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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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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专员等鳄鱼头进去后,小声问少奶:“昨晚你回来这样晚,他高不高兴?”少奶半晌不作声,静默了一阵,听不见鳄鱼头的脚步声,她才答道:“他今天早上才回来。”这句话在马专员听来是满肚子的密圈,心里暗自高兴。他想对少奶说两句体贴的、温柔的、也带点惋惜的安慰话,用来表示他的殷勤,一想,啊,有了!他就这样对少奶说道:“一树梨花压海棠,真不知道虚度了多少春光!”少奶低头不语,马专员对于少奶的含羞不答,又在肚子里加了几个密圈。他看了看手表,打算要到飞机场去了,就站起来,悄悄对少奶道:“今晚到大酒店去吃饭,我来接你。”然后向里面大声叫道:“喂,老洪,你怎么放客人坐冷板凳?我要到启德机场送朋友去了。”鳄鱼头在里面正跟虾球说话,他说:“你到养生米店去等亚娣,见到她就交三十块钱给她做伙食,对她说,把艇湾在油麻地码头侧边,不要离开,听候随时要艇。还有,把这张纸条交给米店杨司理,你对他说,洪先生生日请客已决定加一味火鸡,他就明白了。叫他今天把请帖发出去。记得吗?”虾球答道:“我记得。”鳄鱼头就走出来送客。亚喜是出身贫穷家庭的女工,今天多了一个跟她处境相同的男工,她非常高兴。她跟虾球很谈得来,虾球出门时亚喜问道:“要不要留饭菜给你?”虾球道:“不要留了,我会到榕树头去吃经济饭。”当他走下石级时,亚喜又叮嘱他:“当心汽车啊!”虾球走下马路,一边暗想:不管男工或女工,待我总是不坏。王狗仔就不是这样,他过桥拉板,不够朋友,要不得!迎面碰见轮船上的亚佳哥,他坐三轮车来看洪先生,特地把那二十一瓶白兰地送过来。虾球笑对佳哥道:“你来的刚好,听说洪先生后天过生日,请五桌人客,你也来喝一杯吗?”佳哥道:“过两天,我到西贡了。你替我多喝一杯吧,可不要一醉就不知道醒来。”虾球道:“上过一次当,学乖了。你自己把酒送上去吧,我买东西去。”他走到佐敦道,卖衣物的地摊早市已经收市了,他折入吴淞街,一路打听布衣服的价钱,不多久就走到榕树头。这纵横面积不到二十方丈的地方,包含着几乎除了棺材以外就无所不包的各种营业,里面有成衣店、海味店、镶牙店、药店、书店、咖啡店、算命摊、熟食摊、补衣摊、白粥摊、生果摊,此外还有一张空气紧张的牌九赌枱和一张色子赌枱。虾球在这里买了衣服鞋袜,还剩下三块多钱,他徘徊在色子赌枱的旁边,终于把这块钱放在“大”的方格上去,黑木盖子打开来,玻璃盖里的三粒色子都是“六”。三粒色子一共是十八点,不能比这个数目更大了,可是就因为是难得的“最大十八点”,赢的反是庄家而不是虾球。他第一次遇到了这种不合理的诈骗,原来庄家规定:三点虽是最小,却不属“小”的范围,十八点最大,也不属“大”的范围。虾球手上捏着他自己仅有的块多钱,拿不定主意再赌一注还是去剪发好。

赌枱密挤挤地围着一堆赌客,其中女赌客竟占了一半以上,赌得又最凶。虾球望着她们下注,惊讶她们大胆而奇妙的连环战术。一个艇家女买“小”三十元,同时又买独赢“九点”十元。四至九点属“小”,十至十七点属“大”,买一赔一;独赢任何一点则买一赔八。那个摇色子盅的赌媒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卷发女郎,一边摇盅,一边跟左右的男伴打情骂俏。虾球眼不转瞬地望着她,她摇了几下色子盅,再放下,用她的手在黑木盅盖上轻轻拍两下,然后看一眼枱面上的赌注。半晌,她叫一声“离手!”即把黑木盅盖揭开,跟着就娇声唱道:“二三四……九点小!”那个艇家女高兴得发呆了,她一共赢了一百一十元,收到钱,就挤出去不赌了。有一个买“大”的佣妇,即刻脱下了一个金戒指押了六十元作赌本。虾球自己只有一元零四毫,他悄悄地放一元在“大”上,开盅是“两个一加五……七点小!”他输了;最后他把仅剩的四毫放在“十二点”的独赢上面,希望捞回三块二毫拿去剪发,那赌枱掌数的捡起虾球的角票,朝他的脸掷过来,骂道:“拿回去买凉茶!一元以下不受!”虾球气极了,他也不捡回那四毫钱,他狠狠地朝那人的脸上吐一口痰,拔脚就逃走出来。他跑了几十步路,看见没有人追他,他就大摇大摆走回养生米店。在马路上的公开赌枱上赌钱,在虾球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经验;这是一次失败的经验。他自言自语说:他妈的,十赌九骗!香港就是一个骗人的世界!

杨司理接过虾球给他的纸条,看后他就写下一张字条回复鳄鱼头:“进万顷沙泰生东莞粘一百八十担,五寸。据电扒中人云,大铲关不易过,此次被追十余里,幸加开预备电机开足马力逃脱。火鸡已叫蟹王七去提货,但须有人在屯门接应。避风塘米日出货百包左右,不需再雇艇,亚娣艇到,拟派蟹王七骑去青山湾。日来风声颇紧,诸事小心。阅后付丙丁。又,存仓米已分别运交各熟客矣!希释念。”虾球收下回条,即进米库去换过了新衣服,鞋袜,全身焕然一新。出来见到亚娣的父亲九叔,他交了三十元给他,问明他的泊艇地点,就跑去找亚娣。亚娣见虾球衣履清洁,十分高兴。虾球对亚娣道:“我要去剪发,但钱已用光了,你有钱吗?借给我三元,我放这包衣服在你艇上作押。”亚娣听见笑了起来,双手握着他的臂膀,拉他坐下来,用她那双聪明的大眼睛端相了他好一回,才说道:“我亚婶上岸买菜去了,我只有一块钱,给你吧,谁要你的臭衣服作押。”说罢就翻起她的衣襟,从内衣小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来。虾球一直在望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吸引着他的注意。当亚娣的视线跟虾球的害羞的眼睛接触时,她问虾球道:“你望甚么?”这一问,问得虾球脸红了。

虾球自小就在小人书连环图的影响下长成,他很早就懂得了“爱情”。他梦寐中的爱情是这样的:男主人公是一个出身贫苦家庭而后来创立了功业的英雄,女主人公是一个落难的公主,正待英雄来打救。可是在现实的社会里,却难找到这种样式的爱情来;王狗仔跟六姑,鳄鱼头跟少奶,九婶跟九叔,五婶跟五叔,以及他自己的妈妈跟他的长年漂泊在海外的爸爸,没有一对是跟他的梦想相符的。当前这个亚娣,他对她的关怀发生好感,可是虾球自己却惭愧起来,因为他自己不是英雄,而是一个向人借一块钱的穷孩子。他觉得没有资格消受亚娣的诱惑,他的脸红,是缠夹着几分惭愧的心情的。

亚娣这个吸海风、骑海浪长大的女孩,却没有这种想头。她是直率的、大胆的,她觉得要捕捉一个人,也正和捕捉一尾鱼一样,机会是一踪即逝的;好容易得到一次双亲不在艇上的机会,她就机敏地利用这个机会。她毫不犹豫地把艇旁的横窗拉密,自己靠坐在神位的面前,拉虾球靠近她,迅速地吻一嘴他的脸颊,用一种像爱人似的口吻亲昵地对虾球说道:“我看见你的眼光,我知道你想甚么。”这一下却骇得虾球的心怦怦跳。

蟹王七在行船馆打完了八圈麻将,就接到杨司理的电话,叫他骑亚娣艇到青山湾去“提货”,杨司理在电话中说道:“后天早晨,洪哥亲自出马到屯门接货,后晚洪哥府上宴客,菜单已开有火鸡,千万不要有一点差池。洪哥过生日,要给他一个好兆头啊!”蟹王七放下听筒,就叫了一辆三轮车,坐到油麻地码头来。他在码头上张开他的大喉咙喊:“亚娣!”虾球跑出来看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高个子,阔肩膀,粗眉大嘴,声如洪钟,一个标准的打手。亚娣跟着出来看见蟹王七就欢呼道:“七哥,甚么风把你吹到码头来呀!”蟹王七道:“你叫我来的呀!你亚婶说要招郎入舍,不肯把你嫁出去,我只好亲自上门来了。”亚娣道:“啋!谁喜欢你这个癞虾蟆!”蟹王七道:“你不管,世间上多少天鹅肉就是专给癞虾蟆吃的。”说罢就跳下艇来。蟹王七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想把虾球调开,就掏出一张五元钞票交给虾球道:“细佬,你替我上岸去买一罐帆船牌香烟。有剩你拿去饮茶。”虾球没有接蟹王七的钞票,他望了这大汉一眼,说道:“你没有脚吗?”这句话大出蟹王七意料之外,他非常气恼。亚娣向虾球作了个会心的微笑,她很感激他留在艇上,避免了蟹王七的骚扰;但她还不曾懂得虾球这种微妙的、复杂的、真挚的感情。

蟹王七从来没有碰见过敢对他这样倔强的孩子,他要把虾球高高举起来,抛下海里去喝几口咸水。他走近虾球,抓住他的襟头,问他:“你是谁?”虾球怒视蟹王七,一声不响。亚娣走过来排解,蟹王七一手把她推开。蟹王七在虾球的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虾球就重重回报他一拳头,正打中他的下巴,再飞起一脚,想踢蟹王七的肚皮,却给他握个正着,顺手就把虾球拖倒。亚娣起来拉蟹王七,他像一座山似的,动也不动。蟹王七捉住虾球的手脚,虾球死力挣扎,无法得脱,蟹王七就把他提起来,用劲抛他下海去。只见水花四溅,虾球给浪花卷进海底里去了。

鳄鱼头坐了一辆出租汽车到码头来,刚好看见这一幕活剧,他自己忍不住笑起来。九叔、九婶也跟着回来了,大家就站在岸上,看虾球游泳爬上码头来。虾球见了鳄鱼头,也不诉苦,就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杨司理给他的湿淋淋的字条,交给鳄鱼头道:“这是杨司理的回条。”鳄鱼头道:“我知道了。你扭干衣服上汽车来,我们回去。”虾球下艇去换衣服,蟹王七上岸来听鳄鱼头吩咐“提货”的事情。亚娣对虾球道:“湿衣服留下来,我给你洗干净,今晚太阳下山后你来拿。他打伤你没有?”虾球答:“你去问他:我打伤他没有?”虾球包好他的湿衣服自己带走,亚娣一手抢回来,小声在虾球耳边道:“你发蟹王七的脾气,怎么发到我的头上来了?”虾球想一想也是道理,就把湿衣服放下,跟鳄鱼头坐汽车回去。

虾球整天没有吃饭,他一点也不觉得肚饿。他给人打,也打了人;更微妙而难于使他自己相信的是:他是既给人欢喜,而他也同样欢喜人了。他这一天的经历,对他生命的意义来说,是仅仅次于他的呱呱降生的一天,此外,没有任何一天对他比这一天更重要的了。过去,在他的梦寐中出现的唯一女性,就是那个抚养他成人的、严酷的、深爱着他的母亲;而今呢,一个年轻的少女的面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只要他一闭眼就觉得他来到自己的面前,抚爱他和委婉地接受他的抚爱。这种抚爱,唤醒了他童年时受过母亲抚爱的感觉,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曾经多年的抚爱过自己,他就一古脑放下曾给母亲鞭挞的恼恨,完全宽恕她老人家了。

他半夜里做了许多怪梦,一个是把蟹王七一掌推到海里去;一个是回家给母亲做生日;一个是亚娣替他换衣服……梦没做完,给门铃嘈醒了,他赤足跑去开门。在月影下面,他看见两个人站在门口抱着亲嘴,一个是大肚子马专员,一个是洪少奶。他连忙又把门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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