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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何犯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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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奇怪的盗贼

“这个故事由您来写成小说,才是最合适的,请您务必把它写下来。”

某人给我讲了个故事后,说了这番话。故事虽然发生在四五年前,但事件主人公还在人世,所以不便与人道出。但那人最近病死了,他才对我讲起。

我听了这个故事后,也觉得是我当仁不让的小说素材。之所以这么说,先不多解释,您看完这篇小说,自然就知道了。

下文中的“我”,就是给我讲故事的“某人”。

有一年夏天,我接受好友甲田伸太郎的邀请,去我另一个没有跟甲田那么熟络的朋友结城弘一的家中小住了半个月。事件就发生在那段时间里。

弘一的父亲是在陆军省军务局里身居要职的结城少将,其宅邸坐落在镰仓的海滨,是非常适合避暑的胜地。

我们三个是那年刚从大学毕业的同学。结城读的是英语专业,我和甲田读的是经济专业。高中时代,我们曾是室友,所以尽管专业不同,却是亲密无间的玩伴。

对我们来说,那是告别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夏天。甲田从九月份开始,要去东京的一家公司就职,我和弘一则要去当兵,年底便入伍。总之,从第二年开始,我们就不能再这样悠闲地度假了。为了不留遗憾地尽情享受这个暑假,我答应了邀请。

弘一是家中独子,从小自由放纵地生长在这座宽敞的大豪宅里,过着奢侈的生活。老爷子是陆军少将,其祖上曾是某位诸侯的重臣,故而家财万贯。因此我们去做客,自然也过得非常滋润。再加上结城家里还有一位和我们玩耍的美少女,芳名志摩子,是弘一的表妹。她很早便失去了双亲,少将夫妇收养了她,将她抚育成人。她刚从女子学校毕业,对音乐非常着迷,会拉一手动听的小提琴。

只要是好天气,我们几个便去海边玩。结城家位于由井滨与片濑之间。我们更喜欢去热闹的由井滨。那里除了我们四个,还有很多男女朋友,每天都玩得乐不知返。我们的肩膀都晒得黝黑,在巨大的红白格阳伞底下,和志摩子以及她的女性朋友们并肩而坐,说说笑笑,好不快乐。

厌倦了海边时,我们就在结城家的水池边钓鲤鱼。少将喜欢钓鱼,在大水池里放养了无数鲤鱼,犹如鱼塘一般,即便不会钓鱼的人也能轻松钓上来。我们还向少将讨教钓鱼的诀窍。

那些日子过得真是优哉游哉,无比开心。然而,“不幸”这个恶魔,却嫉妒人们的快乐生活,越是幸福光明的地方,它越是突如其来地降临。

有一天,少将家里突然响起了可怕的枪声,这个故事就在这声枪响中拉开了帷幕。

那天晚上,恰逢府邸举办少将的庆生宴会,满桌美酒佳肴,招待亲朋好友。甲田和我也受邀入了席。

宴席设在正房二楼足有十五六叠大的和式客厅里。主宾都穿着单和服,宴席上气氛祥和,亲密无间。喝醉了的结城少将不拘身份地唱起了义太夫净琉璃[1]的精彩片段,志摩子小姐也在众人恳请下演奏了一曲小提琴。

宴会顺利结束,十点钟左右客人大都告辞而去,只有主人一家和两三位客人还留恋这愉快的夏夜,尚未离席。除了少将夫妇、弘一、志摩子小姐和我,还有名叫北川的退役老将军、志摩子小姐的朋友琴野小姐,共七人。

一家之主的少将和北川老人在下围棋,其他人又缠着志摩子小姐,要她再拉几首曲子。

“好了,我又该去工作了。”

趁着演奏完一曲的间隙,弘一对我说了一句,起身离了席。他所谓的工作,是指他当时接下的为某地方报纸写的连载小说,每晚一到十点,他就要去隔壁那栋小洋楼里的少将的书房写作。大学时期,他一直租住在东京的独栋房子里,所以他中学时代使用的书房现在归志摩子小姐专用,正房里没有他自己的书房。

估摸弘一走下楼梯,穿过走廊,刚到小洋楼的时候,我们突然听到一声敲击东西似的巨响,吓了一大跳。后来回想,那响声就是枪声。

“怎么回事?”

我们正困惑时,从小洋楼那边传来了可怕的尖叫声。

“快来人啊!不好啦!弘一受伤啦!”

这是刚才已经离席的甲田伸太郎的声音。

我记不清当时在座的人都是怎样的神情了,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往楼梯口跑去。

到了小洋楼一看,弘一浑身是血地倒在少将的书房里(见155页平面图),他旁边站着脸色铁青的甲田。

“怎么回事?”

身为少将的父亲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吼道,就像在发号施令。

“从那里,从那里……”

甲田惊慌得语无伦次,用手指着面朝庭院的南侧玻璃窗。

只见玻璃窗大敞着,玻璃上开了个不规则的圆洞。估计是有人从外面切割玻璃,拔出插销,打开窗户,潜入了室内。因为地毯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脚印。

夫人奔向倒在地上的弘一,我跑到打开的窗户跟前,但窗外看不到一个人影。坏人当然不可能笨到现在还不逃走。

与此同时,弘一的少将父亲不知何故,表现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没有上前查看儿子的伤势,而是径直奔向房间一角的小保险柜,转动密码打开门,检查是否丢了东西。见此情景,我好生奇怪。且不说他家里有保险柜的事出乎我的意料,作为父亲居然置身负重伤的儿子于不顾,首先去查看钱财丢失没有,实在不是军人所为。

然后,少将吩咐学仆打电话报警,联系医院。

夫人搂着昏过去的儿子,呼唤他的名字,泣不成声。我掏出手绢为弘一的腿包扎止血。子弹无情地射穿了他的脚踝。志摩子小姐机敏地从厨房拿了一杯水来。奇怪的是,她并不像夫人那样悲伤,只是被这桩不寻常的事吓到的样子,给人感觉有些冷淡。我一直以为她早晚会和弘一结为连理,所以对她的表现有点讶异。

但是,比起直奔保险柜的少将和冷淡的志摩子来,还有一个人的表现更加让人匪夷所思。

那就是结城家的男仆常老头。他也听到了吵嚷声,比我们晚一些赶到书房。可不知怎么想的,他一进书房,就从围在弘一身边的我们背后绕过,朝着那扇打开的窗户跑去,扑通一下坐在了窗边。慌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老仆人的举动,我无意中看到了,以为这位老人被吓傻了呢。他一直端坐在那里,眼珠子滴溜溜地瞧着慌乱的众人,也不像是被吓瘫的样子。

众人惊慌失措的时候,医生赶来了。随后,镰仓警署的司法主任波多野警部也带着下属赶到了。

弘一在母亲和志摩子小姐的陪同下,被抬上担架送往镰仓外科医院。此时他虽然已经恢复了意识,但他天生柔弱,被伤痛和恐惧吓得像婴儿似的眉头紧蹙,半癫狂地大哭不止。因此,波多野警部询问罪犯的体态样貌,他也答不出来。他的伤虽然不会危及生命,但脚踝骨完全粉碎,伤势很重。

调查结果表明,此次行凶乃盗贼所为。盗贼从后院潜入室内,正在偷窃财物时,突然弘一进了屋(大概他还追赶过盗贼,因为他倒地的位置并不在门口),盗贼惊恐之下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枪朝弘一开了枪。

大办公桌的抽屉全被拉开,里面的文件等散落一地。但是少将表示,抽屉里并没放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那张桌子上还扔着少将的一个大钱包。令人费解的是,里面装着的厚厚一沓钞票,一张也没有少。

那么,究竟什么东西被盗了呢?要说这盗贼还真是够邪门儿的,他拿走了摆在桌子上的小金钟(而且就在钱包旁边),还有桌上的金笔、金边怀表(连同金表链),以及最值钱的一套金制烟具(摆放在房间中央圆桌上,他只拿走了烟盒和烟灰缸,留下了红铜点烟盘)等几样物件。

以上就是被盗走的所有东西。经过再三检查,也没有发现其他丢失的物品。保险柜里的物品也分毫未少。

总之,这个小偷对其他东西不屑一顾,只将书房里的所有金制品扫荡一空。

“这家伙不太正常,可能是黄金收集狂之类的。”波多野警部露出很不理解的表情。

二、消失的脚印

这个小偷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放着装有一沓钞票的钱包不拿,偏偏执着于不太值钱的钢笔和怀表之类的。盗贼到底是怎么想的,让人猜不透。

警部问少将,那些金制品除价格昂贵外,有没有具有特殊价值的东西。可是,少将说他想不出有什么有特殊价值的东西。只有那支金笔是他任某师团的连长时,该部队的一位上司送给他的,因此对少将来说,具有金钱无法替代的价值。还有那个金座钟,虽然只有二寸见方,却是他去法国旅行时,特地从巴黎买回来的纪念品,那样精巧的物件实在不可多得,少将惋惜不已。这两样物品对盗贼来讲,应该不会有什么特殊意义。

波多野警部便从室内到室外,按顺序进行了缜密细致的现场勘查。他抵达现场时,距离开枪已经过了二十分钟。因此,他没有蠢到匆匆忙忙地去追赶盗贼。

后来才知道,这位司法主任是犯罪搜查学的忠实拥趸,是一位将科学的缜密性奉为办案最高宗旨的特立独行的警官。据说他过去在偏远乡村里做小刑警时,为了将地上的一滴血痕完整保留到检察官或上司到达现场,竟然在血迹上扣了只碗,用木棍整夜敲击碗四周的地面,以免血滴被蚯蚓吃掉。

正是凭着这样细致周密的办案风格,他升到了现在的职位。因此,他的勘查一向毫无疏漏,无论是检察官还是预审法官,对他的调查报告都是百分百地信任。

没想到,就连这位行事严谨的警部进行的周密搜查,也没有在屋里发现一根毛发。因此,玻璃窗上的指纹和屋外的脚印就成了仅有的线索。

正如人们一开始猜想的那样,为了拔出插销,盗贼用玻璃刀和吸盘切割了一块圆形玻璃。在等待专业人员到场提取指纹的时间,警部用随身带的手电筒照亮窗外的地面寻找线索。

幸好是雨后,窗外留下了清晰的脚印。那是工人常穿的软底鞋的印迹,橡胶鞋底的纹路犹如模具印上似的清晰可见。从这样两行脚印一直延伸到后院的土墙根来看,这应该是盗贼的出入之路。

“这家伙像女人似的,走路内八字啊。”听到警部自言自语,我才发现,那脚印的确都是脚尖比脚后跟要偏内侧。一般来说,o形腿男人十有八九走路内八字。于是,警部命手下把鞋拿来,他穿上鞋后,竟然翻过窗户跳到院子里,借助手电的光线,顺着橡胶脚印往前寻找。

看到这一幕,明知会给警部添麻烦,我还是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立刻从日式房屋的檐廊绕过去跟在警部后面。我当然是为了查看盗贼的脚印了。

谁知跟过去一瞧才知道,干扰调查脚印的不止我一个。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就是同样受邀前来寿宴做客的赤井先生。不知他是何时出来的,脑子转得够快的。

赤井先生有什么来头,与结城家是什么关系,我对此一概不知。连弘一好像也不太清楚。此人二十七八岁,是个头发乱蓬蓬的瘦削男子,虽不爱说话,但脸上总是浮着微笑,充满神秘感。

他常来结城家下围棋,而且总是下到深夜,于是留宿一晚。少将说,赤井先生是他在一家俱乐部认识的棋友,与自己棋逢对手。那晚他虽然应邀出席了寿宴,但案发时,他不在二楼的大客厅,也许在楼下哪间客厅里吧。

不过,我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此人是侦探推理迷。记得做客结城家的第二天,我碰见赤井先生和弘一在发生此案的书房里聊天。赤井先生看着弘一搬进少将书房里的书架说着什么。由于弘一对推理非常痴迷(在此次案件中,他这个受害人也进行了推理),书架上排列着许多犯罪学和侦探故事等书籍。

他们好像在讨论国内外的名侦探,包括维多克[2]之后有真名实姓的侦探,以及杜宾之后小说中描写的侦探。弘一还指着书架上的《明智小五郎侦探谈》这本书,轻蔑地说这个人就喜欢纸上谈兵。赤井先生也频频表示赞同。他们二人是旗鼓相当的侦探迷,在这方面特别聊得来。

所以,这位赤井先生对这起案件饶有兴致,且先我一步来查看脚印,也就不足为怪了。

言归正传,波多野司法主任提醒我们两个碍事者“注意别踩到脚印”,然后,继续默默地查看起了脚印。得知盗贼好像是越过矮墙逃跑的之后,警部去调查土墙外面之前,先折回小洋楼,对府里的人要了个什么东西。不久,他抱着一个做饭用的研磨钵回来,倒扣在一个最清晰的脚印上。这一招是为了回头提取鞋印时不受破坏。

真是个爱扣东西的侦探啊!

然后我们三人推开后院的木门,绕到了围墙外面。那一带是某户人家的地皮,无人进出,因而没有杂乱的脚印,只有盗贼的脚印非常清晰。

波多野晃动着手电,在空地上走了五十米左右,突然站定,很不解地喊道:

“怎么回事,凶手难道跳进井里了?”

听警部这么一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仔细查看后,确实如他所说,脚印来到空地中央的古井旁就不见了。出发点也是这里。不论用手电怎么寻找,在古井周围十来米的范围内,没有看到一个其他脚印。而且那一带的土质并不是留不下脚印的硬土,也没有能掩盖脚印的杂草。

那圆形井口边缘的石灰都已脱落,看上去是口很可怕的老井。用手电向井里一照,看见开裂的石灰一直通到井底,井底混沌的反光大概是腐水。水面晃来晃去,犹如圆滚滚的怪物在游动。

盗贼从古井出现又消失在古井,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又不是阿菊的幽灵[3]。但是,只要他没有从这里乘着气球飞上天去,这脚印便只能说明他进入了井里。

纵然是科学侦探波多野警部,这回似乎也一筹莫展。谨慎起见,他让部下拿来竹竿,伸进井里搅动了半天,也没有碰到可疑物体。可是,要说井里的灰泥墙上有什么机关通向地下洞穴的话,又实在荒唐至极。

“这么黑,看不清楚,明天一早再来调查吧。”

波多野自言自语着,转身朝府邸走去。

随后,在等待法院一行人到来之前,勤奋的波多野挨个儿听取了府内人员的陈述,还描画了一张现场平面图。为了便于理解,我用这张平面图来说明一下。

警部掏出随身携带的卷尺,对伤者倒地的位置(从血迹可知)、脚印的步幅、往返时的脚印间隔、小洋楼的房间布局、窗户的位置,以及院子里的树木、水池、围墙的位置等不怎么重要的地方,都细致入微地进行了测量,并在笔记本上画出了平面图。

其实,警部这样做绝不是无用功。在外行看来可有可无的做法,后来证明缺一不可。

现场平面图

这是我模仿当时警部画的平面图画的,为了各位读者公布在这里。由于这是在破案之后我根据结果制作出来的图,所以不如警部的那张图正确,但是与破案有重大关联之处,此图都准确无误,甚至有几分夸张地描绘出来了。

事后我们才知道,这张图出人意料地说明了有关犯罪事件的种种信息。举个简单的例子,就是盗贼的往返脚印图。此图不单暗示了他走路像女人似的内八字,还看出脚印d的步幅较小,而脚印e的步幅比d宽一倍,说明d是盗贼潜入时小心翼翼走路留下的脚印,e则是他开枪后,慌张逃离时快跑的脚印。也就是说,d是进入,e是返回(波多野精确测量了往返两行脚印的步幅,计算出了盗贼的身高,在此基础上记录下了该数字,在此就不赘述了)。

这不过是其中一例。这张脚印图还有其他含义。此外,有关伤者的位置等两三个地方,后来才知道,也产生了重大的意义。为了按顺序说明,我现在先不涉及这些问题,请各位读者暂且牢牢记住这张图。

下面再简要介绍一下对府内人员的调查情况,首先接受询问的是案件第一目击者甲田伸太郎。

他比弘一早二十分钟离席,从正房的二楼下来,进入洗手间,出来后去了玄关,打算吹吹凉风,让自己醒醒酒,之后打算返回二楼的宴席,沿着走廊往回走时,突然听到了枪声和弘一的呻吟声。

他马上跑到小洋楼,发现书房的门半开着,没有开灯,里面一片漆黑。当他说到这里时,警部不知为何叮问道:

“肯定没有开灯吧?”

“是的,弘一大概没来得及按开关。”

甲田回答。

“我跑到书房后,首先按下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然后就看到弘一满身是血,昏倒在房间中央。我连忙跑回正房,大声呼喊家里的人。”

“当时你确实没有看到盗贼吗?”

警部又问了一遍第一次询问时问过的问题。

“没看到。估计已经逃到窗外了。窗外一片漆黑……”

“除此之外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微不足道的事也行。”

“嗯……好像没有。哦,对了,倒是有件小事。我记得跑到那里时,突然有只猫从书房里蹿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久松那家伙像颗子弹似的蹿了出来。”

“久松是猫的名字吗?”

“对,它是这家里的猫,是志摩子小姐的宠物。”

警部听到这里,露出一脸失望。终于有了个在黑暗中也能看清盗贼长相的目击者,只可惜猫不会说话。

之后,结城家的每个人(包括仆人)、赤井先生、我以及其他客人都接受了问话,可是没有一个人的回答有特别的信息。夫人和志摩子小姐因为陪同弘一前往医院而不在场,第二天才接受了警部的询问。但我后来听说,志摩子小姐当时的回答有点与众不同,在此顺便说一下。

警部照例抛出“微不足道的事也行”的引导问话之后,她这么回答: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好像也有人进过我的书房。”如前图所示,她的书房紧挨着发生凶案的少将的书房。

“虽然没丢什么东西,但我的书桌抽屉像是被人打开过。昨天傍晚,我确实把日记本放进抽屉里了,可是今早一看,却摊开在桌子上。抽屉也是开着的。家里不论女仆还是其他人,都不会随意动我的抽屉,所以觉得有点怪……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

警部对志摩子的话并没有太在意,但过后想来,日记本这件事也有其深意。

言归正传,此番询问过后没多久,法院一行人终于抵达。还有专家前来提取指纹。但是,并没有获取比波多野警部更多的信息。关键的窗玻璃被布擦过,没发现一个指纹。就连窗外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上也没有发现指纹。就凭这一点,便可知道这盗贼不简单。

最后,警部命令部下获取了用研磨钵罩着的脚印模型,小心翼翼地带回了警署。

警察等人走后,所有人就寝时已是半夜两点左右了。我和甲田把床铺并在一起睡觉,但我们都兴奋得无法入眠,几乎整晚辗转反侧。但不知为何,我们没有对案件谈论一个字。

三、金灿灿的赤井先生

次日清晨,爱睡懒觉的我五点就起了床,想在朝阳下重新查看那些不合常理的脚印。说起来我也是一个少有的猎奇者。

因为甲田还在睡梦中,所以我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打开廊檐的套窗,穿上木屐绕到了小洋楼外面。

令人吃惊的是,又有人抢在了我前面。依然是赤井先生,他总是先我一步。但是,他并没有查看脚印,而是在看其他什么东西。

他站在小洋楼南侧(有脚印的那一侧)的最西边,躲在建筑物后面,只露出脑袋窥视西侧偏北的方位。不知他在看什么,从那个角度,能看到小洋楼后面的正房的厨房入口。门外,只有一个常老头为打发时间弄的花坛,其实也没有种什么美丽的花。

被人抢占先机,我有点不快,就想吓唬他一下,便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背后,冷不丁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没想到把他吓得一哆嗦,猛地回过头,高声喊道:“哟,原来是松村啊!”

这叫声差点儿把我吓破胆。赤井为了把我打发走,跟我聊起没意思的天气来。

我越发觉得他可疑,终于忍耐不住,哪怕得罪他也无所谓了,一把推开他,走到他刚才站的地方,往北看去,但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之物。只看见一向早起的常老头已经在打理花坛了。赤井先生刚才那么专注,到底在看什么呢?

我疑惑地望着赤井先生的脸,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嘻嘻笑着。

“你刚才在看什么呢?”

我硬着头皮开口问道。

“什么也没看呀。对了,你是来查看昨晚的脚印的吧。怎么,我猜错了?”

竟然被他给岔开了,没法子我只好说“是的”。

“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其实我也正要去看呢。”他邀请道。

但我马上意识到他在说谎。因为一来到围墙外面,就看到地上有四行赤井先生的脚印,即两行往返的脚印。其中一行脚印,一看便知是今早在我之前来调查时留下的。还说什么“正要去看”,明明已经仔细查看过了。

我们走到古井边,在四周查看了一会儿,与昨夜的情况并无不同。脚印确实从古井开始,最后又终止于古井。除此之外,便是昨晚来这里调查的我们三人的脚印。说得再详细一些,还有一只大个头野狗在这一带转悠留下的痕迹。

“这些狗的爪印要是胶底鞋印就好了。”

我自言自语着。这是因为狗的爪印是从与胶底鞋印相反的方向来到井口,绕了几个圈后,又原路返回了。

此时我忽然想起一则外国的真实凶案,是在一本旧《斯特兰德杂志》上读到的。

在荒郊野外的一户人家里发生了杀人案,被害者是一位独居的单身汉,而凶犯肯定是从外面侵入的。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凶案发生前雪已经停了,但雪地上居然丝毫没有留下人的脚印。除了凶犯杀人后便人间蒸发,没有其他解释。

虽然没有留下人类的脚印,却有其他足迹。那是一匹马的蹄印,说明有一匹马来过那户人家。

于是,人们怀疑被害人是被马踢死的,但随着调查逐渐深入,最终发现是凶手为了隐藏脚印,在自己的鞋底钉上了马掌。

我由此联想到这些狗的爪印,说不定也和那起案子是一样的性质。

看足迹是一条很大的狗。如果一个人用四肢爬行,在手脚上绑上狗爪的模型,留下这种爪印也并非不可能。而且从土壤的干燥程度等判断,留下爪印的时间,恰好与胶鞋印男人的足迹在同一时间段。

我说出这一想法后,赤井先生用挖苦的语气说:

“你真像个名侦探啊!”说完又默不作声了。真是个奇怪的人。

慎重起见,我追逐爪印走到荒地对面的马路上。因为是石子路,留不下任何足迹,但我推测“狗”一定会沿着那条路朝左或朝右跑掉的。

我毕竟不是侦探,爪印一消失,下一步该怎么做,完全一头雾水。好不容易闪现的灵光,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事后才知晓,真正的侦探原来是那样探查的。

过了一小时,波多野警部如约再次前来调查,却没发现什么值得一提的线索。

吃过早餐,我和甲田觉得不宜在这是非之地逗留,便先行离开了结城府邸。我心里虽然挂念着案件侦破的进展,却不好独自留下。再说,想过来随时可以从东京过来。

回家的路上,我去医院看望了弘一,结城少将和赤井先生也在那里。结城夫人和志摩子小姐在医院过了一夜,但整晚没有合眼,脸色苍白。我未能见到弘一本人,只有他的父亲被获准进入病房,看来他的伤情比想象的严重得多。

隔了两天,我前往镰仓探望弘一,顺便了解后来的情况。

弘一手术后的高烧已退,脱离了危险期,但身体非常虚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那天正好波多野警部前来询问弘一是否记得犯人的样子,弘一回答:

“除了手电筒的光和黑影,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结城夫人告诉我的。

出了医院,我顺便去结城家拜访少将,在回家的途中,我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情景。那是以我的能力无法解释的现象。

离开结城家后,我出于好奇,无来由地记挂那口古井,于是穿过那片空地,在水井周围巡视了好久,然后走到那条狗的爪印消失的石子路上,绕了个远路走向车站。可是,从空地走出来不到一百米,又在街上碰见了赤井先生。真是冤家路窄。

他正从临街的一户富裕人家的格子门里出来,老远看见我,不知怎么一扭头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他这一跑,我也来了气,加快脚步追赶上去。经过他刚才离开的那家大户人家时,我看了一眼门牌,上面写着“琴野三右卫门”。我用心记住了这个名字,继续追赶他。追了有一百多米远,终于追上了。

“这不是赤井先生吗?”

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不再装了,回头辩解般说:

“哎呀,你也来这边了?我今天也是来拜访结城先生的。”

他并没有提及去过琴野三右卫门家的事。

可是,我看到赤井先生回过头来时的样子,着实吓了一跳。他就像个首饰匠或裱糊匠的小学徒,浑身上下沾满了金粉。从两只手到胸前、膝盖都沾上了类似梨地[4]用的金粉。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灿灿生辉。再仔细一瞧,连鼻尖上都是金色的,如同一尊佛像。不管我怎么追问,他一直含糊其词。

当时,对于我们来说,“金子”这东西,具有特别的意义。袭击弘一的盗贼,便是只偷金制物品的,即波多野所说的“黄金收集狂”。事发当晚,恰好也在结城府邸的居心叵测的人物赤井,而今浑身金粉地想从我面前逃走,实在是非同寻常之事。他怎么会是罪犯?可是,前几天他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举止,以及眼前这金光闪烁的模样,无不令人生疑。

我们两人各怀心事,默默地往车站方向走去。我最终还是忍不住,把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抛了出来:

“那个晚上,在枪声响起之前,你好像不在二楼的客厅里。那时你究竟去哪儿了?”

“我不能喝酒,”赤井好像等着我这个问题似的回答,“我当时感觉不舒服,就想到外面去透透气,正好烟也抽完了,打算出门去买烟。”

“是这样啊。这么说,你没有听到枪声。”

“是的。”

然后我们两人又陷入沉默。走了好一会儿,这回赤井开口说了句奇妙的话。

“在那口古井对面的空地上,事件发生的两天前,堆满了附近一个木材商的旧木材。如果那批木材没有卖光,就会妨碍我们看到狗的足迹了。你说是不是这样?这个情况,我是刚刚听说的。”

赤井先生煞有介事地说了些废话。

这难道是在掩饰自己的窘态,不然他就是个貌似聪明的蠢货。因为事件发生前两天,那里有没有存放木材,和事件没有一点儿关系,也不可能因此而妨碍查找盗贼的脚印,这事完全是没有意义的。我这么一说,赤井先生仍旧装模作样地说: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说什么了。”

真是个神经兮兮的人。

四、病床上的业余侦探

那天,我就这样毫无收获地回了家。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第三次前往镰仓,因为我接到通知,弘一虽然还在住院,但已经基本康复了,叫我过去聊一聊。其实这一个星期,警方的案件调查是怎样进展的,我既没有得到结城家人的通报,也没在报纸上看到一点儿相关消息,因此,我对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凶手应该还没被抓捕归案。

一走进病房,就看到弘一在母亲、护士以及人们送来的鲜花环绕之中,虽然脸色有些苍白,精神状态还不错。

“啊,松村来了,太好了!”

他一看见我,就高兴地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祝贺他身体康复。

“可是,我这脚是治不好了,以后就成了丑陋的瘸子。”

弘一黯然说道。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母亲在旁边,忍不住直抹眼泪。

这样闲聊了一会儿,他母亲说要出去买东西,拜托我再陪伴一下弘一,然后就出去了。弘一又找借口把护士支开,我们两个可以无所顾忌地说话了。我们最先谈起的就是这起盗窃事件。

据弘一说,警察仔细打捞了那口古井,调查了出售与那个脚印相同的胶底鞋的店铺,然而,井底什么也没有找到,而那种胶底鞋极其普通,各家鞋铺每天都会卖出好几双,总之警方一无所获。

由于受害者的父亲是陆军省的大人物,波多野警部为了表达对当地权势者的敬意,经常来看望弘一。了解到弘一对查案很有兴趣后,竟然将调查的进展情况一一通报给他。

“所以,目前警察所了解的情况,我也都知道。要说这起案子实在是不可思议啊!盗贼的脚印突然消失在空地中央,神奇得就像侦探小说。而且,那家伙专偷金制品,这也让人想不通。你还听说其他什么消息没有?”

弘一不仅是受害人,而且素来爱好侦探,所以对这个案件显得非常感兴趣。

于是,我把他不知道的一些情况,比如赤井先生的种种异常举动、狗的足迹、事发当晚常老头坐在窗边的古怪表现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弘一频频点着头,很紧张地听我说话,等我讲完后,他陷入了沉思。他一直闭着眼睛专注地思考,令人担心这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不适。终于,他睁开眼睛,非常严肃地小声说:

“说不定这是一起超乎人们想象的极其邪恶的犯罪案件。”

“你的意思是说,这不是单纯的盗窃案?”

看着他那骇人的表情,我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嗯,我觉得这绝不是普普通通的盗窃案件,而是让人不寒而栗的阴谋,是既可怕又让人作呕的恶魔干的。”

弘一躺在雪白的床上,脸庞瘦弱而苍白,他凝视着天花板,念叨着让人费解的话。盛夏中午的聒噪蝉鸣突然停了,房间里如梦中的沙漠般寂静。

“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有些害怕地问道。

“这个我现在还不能说。”弘一仍旧盯着天花板。

“因为这只是我的想象,而且这件事实在太可怕了。先让我好好想一想。已有的证据很多,这起案件里充满了匪夷所思的事实。但正因如此,隐藏在背后的真相,很可能出乎意料地简单。”

弘一的口吻像是在自说自话,说完后又闭上眼睛陷入了思考。

他的脑子里也许正在逐渐显现出一个可怕的真相,可是我根本想象不出那是什么。

“第一个疑点,是开始于古井又结束于古井的脚印。”

弘一边思索边分析起来。

“古井本身是否在暗示什么呢……不行,不能这么想。应该有其他的解释。松村,你还记得吧,我前几天请波多野给我看他画的现场平面图,我只记得几处要点,感觉那些脚印很蹊跷。窃贼像女人似的走路内八字虽然也很奇怪,这一点当然很重要,但是除此之外,我觉得还有一点更让人费解。我提醒过波多野,可他根本没有听进去,恐怕你也没有留意吧。我想说的是,往返的两行脚印是极不自然地分开一段距离的。在那种紧迫的场合,正常人都会选择最近的路线逃跑吧。换句话说,应该走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可是看盗贼的两行脚印,是以古井和小洋楼的窗户为两个基点,跑出了两条弧形,仿佛那中间夹着一棵大树似的。我觉得非常离奇。”

这就是弘一的表达方式。由于酷爱侦探小说,所以他特别喜欢玩推理游戏。

“可是,那天夜里不是没有月光吗?而且盗贼是开枪打人之后慌忙逃跑的。来时和回去时走不同的路线,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吧?”

对于他固执己见的推理,我不太服气。

“不对,正因为是黑夜,才会留下那样的脚印。你好像有些误解。我的意思不只是说往返的两条路线不同,而且觉得往返的路线之所以故意(的确是故意的)分隔开,是由于盗贼很可能有意地不踩到来时的脚印。

“而且,由于是黑夜,盗贼才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地尽量隔开距离走路,这里面不就有玄机了吗?慎重起见,我特意请波多野先生确认了一下两行脚印有没有重合之处,结果一处也没有。在那样的黑夜里,往返于两点之间的脚印,居然没有一处重合,你不认为这也太巧合了吗?”

“有道理。听你这么说,的确有点奇怪。但是,盗贼为什么如此辛苦地避开自己的脚印呢?没什么意义呀。”

“有意义呀。你想想接下来的这个问题。”

弘一像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有意不说出结论。这也是他平日的习惯。

他虽然脸色苍白,气息不足,脚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不时因疼痛而皱起眉头,但一谈起侦探的话题,就会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再加上他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而且还感知到事件背后隐藏着某个可怕的阴谋,因此,他这样投入也可以理解。

“第二个疑点就是,被盗物品只限于金制品。盗贼对现金不屑一顾,这是何道理?我一得知这个情况,立刻想到了一个人物。这是我们这个地方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事实上,连波多野警部也没有注意到他。”

“是我不知道的人吧?”

“嗯,你当然不知道了。我的朋友中,只有甲田知道。我曾经对他说过。”

“到底是谁呢?你是说他就是凶手吗?”

“不,我认为不是他。所以,我没有对波多野警部说起过这个人。你根本不知道他,对你说也没有意义。这不过是我的怀疑,也可能是我搞错了。因为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其他的疑点就解释不通了。”

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这家伙就是喜欢吊人胃口。可是,我也没脾气,在此类推理方面,他确实胜我一筹。

我干脆以陪伴病人的心态,耐心地等着。终于,他猛地睁开双眼,眼眸散发着欣喜的光亮。

“你觉得被盗的金制品中最大的是什么东西?应该是那个座钟。它的尺寸是多少?差不多高五寸,长和宽各三寸。还有就是重量,有五百匁[5]左右。”

“我记得不太清楚,但听你父亲说,差不多是这样的。可是,座钟的大小和重量跟案件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你又在说胡话了吧。”

我担心他是不是在发烧,本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但是看他的脸色,不像是发烧,只是太兴奋了。

“这才是最关键的一点,我是刚刚才注意到的。因为被盗物品的大小和重量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你是想说盗贼能否拿得走吗?”

然而,事后一想,我这个问题问得太愚蠢了。当时他没有回答我,却又说了一句奇妙的话。

“松村,劳烦你转身把花瓶里的花取出来,然后把花瓶从窗子里朝着围墙用力扔过去,好吗?”

他这个要求也太过分了。弘一要我把装饰在病房里的花瓶扔到窗外的围墙上。那个花瓶只是一件高五寸的瓷器,不是什么特别之物。

“你说什么呢?这么一扔,花瓶不就摔碎了吗!你是不是疯了?”

我真的以为弘一的脑子出问题了。

“摔碎了也没关系,反正那花瓶是从我家里拿来的。快点扔吧!”

见我还在踌躇,他急了,想要从床上爬起来。这可不行,他现在的身体只能躺在床上,医生不允许乱动的。

尽管觉得很疯狂,但为了不刺激病人的情绪,我只好服从他无厘头的要求,瞄准窗外六米远的水泥围墙,使出最大力气扔出了那个花瓶。花瓶撞到了围墙上,摔得粉碎。

弘一抬起头看到花瓶摔碎后,才露出安心的神情,浑身无力地躺了下去。

“不错,不错,这样就行了。谢谢啦。”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直担心有人听到刚才的声音,会进来责怪我们呢。

“对了,再来说说常老头的诡异举动吧……”弘一突然换了个话题。他的思维似乎失去了连贯性,我有些替他担心了。

“我认为,这个问题或许会成为破解此案最有力的线索。”他根本不在乎我的脸色,继续说道。

“所有人都跑到书房里时,只有常老头走到窗边一屁股坐下了。很有意思吧。松村,你明白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常老头又不是疯子,不会无缘无故那样做的。”

“当然是有原因的。正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才觉得奇怪。”

我有些恼火,硬邦邦地回答。

“我倒是猜到了。”弘一嘿嘿一笑,“你回想一下,第二天早晨,常老头在做什么。”

“第二天早晨?常老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怎么回事,你不是看到了吗?当时你满脑子都在琢磨赤井,所以没留意他。你刚才不是提到了吗?你说赤井朝小洋楼的对面窥探。”

“嗯,他也很奇怪啊。”

“你不要把二者分开来想。有可能赤井窥探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常老头呀。”

“啊,我没想到啊!”

我居然没有意识到,真是太粗心了。

“常老头当时在收拾花坛,对吧?可是,现在那个花坛里并没有开什么花,也不是下种的时节。他此时打理花坛,你不觉得奇怪吗?倒不如认为他在做其他事情更合理。”

“其他事情?”

“你想想看,那天晚上,常老头在书房的窗边坐了好半天,第二天早晨去整理花坛。把两件事情结合起来考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常老头藏匿了什么东西,对吧?

“至于藏了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藏起来,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常老头要将某个东西藏起来。他坐在窗户下,一定是为了掩盖置于膝下的那个东西。而且,常老头想要隐藏什么东西的话,离厨房最近,又最不让人怀疑的场所就是那个花坛,因为他可以利用整理花坛之便呀。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现在立刻去我家,悄悄地把那个东西从花坛里挖出来,给我拿过来。至于埋在哪里,看泥土的颜色便一目了然。”

我对于弘一的明察秋毫真是无话可说。我亲眼看到却不明所以的现象,他竟在倏忽之间解决了。

“我可以去。不过,你刚才说这不仅是普通的偷盗行为,还是恶魔的行径。你这么说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还有一点我不明白,就是为什么刚才让我把花瓶打碎。我去之前,能不能给我说明一下?”

“这个嘛,这些都是我的想象而已,而且是天机不可泄露的事。你现在先不要问了吧。你只需要记住,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这次事件是远比表象更加恐怖十倍的犯罪案件。不然我这个病人又何必这样焦虑不安呢!”

于是,我拜托护士照看他,暂时离开了医院。刚要走出病房时,我听到弘一像哼歌似的用德语哼着“搜出女人,搜出女人……”。

我造访结城家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少将不在家,我和学仆打了招呼后,找机会若无其事地来到院子里。我在花坛里挖了挖,果然不出弘一所料,挖出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个很旧的廉价铝制眼镜盒,肯定是最近埋的。我留意着常老头,悄悄地将这个眼镜盒拿给一个女佣人看,问她这是谁的,竟意外了解到,这是常老头用来装老花镜的盒子。女佣说盒上有记号,不会错。

原来常老头埋藏的是他自己的东西。这也太奇怪了!即便这东西丢在了犯罪现场,若是他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埋在花坛里,继续使用也没问题呀。平常使用的眼镜盒突然不见了,不是更不合常理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便决定先把它拿到医院交给弘一。我叮嘱女佣此事绝对不可告诉别人后,准备返回正房时,中途又碰到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

那时,天已经黑了,连脚下都看不清楚。正房的遮雨窗紧紧关闭着。由于主人不在家,小洋楼的窗户也是黑乎乎的。这时,有个人影穿过这昏暗的院子,朝我这边走来。

等对方走近一看,原来是穿着一件衬衫的赤井先生。主人不在家,且天色已晚,他在这个时候穿得如此随意来这里干什么呢?他看到我时,吃惊地站住了。不知怎么搞的,只见他赤着脚,只穿了件衬衫,腰部以下都湿漉漉的,沾满了泥。

“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么一问,他不好意思地辩解道:

“钓鱼的时候,不小心脚一滑,掉进水池里了。那个水池里的淤泥可真够深的……”

五、被逮捕的黄金迷

不多久,我再次回到了弘一的病房。他的母亲刚刚回家,正好和我错开,没有见到。只有护士无所事事地守在他枕边。

一看到我,弘一就打发那个护士离开了。

“就是这个。你推测得对,花坛里埋了这个东西。”

说着,我掏出眼镜盒放在床上。弘一一看,露出非常吃惊的样子,喃喃着:

“啊,果不其然……”

“果不其然?难道说你知道他埋的是这个东西?但是我问了女佣人,她说这个盒子是常老头的眼镜盒。常老头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东西埋了呢?我完全搞不明白。”

“这个的确是常老头的东西,但其中另有缘由。原来你不知道那件事啊。”

“什么事啊?”

“如此看来,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了。太恐怖了……那家伙居然干出那样的事来……”

弘一也不回答我的问题,极其兴奋地喃喃自语着。可见他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那家伙”究竟说的是谁呢?我正想问个明白的时候,有人敲门。

来者是波多野警部。弘一住院以来,他已经来过多次了。他对于结城家怀有超出职责之外的关心。

“看来精神好多了!”

“是啊,托您的福,一切顺利。”

例行寒暄过后,警部稍稍严肃地说:

“这么晚前来打搅,是因为发生了一件紧急的事情,要马上通知你。”

然后,他盯着我看。

“这是松村,您也见过,他是我的好朋友,不用介意。”弘一催促他继续说。

“其实也不算是秘密,那我就直说了。我们已经查明了凶手,今天下午逮捕了他。”

“什么?凶手已经抓到了?”

弘一和我同时叫起来。

“他是谁?”

“结城,你知道这地方有个叫琴野三右卫门的地主吗?”

果然和琴野三右卫门有关系。

——读者还记得可疑的赤井先生,曾经浑身沾满金粉地从这个三右卫门家出来的事吧。

“是的,我知道。那么……”

“他有个精神不正常的儿子,名叫光雄。平时被关在屋子里不让出来,所以你可能不知道他,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不,我知道。您认为他就是凶手?”

“是的。我们已经逮捕了他,并且进行了讯问。由于精神有问题,他交代得并不具体。他得的这种精神病很少见,叫黄金收集狂,非常执迷于收藏金色物品。我看过他的房间简直惊呆了。整个房间就像佛龛那样金光闪烁,有镀金的,也有黄铜粉或金箔,无关含金多少,凡是金色的物件,从画框、金箔纸到金屑,他概不放过。”

“这个我也听说过。那么,您的意思是说,因为是个黄金收集狂,所以他只偷走了我家的金制品?”

“没错,就是这样。放着钱包不拿,只偷金制品,就连不太值钱的钢笔都没落下,这不符合常理。起初我就觉得这个事件中散发着某种病态的气息,果然是个精神病人。而且是个黄金收集狂,这不就对上号了吗?”

“那么,搜到被盗物品了吧?”

不知为什么,我隐约感觉弘一的话里含有讽刺的味道。

“暂时还没有找到。我们搜查了他的房间,但没有什么发现。不过,他是个精神病人,所以很可能把东西藏在人们想不到的地方吧。我们还会继续搜查的。”

“还想问一下,事发当晚,那个疯子从家里溜出来过,这你们确认了吗?他家里人没有发现吗?”

弘一这样刨根问底,波多野显得有些不悦。

“经过调查,他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偷偷出去了。不过,这个疯子是单独住在后面的独立房间里,所以跳窗户、翻围墙出去的话,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来了。”

“有道理,有道理。”弘一的口吻越加讥讽了,“对了,关于那些脚印,就是出于古井又终于古井的脚印,是怎么回事呢?我认为这是很重要的疑点。”

“我现在好像在被你审讯似的。”

警部瞅了我一眼,很豪爽地笑了笑,但看得出心里很不快。

“这方面的事,你就不必费心了。警察和法院会进行调查的。”

“哎呀,您不要生气,我是受害者,是否也可以让我了解一下有关情况呢?”

“恕我无可奉告。因为你问的都是一些我们还未查清楚的疑点。”警部无奈地笑着说,“那些脚印也是如此,眼下还在调查。”

“这就是说,确凿的证据一个也没有?只有黄金收集狂和被盗金制品的偶然一致。”

弘一不客气地说。我在旁边听着,为他揪着心。

“你说什么,偶然一致?”富有耐心的波多野也被他这句话惹火了,“你凭什么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说,警察判断错了?”

“是的,”弘一直截了当地回答,“警察逮捕了琴野光雄,显然是抓错人了。”

“你说什么?”警部惊讶得呆住了,但还是继续追问,“难道你有证据?否则,可不能乱说。”

“证据可就多了。”

弘一坦然地回答。

“太好笑了!案件发生以来,你一直躺在这里,怎么收集证据的?我看你的身体还没好利索呢,都是胡思乱想!是麻醉药的作用吧。”

“哈哈哈哈……您是不是害怕了?害怕您的失策被我揭穿?”

弘一终于彻底激怒了波多野。即便对方是个年轻人,还是病人,可说话这么不客气,他自然不会甘拜下风。警部恼羞成怒,“嘎吱”一声把椅子往床前拉过来。

“那我可要讨教了。你认为,谁才是犯人呢?”

警部咄咄逼人地问道。而弘一并不急于回答,而是仰头面朝天花板,闭目沉思,也许在整理思绪。

他刚才对我说过,他知道有一个很容易被怀疑的人物,但此人并不是真正的罪犯。这个人物就是号称黄金收集狂的琴野光雄。他的确是个非常可疑的人物,可是如果他不是真正的罪犯,那么弘一到底在怀疑谁呢?莫非还有另一个黄金收集狂吗?有可能是赤井先生。事件发生以来,赤井先生的一举一动无不让人生疑,他还曾经从琴野三右卫门家满身金粉地走出来。他不正是其他意义上的“黄金狂”吗?

但是,我离开医院去结城家查看花坛前,听到弘一说出了一句奇怪的话,就是那句德语“搜出女人”。这话的意思,也许是说,该案的背后涉及一个女人。对了,说到女人,立刻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是志摩子小姐,难道她和这起案子有牵连?嗯,说起来盗贼的脚印是内八字,像女人走路。而且,枪响后,那只叫久松的猫就从书房里跑出来了。久松正是志摩子小姐的宠物。由此推断,莫非是她?不可能。不可能。

此外,还有一个可疑的人,就是老仆常老头。他的眼镜盒确实掉在了犯罪现场,而且他还特意把它埋到花坛里。

当我思索这些事情的时候,弘一突然睁开双眼,转身面对等候已久的波多野,压低声音语速缓慢地分析起来。

“琴野家的儿子瞒着家人偷偷离开家或许能够做到,但是无论多么疯癫,他走路也不可能不留下脚印。对于消失在古井边的脚印,您如何解释呢?这是能否破获这起案件的根本问题。避开这个问题去寻找犯人,也太随意了。”

说到这里,弘一停下来调整气息。不知是不是因为伤口疼,他紧锁眉头。

他的分析很有逻辑性,且充满自信,警部似乎被镇住了,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这位松村,”弘一又开了口,“关于脚印的疑点,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推理。不知您是否知道,古井的另一侧有狗的足迹,那足迹仿佛接替胶底鞋印,一直延伸到对面的石子路上。松村推测,盗贼是将狗爪印的模子套在手和脚上,四肢爬行逃走的。这个推测有趣是有趣,却非常不切实际。您说,这是为什么呢?”他看着我说,“如果犯人能够想到利用狗的足迹,又何必在窗户到古井这段路上留下真的脚印呢?这样一来,他费这么大劲想出来的妙计,岂不是白费了吗?故意留下一半的狗爪印,即便是精神病人,也是不可能的。再者说,精神病人也不可能想出这种复杂的手法。因此,很遗憾,这个推理是不成立的。那么,脚印的疑点依然未能破解。

“不过,波多野警部,前两天您给我看的那张您画的现场平面图,您带来了吗?我认为,那张图中,就隐藏着破解脚印的钥匙。”

波多野恰好随身带着平面图,就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打开画图那页,放在弘一枕边。弘一继续他的推理。

“请看。刚才我对松村已经说过了,这两行往返脚印之间的间隔太宽了,很不正常。您认为,凶手在急忙逃跑时,会这样绕行吗?还有一点,即往返的脚印没有一个重合,这也很不正常。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两个不正常,说明了一个事实,即凶手是故意不让脚印重合,而小心翼翼地走路的。那么,要想在黑暗中确保脚印不重合,他就必须这样刻意拉开距离走路。”

“有道理。脚印没有一个是重合的,这一点的确不正常。也许如你所说,他是故意而为。但是,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呢?”

波多野警部提了个愚蠢的问题。弘一故意吊他的胃口。

“这个问题您想不明白,是因为您陷入了无可救药的心理错觉。就是说,您固执地相信步子小的是来时的脚印,步子大的是去时的脚印,因此,脚印就变成出发于古井终止于古井了。”

“噢,你是说,脚印并不是起于古井止于古井,反倒是始于书房回到书房了?”

“是的,从一开始我就这么想的。”

“不对,不对,”警部沉不住气了,“你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也有很大的缺陷。既然盗贼的设计如此细密周全,他为何不一直跑到对面的石子路去呢?也没有几步路了。脚印中途消失的话,岂不是弄巧成拙,前功尽弃?那么聪明的家伙,怎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呢?你怎么解释这一点?”

“要问理由,实在不值一提,”弘一对答如流,“因为那天晚上太黑了。”

“太黑了?难道就因为是黑夜,盗贼能走到古井,却不能再多走几步到石子路上吗?没有这个道理。”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犯人误认为从古井开始往前就没有必要留下脚印了。这是可笑的心理误判。您可能不知道,事发两三天前,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从古井到对面的空地上堆满了旧木材。盗贼由于看惯了这些旧木材,最终导致了失误。因为他不知道木材已被运走,误以为那晚木材仍在那里。因此,他觉得地上有木材,就不会留下足迹,没有必要特意走过去。也就是说,黑夜使他犯下了很大的失误。说不定他的脚碰到古井边的灰泥时,以为那是木材。”

啊,他的分析真是太简单明了了。我也看到过那堆旧木材,何止看到过,前两天我还听赤井先生意味深长地提到过旧木材的事呢。尽管如此,躺在病床上的弘一能做到的推理,我却做不到。

“那么,你是说那些脚印,不过是让人们以为盗贼是从外面潜入你家的伎俩,也就是说,犯人就隐藏在结城府邸里了?”

即便是波多野警部这样的办案老手也不得不放低姿态,想让弘一尽快说出真正的罪犯的名字。

六、算术的问题

“假如脚印是伪装的,只要罪犯没有逃出天外,只能认为他就在我家里。”弘一继续进行推理,“第二个问题就是,这家伙为什么专偷金制品,这一点非常有趣。一是因为盗贼知道有个嗜好黄金的琴野光雄,便伪装成黄金狂的行为来作案,故意留下两行脚印也是出于同一动机。然而还有一个奇怪的理由,这个就与金制品的大小和重量有关了。”

我已经第二次听他这样说,不觉得什么,但波多野听到这个说法后似乎异常吃惊,一直盯着弘一,说不出话来。病床上的业余侦探自顾自地接着说:

“这张草图,恰好说明了这一点。波多野先生,您在画小洋楼外面的水池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吧?”

“你的意思是?啊,你……”警部显得非常吃惊,半晌才半信半疑地说,“怎么可能,不会吧?”

“如果盗贼是为了偷窃昂贵的金制品而来,是很正常的。而且他偷走的都是体积小又有分量的东西。

“他制造出盗贼逃跑的假象,实则把东西扔进水池,不是最理想的吗?松村,刚才我让你扔花瓶,是因为那花瓶和被盗的座钟差不多重。我想实验一下能够扔多远。也就是说,我想知道被盗物品会沉入水池的什么位置。”

“可是,罪犯为什么非要设计那么烦琐的假象呢?你说他是为了伪造成偷盗案,那么他这么做到底想要掩盖什么呢?除了金制品,并没有丢失其他东西。你认为罪犯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警部问。

“这不是明摆着吗?杀死我,就是罪犯的目的!”

“什么,杀死你?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了什么?”

“请少安毋躁。要说我为什么这么推测,因为从当时的情况看,盗贼完全没有必要对我开枪。趁着黑夜逃之夭夭,没有一点儿问题。即使是持枪作案的强盗,大多也只是用枪来恐吓对方,很少真的开枪。而且,盗贼充其量是偷金制物品,开枪杀人或者伤人对于盗贼来说很不划算,因为盗窃罪和杀人罪的判罚是迥然不同的。如此看来,当时那样开枪就很不合常理,难道不是吗?我就是从这一点产生怀疑的。我怀疑偷盗只是假象,其真正的目的很可能是杀人。”

“那么你到底在怀疑谁呢?有什么人对你怀恨在心吗?”

波多野越来越按捺不住了。

“这是道非常简单的算术题……起初我并没有怀疑任何人,不过是按照逻辑对各种证据进行推理,自然而然地得出了结论。至于这个结论是否正确,您只要实地勘查即可知道。比如说,水池里是否有被盗物品……刚才所说的算术题,即是二减一等于一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弘一继续说。

“如果院子里仅有的脚印是伪装出来的,盗贼就只有经过走廊逃回正房这条路可走。可是,在枪响的刹那,甲田正好经过走廊。如你们所知,小洋楼的走廊只有一个出口,还亮着灯。盗贼想要在甲田的眼皮底下逃走根本不可能。隔壁志摩子的书房,你们当时也搜查过,几乎没有藏身之处。换言之,从理论上说,这起案子里罪犯根本不可能存在。”

“这一点我也意识到了。盗贼不可能逃往正房,因此得出了盗贼是从外面进来的结论。”波多野说。

“罪犯既不是来自外部,也不在内部。如此一来,剩下的人,只有我这个受害人和第一发现人甲田了。受害人当然不会是罪犯,世上哪会有朝自己开枪的蠢货呢,所以最后就剩下甲田了。我所说的二减一的算术题就是这个意思,从两个人中减去受害者,剩下的人必然是加害者。”

“你是说……”

警部和我同时叫了起来。

“是的,我们都陷入了错觉。有个人一直藏身在我们的盲点里,他披着不可思议的隐身衣——既是受害者的好朋友,又是案件的第一发现者这件隐身衣。”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他吗?”

“不是,今天才知道的。那晚只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虽说有这个可能,可是那个老实巴交的甲田真的……”

我实在无法相信他这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结论,插嘴道。

“就是啊,我也不愿意将我的朋友搞成罪犯。但是我不实话实说,那个可怜的‘黄金迷’就会蒙受不白之冤。而且,甲田绝非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善良。看看他这次使用的手段,极尽邪恶奸佞之能事,不是正常人能想到的。他是恶魔!这是恶魔的行径!”

“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吗?”

不愧是警部,非常注重事实。

“因为除了他,没有能够实施这一犯罪的人,所以只能是他。这不是最好的证据吗?不过您若是要证据,也不是没有。松村,你对甲田走路的特征有印象吗?”

听他这么一问,我突然想到,甲田走路的确像女人那样是内八字。由于做梦也想不到甲田会是罪犯,我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对呀,我记得甲田走路是内八字啊。”

“这也是证据之一。不过,还有更确凿的证据。”

弘一从床单下面拿出了那个眼镜盒递给警部,详细讲述了常老头埋藏眼镜盒的整个情况。

“这个眼镜盒本来是常老头用的东西。但是假设常老头是罪犯的话,他根本没有必要把它埋到花坛里,若无其事地像往常一样使用就可以了,因为没有人注意到犯罪现场有眼镜盒。也就是说,埋藏眼镜盒反而证明他不是罪犯。至于常老头为什么埋藏眼镜盒,是另有原因的。松村,我们每天一起去海边玩,你怎么没有注意到那件事呢?”

据弘一说,甲田伸太郎戴近视眼镜,可是他来结城家时并没有带眼镜盒。虽说平时不需要眼镜盒,但是去泡海水浴时,要是没有眼镜盒,眼镜摘下来会没有地方放。常老头看在眼里,便把自己的老花镜盒借给了甲田。弘一、志摩子以及结城家的学仆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我却没有发现。所以,常老头看到那个屋里的眼镜盒非常吃惊,为了帮甲田隐瞒,就把它藏起来了。

说到常老头为什么借眼镜盒给甲田,还为他遮掩罪行,是因为常老头曾深受甲田父亲的关照,而且他进结城家当佣人,也是甲田父亲介绍的。总之,他对恩人的儿子甲田总是关心备至,这个情况我倒不是不知道。

“可是,即便眼镜盒掉在现场,那常老头为什么马上怀疑是甲田呢?是不是有点奇怪啊?”

不愧是波多野,直指问题的要害。

“这是有原因的。我只要说明其原因,甲田杀人未遂的动机便昭然若揭了。”

弘一有些难以启齿似的说起来。

我把他的话归纳如下:弘一、志摩子和甲田之间是三角恋。从很早以前,弘一和甲田就为了争夺美丽的志摩子小姐而明争暗斗。正如我在故事的开篇提及的,他们二人的关系远比和我之间亲密多了。这是因为结城的父亲和甲田的父亲是相交多年的老友,而我对于他们二人心中的激烈较量几乎一无所知。我虽然大致知道弘一和志摩子小姐已经订了婚约,而甲田对志摩子并非毫不动心,但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弘一接着说:

“说来惭愧,没有旁人的时候,我们常常为一点儿小事争吵不休,甚至像小孩子似的扭打起来。在地上厮打翻滚的时候,彼此心里都在喊着‘志摩子是我的,志摩子是我的’。最气人的是,志摩子的态度总是含含糊糊的。她从来没有明确表现出让其中一人对她死心的态度。也许由此甲田产生了杀掉我这个未婚夫,就可以得到志摩子的念头。常老头对我们之间的这种争斗知道得很清楚。事发那天,我俩还在院子里激烈争吵过,估计常老头也听到了我们争吵的声音。因此,他一看到那个眼镜盒,就凭着忠厚家仆的直觉,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因为甲田很少去那间书房,而且他听到枪响跑到书房时,打开门一看到我倒在地上,便立刻跑去正房了。所以,按说眼镜盒不应该掉在最里面的窗边。”

听他这样一说,一切都解释通了。对弘一清晰而严谨的推理,连波多野警部也提不出什么异议。接下来,只剩下确认被盗物品是否被沉入水池里了。

没过多久,波多野警部也收到了警署报来的喜讯。当晚,有人将从结城家水池底打捞上来的被盗物品送到了警察局。除了金制品,还有作案的手枪、与假脚印吻合的胶底鞋、切割玻璃的工具等。

想必读者也猜到了,从池底打捞出这些东西的人正是那位赤井先生。那天傍晚,他满身是泥地出现在结城家的院子里,并不是失足落进了水池,而是为了打捞被盗物品下到了池子里。

我还怀疑他是罪犯,真是错得离谱。其实,他也是一名优秀的业余侦探。

我对弘一说了这事之后,他说:

“他当然厉害啦,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他了。他偷偷观察常老头掩埋眼镜盒,满身金粉地从琴野三右卫门家里出来等,都是在侦查案子。他所做的这些,对我的推理非常有参考价值。我们能发现这个眼镜盒,也是拜赤井先生所赐。刚才听你说赤井先生掉进水池里时,我大吃了一惊,猜想他或许已经发现水池底的秘密了。”

下面所讲述的,并不是我亲眼所见,但为方便起见,我还是按照顺序说明。从水池里打捞出来的胶底鞋,是和烟灰缸一起被包裹在手绢里的,也许是罪犯害怕鞋子太轻容易浮上来。手绢经确认,证实是甲田伸太郎的,根据是手绢边缘印有他名字的缩写“s·k”。大概他也没想到被盗物品会被打捞上来,所以疏忽了手绢上的标记。

翌日,甲田伸太郎以杀人未遂嫌疑人之名被警方逮捕。可是,别看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却是个非常固执的人。无论警察怎么讯问,他就是不肯坦白交代。问他案发前在哪里时,他一言不发,拒不回答。这也说明了枪声响起时,他没有不在场证明。起初,他声称自己为了醒酒出了玄关,但是这个说法很快被结城家学仆的证词推翻了。那晚,有个学仆一直待在玄关旁的房间里。他说看到赤井先生出去买香烟了,并没有看见甲田出去。无论甲田怎样嘴硬,因证据完备,他无法狡辩。更何况他连不在场证明也没有,毫无疑问,他最终被起诉,将面临法律的审判。

七、沙丘后面

接到了弘一出院的通知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再次造访了结城家。

结城家里仍然笼罩着忧郁的气氛。这也难怪,身为独生子的弘一虽然出了院,却变成了残疾人。弘一的父亲和母亲都向我诉说心中的苦恼,但最伤心的还是志摩子。听夫人说,志摩子大概是想要表达自己的愧疚之心,宛如贤惠的妻子,整天守在行动不便的弘一身边照顾他。

弘一的状态比我预想的要好,他仿佛忘记了那血腥的事件,向我谈起了他的小说构思。傍晚,赤井先生来探望他。我为自己曾经怀疑过他感到歉疚,所以热情地和他攀谈起来。对于这位业余侦探的来访,弘一也显得很高兴。

晚饭后,我们叫上志摩子,四个人一起到海边去散步。

“没想到拐杖这东西还挺好用的。你们看,我还能跑呢。”

弘一拄着拐杖跳着跑,和服下摆都裂开了。每当新拐杖头戳到地面时,便发出咚咚的声音。

“危险!危险!”

志摩子紧跟在他身边,担心地喊道。

“诸位,我们现在去由井滨海滩看演出吧。”

弘一兴致勃勃地提议。

“你走得了吗?”

赤井先生问道。

“没问题,八里地都能走,这儿离表演场子连四里地都没有。”

刚刚残疾的弘一,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很享受走路的乐趣。我们有说有笑地迎着凉爽的海风,走在月夜的乡间小路上。

途中,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四个人默默地往前走。这时,赤井先生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哧哧地笑出声来。似乎是很好笑的事情,一直笑个不停。

“赤井先生,什么事这么好笑啊?”志摩子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很无聊的小事。”赤井先生仍然笑着回答。

“我刚才对人类的脚忽然冒出了奇怪的想法。按说,身材矮小的人,他的脚相应地也应该小才对。但是,我发现有的人虽然个子不高,脚却特别大。这不是很好笑吗?只有脚很大哦!”

赤井先生说着又哧哧地笑起来。志摩子出于礼貌跟着笑了笑,显然并不明白有什么好笑。赤井先生的言行举止很是古怪,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夏夜的由井滨海滩就像过节一样明亮、热闹。舞台上已开始表演模仿神乐的节目,周围是黑压压的人群。苇席搭起的一个个小摊子环绕着舞台,连成喧嚣的街市。咖啡馆、西餐馆、杂货店、点心屋,应有尽有。还有一百瓦的灯泡、留声机、涂着厚厚脂粉的少女们。

我们找了家亮堂的咖啡馆,坐下喝冷饮。这时,赤井先生又做出了不拘礼仪的事。他手上缠着绷带,据他说是前几天在水池里打捞被盗物品时,被碎玻璃片划破了手指。在咖啡馆喝饮料的时候绷带开了,他想用嘴配合另一只手系上绷带,却怎么也系不好。志摩子看不下去了,伸出手说:

“我帮您系吧。”

可是赤井先生竟然无理地不予理会,将受伤的手伸到坐在另一侧的弘一面前:

“结城,麻烦你一下吧。”

最后还是让结城给他包扎上了。不知这个男人是不通人情,还是性格乖僻呢?

随后,弘一和赤井先生聊起了侦探的话题。他们二人在此次破案过程中表现出色,立了头功,让警方刮目相看,因此二人聊得投机也是理所当然。他们越聊越起劲,照例褒贬起了国内与国外、现实的与虚构的名侦探来。弘一一向蔑视的《明智小五郎传》里的主人公,自然又成了被吐槽的靶子。

“其实,那个家伙根本没有和真正的高手较量过。抓了些平庸无脑的罪犯就自鸣得意,算什么名侦探呢。”

弘一非常不屑地说。

从咖啡馆出来后,两个人仍旧谈兴很浓,于是大家自然分成两组。志摩子和我超过了谈论不休的二人,慢慢地把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志摩子踩着空无一人的海滩,边走边高声歌唱,遇到熟悉的歌,我也跟着唱两句。月光化作亿万银粉随波闪烁,清凉的海风穿过我们的衣袖,把我们的歌声送往远处的松林。

“咱们吓唬他们俩玩吧。”志摩子突然站起来,调皮地对我说。我回头一看,那两个业余侦探还在专注地边走边聊,离我们约有一百米远。

志摩子指着旁边的大沙丘,不停地催促:“快点吧,快点吧!”我也觉得挺有趣,就像捉迷藏的小孩子似的,一起躲藏在沙丘后面。

“他们俩去哪儿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后面两个人的脚步声近了,只听弘一这样问。看样子他们不知道我们藏起来了。

“他们不会迷路了吧?要不咱们在这儿休息休息。你拄着拐杖在沙滩上走,很累吧?”

这是赤井先生的声音。他们两个好像坐了下来,正好隔着沙丘和我们背靠背。

“这地方不用担心被人偷听吧。其实,有个事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

这是赤井先生的声音。我们正要“哇”地大叫一声跳出来吓唬他们呢,听到这句话,又坐了回去。明知道这样偷听不好,但是此时出去未免尴尬,只得将错就错了。

“你真的相信甲田是凶手吗?”

从背后传来赤井先生低沉逼人的声音。现在他怎么还提起这件事呢?可是,不知怎么的,他严肃的声音让我很吃惊,不禁竖起耳朵听起来。

“也没什么相信不相信的。现场附近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受害者的话,另一个人只能是罪犯了,有问题吗?而且,还有手绢和眼镜盒等,证据很齐全。难道说,即便如此,您仍旧认为还有疑点吗?”弘一说。

“是这样,甲田终于提出了不在场证明。我因为其他机缘认识预审法官,所以知道一些外人尚不知道的消息。据预审法官说,甲田听到枪响的时候,不在走廊上,之前也没有去玄关醒酒,那都是在说谎。甲田之所以说谎,是因为当时他在干一件比偷盗更可耻的事情——偷看志摩子的日记。这个口供与案情非常吻合。由于听到枪声,甲田慌忙从志摩子的书房里跑出来,所以日记本才会胡乱扔在书桌上。不然的话,一般情况下,偷看完日记后,为了不引起怀疑,他理应把日记本放回抽屉里。所以说,甲田被枪声吓跑是实话了。就是说,并不是他开的枪。”

“可是他为什么要偷看志摩子的日记呢?”

“哎呀,你不明白吗?因为他不清楚他暗恋的志摩子的真心呀!他以为看看日记本,说不定就能知道呢。可怜的甲田,可以想象他多么焦虑啊!”

“那么,预审法官相信他的话吗?”

“没有相信。正如你所说的,对甲田不利的证据太多了。”

“可不是嘛!他这个理由也太单薄了。”

“不过,我觉得对甲田不利的证据虽然不少,但好像也有一些对他有利的证据。第一点,他如果想要杀死你,为何没有确认你是否已死,就叫人呢?即便当时再慌张,与事先伪造脚印等缜密做法相比,也显得太不相称了。第二点,甲田在伪造脚印时,为了让人误判往返脚印的方向,他竭力避免往返的脚印重合,可是,他为什么会留下自己的内八字脚印,没有加以改变呢?真让人难以置信。”

赤井先生继续说下去。

“简单说来,杀人不过是开枪把人杀死这么一个简单的行动而已。可是说得复杂些,杀人是由几百上千个细微行动聚合而成的。特别是凶手为了嫁祸给他人而进行伪装的时候,就更加错综复杂了。这次事件也是如此。眼镜盒、鞋子、假脚印、书桌上的日记本、池底的金制品等,光是重要证据就有十来个。如果以这些证据为线索,仔细追寻罪犯的一举手一投足,便可以发现,其中暗藏着几百上千个不同寻常的小行动。因此,如果侦探能够像查看电影胶片的每一个镜头那样去推测罪犯的每个小行动,那么,无论罪犯多么头脑清晰、计划周密,也不可能逃脱法律的制裁。遗憾的是,那样完美的推理,非人力所能及。所以,至少我们要做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如此或许可以侥幸碰见犯罪胶片中的一个重要镜头。从这个角度说,我对于人们从幼儿时期重复数亿次而形成的条件反射一直非常留意。例如,某个人走路时是先迈右脚,还是先迈左脚;拧手巾时是往右拧,还是往左拧;穿衣服时是先穿右手还是先穿左手等细枝末节。这些乍一看很平常,在侦破案件时,却可能成为决定性的因素。

“下面说说对甲田有利的第三个证据,就是包裹鞋子和烟灰缸用的手绢打的结。我小心地取出了手绢里的东西,没有解开那个结,后来把打着结的手绢交给了波多野警部。因为我认为这个结是非常重要的证据。关于这个结,在我们当地叫‘竖结’,结的两端与下部成直角,看着像个十字形,是小孩子常常打错的那种打结法。成年人一般很少打这种结,刻意打都未必打得出来。于是,我马上拜访了甲田的家,请他母亲帮我找找家里有没有甲田打过的结,幸而,找到了他打的几个结:账簿的缀绳结、他书房里吊电灯的粗绳结,以及其他三四个结,然而,全都是一般成年人会打的结。我认为甲田不可能想到连手绢打结也进行伪装。比起打结来,若无其事地使用印有他名字缩写的手绢不是更危险吗?因此,我认为对于甲田来说,这是一个有利的反证。”

赤井先生的声音中断了。弘一一直没有说话,也许是感慨赤井先生的观察之细致吧。连偷听的我们都听得入神了。尤其是志摩子,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微微颤抖着。敏感的少女已经觉察到残酷的真相了。

八、thou art the man[6]

等了一会儿,我们听到赤井先生哧哧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久,笑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终于,他又开始说话了。

“还有就是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反证。哈哈哈哈,这事真是滑稽啊!关于那双鞋子,警方的判定有重大错误。从水池底打捞上来的鞋子,和地面上的脚印一致,这一点没有问题。虽说被水浸泡过,但橡胶鞋底不会收缩,所以保持了原状。我测量了鞋子,差不多十文[7]大小。不过……”赤井先生又沉吟了一下,似乎不大情愿说出下面这些话。

“不过呢,”赤井先生强忍着笑继续说,“滑稽的是,那双鞋子太小,与甲田的脚不吻合。我为了手绢的结去甲田家时,顺便向他母亲打听了甲田鞋子的大小,才知道甲田去年冬天就已经穿十一文的鞋子了。只此一点,便可以确认甲田是无罪的。因为不合自己脚的鞋子,绝不会成为对自己不利的证据,何必劳神费力地捆上重物把它沉入水池底呢?

“对这个滑稽的事实,警察和检察官好像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疏漏也太离谱了。也许随着调查的深入,他们会发现这个疏漏。倘若没有机会让嫌疑人甲田穿那双鞋子,也有可能一直没有人发现。

“甲田的母亲也对我说过,甲田虽个子不高,脚却非常大,这就是误判的原因。可以想象,真正的凶手是一个比甲田稍高的家伙。那个家伙根据自己的鞋子尺寸,认为比自己个子矮的甲田不可能穿比自己的鞋子尺寸还大的鞋子,于是造成了这个好笑的错误。”

“够了,不要再说了!”

弘一突然焦躁不安地叫道。

“请您直接说结论吧。您到底想说谁是真正的罪犯呢?”

“真正的罪犯,就是你!”

赤井先生的声音很冷静,仿佛用手指着对方似的说。

“哈哈哈哈,吓唬人可不好。不要开玩笑了,世界上哪有把自己父亲的宝贝扔进水池,还朝自己开枪的傻瓜呢?不要吓唬我了。”

弘一声音亢奋地加以否定。

“凶手,就是你!”

赤井先生用同样的声调重复道。

“您是认真的吗?有什么证据?动机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简单。借用你自己的说法,不过是道简单的算术题,二减一等于一。两个人之中,甲田如果不是凶手,剩下的你就是凶手了。你摸摸自己腰带上的结吧。打的是那种十字结。因为你小时候打错了结,长大之后仍然没有改过来。这方面你还真是比一般人笨拙。腰带是在后面打结的,我担心系法会有所不同,所以刚才请你帮我系了绷带。请看,果然是错误的十字结。这不是也成了一个有力的证据吗?”

赤井先生声音低沉,彬彬有礼,却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可是,我为什么要朝自己开枪呢?我胆小懦弱,又爱面子。我怎么会为了陷害甲田,就对自己痛下杀手,使自己落下终身残疾呢?办法多得是啊!”

弘一的声音充满了自信。诚如其言,无论多么憎恨甲田,弘一以身犯险,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也是不划算的。受害者同时也是加害者,这样荒唐的事闻所未闻。赤井先生完全搞错了吧。

“这就是关键所在。正是在这个令人难以置信之处,隐藏着此次犯罪的重大阴谋。在这起案子里,所有人都被催眠了,陷入了一个根本性的巨大误判之中,那就是‘受害者不可能同时是加害者’这一盲区。其次,如果认为这个凶杀案只是为了诬陷甲田而实施的,也是大错特错的。陷害甲田不过是该案很小的附带作用。”

赤井先生放慢语速,庄重地继续推理。

“这是一起计划周密的犯罪,但并不是那种恶毒的计划,而是小说家式的空想。你为自己一个人同时扮演受害者、罪犯和侦探三个角色的高超手段而踌躇满志吧。将甲田的眼镜盒偷走,并丢在犯罪现场的人也是你。把金制品扔进水池里的人、切割玻璃的人,以及伪造脚印的人,不用说都是你。你利用甲田在志摩子的书房里偷看日记本的机会(甲田也是在你的暗示下,偷看日记本的吧),为了避免打枪时的火药屑沾到衣服上,你高举拿枪的手,朝距离最远的脚踝开了一枪。你预料到在隔壁房间的甲田听到枪声就会赶过来。同时,你还估计到甲田因为偷看恋人的日记而感到羞耻,一定会在提交不在场证明时表现出含糊其词、令人生疑的态度。

“开枪后,你强忍着疼痛,将最后的证据——手枪,从打开的窗户扔进了水池里。证据之一就是,你倒在地上时,脚的位置与窗户和水池处在一条直线上。这一点也清楚地体现在波多野警部画的平面图上。做完这些后,你终于昏倒在地,或者说是你装出来的更准确。你脚上的伤虽然不轻,但没有生命危险。对于你的计划,这个伤恰到好处。”

“哈哈哈哈,不错不错,的确是说得通啊。”弘一的声音听着好像很激动,“可是,为了您所说的这点事,我要付出成为残疾人的代价,未免太可笑了吧?即便证据再齐全,因为这一点,我也会被无罪释放的。”

“下面就说说这个问题。刚才我不是说过吗?嫁祸给甲田是你的一个目的,但真正的目的不在于此。你坦言自己是个胆小鬼,没错。你之所以朝自己开枪,正因为你是个胆小鬼。你朝自己开枪,正因为你是个极端懦弱的人。啊,事已至此你还想要欺骗我吗?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件事吗?好吧,那我就说说吧。你患有严重的征兵恐惧症。你今年通过了服兵役体检,年底将入伍,因此你千方百计地想要逃避征兵。我打听到你在学生时代曾经尝试通过戴近视眼镜弄坏视力的事,我还读过你写的小说,从中可以发现潜藏在你下意识里的对军队的恐惧。况且你又是军人的儿子,采用作假的方式逃避兵役,更容易被人发觉。于是你排除了搞坏内脏器官、切断手指等老套的手段,选择了剑走偏锋的办法,并且还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哟,你怎么了?打起精神来,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还以为你昏过去了,吓了我一跳。请沉住气,我并不打算把你交给警察,只是想确认一下我的推理正确与否。当然,你也不会就此认输,不为自己辩解吧。再说你已经受到了对你来说最可怕的惩罚了,就在这座沙丘后面,坐着你最不希望知道此案真相的女子,她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我们刚才的对话。

“现在我该告辞了。你需要一个人安静地思考一下。但是离开之前,我想报上我的真名。其实,我就是你一向蔑视的那个明智小五郎。我是受令尊之托,为了调查陆军省发生的一件秘密失窃案,化名赤井出入府上的。你曾对我说过,明智小五郎只知道纸上谈兵。不过,你现在知道了,我的推理应该比小说家的空想更加切合实际吧……好了,再见吧。”

惊愕和困惑使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赤井踩着沙滩,轻轻地走远了。

[1] 净琉璃:日本传统艺能。义太夫净琉璃是由竹本义太夫创建的流派。

[2] 尤金·弗朗索瓦·维多克(1775—1857):世界上第一位侦探。他曾是罪犯,之后成为巴黎警方的秘密线人,并成为法国设立于巴黎地区的犯罪搜查局的初代局长。著有《维多克回忆录》。

[3] 日本著名的妖怪,原为女仆,受人陷害死于井中,成为经常在水井中出现的幽灵。

[4] 梨地:日本漆器的一种工艺,相当于中国的洒金。

[5] 匁:日本旧制重量单位。1匁等于3.75克。

[6] 意思是汝即真凶,爱伦·坡的一篇短篇小说也用了这个名字。

[7] 文:日本鞋、袜等的长度单位,1文约2.4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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