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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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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中华教育改进社在南京开第三届年会,我也想观观光;故不远千里的从浙江赶到上海,决于七月二日附赴会诸公的车尾而行。一殷勤的招待

七月二日正是浙江与上海的社员乘车赴会的日子。在上海这样大车站里,多了几十个改进社社员,原也不一定能够显出甚么异样;但我却觉得确乎是不同了,一时之盛的光景,在车站的一角上,是显然可见的。这是在茶点室的左边;那里丛着一群人,正在向两位特派的招待员接洽。壁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磅纸,写着龙蛇飞舞的字:二等四元a,三等二元a。两位招待员开始执行职务了;这时已是六点四十分,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了。招待员所应做的第一大事,自然是买车票。买车票是大家都会的,买半票却非由他们二位来优待一下不可。优待可真不是容易的事!他们实行优待的时候,要向每个人取名片,票价,--还得找钱。他们往还于茶点室和售票处之间,少说些,足有二十次!他们手里是拿着一叠名片和钞票洋钱;眼睛总是张望着前面,仿佛遗失了什么,急急寻觅一样;面部筋肉平板地紧张着;手和足的运动都像不是他们自己的。好容易费了二虎之力,居然买了几张票,凭着名片分发了。每次分发时,各位候补人都一拥而上。等到得不着票子,便不免有了三三两两的怨声了。那两位招待员买票事大,却也顾不得这些。可是钟走得真快,不觉七点还欠五分了。这时票子还有许多人没买着,大家都着急;而招待员竟不出来!有的人急忙寻着他们,情愿取回了钱,自买全票;有的向他们顿足舞手的责备着。他们却只是忙着照名片退钱,一言不发。--真好性儿!于是大家三步并作两步,自己去买票子;这一挤非同小可!我除照付票价外,还出了一身大汗,才弄到一张三等车票。这时候对两位招待员的怨声真载道了:这样的饭桶!真饭桶!早做什么事的?六点钟就来了,还是自己买票,冤不冤!我猜想这时候两位招待员的耳朵该有些儿热了。其实我倒能原谅他们,无论招待的成绩如何,他们的眼睛和腿总算忙得可以了,这也总算是殷勤了;他们也可以对得起改进社了,改进社也可以对得起他们的社员了。--上车后,车就开了;有人问,两个饭桶来了没有?没有吧!车是开了。二躬逢其盛

七月二日的晚上,花了约莫一点钟的时间,才在大会注册组买了一张旁听的标识。这个标识很不漂亮,但颇有实用。七月三日早晨的年会开幕大典,我得躬逢其盛,全靠着它呢。

七月三日的早晨,大雨倾盆而下。这次大典在中正街公共讲演厅举行。该厅离我所住的地方有六七里路远;但我终于冒了狂风暴雨,乘了黄包车赴会。在这一点上,我的热心决不下于社员诸君的。

到了会场门首,早已停着许多汽车,马车;我知道这确乎是大典了。走进会场,坐定细看,一切都很从容,似乎离开会的时间还远得很呢!--虽然规定的时间已经到了。楼上正中是女宾席,似乎很是寥寥;两旁都是军警席--正和楼下的两旁一样。一个黑色的警察,间着一个灰色的兵士,静默的立着。他们大概不是来听讲的,因为既没有赛瓷的社员徽章,又没有和我一样的旁听标识,而且也没有真正的席--坐位。(我所谓军警席,是就实际而言,当时场中并无此项名义,合行声明。)听说督军省长都要驾临该场;他们原是保卫两长来的,他们原是监视我们来的,好一个武装的会场!

那时两长未到,盛会还未开场;我们忽然要做学生了!一位教员风的女士走上台来,像一道光闪在听众的眼前;她请大家练习《尽力中华》歌。大家茫然的立起,跟着她唱。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有些人不敢高唱,有些人竟唱不出。所以唱完的时候,她温和地笑着向大家说:这回太低了,等等再唱一回。她轻轻的鞠了躬,走了。等了一等,她果然又来了。说完一--二--三--四之后,《尽力中华》的歌声果然很响地起来了。她将左手插在腰间,右手上下的挥着,表示节拍;挥手的时候,腰部以上也随着微微的向左右倾侧,显出极为柔软的曲线;她的头略略偏右仰着,嘴唇轻轻的动着,嘴唇以上,尽是微笑。唱完时,她仍笑着说,好些了,等等再唱。再唱的时候,她拍着两手,发出清脆的响,其余和前回一样。唱完,她立刻又一--二--三--四的要大家唱。大家似乎很惊愕,似乎她真看得大家和学生一样了;但是半秒钟的惊愕与不耐以后,终于又唱起来了--自然有一部分人,因疲倦而休息。于是大家的临时的学生时代告终。不一会,场中忽然纷扰,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东北角上;这是齐督军,韩省长来了,开会的时间真到了!

空空的讲坛上,这时竟济济一台了。正中有三张椅子,两旁各有一排椅子。正中的三人是齐燮元,韩国钧,另有一个西装少年;后来他演说,才知是高督办--就是讳恩洪的了--的代表。这三人端坐在台的正中,使我联想到大雄宝殿上的三尊佛像;他们虽坦然的坐着,我却无端的为他们惶恐着。--于是开会了,照着秩序单进行。详细的情形,有各报记述可看,毋庸在下再来饶舌。现在单表齐燮元,韩国钧和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博士的高论。齐燮元究竟是督军兼巡阅使,他的声音是加倍的洪亮;那时场中也特别肃静--齐燮元究竟与众不同呀!他咬字眼儿真咬得清白;他的话是字本位,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字与字间的时距,我不能指明,只觉比普通人说话延长罢了;最令我惊异而且焦躁的,是有几句说完之后。那时我总以为第二句应该开始了,岂知一等不来,二等不至,三等不到;他是在唱歌呢,这儿碰着全休止符了!等到三等等完,四拍拍毕,第二句的第一个字才姗姗的来了。这其间至少有一分钟;要用主观的计时法,简直可说足有五分钟!说来说去,究竟他说的是什么呢?我恭恭敬敬的答道:半篇八股!他用拆字法将中华教育改进社一题拆为四段:先做教育二字,是为第一股;次做教育改进,是为第二股;中华教育改进是第三股;加上社字,是第四股。层层递进,如他由督军而升巡阅使一样。齐燮元本是廪贡生,这类文章本是他的拿手戏;只因时代维新,不免也要改良一番,才好应世;八股只剩了四股,大约便是为此了。最教我不忘记的,是他说完后的那一鞠躬。那一鞠躬真是与众不同,鞠下去时,上半身全与讲桌平行,我们只看见他一头的黑发;他然后慢慢的立起退下。这其间费了普通人三个一鞠躬的时间,是的的确确的。接着便是韩国钧了。他有一篇改进社开会词,是开会前已分发了的。里面曾有一节,论及现在学风的不良,颇有痛心疾首之概。我很想听听他的高见。但他却不曾照本宣扬,他这时另有一番说话。他也经过了许多时间;但不知是我的精神不济,还是另有原因,我毫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只有煞尾的时候,他提高了喉咙,我也竖起了耳朵,这才听见他的警句了。他说:现在政治上南北是不统一的。今天到会诸君,却南北都有,同以研究教育为职志,毫无畛域之见。可见统一是要靠文化的,不能靠武力!这最后一句话确是漂亮,赢得如雷的掌声和许多轻微的赞叹。他便在掌声里退下。这时我们所注意的,是在他肘腋之旁的齐燮元;可惜我眼睛不佳,不能看到他面部的变化,因而他的心情也不能详说:这是很遗憾的。于是--是我行文的于是,不是事实的于是,请注意--来了郭秉文博士。他说,我只记得他说,青年的思想应稳健,正确。旁边有一位告诉我说:这是齐燮元的话。但我却发见了,这也是韩国钧的话,便是开会辞里所说的。究竟是谁的话呢?或者是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么?这却要请问郭博士自己了。但我不能明白:什么思想才算正确和稳健呢?郭博士的演说里不曾下注脚,我也只好终于莫测高深了。

还有一事,不可不记。在那些点缀会场的警察中,有一个瘦长的,始终笔直的站着,几乎不曾移过一步,真像石像一般,有着可怕的静默。我最佩服他那昂着的头和垂着的手;那天真苦了他们三位了!另有一个警官,也颇可观。他那肥硬的身体,凸出的肚皮,老是背着的双手,和那微微仰起的下巴,高高翘着的仁丹胡子,以及胸前累累挂着的徽章--那天场中,这后两件是他所独有的--都显出他的身份和骄傲。他在楼下左旁往来的徘徊着,似乎在督率着他的部下。我不能忘记他。三第三人称

七月a日,正式开会。社员全体大会外,便是许多分组会议。我们知道全体大会不过是那么回事,值得注意的是后者。我因为也忝然的做了国文教师,便决然无疑地投到国语教学组旁听。不幸听了一次,便生了病,不能再去。那一次所议的是采用他,她,牠案(大意如此,原文忘记了);足足议了两个半钟头,才算不解决地解决了。这次讨论,总算详细已极,无微不至;在讨论时,很有几位英雄,舌本翻澜,妙绪环涌,使得我茅塞顿开,摇头佩服。这不可以不记。

其实我第一先应该佩服提案的人!在现在大家已经采用他,她,牠的时候,他才从容不迫地提出了这件议案,真可算得老成持重,不敢为天下先,确遵老子遗训的了。在我们礼义之邦,无论何处,时间先生总是要先请一步的;所以这件议案不因为他的从容而被忽视,反因为他的从容而被尊崇,这就是所谓让德。且看当日之情形,谁不兴高而采烈?便可见该议案的号召之力了。本来呢,新文学里的第三人称代名词也太纷歧了!既她伊之互用,又她它之不同,更有佢彼之流,窜跳其间;于是乎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提案人虽只为辨性起见,但指定的三字,皆属于也字系统,俨然有正名之意。将来也字系统若竟成为正统,那开创之功一定要归于提案人的。提案人有如彼的力量,如此的见解,怎不教人佩服?

讨论的中心点是在女人,就是在她字。人让他站着,牛也让它站着;所饶不过的是女人,就是她字旁边立着的那女人!于是辩论开始了。一位教师说,据我的经验,女学生总不喜欢她字--男人的他,只标一个人字旁,女子的她,却特别标一个女字旁,表明是个女人;这是她们所不平的!我发出的讲义,上面的他字,她们常常要将人字旁改成男字旁,可以见她们报复的意思了。大家听了,都微微笑着,像很有味似的。另一位却起来驳道,我也在女学堂教书,却没有这种情形!海格尔的定律不错,调和派来了,他说,这本来有两派:用文言的欢喜用伊字,如周作人先生便是;用白话的欢喜用她字,伊字用的少些;其实两个字都是一样的。用文言的欢喜用伊字,这句话却有意思!文言里间或有伊字看见,这是真理;但若说那些伊都是女人,那却不免委屈了许多男人!周作人先生提倡用伊字也是实,但只是用在白话里;我可保证,他决不曾有什么用文言的话!而且若是主张伊字用于文言,那和主张人有两只手一样,何必周先生来提倡呢?于是又冤枉了周先生!--调和终于无效,一位女教师立起来了。大家都倾耳以待,因为这是她们的切身问题,必有一番精当之论!她说话快极了,我听到的警句只是,历来加女字旁的字都是不好的字;她字是用不得的!一位他立刻驳道,好字岂不是女字旁么?大家都大笑了,在这大笑之中。忽有苍老的声音:我看他字譬如我们普通人坐三等车;她字加了女字旁,是请她们坐二等车,有什么不好呢?这回真哄堂了,有几个人笑得眼睛亮晶晶的,眼泪几乎要出来;真是所谓笑中有泪了。后来的情形可有些模糊,大约便在谈笑中收了场;于是乎一幕喜剧告成。二等车,三等车这一个比喻,真是新鲜,足为修辞学开一崭新的局面,使我有永远的趣味。从前贾宝玉说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至今传为佳话;现在我们的辩士又发明了这个二三等车的比喻,真是媲美前修,启迪来学了。但这个二三等之别究竟也有例外;我离开南京那一晚,明明在三等车上看见三个她!我想:她她她何以不坐二等车呢?难道客气不成?--那位辩士的话应该是不错的!

1924年7月14日,温州。

(原载1924年《时事新报》副刊《文学周报》第1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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