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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指望她们人都正常。”周日下午,露西坐在和昨天相同的位置,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她看着草坪上聚在一起的学生们,一张张快乐而且再正常不过的年轻面孔,目光里满是愉悦。就算她们中没有卓越高贵的天才,至少也都不卑鄙低劣。从她们那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机敏的脸上,更是看不出一丝不健全或者筋疲力尽的迹象。这些年轻的女学生们是通过了严苛的考核才被亨丽艾塔录取进来的,露西不禁觉得,要是严格管教能培养出如此优秀的人才,那她或许也该认同这种教学方法。

露西饶有兴致地盯着“四大门徒”看,由于长期生活在一起,她们看上去还挺相像的——就像长期相处的夫妻,尽管各自特色不同,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一样——圆圆的脸蛋上都带着快乐期许的神情,只有观察了一会儿后才能发现她们体格和肤色上的差异。

露西又看向汤玛斯,就是那个最具有威尔士人特点的贪睡姑娘,她身材矮小,肤色很黑,是个土著居民。还有奥唐纳,现在她总算亲眼见到浴室里说话的“那个声音”了。奥唐纳是个标准的爱尔兰姑娘,细腻的皮肤,灰色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那两个苏格兰人在人群中相对来说不是很起眼,她们与整个团队相距甚远却又仍属于其间。斯图尔特一头红发,她正从摆在草坪上的一个盘子中切下一块蛋糕,一边用她那愉悦的爱丁堡语调说:“这蛋糕是从克劳福特店买来的,你们这些只知道便宜糕点的可怜人儿,可以换个口味尝尝真正的美味了!”坎贝尔双颊粉红,一头棕色的秀发,带有朦胧美。她正斜倚在杉木树干上,悠闲地享用着涂了黄油的面包。

所有的高年级学生都可以称得上是伊丽莎白女王口中的“纯英国人”,除了那个脸部扁平、神情沉着、长得像原始人的女学生,她叫哈瑟特,是个南非人。

在所有学生中,唯一让露西觉得不同寻常的是宝儿的密友玛丽·茵内斯,倒不是她长得多好看,而是她身上某种气质打动了露西。在露西看来,纳什本该找个既有能力又美貌的同学做朋友,那样和她才是最适宜的。也不是说茵内斯长相不够出众,只是茵内斯的眉毛以及她那低眉往下看的双眼,使得整张脸显得格外凝重,让人看了便觉得担忧,不免忽略了她那迷人而细致的脸部轮廓。她不像宝儿那么活泼爱笑,恰恰相反,她非常安静,尽管大家都说个不停,但露西到目前为止都没见她笑过。

昨晚露西和教员们吃过晚饭后便回房了,正更衣的时候有人敲了她的门,然后她听到门外的纳什说:“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顺便向你介绍一下住你隔壁的同学,她叫玛丽·茵内斯。不管你有什么需要,她都可以随时为你效劳。”纳什道了晚安后便离开了,留下茵内斯一人继续这段对话。露西觉得茵内斯十分迷人且相当聪慧,只是气氛让人觉得有点尴尬。她对自己觉得不好笑的事情统统都不屑一笑,即便态度友善,却并不会主动去活跃气氛。在露西近来活跃频繁的学术圈和文学圈内,这种态度十分普遍,可在这所到处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里,这种态度就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不过也只能说是绝大程度上,毕竟茵内斯对露西的书——“那本书”——以及她自己的事情肯定不会也是这个态度。

此时此刻,露西看着正坐在杉木树荫下的茵内斯,不禁想着,是不是茵内斯原本就觉得生活无趣呢?一直以来,露西都以自己善于读脸的能力为傲,并且现在更加倚重自己的这种分析能力。打个比方,如果一个人的眉毛低到鼻子处或高到额头处,那他一定是个诡计多端、与人共谋的人,露西遇到的情况无一例外。简·戈登还是谁曾经观察过,当一群人在公园里听公众演讲时,鼻子较长的人通常会坚持留下来听完演讲,而鼻子较短的人往往没听完就离开了。此刻,露西看着茵内斯的眉毛位置和那厚实的双唇,她怀疑任何笑容是不是都被这个专注的神情给屏蔽了。某种程度上来说,茵内斯长得一点都不像当代人,倒像——像什么呢?

像历史书里的插画人物,还是美术馆里的人物画像?

无论如何,反正都不像是某个女子体育学院的学生,完全不像。拥有茵内斯这样圆脸的人,通常都是历史创造者。

学生们总是不断转向露西,然后又转向别处聊天打趣,这其中只有两个人是无法让人一下子就心生喜欢的。一个是坎贝尔,她太百依百顺,言语过于轻柔,而且还竭力去讨好所有人。另一个则是满脸雀斑的劳斯,她双唇紧闭,一副无比警惕的神情。

劳斯来参加茶会时迟到了,她出现时,所有人突然都安静下来。这一幕让露西联想到老鹰飞过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上空时,周围鸦雀无声的场景。不过,这种沉默并不是大家蓄意为之,也不带有任何恶意。大家就像是注意到了劳斯的到来,然后暂停了交谈,可也并没有人特别喜欢她,喜欢到要邀她来自己的圈子玩。

“抱歉我迟到了。”劳斯说道。一片沉寂中,露西听到有人做了个简洁果断的评论:“书呆子!”估计她把劳斯迟到的原因归结为看书入迷忘了时间吧。纳什向露西介绍完劳斯后,劳斯便在草坪上和其他人坐到了一起,中断的谈话声再度响起。露西一向很同情那些与周围格格不入被排挤在外的人,于是便对这位迟来的女孩充满了同情,可进一步观察到劳斯那攻击性的神情后,露西觉得自己之前真是白费了感情。如果说坎贝尔是因为过于顺从而不讨人喜欢,那么劳斯不受喜欢的原因则正好与之相反。露西觉得,除非眼前开过一辆推土机,不然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入劳斯的眼了。

“萍小姐,你还没尝尝我做的蛋糕呢!”戴克丝把露西看作老朋友般毫不掩饰地说道。她坐着斜倚在露西椅子旁边,两条腿伸得直直的,像个洋娃娃一样。

“哪个蛋糕是你做的呢?”露西问道。她看着各式各样的点心盒,这些可比平日学校里的黄油面包好了几个档次,“周日”式的小圆面包都可以拿去乡村集市售卖了。戴克丝做的似乎是那个淋着奶油糖霜的巧克力三明治。露西决定,这一次看在友谊的分上(当然也有自己贪吃的因素),她就不去管自己的体重那么多了。

“你们经常自备蛋糕来参加周日的下午茶会吗?”露西问。

“噢,不会,这次是因为你来我们才会带。”

坐在露西另一边的纳什笑着说道:“萍小姐,坐在你眼前的这群人,都是天天到厨房偷吃的好吃鬼,没有哪个搞体能训练的学生不偷吃东西。”

“亲爱的同学们,在我整个学生生涯中,我无时无刻不是饿得头昏脑涨。每次吃早餐,只有吃到自己觉得羞愧的时候,我才会停下来,然而半小时过后,我又会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唯一的罪过是……”劳斯刚要说话,斯图尔特在她背后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害得她差点往前跌倒。

“我们梦寐以求的美食现在都铺在你的脚下了。”纳什打趣着说,盖住了劳斯未说完的话,“当然啦,我们还准备了一大堆碳酸饮料哦。”

“我们还郑重地开了个秘密小会,讨论应不应该为这次见面盛装打扮一番。”戴克丝一边说,一边切着巧克力三明治分给其他人,完全没察觉到自己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多么失敬。“不过后来我们觉得你看上去也没有多特别。”这话一说出来便引起了大家的大笑,于是戴克丝匆忙补充道,“我没有丝毫恶意,我的意思是说,大家都觉得你会喜欢我们本来的样子。”

她们的穿着五花八门,依据个人喜好或各自所需而定。有些穿着短裤,有些穿着蓝色的亚麻运动上衣,还有些穿着粉彩水洗丝质连衣裙。就是没有人穿花朵图案的丝质洋装,此时的迪斯特罗应该正在拉博镇陪修道院的修女喝茶。

“此外,”长得像荷兰洋娃娃的格林盖琪发话了,昨天早晨五点半庭院窗户出现的黑色脑袋瓜子,祈祷有人拿东西把汤玛斯砸醒以结束戴克丝哀号的人就是她,“此外,萍小姐,我们真的非常愿意为你换上盛装,可是期末考试迫在眉睫,而且一天天临近,即使是资深老练的变身演员,也需要花上整整五分钟才能穿出周日最佳状态的效果,所以要是你能接受我们现在一身破烂的话,就相当于贡献了”——她停顿了一下,默数着在场的人员,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你就贡献了一小时零二十分钟给我们大家学习知识。”

“你可以从中减掉我的五分钟,亲爱的。”戴克丝边说,边用舌头熟练地舔着一块蛋糕上流下的黄油和糖霜。“我整个下午都在研究大脑皮层,仅得出了唯一一个确定的结论,那就是我自己没有皮质层。”

“你肯定有皮质层的。”毫无新意的苏格兰人坎贝尔这么说道,她和格拉斯哥人一样说话慢吞吞的,就像糖浆从勺子上慢慢滑落的那种感觉,不过没人在意她这个显而易见的观点。

“我个人认为,生理学这门课最烦人的部分是绒毛。想象一下,在短得还不到一英寸的二十分之一的长度里,横截面就有七个不同的部分。”奥唐纳说。

“你们对人体结构的了解必须精确到这种细节吗?”露西问道。

“星期二早上我们必须记住,在那之后我们一辈子都可以不用再记得了。”贪睡的汤玛斯说。

露西想起自己曾承诺周一上午要去参观体育馆,便询问大家在期末考试那周,体育课程是否会中断。学生们告诉露西说学校不会中断课程,让她放心。只有到汇报演出的时候才会提前两周停课。露西这才知道,汇报演出原来是仅仅稍次于期末考试的“重头戏”。

“家长们都会来,”“四大门徒”中的一个人说,“而且……”

“她的意思是,我们所有人的家长都会来。”另一个“门徒”接着说。

“……还有我们的竞争学校的人,以及所有的……”

“所有拉博镇的乡绅们都会来。”第三个“门徒”说道。她们四个人中,似乎只要一个开始说话,其他人就会自动地参与附和进来。

“还有所有的郡县权贵人士都会来。”第四个“门徒”总算把这句话讲完了。

“汇报演出就是场谋杀,简直要命。”第一个“门徒”又总结道。

“我就喜欢汇报演出。”劳斯说,话音刚落大家又是一片莫名的沉默。

没有人流露出任何敌意,纯粹只是孤立。大家都面无表情地看向劳斯,然后又转而看向别处。没有人理会她说的话,这种漠然的态度让劳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觉得向人们展示我们的能力是件有意思的事。”劳斯又加了一句,语气中带了一点自我防卫的味道。

大家还是不予理会,保持着沉默。露西从没见识过被动的英式沉默可以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如此极致般的残忍,她开始因为同情而不那么讨厌劳斯了。

不过劳斯自己倒没有轻易退缩,她看着自己眼前的盘子,伸手去拿东西吃。“茶壶里还有茶吗?”她问。纳什弯腰向前去拿那只棕色的大水壶,斯图尔特则继续接着“门徒”说的话聊。

“真正要命的,是看自己抽的职位签。”斯图尔特说。

“职位?”露西问,“你是说工作吗?工作为什么要抽签决定呢?你们肯定都知道自己申请的是什么工作,对吧?”

“我们中很少有人需要去申请工作。”纳什边倒着浓茶边解释道,“学校通常都有足够的岗位分配,以前录用过莱斯学生的地方只要一有职位空缺,就会写信给霍琪老师,让她推荐学生过去。如果有些岗位需要高资历,或者说责任重大,那霍琪老师就会找那些想要跳槽的往届毕业生,不过通常来说,工作空缺都由应届毕业生来填补。”

“那些地方的人真是捡了大便宜。”一个“门徒”说。

“第一份工作大家普遍干得很卖力。”第二个接着说。

“而且不用给很高的薪水。”第三个人补充道。

“可能为了提升一点点个人魅力。”第四个人说道。

“所以你们看,”斯图尔特说,“整个学期下来最痛苦的时刻还是被霍琪老师叫到她房间,然后等着她说出自己的命运。”

“或者说是当你坐着火车离开拉博镇那一刻,因为霍琪老师压根都没有叫你去她房间!”汤玛斯补充道,很明显,她觉得自己找不到工作,已经想象过自己要重回老家的画面了。

纳什往后坐到了自己的脚跟上,笑着对露西说:“其实情况没有她们说的那么糟糕。我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找好了工作,因此不会占用岗位空缺名额。比方说哈瑟特,她会回南非去工作。还有‘四大门徒’,她们都会去从事医疗工作。”

“我们打算去曼彻斯特的一家诊所工作。”其中一个“门徒”说。

“那个地方患风湿病的人特别多。”

“畸形的人到处都是。”

“有钱人也多。”——剩余三个“门徒”异口同声地补充道。

纳什对她们四个慈爱地笑着,表示嘉许。“我打算回到我从前的学校当体育老师,至于骚核桃——迪斯特罗,她肯定不想找工作,所以我们当中真正缺工作的也没多少个。”

“我得赶紧回去研究肝脏了,不然连文凭都拿不到咯。”汤玛斯说道,她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研究肝脏还真是个度过夏夜的好方式啊!”

大家慵懒地挪了挪位置,像是不情愿似的,之后又继续接着闲聊了。不过,汤玛斯说的话让大家都心有余悸,于是一个接一个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就像恋恋不舍的孩童,拖着步子慢悠悠地穿过阳光照耀下的草坪走了。露西这时才发现偌大的花园里,除了芬芳的玫瑰花,吱吱作响的昆虫,以及强烈的阳光,只剩下自己一人。

露西又坐了半个小时,内心觉得极大的满足,她看着树荫慢慢从自己的脚边移开。接着,她又看到迪斯特罗从拉博镇回来了,她以一种巴黎式的优雅姿态慢慢地走在小径上,刚与一群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喝过午茶的露西倒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有些突兀起来。这时迪斯特罗从远处看到了露西,便改变方向朝她走来。

“嗯,下午有没有什么收获呢?”迪斯特罗问道。

“我没打算要有什么收获,”露西淡淡地说,言辞尖刻,“这是我度过的最美好的一个下午。”

迪斯特罗听完后站在那里注视着露西。

“我觉得你是个非常和善的人。”她说了这句不太相关的话后,便悠闲自在地往宿舍方向走去了。

露西突然觉得自己幼稚透顶,而她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种感觉。一个穿着花朵图案连衣裙的黄毛丫头竟然让她觉得自己毫无经验还愚蠢可笑!

她迅速站起身来去找亨丽艾塔,一面在心里提醒自己,她可是写了“那本书”的露西·萍啊!她可是曾在许多学会中发表演讲,名字被列入名人录中,并且还是大家公认的研究人类心理的权威人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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