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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鸟道蚕丛逢旧雨 高山流水听鸣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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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凌霄等五人,等洞外猓群走过,略进干粮,便即上路。出洞一看,细雨初晴,苔肥土润,上面是青天,更无片云,只有朝阳高挂,照在大小树木上,水气蒸腾,如浓烟雾。满山蝉声,“知了知了”的噪个不住,与深草里的唧唧虫鸣交相应和。有时行经树林之下,惊起枝头翠羽,一阵扑腾,枝叶上藏的宿雨便洒了众人一头。岳太崧直喊:“今日凉爽,正好赶路!”

凌霄道:“你慢欢喜。如今方得五月中旬,我们走的地方是比水清凉之地,又值雨后,所以觉得凉爽。只须走出此山,一过江去,便叫你好受哩!”说时走向高处,回望昨晚火场,枯木焦枝,乱了有好几里地,有那只被火烧去一半的树木,一经新雨,又复欣欣向荣。

石固道:“昨晚这场大雨真是凑巧,早降一会,那条毒蟒不会烧死;晚降两个时辰,大好一片树林,岂不被野火烧光?就这样还将苦竹叉山环烧了个一干二净。俗语说水火无情,真是不错。”

黄载道:“这火还值得说。我在云南,亲眼看见一场野烧,还不是人力放的,乃是多年老木遇风摩擦,自己发火,顷刻成了燎原之势。火光中只见野兽成群悲鸣奔窜,把天都烧红了半边。直到我走出去有二百多里地,方向又是上风,还能望见天地都红成一片。你说厉害不厉害?”

四人一路说笑,走了一会又取出干粮,就着山中采取的野果清泉,饱餐一顿又走,谈谈说说,不觉走出回路山口。远望山环之中,不时有三五成群的生苗,掷石抛刀为戏。众人因过去便是大乌墟生苗的巢穴,没有苗砦中的买路旗不易通过,遇上说不得,不遇上谁也不愿意去招惹,回山复命要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石雍都主张绕着那生苗的地方走。

正行之间,凌霄猛想起连日所遇之事,向众人道:“我的经过已对诸位弟兄说过,昨晚石二哥提起那黑心莲张晚晴老前辈,从苍梧就暗跟在我身后,莫非一路上帮忙出力,连几次同我开玩笑,都是他么?”

石固道:“这个昨晚见面,倒未听他说起。这位老前辈,自从劝诫他师弟周能改邪归正以后,业已多年不曾出世。还是昨日我们初次遇见本社首领,谈起他老人家,因为周能死后,留下两个门人、一个儿子,功夫秉赋都还不错,一时起了雄心,打算创立一家门户,传他毕生所学的衣钵;在苍梧江边,又新收了一个门徒。原本是到柳江去安埋他妹子,路上遇见本社首领,就便托他相助,别的倒未提起。”

凌霄闻言,忽然失声说道:“我又做错了事了!”

众人问故,凌霄便将梧州江边,病中遇见孙玉,承他扶持同行,中途失踪之事说出:“此行因为自身责任重大,时限紧迫,知他素无仇家,不会出事,一时大意,没有顾得寻他。昨晚石二哥说,张老前辈说自己有背江湖信义,一打岔,未及细问;后来天亮,前去探看猓猓,忙着上路,也未得问。适才想起自己连日并无失检之事,如果是指孙玉而言,那江边闹事的,不是雒容六杰,是张老前辈了。”

石雍笑道:“你枉自称为老江湖、本社的地理鬼,你只知雒容六杰,难道就不晓得张老前辈是朱兴明老前辈的内兄么?自从朱老前辈被五台余孽张祿成、秦鲁害死以后,雒容六杰李师遗命为他报仇。多亏一位无名英雄、人称神脸老儿的,杀得五台余孽望影而逃,结果仇人一个俱未漏网。那就是他老人家的化名。功成以后,也是鉴于朱老前辈一死,失了重心,才销声匿迹、不问世事的呀。”

石固道:“这也难怪杨兄弟。当时张老前辈端的是神出鬼没,因为仇家是清廷爪牙,深恐连累别人,也不和雒容六杰做一路,只单人独来独往,连妻子侄儿都不知道,还特意到自己家中偷抢两次,江湖上把黑心莲张家都会失盗传作奇谈。就是雒容六杰,每遇敌仇,必有金面神脸之人出面相助,非常凑巧,成功便杳无踪影,直到仇人杀完,又隔了几年,才得知道。我们若非两日遇见髯公,老谈起旧话,又何尝知道呢?”

凌霄道:“知不知他老人家来历倒没什么。就是孙玉待我情重,张老前辈既知他有难,必然早已下手相援,我此时再去寻他,有点作假。不寻又不对,倒难人呢。”

石固道:“这有何难?反正是我们要回山去,只须略绕一些道,就便探询一下。受人之德,异日设法图报便了。”

凌霄也说:“只好如此。”言还未了,忽听“嘘”的一声,对面飞来一根东西。众人忙往旁纵开,原来是一支苗人日用的毒矛,长有六尺,尺许长的鸭嘴矛头,颤巍巍斜插在山地上面;知道有警,忙将兵刃拔出准备时,路旁不远密箐内,一排鸟羽闪动,站起数十个生苗,见一矛未将敌人刺中,纷纷各把长矛劈面掷刺过来。

原来众人只顾说得高兴,忘了避道而行,被几个苗人窥见,约了数十个同类,埋伏在道旁密箐之内,意欲行抢。

石雍、岳太崧正要上前动手,凌霄道:“诸兄且慢,只管守定包裹,待我前去打发他们。”说罢,将包裹摘下,递与黄载,拔出长剑,长啸一声,两脚一垫,一个“鹞子钻天”势,纵起丈许来高,舞起手中剑,“白虹贯日”,由左往右,挥起一个大半圆圈,径往苗人群里纵去。剑到处,先将苗人飞矛,半途挥断了好几根,变作十余节,满空飞舞。人一落地,明亮亮一口宝剑,舞起一身剑花,如入无人之境。

凌霄也不伤苗人的性命,只将他们手中刀斩断磕飞。数十无知野苗,哪里是凌霄敌手,不消顷刻,早杀得纷纷逃窜不迭。

凌霄看出内中有一个小头脑,便将他擒住一问,果是大乌墟里的生苗。按照素常,原本是先查问有无买路凭证,然后上前动手;因见众人手上,携着一捆他们从未见过的好鸟羽,存心先用毒矛将众人刺死,好夺那一捆鸟羽;见飞矛没有将人刺倒,知是劲敌,已着人往墟里与千长送信去了。

凌霄一听,事要大动干戈,欲待息事宁人,平安过去,除了将大串鸟羽奉献,决然不行。正在心中盘算,忽听芦笙四起,四方八面的苗人,各持刀矛弓矢,漫山遍谷杀来。

石雍见被擒的苗人,腰中穿着一串死人骨头,已是忿恨,一见这般情况,手抖处,二十三环判官笔穿胸而过。凌霄一见不及拦阻,给那苗人一腿,原想踢开,不弄死他,还有讲和之望,谁知石雍来得太快,这一腿虽将苗人踢出老远,性命没保住,反将肚肠带出一大串来,洒了一地。也是那苗人好杀汉人之报,临死还加点惨状。

凌霄见苗人一死,群苗眼看杀到,知道苗人武艺虽然不精,个个身轻力大,毒箭尤其厉害,除了石氏弟兄与岳太崧练就一身童子功金刚力、刀枪不入外,自己与黄载都得留点神;忙请石氏弟兄,一持灵草,一持鸟羽,如遇事急,先行杀出山去,以免灵草受损;又嫌鸟羽太长,重新包得严密一些;另分出十几支短的,做一捆扎好,将鸟毛特意露出大半,放在近身之处,以为万一不济,退敌之用。安排甫定,稍微端详了一下地势,苗群离众人已只有半箭多地,喊叫之声,震动山谷。

百忙中凌霄又将适才那个死苗抬起,扔到丛箐之中,方要起身迎敌,石雍早迫不及待说道:“让我先去过过瘾再说。”说罢,右手宝剑,左手二十三环判官笔,往两下一分,趁着群苗张弓待射之际,一个“燕子抄水”,飞身过去,杀将起来。剑过处,弓断矛折;笔到处,透背穿心。苗人虽然一阵大乱,仗着人多,后面头子未到,人只管死伤,并不似先前退走。

岳、黄二人看得性起,也一同飞身入阵。岳太崧手使一根三尖两刃短钢札,遇见近的,便用劈山掌的功夫,挨着便筋断骨折,不多一会,苗人已死了一地。

凌霄见苗人死伤,并不逃走,后来的依然蜂拥而上,猜知后面必有厉害头子,又看出好些苗人,竟会一些初学入门的内外家武艺,暗想不好,忙对石固道:“我看今日之事不太好了。苗人这样多法,他们头子现还未到。你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二哥神勇,拦他不住。莫如留我拿着这小捆鸟羽吸引他们,大哥将这灵草和大束鸟羽带在身旁,抄侧面小路逃出山去,我等各到江边聚会,方为上策。”

石固也知灵草关系重大,登高一望,看出侧面有一条似断似续的崎岖小径,可通江边,不过中间还隔有许多峭壁峻岩,好在素擅轻身功夫,并不为难。再见四外苗人如蚁群一般,正往战场这面赶来,知道再如不走,更易为敌人觉察,忙照凌霄所言,道得一声“再见”,便往危崖后面纵身下去。迎面遇见好几个听见芦笙赶来的苗人,上前围杀,这几个苗人如何能是对手,一剑一个,一着就死。末后一个见势不佳,想要逃走,石固恐他送信,一链子锥发出去,打了个脑浆迸裂。且喜前面尽是蚕丛鸟道,更无拦阻,一路蹿高纵矮,鹭伏鹤行,直往江边走去不提。

这里凌霄见苗人越杀越多,杀不胜杀,虽是蠢苗无知,素行残忍,该遭报应,未免也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大意了一些,被他们看见,万一石固路上遇见埋伏,众寡不敌,岂不前功尽弃!一面想,一面择地将鸟头藏好,长啸一声,也将身飞入战场里去。

忽听众苗齐声呐喊,从北面峰脚下,蹿过两个男苗、一个女苗,还有一个短衣芒鞋的汉子,各持兵刃,杀上前来。定睛一看,原来那短衣汉子,正是日前失踪的水蜈蚣孙玉,不由大吃一惊,正要招呼。

孙玉已然看见凌霄,先时也是一惊,末后略一迟疑,回身对苗女道:“好汉不要人多,我素常喜欢一对一和人动手。他们是四个人,我们也是四个人,我去捉了那瘦子,你和两个哥哥去捉那三个。”说罢,那女苗用苗语吼了两声,群苗果然四散分开,女苗便直取石雍。那两个男苗,一个持着一把厚背大板刀,一个拿着一柄大铁锤,分取岳、黄二人。

孙玉早往凌霄身旁跑来。凌霄见孙玉装不认得,又那般说法,知有原故,算计孙玉必和女苗有些瓜葛,恐怕石雍手辣,伤了不便,忙用社中暗语,招呼石、岳、黄三人:“只可接应,不可伤人,现在来了朋友,且等问明之后再说。”说罢,孙玉已然赶到面前,使了个眼色,提刀便斫。

凌霄越知有异,略为招架,便往无人之处逃走。孙玉拔步便追,口里还直喊:“东边近水我们埋伏人多,南面山路不好走,只北面来路通大江,防守的人不多。这瘦子走入死路,不怕他逃上天去。姊姊快派人去到北面山口把守,防他们从山顶逃走!”

凌霄明知孙玉给自己人来开路的,也一面逃着,口里用社语传给众人:“得便出北面山顶逃走。”及至追离苗人渐远,说话声音不能听见,便停了脚步,回身假杀问答。

原来这大乌墟苗人头子也是女苗,名叫龙三妹子,还有两个同族哥哥,管领全墟的生苗。因为有许多迷信传说,又因她降生之后,年年丰收顺遂,越发得了全墟苗人爱戴。她先有父亲,名叫龙铁狗,世代都做墟主,只此一女;去年才死,由三妹子袭了千长之位。因为近隔白沙江汉苗交易捷径,墟中有一个老苗,原是熟苗,犯了族法,逃投墟里避藏,因会做腌腊之物,颇受群苗喜欢。年久事寝,他也不愿再去。熟苗原通汉语,知道汉俗。彼时三妹子生母早死,年方幼小,铁狗便命那老苗带她,早晚陪侍,出外玩耍,时常讲些汉人故事和服用饮食与三妹子听。

三妹子从小就羡慕汉人到极点,又从老苗学了汉语,常时磨着老苗,换了装束到汉人村集中去玩耍,终朝每日只想嫁个汉人,只说嫁人要她完全自选,和普通苗人一样,不能说是墟主之女,门当户对,须由父母作一半主。

铁狗总盼她早日嫁人,几次看中了别砦苗酋之子,特意备办酒牲,请来与她跳月。她不是借角力比武将人打跑,便是出许多办不到的难题给来人去做,老是不欢而散。铁狗见来人实不如她,难怪她看不中意,闻得七十三峒主之侄蓝乌豹本领高强,正要遣人去说,忽然身死。

三妹子一继位,自然格外任性。墟中藏金本多,她又不似乃父吝啬,常时带了许多砂金,带上几个通得汉语的苗人,过江去游汉人城市。明是购买苗人心爱的汉物,回来犒赏,暗是物色如意郎君。

这次先在藤县玩了几天,买了些东西,归途路上,正值水蜈蚣孙玉,因为在店中服侍凌霄服药睡熟以后,独自无聊,又多喝了几盅青稞酒,暑热烦躁,想往河中洗个澡凉爽凉爽。他水性本好,在河里泅泳了一阵,身上一凉快,便困倦起来,店房低隘闷热,一眼看见江边有一块长条青石甚是滑润,地方又极僻静,便将整个身子往上一躺。原打算歇息一会再回店去料理凌霄医药,谁知一倒头便即睡熟。

这时业已将近天黑,三妹子带了手下苗人,持着火把松燎,连夜赶回墟去。过河时节,一眼看见孙玉,一手捏着一件短衫,赤着上半身,在河边石上,鼾声如雷。拿火仔细一照,身上皮肉玉也似的,隆准长眉,甚是精壮,不由心中一动,决计将他带回墟去,再打主意。知道汉人素常轻视苗人,恐他醒来不愿,又在汉人地界,虽在旷野,警觉终要生事。

恰好手下有一个苗人,携着墟中特制的迷烟,拿出给孙玉闻了一些,将他梦中昏迷过去,一同解去长衣,由三妹子抱着孙玉,泅过对河,抄小道到了白沙江,由预先备下迎候的独木舟,渡了过去。回到墟中,业已中夜,掌着松燎一看,越看越爱。那迷药经过六个时辰才得醒转,并无解药,当下先与孙玉安排好了卧处,派了许多心腹苗人防守,自己还不放心,暗卧在侧。

直到第二日午前,孙玉醒来,一见换了地方,身在一个石砦以内,身前站定一个耳戴金环的美貌汉装女子,四围却站着不少苗人,先以为是在梦中,方在惊异。那女子已含着笑脸出去,那伙苗人又不甚通汉语,只管咿呀咕唧,答非所问,恼得孙玉性起,便要奔出,又被那伙苗人死命拦阻,脱身不得。

正纷扰成了一片,忽然门外喊了一声,众苗人纷纷停手。进来两个头插雉羽、生相威猛的苗人和一个老苗,一见面,便先用汉语请孙玉落座,有话商谈。那两个朝孙玉举了举手,便分左右往门旁一站。

孙玉料知脱身不易,只得强忍火气,气忿忿说道:“我和你们素无仇怨,我自在河下乘凉,不曾侵犯你们。我还有要事在身,将我弄到此地则甚?”

那老苗道:“汉客先不要着急,容我细说。既到我们墟里,外面有上千的人拿着毒矛毒箭防守,不把话说明,想走也不能够。汉客隔了一夜,想必腹中饥饿,吃不惯我们这里的东西,先备有墟主从汉城带来的腊肉风鸡和桂花露酒,请用一些,饱了肚子再说。”说罢,也不俟孙玉答言,将手往门外一招。早有苗人托着一个大盘,盘里放着一大盘腊肉、一大盘风鸡、一葫芦酒,还有许多糌粑、松毛蒸饭和一大葫芦清泉,端了进来。

孙玉本觉腹饥,又见菜热酒香,料知无有恶意,便道:“多谢你们好意,给我好东西吃。可是我真的还有事,吃完,可得让我就走。”

那老苗只管微笑不答。孙玉因为饥火中烧,也不作客套,用盘中小刀割了大块肉,便往口里去送,一路连吃带喝,直吃了个酒足饭饱。吃时偶然抬头,看见适才所见汉装女子满脸笑容,不时在门外窥探。

孙玉也不去管她,及至吃完,用手抹了抹嘴,见自己身上所着短衫业已折叠整齐,放在室旁石墩之上,顺手捞来披起,便待张嘴说辞谢的话。那老苗见孙玉想走,忙拦阻道:“汉客你走不成了。”

孙玉闻言,怒道:“我又不该你们,不欠你们,请吃酒肉是你们自己愿意,什么叫走不成?”说时觑见室外便是山地,自后来三人入室后,室中原有二三十个苗人俱已退出,室外又只见有汉装女子一人。见人不多,自恃勇力不弱,打算说着说着,给他一个冷不防,纵出室外,觅路逃走。略为偷眼端详了室外形势,将手朝老苗一推,拔步便纵。刚刚纵到室门口处,猛觉两膀一酸,身子已被人捉住。

原来分立室旁、头插雉羽的苗人,正是三妹子那个本族哥哥。休说三妹子早在室外留神防守,就这两个苗人,俱天生神力,比他妹子也差不了许多;起初因为汉语不大通习,进室行完苗礼,便和神像一般分守两旁,原是受了妹子嘱托,专防娇客逃走。孙玉想逃,如何能够!被这两位未来舅爷,一人一只手臂,捉了个结实。

孙玉也非弱者,狂吼一声,运足平生之力,便想挣开。毕竟双手难敌四手,被二苗人一路扭着,直将孙玉推到原处落座,才行松手,仍回门侧,叉手站立,不言不动,只睁着怪眼觑定孙玉,比方才还要留神。

孙玉吃了这一点苦,不敢再试,只得改用说词道:“你们既拿我当客,又不放我回去,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知你们苗人惯杀汉人祭神,如劫了我来是为祭神,只管说话。姓孙的既落虎口,皱了皱眉头不算汉子。如其不是,或有用我之处,我承你们酒肉款待,必有报答,但是得等我办完了事,回来再说。若仗着你们人多,用强力相逼,宁死不成。”

那老苗笑道:“你果然是条汉子,又这大力气,莫怪墟主看中了你。”孙玉闻言抢问道:“闹了半日,这里到是什么所在?你说了几次墟主墟主的,是哪一个?”

老苗答道:“实不相瞒,这里是大乌墟,离你来路已然很远,乃是我们生苗地界,不服汉官所管。我们墟主龙三妹子便是适才你所见穿汉人打扮的女子,甚是英雄,远近闻名,并且精通汉语。只为眼界太高,从老墟主生时直到于今,并没选择一个丈夫,至今仍是姑娘。昨日打从藤县回墟,见你睡卧河边石上,想是前缘,一见心爱,将你抱了回来。早上已然杀鸡问卜,婚姻甚是吉利,定在今晚和你跳月成亲。我虽是个苗人,却在汉人境内多年,看你虽然英雄,也并非出身富贵人家,从了墟主,此后享受不尽。否则那酒里业已下了蛊毒,纵然你能逃出墟去,走出百里之外,定然毒发身死。允与不允,快些说明,我好代你回复。”

言还未了,孙玉早急得暴跳如雷,纵身便去抓那老苗。门前二苗,以为孙玉又想跑逃,双双上前拦阻。室里正闹作一团,外面也反成了乱七八糟。

先不说孙玉和二苗相持,且说三妹子见孙玉神气,不似有了允意,芳心中正在着急烦躁,忽见一个苗人进来说道:“外面来了一老一少两个花子,拿手比着式子,朝我们要吃的,好多都打发不走,请墟主定夺。”

三妹子闻言怒道:“今日是我好日子,少时便要借星跳月,来两个花子,也值得来和我说好歹!给他些吃的便了。”

那苗人道:“两个花子恶得很,我们娃娃被他打翻了好多。他没拿着兵器,想是会有神法,刀矛箭石都伤他不了,又不懂他的话,所以请墟主出去。”

还要往下说时,三妹子猛一想不对,自己往常闲游汉城,虽然也常将银钱食物周济花子,但是那是汉装出游。至于山中生苗,专一劫杀汉人,汉人畏如蛇虎。自己继位以后,虽常约束手下,不许妄杀往来客商,只是老虎不吃人,昔日恶名在外,怎会有这不怕死的花子讨上门来?正在沉吟,耳听外面芦笙号角四山响应,知道来人厉害,不能不出去一会,又恐心上人乘隙逃走,只得吩咐室外把守之人加紧防守;卸了汉装,赤着一双雪也似白的手臂,脱去鞋,背了一囊飞矛弩箭,手持苗刀,用苗语向室内之人又嘱咐了几句,问明闹事地点,健步如飞,直往墟外广坪跑去。

那广坪位于大砦侧面,原是苗人跳月祭神场所,地方甚大,背山临水,两旁长着密层层的棕榈楠梓。崖上苗人的窟穴似马蜂窝一般,靠山脚处,是木板茅草搭盖成的两层楼房,上层居人,下层没有门窗户壁,仅有支屋木桩,高只及人,苗人当作饲养鸡豚牲畜之所。平原如砥,映带着岭峻崖高,流清林茂,倒也有些野趣。

三妹子身还未到,便听人声呐喊,千头起伏,乱成一片。及至身临切近,由坪侧高坡往下一看,果然是一个花子老头在和苗人动手。那老头赤手空拳,身无寸铁,身上衣服异常破烂,两条瘦得和麻杆相似的手臂露在外面,身子像转风车一般,滴溜溜在苗人丛里直转,一任众苗人刀矛并举、矢石齐施,休想沾着他一点,反因老头身手敏捷,自己人和自己人常时互相挤撞,受些误伤。

三妹子见老头所到之处,众苗人不是东倒西歪,便是目定口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渐渐吓得众苗人疑神疑鬼,已有不少四散逃奔,不由心中大怒,喝道:“尔等退过两旁,待我杀这老鬼!”跟着两足一用力,纵起十余丈,舞动刀花,直落坪中。

那老头正闹得起劲,忽听一声娇叱,众苗人纷纷旁退,一个苗女从山坡上面飞坠下来,手里刀光如雪,映着日光,宛如空中落下一条银线,暗忖:这苗女质地真好,莫怪重光八友再三嘱托,设法降伏,莫要伤她。心中虽然沉思,手里头却是飞快。三妹子纵得太高,身子悬空,明明授人以隙,若论老头本领,此时伤她易如反掌,但是老头别有打算,乘她将要落地之时,倏的往前微微一纵,迎上前去。

三妹子武艺虽没家数,生就神勇,身手健捷,专会临机应变,一见身子将要落地,老头迎上前来,知道老头要乘她身子悬空,寻她破绽,暗骂:“老鬼真不识人,见我来还不逃走,还想买我便宜,且教你先闹个残废,捉到以后,再行慢慢处治!”

说时迟,那时快!她装作无法躲闪,照直往下落去,容到快与老头接触,倏的大喝一声,如同飞燕转折,残花落地,将头往下一低,二足蹬空,顺势起手中刀,直往老头左臂斫去。方以为这一下,老头必定受伤无疑,猛觉眼前黑影一晃,老头不知去向,同时觉着脚心一阵麻痒难当,几乎笑出声来。知道不好,赶忙顺势一个转侧,身子横落地面,刀尖朝地一点,仍是脚尖先着地。敌人在后,不敢怠慢,先将脚尖一垫,斜纵出去有三五丈远近,才得回头去看时,哪里还有老头踪影?猛的脑后风生,再一翻回头,“吧”的一声,脸上早着了一下,并不甚痛,用手一摸,原是一搭污泥,再看老头,正站在前面,笑嘻嘻往身上擦泥手呢。

三妹子气得怒火中烧,口里喊得一声“老鬼”,手中刀早和泼风一般杀了上去,那老头仍如无事一般。三妹子眼看刀剁在敌人头上,总是黑影一晃,不见踪迹,一连气剁了好几十刀。这次老头身子并未离开,站在五尺方圆以外,一任三妹子想尽方法,连老头衣服都沾不上。这里如此纠缠,心中又牵记砦中的心上人,急恼交加,恨不得将老头斫成粉碎。枉自着急,毫无用处,累得香汗淋淋,粉面通红,只奈何老头不得。

若照别的苗人,早把老头当作神鬼,不敢再惹,偏是三妹子生来倔强,明疑老头虽非神鬼却会法术,但是衔恨切骨,宁死也不后退,似这样又斫了好几十刀。老头笑道:“你是我徒儿媳妇,我不好意思教你出乖露丑。你有本领只管斫,留神你的人跑掉了哇!”

三妹子气在头上,也不明白老头说些什么,正在无计可施,忽听砦那边又是人声鼎沸,潮成一片。老头道:“说你不听,你的老公快跑了,还不快去!”这一句话正打动三妹子心事,也不管老头所说是真是假,连忙纵身高处一看,远远望见自己两个兄长,不住往石砦前跳纵,似在和人相打;心里一急,连头也不回,喊了一声:“娃娃将口子把上,莫放昨天那人逃走!”说着如飞一般往前跑去。

老头见众苗人也不来理他,都随着三妹子跑了下去,暗笑似这般相打,真如儿戏,苗女情急,倒也有趣,且莫把她逗得太过火了。当下见坪上被点倒的苗人还有几十个,目瞪口呆,定在那里,便走将过去,给每人背上拍了一下,解去哑穴。那被点倒的苗人,早把老头当着神怪,缓醒之后,四散奔逃不提。

这里三妹子刚刚跑到砦前,便见一个小花子,捷如猿鸟一般,一纵就是十多丈高,手里头拿着一根带链子的兵器,和他两个族兄正打得热闹呢。龙氏弟兄虽然力猛兵强,当不住小花子身轻灵活,纵跃如飞,两个打一个,兀自杀得气喘啸嘘,汗流不止,不时还被小花子趁势用链子往腿上一绕,一抖便是一跤。还算小花子不下毒手,将人绊倒,并不上前再打,回身又另寻那一个的晦气。只急得龙氏弟兄吼叫连天,暴跳如雷。昨晚背回的心上人却不在场上,不由心里怦怦跳动,忙将身纵入场内,一面朝小花子举刀便斫,一面问龙氏弟兄屋内之人可曾走脱。

龙氏弟兄答道:“适才这小花子跑来,要劫他走,娃娃们打不过他,我们才出来和他交手。那厮现在已被奚老黑捆在屋内,不会走脱。倒是这小花子实在可恶,三妹子好歹将他捉住,剥皮抽筋,出一出我们这口鸟气!”

三妹子闻言,略放宽心,忙喊:“哥哥快到屋里去,莫要出来,这小花子,我自捉他出气!”龙氏弟兄只得退了回去。

三妹子和小花子又是一场混战,杀了顿饭光景。到底三妹子比两个乃兄灵巧得多,虽无师承,天然的招数反是变化无穷。小花子先遇见两个大力猛汉,杀了好一阵,不敢和人比力,全仗身轻灵巧取胜,又奉命不准伤害,这两人俱都皮厚结实,因此白用许多力气,虽未失败,已然觉着力乏;无端添了一个劲敌,乍看是个美秀苗女,兵器也不似先时两个猛汉沉重,谁知一交上手,才知并非易与,到底年轻力弱,十几个照面以后渐渐力气不加,步法散乱起来。

三妹子得理不让人,追迫更紧。眼看小花子危急万分,忽听侧面峰腰上有人骂道:“无用的东西,还不过这边来!”

三妹子寻声注视,正是适才所遇的老花子,背上背着心上之人,在笔立的孤峰腰上缓缓往上爬呢。这一急非同小可,丢了小花子,喊一声:“娃娃们快随我追!”说着首先飞纵过去。

这时三妹子的两个族兄,也因老头子劫走室中之人,暴怒咆哮,随后追来。那小花子见这些苗人去哪里都似一窝蜂,只顾随着老头子追赶,也不和自己对敌,打了半日,乐得缓一缓气,略为歇息,见四外苗人已然随着为首之人走净,便也施展轻身功夫,跟踪下去不提。

再说三妹子追赶老头,那一带峰崖俱是笔立挺峻,苔藓油滑,甚难着脚。那老头身上背着一个大人,竟和走平地一般缓步上下,看似安详,可是所走的路尽是险道捷径。一任三妹子健步如飞,眼看赶上,那老头只轻轻一纵,由这边峭壁,又到了那边危崖。

他过去倒容易,三妹子却是无路可通,及至纵身下去,重新觅路,攀萝扪葛,连纵带扒上去,老头又到了别处。两下相隔并不甚远,不是中间苔滑石险,有力无处使,便是蚕丛鸟道,无可攀据,又须绕路过去。想要放箭,又恐误伤心上爱人,眼看着急,枉自生气,一无办法。

至于他两个族兄和手下苗人,更是蠢如鹿豕,只知在后面跟着乱喊乱跳,还没有追上一半,老头早换了地方;又须跳下崖去,重往上扒,也不知滑跌滚了多少次,枉自气喘汗流,白费力气。

毕竟三妹子聪明,偶然回望,众苗人一味的随自己呆追,忙用苗语,命众人绕道包抄,不可放箭,只须兵刃够着老头,便将他围住,最好是拿活的。众苗闻言,呐喊一声,刚刚抄路分散,那老头忽然长啸一声,又从峰腰上,蹿到相隔丈许的对面悬崖之上,径由崖腰凹处,顺西北方走了下去。

三妹子一见老头不识途径,走入死路,心中又喜又惊。原来那崖上下壁削,并无道路,除青苔外,连藤草都没一根,仅见老头纵身过去的地方,崖半腰中突出一条石峰,天然生就,围崖如带,最宽之处不过尺许,中间有好几处都似断似续,往西北走下去,两崖相隔越远,石形外斜,猿猱也难以飞渡。连三妹子本山土著,身轻如燕,都未走满过一半。

尽头处三面小崖低覆,下临绝涧,危石挺生水中,利如锋芒,坠下去便是粉身碎骨,乃是此山最危险之处。除三妹子和她两个族兄因追猴子,由对面峰顶经了不少险道,仅仅才到过一次,由上面看下面看了个大概外,亘古无人来过。

这时虽见老头自投绝路,成了瓮中之鳖,但是他身上所背之人异常重要,略停步缓了缓气,先命他两个族兄,分一半人把守回路,分一半人急速回砦,取来猎网,由峰这面,用绳缒了下去,跟着老头绕行绝壑,以防站立不稳坠落,连他所背之人一同玉石俱焚。

分配好后,提起精神,也学老头的样,纵身过去,一步一步,稳着脚底,缓缓往前追赶,口中直喊:“前面没路,你这老花子如肯将人还我,要什么我都依你!”

老头侧转头笑答道:“人还你么,还不到时候呢。你且耐点烦,煞一煞野气吧!”口里说着,脚底仍不停步,有时走到逼仄断续、奇危绝险之处,身子斜歪向外面,摇摇欲坠。连后面三妹子都替他捏着一把冷汗,一面还得顾着自己脚步,稍一不稳,坠将下去,一样粉身碎骨。偏老头满不在意,先向下望了一望,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略用手一扶崖壁,便贴胸而过。

三妹子身临切近,不敢怠慢,追既难过,不追心中不舍,只得于急怒忧惊之中,先沉稳了气,在较宽可以立足之处,将兵器全都插在胸前,以防碍事,然后学老头的样,屏着气纵身越过。几次三番,身才纵过,脚底被石埂上苔藓一滑,溜落下去。幸是生具异禀,身轻体健,又长大于苗荒,惯于攀跃,坠到半腰,用手扳着一点石埂,重又翻身上来,没有落底。

这时三妹子只顾一意穷追,已然缘着危崖仄埂走下好远,来时虽险,仗着勇气,学前走人的榜样,侥幸过来,有时忿极灰心,想回去另寻别路抄向崖顶,用箭和土石将老头打落雪恨,照样退回已然不能,除了亦步亦趋,仍旧学样前进,但盼前路好走外,别无办法。正在万分悔恨,忽听有人声从壑底隐隐上达。低头一看,藤草丛莽隐蔽之中,不时见有苗人跟着走动,由上往下,人只有几寸大小,知道即使坠落,下面也有人接住,不觉精神一振,再望前面。

老头见她停步,也住了脚,似在喘息,忽又侧脸笑道:“看不出你一个苗娃子,竟有这般情长,到这时还怕我徒孙儿跌死么?”

三妹子已把老头恨如切骨,闻言不由大怒,若非还顾忌着他背上的人,早抽出箭去将老头射死,便怒骂道:“老鬼花子,你不趁此时依我,前面不远便是绝涧,水也不知有多少丈深。到了那里,我的人便不能过去,你这老鬼死不要紧,却把我的人给害了,我临死也不饶你!”

老头闻言,故作失惊道:“你说前面真的没路么?我一辈子就是喜欢水,我徒孙儿也会水性;不过以前我去过,见那里上下相隔,水中尽是锋利石头,掉下去便没活命,对不对?”

三妹子道:“你既知道,何不将人还我,各不相扰?”说着脚底下仍加紧往前行凑,恨不能但得凑将过去,一把揪住老头背上的人,再趁势换一下,将老头打落下去。

她虽想得好主意,老头却是早有防备,两下相隔约有两丈,路也较宽,三妹子正故意借着彼此问答,三步并作两步,快要身临切近,忽听老头向背上的人道:“玉儿,你看她这般心诚,你该听了我的话了罢?”又听背上人答道:“徒儿死活、行动全凭你老人家作主。”

三妹子虽然听得字字逼真,因见成功在即,满没揣度二人说话用意,眼看再有两三步便可下手。老头仍似毫无觉察,笑嘻嘻的说道:“你看只顾和你说话,她都快将我追上了。”

三妹子闻言,刚骂得一声:“蠢鬼,一会叫你好受!”忽见老头朝她抬手道:“这里太仄,前面是绝涧,我们还是上边说去。”说时,三妹子业已近去,还未及用手去抓,猛见老头倏的一个“蝙蝠倒挂”,贴着崖壁倒翻上去,连着几下便上去有两丈多高,直到崖顶。

三妹子一时情急,手一扑空,脚底一滑,赤溜溜翻下去。眼看坠落,绝无幸免,忽然崖顶上比箭还急,早随老头翻身向上之际,抛下一个绳圈,恰好将三妹子拦腰套住,往上便扛。三妹子急怒攻心之际,失脚滑跌,业已头晕目眩,力气用竭,难再挣扎,上面的人,手又飞快,转眼之间便到了崖顶。

原来这条石埂,只这里立脚之处最宽,离顶最低,又有一人多宽的一个凹处,盘结着一条老藤,因被凹处遮住,所以三妹子不曾看见。

那老头便是孙玉江边所遇之人,一切路径计谋早有策划。起初原因孙玉被擒不屈,不恋美色财富,甚是嘉许。将他救走带往柳江,原是举手之事,一则因受重光八友之托,代他收服大乌墟生苗,以为后用,省得被敌人勾结了去;二则因见苗女三妹子资质心地都是上等,孙玉反正未婚,一举两得。不过生苗女子大都水性杨花,为社中打算,也须先行收服,再允婚事,方为上策。于是先将路径探明,打好主意,同了那小花子,找上门去挑衅。原未打算费这许多事,只由老头将三妹子引出,命小花子前去救人。谁知三妹子两个族兄虽然愚蠢,却是力大勇猛,几乎不敌。老头才跟踪追来,趁三妹子和小花子对敌时,纵身入室,用大力手法捏断孙玉绑索,背了就走。三妹子两个族兄如何是老头对手,一照面便被解数跌倒。

老头背了孙玉,先时走得甚快,及至纵到危峰腰上,问孙玉是否愿和苗女成婚。孙玉先说不愿,老头不答应,末后又推说苗女情薄,自己势孤,恐他日轻视,又寻外遇。老头说:“这个我也料到,如今率性试她一试,就便磨折她一些野性。”这才用最后这个法子,特意引苗女攀据危巘,沿行绝壑。末后苗女舍生忘死,追赶不舍,休说老头赞她身轻便捷,情深一往,连孙玉在老头背上,见她连遭艰险毫不退缩,累得粉汗淫淫,不时再遇上惊心动魄之处,不禁目眩神摇,心回意转,觉得妻如此,亦可无憾,况有师命,无碍武功,反恨不能老头早时停住言和,以免三妹子万一失足殒身。他却不知老头事先早有布置,在苗女未派人在下面持网相接之时,预先一路均有能人埋伏在壑底,以为接应,倒白白担了一会子惊。这且不言。

再说三妹子到了崖顶,惊魂乍定,往面前一看,这崖从未来过,满崖丛生着许多丈许高的矮树,上附女萝,离身不远,站定三人,一个正是自己心目中的丈夫,还有两个便是自己的仇敌,一老一少两个花子,不由怒从心上起,两手一鼓劲,先将束身绳圈扯断,正待作势往三人扑去。

忽然一点银光,箭也似疾,从老花子身后松林之中飞落面前,现出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衣履、面戴银面具、左右两手中指各套着一个七寸来长的银筒的人,站在当地,指着三妹说道:“无知苗女,还不降伏,成就这一段良缘么?”

三妹因为这银面人装束奇特,又是突如其来,她虽不似别的生苗酷畏神鬼,先时未免有些胆怯心惊,及听来人说话,微一迟疑,心神略定,强着问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到底是人是神,为何拦我好事?”

银面人道:“你说我是人,我就是人;你说我是神,我就是神。我只问你,你舍生忘死追赶那位老人家,无非为了那姓孙的做丈夫。姓孙的是那位老人家的徒孙,婚姻之事须由他作主。你如依得他的话时,我便代你求情,从你心愿。不然时节,你今天慢说丈夫得不成,连你这全山苗人都难活命了。”

三妹子见那银面人声如铜钟,英威凛然,语气却中自己心病,不由气馁下来,便答道:“我虽是个生苗,自幼心喜汉俗,知道女子将身许人不能改嫁,况且全墟生苗都望我早日有个丈夫。昨晚我将他带回,已然传信出去,不等月圆,望星跳月,全墟都已知晓。要是事情中变,必定传为话柄,如何再有脸面做人?只要允得我婚事,无不件件依从。”

银面人笑道:“不想你竟知廉耻,真是难得。既然肯听他老人家吩咐,婚事决可依得。我不便再问你们儿女之事,由你们去商量吧。”说罢回身,向老花子将手一举道:“诸事全仗偏劳。”接着延颈一声长啸,声如鸾凤。

转眼之间,又从对面高峰上飞过一个肋生双翼的怪人,降落在银面人面前,躬身说道:“师父请上。”银面人又向老花子说了一声“再见”,骑了上去。那翼人也向老花子将手一举,展开双翼,冲霄直上,健羽摩云,顷刻不知去向。

三妹子见了越发惊为神奇,再看那老花子,兀坐在一株松树下面,一边是小花子,一边是自己未来丈夫,俱都垂手侍立,态度庄严,宛不似对敌时轻滑神气,不由又由畏生敬,逡巡走上前去,俯伏在地,尽自心跳脸红,不敢出声。

待了一会,那老头笑道:“三妹子,你怎的前倨后恭?且站将起来讲话。”三妹子迟迟疑疑的站将起来,甚是腼腆。老花子道:“适才你已听我那位朋友说过,我也没有多事烦你,就有事,此时也不到时候。”

(连载于北平《益世报》,至1935年3月2日第131期中断,全书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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