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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街买菜,从此便成了孙丘立的生活。追求的“书篮”,结果竟变成了“菜篮”。

可是说也奇怪,起初,肘上挂着篮子走到门外的湖堤上时,照例心中虽不免有些凄酸,但经过不久这便很快地成了习惯,辛酸愤恨的心情,也渐次被消磨鲁钝了。而且蓉姊的亲热,可算是悲苦中的安慰,婶娘虽然平淡,但亦不是怎样的难于相处,所以只要叔父不在家时,丘立倒也不感觉怎样的难堪。

这种灰色的生活,约模过了几个礼拜后,才得了一点意外的发展,而使他的狭小穷窄的世界陡然宽大了些——有一天他竟在路上偶然地遇着一位同乡而又是旧同学了。

这位旧同学姓曹名孝植;从前的班次虽然高过丘立两级,但在一所并不广大的学校内面,他们也还时时互相往来而成了熟识。曹孝植在县中学校时的成绩是顶有名的,但是他的专门与教员作对,也是同样的有名,所以后来竟因为反对一个不良教员而遭了开除,从此丘立也遂不知道他的消息了。

可是这一天丘立挂起菜篮子正要走进一家杂粮铺去时,他觉得后面有人在拍他的肩膊;掉头过来,竟意外的认出这便是曹孝植——原来这位老友已经进了这里的大学了。

“你怎么在这里干这一套?”

曹孝植认确了是丘立后,连普通的几句见面话都不曾谈,便首先对着他的篮子放出疑怪的眼睛来。丘立起初有些不好意思回答,但后来终于含笑的说:

“这是我的职业呀!你看还像一位大司夫么?”

曹孝植笑嘻嘻的有点不相信。于是他才又问了丘立几时来了南京,现在住在何处等等。

果然,在这一些简短的回答中,他知道了丘立现在的确是过的一种复杂的生活。当然在这街头上,丘立还不曾对他说出详细的情形来,但一听着丘立是住在叔父的家中时,他便想起了那幅不令人高兴的板板的面孔,而且估量着这位假道德夫子定不会在丘立身上有很好的待遇。可是正在这时,丘立却在邀他一同到叔父家中去坐了。于是他用直爽的口吻说:

“啊!因为是同乡又是先生,贵叔父处我也曾去拜访过;但自从那一次以后,我便赌咒不再上他的门了。”

这几句意外的话,连丘立也瞠目起来。他知道曹孝植还是那样的一副傲骨,但不知这“赌咒不上门”的原因究是为的什么。可是曹孝植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这倒不是为的什么;不过在你那贵叔面前若行礼不如仪时,就要当面为难。可是先脱了帽,然后把腰伛到九十度以上的这一套,我又始终学不会。”

两人都笑了。末了他又把自己的住址告诉给丘立,然后才分手——而丘立以后时时偷着空闲到曹孝植处去访问的事,也便从此开始了……

是一个昏沉的下午。叔父不曾回来。婶娘抱着孩子睡午觉。家中支配着无生机的空气。丘立郁积得无可聊赖,不知不觉便又一溜地跨出了大门,向着沙塘沿的寄宿舍去了。他胡乱地走过了几条较为繁盛的大街,又穿出了许多砾瓦垒垒的废墟似的道路,终于走到了静僻如乡村的一个地带。在几畦蔬菜的傍边,有一长列平房摆着,这便是学生们自辟的寄宿舍,曹孝植也便是住在这里。

宿舍内似乎闹烘烘的。丘立一踏进门阈,果然见着与往次来时不同;床铺椅凳上乱杂杂地坐卧着许多人,而且都摆出一幅兴奋的脸像,使他暂时见不着曹孝植在什么地方。他急举起眼来在这些人群中搜寻,才在一个角落上发现了曹孝植正埋着头与一位朋友在谈论什么。

“呀,来得好!你的叔父与黄教授等已经罢课了。你晓得么?”

抬头起来,见着丘立已经站到面前,曹孝植才一面让坐一面这样说。

“哦?还不知道;他在家中从不说什么的。”

“今天下午才发表的。我们也刚才知道。”

曹孝植递了一杯开水过来后,便又把刚才谈话的朋友介绍与丘立,说那是他的同学名施璜,同时也把丘立介绍了一遍。

可是这时房中的同学们的嘈杂声音,竟压住了他们的谈话,使他们不得不暂时静坐下来,听那些七乱八糟的各自信口开合的关于罢课的意见:

“这一定是地盘不均闹出来的乱子呀!”一个声音飞来。

“我想这只不过是那专门跑省政府的黄小鬼一人干出来的罢了。”又是第二个声音掠过。

“管他妈的,纵竖不过是那些无聊的功课。这一来,倒反凑合我玩个痛快!”这又是第三种意见。

满屋都是喧嚷嚷的。谁也没有专一地听谁的意见,谁也不存心要说出来得有人听。这样过了一刻,才有许多把罢课的兴奋移到电影欲的兴奋上去了的份子退出门外,喧嚣的声音,也才减低了些。

“嘿!这还不是挨学生吃亏!平常骂中国学生只晓得闹问题,不读书,以为这有碍学业——像这样的随便罢课就不有碍学业了么!”

望着话声快要冷落下去的时候,突然又有这样很兴奋的几句话从对角飞来。这声音特别粗,特别大,而且又是郑重的意见,所以许多都把视线集中到他的身上去,认出这是二年级的一个学生。房中暂时哑了一下,显然是在期待着一个人起来回答。约模过了一晌,对面床上才有一个人翻身起来说:

“其实据我看来,这次的罢课倒是很正当的。把持经济,引用私人:这样的校长若不加反对,学校那能够发展呢!”

“把持经济和引用私人这两条就是借名;其实这来源还是由于黄小鬼的教务长不曾到手。”

“你说不是引用私人么!你看学校的总务长,教务长……重要的位置,那一个不是西洋帮?他们的确是在排斥东洋回来的先生!”

两人激烈地争论起来了,而且各人似乎都在拥护着一派。角落上的二年级的学生已经走在屋的正中来站着,一手插在腰包内,一手留来在空中指划。坐在床上的反对者,也紧紧地用手掌反抓着床沿,表示他不肯轻易地示弱。

“问题不是什么西洋或东洋,只要教授好,那也算不得引用私人。”

“那末,西洋帮的教授就说不上哪点好。连讲议都编不来,只晓得用原文教本来欺骗学生。”

“用原文还算坏么!现在哪样学问不是由欧美来的?我们要知道一种学问的奥妙,只好从原文上着手,什么翻译本什么讲议都是靠不住的。”

“好,依你说来,我们中国人都是应当为外国人造学问了。你看,许多西洋留学生连中文都不通,论文都用英文来发表——这样,我们中国人还有一点学问上的长进,还望永不落人后么!”

现在罢课的问题被扔在一傍,而成了学问的“中西之分”的争辩了。其余的人仿佛不曾准备得有意见,而且显然也感觉无趣味,于是也就各自零星地散开了。

“那末,黄小鬼的‘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的讲议,就可以使中国人长进学问了么?”

“但是这也不见得就比用原文教本坏。我相信只要教者的方针正确,讲议总会好起来的。”

彼此以为是道理的道理,望着快要引用完了。而两人又不肯轻易地分胜负。显然须得一个第三者出来转弯了。这时丘立忽然见着与曹孝植对坐着的施璜起来走到那争论着的两人前面,含笑的说:

“你们这道理应得请我来断:我与你们的意见都不同。从现在说来,学问自然不是对于全人类都普遍无私的。它的赐与是分有界限,可是这界线的两边并不是如你们所说的中国和外国,例如学问的进步发明了汽船与火车,但火车内部有头等与三等,汽船内也有官舱与统舱;这个事实是不分中外的。又例如学校内所讲的学问仿佛是万民同沾的,但其实也有在学校挂名鬼混的,也有想进学校而不可得的人;这个事实也是不分中外的。”

果然两人被这一段意外侵来的话打哑了。各自现出一幅无法辩驳的窘像。虽然他们不曾心悦意服,可是也乐得这一段话来把他们的纠纷解开,于是静悄悄的一瞬便也各自散去了。

午后的时刻,已经快要过半了。暮色渐渐闯进了屋内,矮小的四壁上多添了些阴影。施璜凯旋似的转身过来落在原来的凳上,曹孝植已经在对着他发笑,仿佛在表示欢迎。

“真的,富国强兵的国家主义的思想,在同学中太浓厚了,这大部份都是受教习的影响来的。”

曹孝植首先恢复了他与施璜的从前的谈话。

“所以刚才我说我们应得有个团体,而且不妨参加到学生群众中间去赶走这一批东西——走一个少一个。”

“不过这次的罢课,始终是他们的‘帮口’问题,我觉得参加进去也是无益的——那只有赶走一个来一个。”

“不然!”施璜很热情地说,“罢课本身诚然无意义,但我们参加进去的目的,是抓着许多机会来暴露现代教育的丑恶,使学生群众知道教授先生们与军阀勾结的内幕,减少他们对学生的信用。”

曹孝植暂时无语,仿佛在审慎施璜的话正确与否。过了一刻,他才点头会意地说:

“对了。不过这一次我们还是不参加的好。我们现在的人数太少了——只有被他们利用的。”

“我自然不是主张这一次一定就参加;不过我觉得学校以后的丑恶的乱子准是多极了,我们应得先有个团体来团集人的必要。”

曹孝植表示了同意。施璜的话也就在这里告了一个段落;同时恐怕丘立与曹孝植有特别的事情要谈,于是他便起身先走了。

丘立望着施璜转了身走,一直到那背影也从门外消逝了后才收回了眼睛。他对于自己所憧憬着的学校是个怎样的内容,这时也愈明白了。黄教授在路上愤愤的说出来的“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的讲议,不图又在这里听着,不知怎的连自己也觉得这两句话有些好笑。可是正在这时,他听着曹孝植又开口谈话了,而这话恰恰又是问他以后读书的问题怎样决定。

“打不起主意。”丘立站起来无目的地望着屋顶,同时在床前打了一个转,然后又落到床沿上来正视着曹孝植。“第一,想依靠亲戚的梦已经醒了;第二,家中来信,除了责骂一番而外,便是叫赶快回去。还有,就是我已经起了疑惑——不知道现在进学校究竟有没有意义。”

“你也这样想么?”

“可不是,我已看透了:现在的学校,不外是今天闹帮口,明天闹罢课。”

“一点也不错。而且就不闹罢课不闹帮口,它也不能把我们所愿学的东西教给我们的。”

“所以现在的情形成了:回家去只有当牛;在这里也无出路。你觉得究竟怎样好?”

这是很诚恳而带焦灼的问话。曹孝植暂时没有回答。只是他的眼睛钉在丘立的脸上不动,仿佛在审察什么。略过一刻,他才很严肃地像下结论似的说:

“我所能贡献的意见很简单:先把进学校的思想放弃了,然后走进社会去。不过这不是进社会去摇尾乞怜,而是进社会去改良社会。的确,现在受着经济压迫而苦闷着的人真多得很;现在的社会是无法来解决这些苦闷,只应这些苦闷的人先去解决这个社会的。”

“是的;这个大道理我也早就懂得。现在我已看穿了亲戚骨肉,知道一个人是难于爬上有钱人那面去的。可是怎样能够进社会去?更怎样去改良社会呢?——这目前的问题,我就难于解决了。”

可是曹孝植突然大笑起来了。笑声一断,他即继续说:

“你这所谓目前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一半了么!提菜篮也就算是进社会:叔父是东家,你便是用人。东家不对时,你那菜篮便是武器,所欠缺的,只是那菜篮的武器有些不适合于你的使用罢了。”

这意外的大笑,和这一串直截了当的话,一直钻进了丘立的胸窝,虽然觉得有些过于新奇,但却能紧紧地抓住他的心。但曹孝植这时又恢复了平常的口调,说:

“所以我觉得你尽可以暂时在叔父处住着。暇时不妨常常到我们这边来谈;说不定施璜可以介绍你到更适当的地方去,他的路线是很多的。刚才他来约我们组织一个学术讨论会那一类的团体,我想你有空也可以来参加的。”

临别时,他又在书桌上抽了两部新出版的《路碑》杂志来递与丘立,说读《路碑》比在教室内听无味的讲议还好得多。一面丘立只正苦恼自己的无书可读,自然是很高兴地接受下来了。

走到寄宿舍时,时间已经接近薄暮。丘立觉得眼前添了些光明,身上增了些勇气。空洞的生活,也忽然觉得丰富了许多。他感谢曹孝植竟肯那样爽直而诚恳地为他计划。他大踏着步在路上勇迈地走着。他的这股慰藉的略带兴奋的感情,一直到他走到那个池塘的堤上时才弛缓下来,——他见着堤边的柳树下站着一位女子。到了相隔不过两丈远时,他认出了这竟是蓉姊在望着他发笑。

“原来你也偷着出来了么!刚才在沙塘沿那面听说叔父他们已经罢课了。”丘立强步上前去先报告了这个消息。

“我却比你先晓得!他刚才回来讲过了。并且说今晚在黄教授那里商量什么,不回来吃饭,所以我才出来走一走。”

于是两人的活泼的谈话开始了。这里不比在家中——要拘束什么。丘立说:

“蓉姊太用功了,应得时常出来走一下才行。”

可是蓉姊的脸上微微现出一种苦笑。从来总是含蓄的眼睛,现在却无拘无束地转动着:

“这也说不上用功:不过我想早点考上一个学校,好算一桩事。免于听叔父的那些闲话。恐怕你还记得;你初来的那一晚上,他不是对你说他‘拖着一大网人’么;我在房门上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大网人’就是暗指着我。这话真不知他说过了多少次数呢!”

丘立这才完全明了了那一晚上在过道上所见着蓉姊的忧愤不快的原由,以及平常戚戚寡欢的道理了。这时突然一股暮风吹来,把蓉姊的青丝葛裙卷得高飘,使她急忙屈身下去按住,一面又邀丘立再到前面的空地上去走一走。

“可是蓉姊总还算比我好,用不着跑街呀!”

两人都不觉启齿笑了。蓉姊说:

“我若不是一个女儿,恐怕早就跑起街来了。去年考落了学校时,他差不多骂了一个礼拜,说:这样不中用,一点独立性都没有,以为有依靠处就把学校不打紧……”

蓉姊的脸上渐次染上了红潮,似乎随着这过去的解释而兴奋起来——

“其实这学校的落第,也不能完全怪我。隔考期还不上一礼拜时,我们还在乡下。所以头天赶到,次天便考;坐在教室上还像坐在船中一样——头晕眼花的。你想那能考得好……”

这样边走边谈,他们已经穿过了堤上的许多柳树,走到一幅空地上来了。地上虽铺满了青绿色的茸草,但茸草下面却是凸凹不平的秽土,处处堆着无限的砾瓦和残砖。旷地的中央,兀立着两堵灰色的残墙,在那里纪念着:这是一幅繁华过的土地,而今却早被太平天国的革命炬火烧焚了。走到这两堵残墙傍边,他们便停伫了;丘立将挟着的杂志拿来垫在一块方石上面,让蓉姊坐下,自己却站在傍边,用脚尖来踢弄着青草和瓦片。

“所以我想今年若考进学校,我便搬到寄宿舍去住,考不起,我也想去学看护去了。现在第一是无住处,同时母亲又不放心,苦苦地一定要我住在叔父处,不然,我早就要搬了。不过,丘立,你也须得有个计划,你将来打算怎样呢?”

一直到现在,丘立都没有说话。他只默默地听蓉姊解释那从来的水汪汪的黑眼内所含蕴的一切。现在忽听得蓉姊转身来问他的计划,突然间竟找不着适当的话来。这样,略略停了一下,他才说:

“没有计划。就是泛泛地计划起来也是枉然。譬如我到南京,何常不是一种计划,但结果还是空的。”

“那末,就是这样当跑街?”蓉姊笑了。

“自然不。不过也不十分想进学校了……”

于是丘立继续说明他刚才与曹孝植曾经讨论过这问题,解释曹孝植说给他的意见。蓉姊起初听着时似乎有些诧异,但继续则默默地点头,后来终于微微的叹息了一口气,接着丘立的话说了:

“对了!现在真不是一个自由世界。可惜我竟生的是一个女儿命,而又过着这样囚牢似的生活,不能像你那样能随便走动!真的,一个人孤独起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长进的。”

四周的暮霭愈渐浓厚起来,远远看去,只有他们两个模糊不清的黑影,现露在旷地中间。这时他们两人都觉得是回去的时候了:蓉姊先站起来拍着裙上的泥灰,然后两人从苍茫的暮色中走回家去。

溜进家内时,婶娘的房中已点起了昏昏的洋油灯,而且还隐隐地听着似有人在哽咽哭泣。他们两人都惊异的相顾无语,猜想是叔父已经回来责骂了婶娘。可是这显然又有些不对,他们到处都见不着叔父的影子。后来蓉姊大着胆子走进房内,果然只见婶娘一人在对着一盏孤灯流泪,手上仿佛还拿了一点什么东西。小弟弟睡在床上不曾醒。

见着蓉姊进来,婶娘才拂去两颊上的泪珠,将手上的东西递过来,一面还一抽一抽地哽咽,说:

“是从……衣包中搜出来的。他时常逗着小娃玩,说要跟小娃接一个新妈回来……你看……里面写的什么?”

是一个桃红色的信封。信笺也极妖艳。可惜蓉姊有些看不懂,仅仅认得几个字的婶娘自然不必说了。这原因是:信笺上除了稀疏的中国字而外,还有许多扭七扭八的东西。移时丘立也进来看,但仍然是懂不透彻。大家都只能估定这是日本女子的笔迹罢了。

三个人谈论着。婶娘还说叔父近来脾气的暴躁,恐怕也是为的这个原因。丘立和蓉姊有时虽勉强说这或许不是女子写的,但婶娘却知道这不过是他们在想安慰她而已。

可是他们这样谈论不久,外边的大门上,忽然又来了一阵“嘭嘭嘭”的拍击炮似的扣门声响。婶娘急忙将信笺装好,还到壁上的衣包内去,蓉姊也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不过对这样“鸟兽散”的情形,丘立再已不感着惊异:这是大家一听着叔父回来时的照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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