之际的动静,然而与同时代一般作品,却相去多远!

继承这种传统,来从事写作,成就特别好,尤以记言记行,用俭朴文字,如白描法绘画人生,一点一角的人生。笔下明丽而不纤细,温暖而不粗俗,风格独具,应推废名。然而这种微带女性似的单调,或因所写对象,在读者生活上过于隔绝,因此正当“乡村文学”或“农民文学”成为一个动人口号时,废名作品,却俨然在另外一个情形下产生存在,与读者不相通。虽然所写的还正是另一时另一处真正的乡村与农民,对读者说,毕竟太生疏了。

周作人称废名作品有田园风,得自然真趣。文情相生,略近于所谓“道”。不勃不滞,不凝于物,不为自己所表现“事”或表现工具“字”所拘束限制,谓为新的散文一种新格式。《竹林的故事》、《桥》、《枣》,有些短短篇章,写得实在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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