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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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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鼠成亲

昔有一狸奴与一鼠子善,少相押,长相爱,终且成夫妇,愿终身相安焉。一日际盛夏,狸奴忽顾谓其妻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等盍于此际,略谋积蓄,以免隆冬时饥寒欲死乎?虽然,尔固茌弱女流,出则多顾虑不胜任,余当独任之耳。”遂行。越数日,欣欣然返,得肉一孟,上肥下瘦,位置迭然。大喜,遂互商所以藏之之法。密议良久,继而狸奴谓曰:“以余所知,惟礼拜寺最安静,必无他虞。如藏之,可饱享一冬矣。”于是舁孟至其处藏之而返。

无何,狸奴偶一念及孟中物,则馋诞欲滴,屡欲染指而不得其隙。一日,给其妻曰:“今日为余妹之子洗三之期。余将赴汤饼会,盖妹尝谓余云:‘此儿特佳,浑身褐色,而斑文作黑色。’且妹必欲余往作知宾焉。”鼠曰:“果尔,则夫子自当去,惟欢乐时请弗忘妾耳。红酒,妾所喜也,归能遗我少许,于愿足矣。”狸奴应声去。伪为至妹处也者,其实无所谓妹,亦未尝有人请之作知宾。乃匆匆出门,潜往藏肉之处,据盂而吮焉。直至盂面肥肉将尽而止,然后上屋洗脸毕,徐徐散步至日将晡,始缓缓归。鼠逆之入问曰:“今日之会,得毋乐乎?”曰:“乐甚。”鼠又问曰:“是儿今日所命者何名乎?”狸奴徐答曰:“去面矣。”语意颇冷。鼠闻之讶曰:“噫,奇哉!此名乎?”狸奴应之曰:“于我族此名已旧矣,然未必遽出尔祖耗贼之名之下也。”鼠默然,不敢答,遂不复问,而狸奴固未尝一日忘孟中物也。越数日,复以他事撺掇之曰:“有姑母新产一猫,色纯黑,惟颈项间有白毫一圈,殊美丽,殷殷请余往,固辞不获。惟有再累若独守一日门户耳。”鼠应之曰:“可。”遂又潜往藏肉处,肆其大嚼,至过半而止。自言曰:“美哉!亲尝之固胜于嗅多多矣。”继而就地一觉,逸如也。追梦醒,归来已夕阳西下矣。鼠见之,又询曰:“今日之名固何取乎?”狸奴惘然不知所对。继而曰:“今日之名乃去半焉。”鼠曰:“怪哉此名乎!诚生平所未闻,抑亦姓氏谱之所未载者也。”狸奴亦不之答,但吮嘴咂舌,默然捋须而已。

又数日,顾谓鼠曰:“凡事有其二矣,则必有其三。昨日又新产一黑色儿,周身上下毫无一根杂毛,洵数年来我族中绝无仅有之品,想尔必许我行也。”鼠应之曰:“去面矣,去半焉,如此佳名,已足取笑一时。二之为甚,其可三乎?”狸奴叱曰:“咄!止藐尔鼠辈,株守一隅,终年不出户庭。披灰裘,捉蟋蟀之外,若又安知天地间尚有他事耶?”言毕,扬长径去。鼠默然不敢作一声,不知猫固又往飨肉食矣。比归,鼠又询之曰:“今日之名固又何取乎?”曰:“告罄矣。”曰:“告罄矣乎,异哉!我诚不解其何谓也。”遂摇首叹息而睡,而狸奴从此亦不复有人请之赴宴矣。无何,严冬至。一日夜将半,犹无处觅饮食,因谓其夫曰:“寺中藏肉,本备不时之需,盍往食之,聊应今宵之急乎。”狸奴应之曰:“诚然,尔往尝之可也。”言毕,摇摆而出,不知所之。鼠独取道径至其处,则见器则犹是也,而其中空如矣。遂返身遍归,见猫仍若行所无事,惟眉宇间微露惭色,于是低声忍气而谓之曰:“我今知良人之待妾固如是也。向者夫子三次出作知宾,固未尝赴席也,不过三至寺中食孟中物耳。今而后,妾亦能解所谓去面矣、去半焉,与夫所谓矣……”言至此,狸奴已老羞变怒,厉声叱之曰:“休,尔再敢多一言,余即食尔,尔其无悔也!”顾鼠子之言虽为中阻,而犹如箭之在弦,虽欲不发,不可得矣。因脱然而出曰:“告罄矣……”语犹未毕,狸奴已突如其前,以爪按之,顷刻而尽,盖不足供大嚼焉。

译者曰:普天之下,一日之中,熙熙而来,攘攘而往,圆颅方趾中之小事大、强凌弱若此类者,盖不可以胜计也。复何怪乎?此一鼠哉,吾不禁熟视之而为之危也。彼鼠辈之不知自立,强颜倚人,犹其小焉者耳。

狼羊复仇

昔有一老山羊产小羊七头,爱之若掌上珍。一日,因欲赴林间觅食,故集而嘱之曰:“子将入林中矣,尔等其固守门户,切勿受奸狼之给,令其诳入,入则尔等休矣。奸狼发声甚巨,其足大而且黑,辨别亦甚易易。记之记之,不可忘也。”诸羊齐声应之曰:“谨受教,母请行,不必忧也。”老羊去。

未久,忽闻叩扉声甚厉,且叩且呼曰:“儿辈速开门,予已获多物归矣。”细辨之,其声粗大,必狼,非母也。最长者因答曰:“尔非我母,不能开也。盖我母声柔而尔宏,其殆狼也。”狼闻之转身去。觅得白粉食之,成细声,复奔至草庐前而叩之,且低声曰:“儿辈速开门,尔母得多物归矣。”言时翘其两前足于窗限而探之,不意适为一羊所瞥见,因报之曰:“不能开也,我母非黑足者,尔又狼也。”狼遂返身至面包作,乞其司者以湿面裹其足,又入磨坊,乞司务者以干粉敷之。司务者不敢不从,亦不问其所以然,第贸然如法与之,然后挥之使去而已。盖天下圆融人之所为,无不如是也。狼于是复至其处,且叩且呼曰:“儿辈速开门,尔母得多物归矣。”至是,群羊皆信之。惟欲索观其足,则狼翘于窗限,以示之。群羊见其白如雪,因即不疑,而启关焉。不知已引狼入室矣。一见大惊,相与窜避,或匿桌下,或避床上,或藏炉后,或隐厕间,或掩身桶底,或蔽体橱内,其最少者则覆于钟箱之中,故狼虽皆得一一寻之出而吞之,独不及其少者也。无何,狼既厌其欲壑,快意而出,遂至草地,就树荫下偷闲片刻,意殊适,然不觉颓然欲睡。矇眬间已栩栩然化庄生蝶矣。

不一时,老羊由林间踯躅而返,则见洞门大开,桌椅尽翻,床枕落地,桶破盆碎,诸色反常,而子若女亦不知所之矣,不觉惊骇欲绝。搜寻良久,一无所得,继而悲愤间,忽闻有细声自箱中出,呼母甚急。助而启之出,则少子也。泫诉之,始知狼之所以食其兄弟姊妹状。泣然者久之,返身出走,小羊随之。

比至草地,见狼酣卧树荫下,鼾声如雷。老羊于其旁细察之,见狼之胸腹间似有物于中作跳动状。寻思良久,忽自悟曰:“苟其囫囵吞下,则我儿当犹不至即死也。”因命小羊往取针线剪刀之属,急破狼之巨腹。迨割穿少许,一羊之首已若脱颖而出。不一时,举相继跳跃而出,舞于老羊之前,竟无一伤者,乐可知矣。而狼固犹未醒也。于是老羊命诸小羊至溪中寻石卵,群羊领命而往。须臾而返,得巨细石卵无数,皆以实之狼腹中,至不能再容而止。然后,老羊以针线为之缝纫,狼不觉亦不动也。

越半时许,一梦始醒,迨伸足欠身而起,则觉巨腹皤皤重而不舒,向异寻常矣。且喉间燥渴殊甚,欲就溪中觅饮,而胸腹中又觉冷硬不适,行走时互相去撞,铿然有声,疑为羊骨,则又不类,且胸腹满而渴欲死,自言自语,且疑且行,不觉已至溪边。洎探首而下,欲如常日之就饮,则已不可得矣。盖腹中既满贮石子,其身甚重,加之睡梦方醒,疑团满腹,故一时立足不稳,连身倒下,毙于溪中。群羊闻声而出,见之大快,相与欢呼曰:“今而后莫予患也已。”

译者曰:狼性固贪。其死也,固宜然。苟无为虎作伥,助桀为虐,如司务其人者,则狼之计不得逞,即狼亦不至遽死也。故死狼者,司务也,非羊也。虽然当司务为狼敷粉时,岂能计及将以死狼也耶?呜呼!可不惧哉。然而若司务者,天下滔滔皆是也。

乐师

一乐师,一日出游过一深林,林密山深,万籁俱寂。乐师自顾踽踽,恨无同游者,因自语曰:“苟于此间得一佳侣,聊破岑寂,岂不甚善?”言已,遂出胡琴而鼓之。弦声清越,音闻四远,悠悠然,颇有山鸣谷应之概。方顾望间,忽一物自丛树中出,跳跃而前。乐师视之,狼也。意颇不乐与之俱,然狼已近前,且笑而言曰:“乐师鼓琴殊悦耳。我虽不敏,窃愿学焉。特不知以为孺子可教否?”乐师曰:“苟其欲之亦殊易易,第须听余言,遵余教耳。”狼曰:“今而后自当一惟先生之命是听,若弟子之敬事其师,不敢违也。”乐师喜曰:“然则尔其从余游。”狼遂随乐师以行。行数十武,忽见一橡树于前中裂一孔,在可容拳,于是乐师顾谓狼曰:“尔苟欲从余学,其即以尔前足并伸入此孔中,当有以教尔也。”狼果如其教而伸之入。乐师急拾一拳石,乘其不备而塞于其中,使其二足不得复出,挺然作人立状,若将有所拱揖。然乐师谓之曰:“余行矣,尔其在此待余归也。”遂行。行未几,觉孤单寂寞如故,因又自言曰:“会当另寻一佳侣耳。”遂又取胡琴而鼓之。琴韵悠扬,与山涧流水声若相应答,旷逸无匹,意殊自适。忽见一狐狂奔而来,乐师窃谓曰:“我亦不乐与尔群也。”而狐已昂首叹息于其前矣,曰:“美哉乐乎!我甚愿亦能鼓琴也。”乐师答之曰:“尔欲学亦不难,但须听余言,遵余教,未有不能者也。”狐曰:“果尔,则窃愿终身执弟子礼焉。”乐师曰:“然则尔其从余游。”乐师遂行,而狐从之。须臾,行至一处,路殊细窄,往来仅可容一二人,两旁杂树无数,其枝颇长而不甚高。乐师遂止步,以右手攀其枝,按之于地,遂以右足践之,使不得复起,而一面以左手攀左旁之枝,使之倒,而以左足践之。然后顾谓狐曰:“小狐,尔苟欲学鼓琴,盍以尔左足与余,余当有以教尔也。”狐乃伸左足就之,乐师遂以索紧缚之于左枝之上,继而又向之索右足。至是狐虽微觉有异,然窃念师命不可违,预约尤不可违也,遂亦与之。于是乐师系之于右枝梢头。束缚既固,划然脱手,则左右二树枝复向上复其原,狐已高悬于左右两树之间,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矣。乐师顾谓之曰:“尔其静以俟之,余当归来也。”遂行。

途次,觉孤寂如故,遂又取胡琴而鼓之,且行且言曰:“安得于此间得一佳侣乎?”未几,忽有一野兔自短树间出。乐师见之,曰:“兔亦非我所乐侣也。”然而兔已心醉于琴韵矣,因迫前而致辞曰:“乐师之琴一何悦耳?乃尔神乎技矣,我愿学之可乎?”乐师曰:“是不难也,但须听余言,遵余教耳。”野兔答曰:“如肯指授,固当师事之,夫复何言?”乐师额之,遂挈兔以行。行抵一处,林木萧疏,地甚清旷,乐师探囊出琴弦一,长逾一丈,以一端系之于树根之上,以一端挽圈作结,加之于兔项之间,然后呼兔而诏之曰:“汝欲从余游,其绕树行二十匝。”兔从之,绕树而行。初无所苦,愈行而绳愈短,未及二十匝,兔颈已受束欲断,遂不得动。乐师乃顾谓之曰:“尔且于此少待,余即归也。”遂行。

初狼之受乐师之愚也,以为是师命不可违。及久之,乐师不返,而双足痛苦,始悟为其所给。极力挣扎,脱去羁绊,则二足业已大受夷伤,不觉怒甚,思有以报复之。舍命狂迫,大有扑杀此獠而后甘心之概。至中途,正奋力前行之际,忽闻空际大呼曰:“狼兄救我,吾盖中乐师之计也。”狼仰视,见一狐悬于空际,两足分缚于两树之间,势将垂毙。狼遂以爪攀其枝,龁断其索而释之。互诉所苦,相约同往,誓复此仇。行未几,忽见一兔亦被缚于树间,知亦乐师之所为也。遂亦释之而同行焉。

时乐师携琴以行,且行且鼓。适山中有樵者,方伐木,丁丁然,遥闻琴韵悠扬,自远而近,若与伐木之声互成音节也者,大悦。辍所作,持斧寻声以迎之。乐师一见,大悦曰:“今余得良伴矣,余所求者人也,奈之何前此者惟畜之是遇?”与樵者相见既毕,复取琴而鼓之。樵者方倾耳而听,得意忘形,忽狼与狐、兔偕至,同奔乐师,张牙舞爪,狂扑而前,不问而可知为复仇来也。樵者急取斧御之,始皆反奔,向林深处窜去。于是樵者携乐师归其庐,饷以酒食,成至好焉。

译者曰:谚有之:宁取怨于君子,勿取怨于小人。况畜也耶?虽然出处而择交,固处世者所宜然。然而不可者拒之可也,奈之何从而狎慝之,荼毒之?若狼,若狐,若兔之修怨于乐师,非狼、狐、兔之罪也,乐师自取之也。设非樵者,乐师其危矣。择交而终得其人,此乐师之幸也。君子曰:“侥幸而已矣,未足以为训。”

虾蟆太子

上古之世,人有所欲求之即得,吾有证焉。尝有一国王,生公主数人,皆国色也。而少者尤妍丽无俦,光艳独绝,置于日光之下,日光亦似怜其艳而自掩其曜。古所谓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者,不足专美于前矣。王宫左侧,有茂林焉。古木森森,幽深邃密,中有曲水,回环左右。水清冽涟漪,有若醴泉。时际炎夏,溽暑方盛,少公主因翩然入林,就泉畔作暑计。觉风静鸟寂,万籁无声,一人独坐,意殊无聊。因探囊出金弹丸,频频向空际抛掷以自遣。偶一掷,失之太偏,抢接不及,堕地,如跳珠于草面旋转,坡地颇欹侧,遂入水中。公主虽目见之,而无如何也。泫然久之,至于泣下。

忽闻池中有叹息声曰:“公主何泣?为夫以公主之美,其泣也,虽石人亦将心动矣。”公主谛视之,见一虾蟆昂首水外,数语殷殷,若自其口中出。因告之曰:“我盖惜金弹丸误投水中,故不觉泪盈盈下耳。”虾蟆答之曰:“然则请毋悲,我能以原璧归也。虽然,公主其将何以报我?”公主曰:“惟若所欲耳,金珠衣饰都所不吝,若其自择之。”虾蟆曰:“金珠衣饰,无所用之,非余所欲也。所愿者,公主肯以青睐加我,结为闺中密友,坐同席,食同器,更同卧起耳。公主其许我乎?苟其许之,行当入水取金丸,以献于公主之前也。”公主默计之曰:“蕞尔幺魔,居然妄想享人世间之艳福,是真所谓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矣,一何蠢耶!我其许之,夫复何害?”因应之曰:“我但欲得金丸耳,一切惟命可也。”虾蟆于是返身入水,少顷,口衔金丸而上,跃至池边,吐于草上。公主见金丸,喜出望外,急攫之而遁,意将毁前约也。虾蟆大声追呼曰:“少待,少待!盍取我与尔借行耶?不然,我行弗能若尔之速也。”公主不之顾,狂走以去。不一时已返宫中,虾蟆望尘弗及,不得已仍返池中,亦不之追矣。

翌日,公主方与王共据金盘而食,群臣侍于左右,忽闻庭外有声甚怪,自远而近,直逼寝宫之门,而呼曰:“公主开门。”公主于是离座出,启门观之,则虾蟆在焉。大惊,急掩门,入坐原处,面色灰死。王亦骇然,不知所措,问曰:“儿于门外何所见也?岂有妖物欲为厉耶?”公主惊定,移时始答曰:“非有妖物也,不过一癞虾蟆耳。”王曰:“虾蟆何能为?而儿若是其惊耶?”于是公主告以昨日之事,曰:“儿于林中,方坐池畔,掷金丸为嬉,不意误落水中,惶急而泣,此虾蟆谓能衔之出水。他无所求,但以闺中伴侣为请。夫岂有介族中物而能与人类为伴侣者?儿固漫应之。儿既得金丸,即毁约返,固不虞其竟能为厉也,安得不惧耶?”言已,复闻叩门声,且呼曰:“公主昨既许我,今岂忘之?宁饮水而瘦,毋食言而肥也。”王闻之,顾谓女曰:“尔既许之,不可背矣。盍使之入乎?”公主不得已,亲往启扉而纳之。返身而入,憎恶之色形于眉睫。而虾蟆紧随于后,未尝须臾离也。公主既归座,虾蟆即大呼曰:“椅高,我不得登,请举之。”公主顾而之他,若弗闻也者。王强之,始愤然取而置之于侧座。虾蟆一跃已登桌,邃据金盘而食焉。食毕,顾谓公主曰:“今当抱我入妆阁,置锦衾中与子同梦矣。”公主闻之,恚且悲,不觉泪涔涔下,心惴惴然,不知如何而后可。而王殊不谓然,竟谓之曰:“厥物虽小,既能助儿,则尔必不能弃之也。”公主不得已,强伸纤指取之,匆匆登楼,置于门侧墙隅,然后揭帐解衣拥衾自卧。未几,虾蟆曰:“我亦困倦久矣,其速举我至床,与尔共休息。不然,我将告诸尔父王也。”公主闻之,怒不可遏,愤然披衣起,就床前拾虾蟆,向壁间奋力掷之,且言曰:“蠢物!今尔当闭口毋溷乃公也。”盖公主自念用力甚猛,以为必置之死地矣。不知虾蟆借此一掷之力,遽化作人形,望之俨然一美少年,装束华贵,若王太子,美目频盼,笑容可掬。向之令人恨者,至是又令人不能不羡矣。二人遂相爱悦。翌日告诸王,遂成婚焉。

先是,少年本亦一国王之子,幼是因受恶巫之愚弄,以致化为虾蟆,投诸深渊,谓他日有美貌公主可以救之,他人无能为力也。至是前言虽验,然已受苦不浅矣。二人既婚,太子遂欲载公主归国,国王许之。行之日,车马塞途。忽来一人,侍候于侧,状貌甚恭,谛视之,盖太子之义仆夏礼也。夏礼自幼服侍太子,太子既化虾蟆,夏礼悲愤几绝,屡以身殉不果,继而制铁箍三道围胸前,以志终身不忘之意。比闻太子已复原形,在邻国就婚,因遂兼程而来。比至,则太子方与公主命驾归,遂得相见,太子以后车载之。夏礼大喜,心花怒发,不觉胸前铁箍划然而断,铿然有声。太子闻之大惊,疑为车轮脱辐,停轮询之,夏礼方以实告。于是太子与公主相与叹息者,再嘉其忠义,终身厚遇之。

林中三人

一人丧偶后,膝下只一女,形影相吊,颇苦岑寂。因邻村有某氏妇,文君新寡,遂娶之为继室。而妇亦有一女,二女相处,遂若姊妹行焉。先是妇尝谓女曰:“若父苟娶予,予日必以牛乳果酒供若,而以清水供我女也。”女以告父,父不能决,曰:“此事可喜,亦可忧也。”继而于足脱一靴授女曰:“儿且以此靴挂诸墙,而注之水。其漏耶,则余不娶矣;其不漏耶,则余娶之耳。”女遂如教,以靴挂于墙而注水其中,水浸皮胀,孔缝都没,水竟不漏。女以报父,父闻之,起身而前察之,果然。于是,以礼迎妇归。

归之日,妇果以乳供女食,以酒供女饮,而已女则清水而已。次日,则二女皆清水而已。再次日,则供己女以乳酒,而以清水给前妻女矣。且后之日,皆以此为例焉。且视之若眼中钉,颇有拔之而后快之意。盖前妻女美而能得他人欢,己女丑而易受他人憎也。顾前女虽天生妩媚,易动人怜,且禀性柔和,从不骄人。无如母也不谅,恨之切骨,磨之折之,无日得安,一若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也者。女故居恒郁郁自嗟,实命不犹,然而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从未尝稍露于辞色之间也。

一日,时际隆冬,坚冰遍地,风雪满天,妇竟剪纸作衣。衣成,命前女脱常服而衣纸衣焉。并授之以巨筐,使入林深处觅黑山果,且嘱之曰:“予思此物久矣,其速去,毋违也。”女闻之,婉转其辞而诉曰:“此物生于春,败于秋,至冬令则已无遗类矣。且也地面凝冰,枝头压雪,人之拥重裘而出门者,犹有冷风刮面,吹气成冰之患。若儿则薄纸一身,其不为猛雪狂风吹成片片,作蝴蝶飞者几希矣。若然,则儿之肌肤不将从此寸裂耶?”言未毕,妇厉声叱之曰:“速去,毋多言。不得满篮黑果,不必归来相见也。”随手授以干硬面包一小片,曰:“此足够若一日之粮矣。”于是推之出门,闭关而入,窃喜曰:“此番不死于寒,亦当死之于饥,从此当不复再至我目前矣。”

女不得已,忍寒前行,满目苍凉,第见白雪漫地,求一寸青草而不可得。女既求山果不获,不敢空归,仍彳亍前行。行之既久,忽于林中隐约见草屋一所,就而窥之,内中隐约若有三人,状类侏儒,而貌甚奇古。因拟叩门而入,借问时候,且可藉此少避风雪,而心中又惴惴焉不敢遽叩。踌躇半晌,始微叩之,即闻门内有呼入声。遂推门步入,坐炉旁烤火,并就所携篮中取面饼而充饥焉。顾女已犹未及入口,而三人中忽有一人遽向之索取焉。时女虽饥寒交迫,而毫无难色,竟分其半以与之。其人因问曰:“严寒若此,而尔乃衣衫单薄,孤身入林,其将何为耶?”女作而答曰:“我盖奉继母之命,至此求黑山果者,非满此筐不敢归也。”三人闻之,皆不语矣。女食毕,授以扫具曰:“尔且至后门外扫积雪也。”女即起身持帚而往。迨女既去,三人遂互相议论焉。其一曰:“此女美而且贤,予以后福何如?在我第欲其愈长愈美而已。”其二则曰:“我欲饷以奇宝,使黄金自其口中出。”其三曰:“我则欲其与王子成眷属也。”时女方奉命于后门外扫雪开径,勤奋备至。乃未几,女举帚间忽见累累然熟果满地,皆作深红色,鲜艳夺目。女大喜过望,急以盛之于筐,至满而止。遂携之出,向三人道达谢悃,然后行握手礼,告辞而退,忽忽遄归,盖亟欲献后母也。讵抵家,天已昏黑。因入门,即问晚安。女方启口间,一饼金已灿灿然自女之口中出,坠落于地,铿然有声。妇见之,贻愕良久,莫明其所以然。女乃缅述林中所遇,状以告之。而每一发声,口中必有片金坠落于地,铿锵可听。故不一时,室中光彩灿烂,黄金遍地矣。

而妇之女见之嫉之甚,因谓之曰:“今而后我姊黄金满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从此大可骄人矣。”遂私请于妇,诘朝亦欲入林采果焉。妇不之许,曰:“风物凄紧,儿何苦向冰天雪地中寻生活耶?”女不听。妇不得已,乃许之。翌日,竟拥狐裘裹饼饵而出,径至林中。果见草屋一所,中有三人,乃不问是曾相识与否,昂然直入,坐炉旁,出饼饵,任意大嚼。迨三人中一人欲向之索少许,则曰:“我已食且不足,又安有余者饷若耶?”食如故,食毕乃止。于是又一人谓之曰:“墙隅有扫具在,若可取之至后门外扫积雪也。”女答之曰:“若可自为之,我非若之牌也。”其人大怒,抽身将起,女始惧,即取帚往后行。三人见其去,遂亦互相议论焉。其一曰:“斯人悍而妒,不可以善遇之,我将使其愈长而愈丑也。”其二曰:“我将以蟾蜍贻之,使彼每一启口,即脱然而出也。”其三曰:“斯人亦不得其死。”言毕,相与鼓掌,倏忽不见。而女不知也,方持帚扫雪,意在得果,乃俄延久之,毫无所获。大失所望,遂愤然不复耐,即弃帚循原道而归。比返见母,亟欲诉厥所遇状,则甫一启口,即有一蟾蜍突然自口中出。再启再出,愈聚愈众。室中蠢蠢更无隙地,人皆憎恶之。从此女遂不理于人。

而前女年岁愈增而风姿愈美,月貌花容,殆罕伦比。虽粗服乱头,终不能掩其媚也。而继母之所以虐待之者,亦较前愈甚焉。一日清晨,天大寒,妇方扬汤煮棉纱,俄而唤前女至,以纱置其肩,并授以斧,使就门前溪水中而浣之。时天气凝冻,溪水成冰,故需斧以凿之也。女固未有不从者,领命而往,凿冰取洞而就浣焉。手僵欲裂,寒气砭骨,其苦状可想矣。俄闻车声辚辚自远而近,从者显赫。一美少年,冠服如王者,端默拱坐于上,皎若玉树临风。驱车过溪,瞥见女浣纱,光艳夺目,恍若天人,虽西子当年不过是也。王大奇之,因停辇而询之曰:“天寒袖薄,女孩儿家一何自苦乃尔?”女起身敛容而答曰:“贫家女不得不尔耳。”王闻之怜惜殊甚,以为如此丽质乃执斯役,亦太负造物之生成矣。因问女曰:“愿与孤同车否?”女答曰:“愿甚。”盖女备受凌虐,苦不胜言,欲脱母若妹之羁绊也久矣,第求之不得其会耳。至是大喜,遂登油璧草,与王载驰载驱,并驾回宫。乃择日以王者制,举大婚礼焉。盖亦林中三人之所预言者也。女至是贵为王后,置身青云矣。越年余,后举一子,王甚钟爱之,故于后益宠礼有加焉。

初女之去也,其家人举不知其所之。其父闻而恚甚,虽怨其妻之虐,而亦无如之何也。而妇若女闻之辄大快,以为从此拔去眼中钉矣。继而闻女得奇遇,骤大贵,殊艳羡之。屡欲挈女往省,父固逆知其无好意,故屡止之。一日,遽挈女不别而行,既至宫中,后引母以见王。王命厚待之,令居别室少住再去。妇若女遂亦安之。一日,王以事早出,左右皆从焉。后时犹未起,寝宫内阒焉无一人。妇与女忽潜入,一按首,一按足,二人遽捉后起,舁之出,推窗而掷之。窗之外故一池,后因被溺焉。于是妇与己女谋,以锦衾覆女,使卧而代之。及夜,王始还宫,欲有所言,则妇启之曰:“后方入黑甜,毋惊其好梦也。”王乃止。诘朝见女状貌恶劣,向非昔比,大惊问之,则每有所对,口中必有一蟾蜍出,非若向者灿灿然之黄物矣。方骇愕间,妇已推门入,伪作不知状。俄而以言慰藉之曰:“王请弗惊,翌日当可复原也。”王遂舍之而出,郁郁不乐。

是夜,王之从人忽闻窗外水中潺潺有声,推窗望之,月光下瞥见一物,如鸭状,跋往报来游泳池中,隐约间似闻作人声,问曰:“王其寝乎?抑犹醒也?”从人不敢答。俄又问曰:“尔既见我何不答?”从人大骇,不知所措,嗫嚅对之曰:“寝久矣。”曰:“太子何在?”曰:“在摇篮中。”言毕,忽见厥物猛然一跃,登岸倏化人形,行走如飞,径至太子卧处,怀而乳之。俄而复置篮中,摇而荡之。太子既睡,遂出,一跃入池,复化为鸭。次夜复然,如是者三次。从人皆见之而不敢泄。至第三次,鸭忽谓从人曰:“速请王以佩剑来舞于我顶上者三。”从人将命去,王果佩剑疾驰至,就其顶挥剑而舞,盘旋再三。舞毕,忽见后已立于其前,声容笑貌犹如前日也。笑语相慰,携手同入,于是王匿后于太子卧室中。盖越日,适为太子领圣洗之期也。礼既成,王乃命拘妇前而诏之曰:“譬有人焉,出他人于被中而投诸水,当获何罪?”妇答曰:“若然,则剑树刀山不足蔽其辜也。”王曰:“然则尔之罪,尔自定之矣。”立命左右制木桶二,形若铜鼓,然四面皆置锐钉,欲将妇若女递去衣裳,赤身置桶中而盖之,然后使人异至高山之巅,使辘轳而下,滚入水中以死之。后闻之意良不忍,跪而哀求,继之以泣。王遂为之动容,命赦之。即日逐出国门。

译者曰: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环地球中子女之遭继母之荼毒者不知凡几。盖狠心辣手至某氏妇,而可谓极矣。使无如林中三人者于冥冥中播弄之,则充其恶不知将伊于胡底也。我于以见东西古今人之情性如出一辙,初无二致也。然而奇矣。

狼负鹤德

一狼一日吞物,误以骨梗咽喉间,无计使出,窘不可言,因悬重赏以待善医者。无何,一鹤忽自空际回旋而下,效毛遂之自荐。狼大喜,张口就之。鹤以长喙啄骨,骨出而疾愈矣。迨鹤向索所悬赏,则狼应之曰:“汝几见有物一入狼口,而复能出之者耶?今此骨已入我口而复出之者,惟厚汝故耳,复何谢为!”鹤遂飞去。

十二兄弟

昔有一王者,得丈夫子十二人,皆聪俊少年也。然诸兄弟虽友于甚笃,而郁郁不甚快乐。盖王尝言于后曰:“今虽有丈夫子十二人,他日苟得举一女子,则诸子皆当死,惟女独继王位,临御一国,富贵尊荣,他人不得而有也。”故衣衾棺椁十二具,皆已置备密室,扃而锁之。设一旦而生女,则诸子皆不得其死。虽然王有此备,惟后知之,他人初不之知也。后固最爱少子,以年少故,终日与母后俱,名曰彭才明。彭才明一日见母后戚戚然忧形于色,坚询其故,后不得已,私告之,并开密室而示之棺。于是相对而泣,惨然几不能成声。继而子反慰之曰:“母后其毋悲。儿等既知之,当有以避之也。”后闻之,猛然悟曰:“予既孕,行将娩矣。尔等不如往深山中林木深处以藏之。使予所生者子,则当悬白旗于宫楼之上,则尔等仍可怛然返也;使旗而红也,则得女矣,尔等宜各远走,以求自全。”计划既定,乃呼诸儿而一一告之。且曰:“予将早夜祷之于天,使尔等无饥寒炎渴之忧也。”遂相与号啕而别,潜避山中。

既至,十二人每日以次,轮流猱升树巅而瞭望焉。越十一日,轮及彭才明,方于高处徘徊瞻眺间,忽睹红帜高飘,临风招展,不觉惊惶无措,身几颠坠,乃急奔诸兄而告之曰:“母后已产女,我等死期至矣。”于是相顾愀然,不禁大恸。继而诸人愈思愈悲,愈悲愈愤,慨然怒曰:“夫以一女子之故,致我等皆不得自保其生命,纵偷生苟活,亦既有家难奔矣。是可忍,孰不可忍耶?”因相率而誓曰:“使我等长此终古,永为野人,终身不与人世间相通,则亦已耳;苟我等而犹得与女子相见也,则所见之第一人,莫论其为谁何,我等当戮力共杀之,以聊舒今日之恨也。”誓毕,然后互商避之之方,则舍远奔无他法,遂相率连袂以行。

亡何,行至一处,林木萧疏,寂然无人踪迹之。得草屋一所,审视其中,桌椅杂物位置井然,骇然莫测其故。继而相与自慰曰:“此殆苍苍者天悯吾等之遇而特赐之也。”遂谋于此而家焉。居数日,了无他异,亦从无主者过问焉,遂亦安之。恍入世外桃源,不思他往矣。惟兄弟数人群居终日,无所事事,所带粮亦渐告罄,于是削竹为箭,共谋射猎,分头四出,至食方归。遂习为常事焉。彭才明以年稚故,不甚外出,惟门内事悉以主之。顾诸人所获者,如獐、猫、鹿、兔、山鸡、野雀之类,不一而足。他若花果、树实、稻粱、菽麦之得于深山穷谷中者,皆堪供食。故兄弟怡怡,殊无所苦,不啻无怀、葛天之民也。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盖已自忘几易春秋矣。是时,后所生之女已十岁,风姿绰约,性情温婉,额上常戴金星一颗,光芒四射,衣饰亦复华丽,不同凡艳也。一日清晨,偶于后之衣橱中得童子衣十二袭,自小而大,次序迭然,异而询之于后。后叹息移时,泫然答曰:“汝有兄十二人,此其物也。”女大惊曰:“儿有兄十二人之多耶?今何在也?何以儿生平未尝得见,抑且未之前闻耶?”后曰:“彼等遨游天下,四海为家,出亡以来十载于兹矣,从未得片纸只字,又安从而得其踪迹哉!虽然,上苍必知之。”言已,携之至密室,而示之以棺,并告以乃兄出亡之故。言次,泪下如雨,哀不自胜。女转慰之曰:“母后请释悲,见当出外寻之以归也。”遂转身入后之寝宫,启衣橱,取衣十二袭,裹之携以俱行。后阻之不听,拂袖径去。

出城以后,路径皆非素识,亦不辨东西南朔,独行踽踽,且行且歇。既而得一茂林,窥其深处,清旷幽寂,人迹殊鲜。信步以入,第闻猿声、鹤唳、鸟语、鹿鸣而已,勇往之心顿为少减。然一日之间,迤逦而行,已尽数十里。渐见暮色暝漠,夕阳在山,饥渴困乏,一时交至。而四顾茫然,不见人迹,颇萌悔意,继之以惧。然已进退维谷,无可如何矣。方徬徨间,遥见灯光如星,自一草屋中出,遂奋力前行,循其光以去。既至,叩其柴扉,一少年闻声启门而出,见女华服盛妆,艳绝人寰,额上金星益觉灿然耀目。眙愕良久,莫测其所从来,因问之曰:“汝固何人?黄夜至此,意将何为?”女答之曰:“我王女也。因胞兄十二人尝以我一人之故,咸相率出亡,一去不返,故不自揣量,单身而来,窃愿求之以归。天之涯地之角,艰险所不辞也。惟弱女子生长宫廷,未惯霜露,出门茫茫,不意至此。顷见灯光,循路而来,得假一夕,聊免虎狼之患,于愿足矣。其他非所敢请也。”又问“背负何物?”曰:“此我十二兄之故衣,将以作证据者也。”语至此,少年泫然泣曰:“我即汝之第十二兄彭才明也。”女闻之,一时悲喜交集,相抱而号。哭罢,复相与接吻,以示亲爱。既而彭才明出茶酒果饵以饷其妹,而女亦困乏饥饿已极,即坐而享之。彭才明忽忆及前誓,因私度曰:“苟吾诸兄欲践前约,则今日当置吾妹于死地,若欲勉强背盟,则我等之自由权将以一女子之故而化为乌有矣。”遂具以告之于女。女闻之绝无难色,慨然曰:“会当以一死保全兄等固有之权耳,必不贻兄等以食言之累也。”彭才明心本不忍,闻女此言,益觉凄然不乐。寻思良久,乃嘱女暂匿隔室,且弗与诸兄相见。

俄尔诸兄猎罢归来,会食既毕,相与闲坐,其话互谈猎事。彭才明言曰:“诸兄所言要不过寻常事耳,何如弟守屋者之有奇遇也。”众甚异之,因亟请速毕其说。彭才明故笑而不言。诸人益不耐,请之益亟。于是彭才明乘间请曰:“诸兄欲竟此奇事,当先徇我请也。”众问何事。曰:“此后我等如见女子当贷其死。”众皆曰:“可姑请其说。”彭才明笑曰:“我妹子在此矣。”言毕,起身推门,门甫启,公主浓妆艳服,额上金星闪灿照人,嫣然一笑,已立于前矣。众见之大惊骇,然无所措手足。女转冁然含笑而前,一一与之执手接吻,行相见礼。然后逊坐,自述来意,并道相思之苦,跋涉之劳。众闻之,心始释然。念其美意,不觉感极而泣。俄而剪烛共话,娓娓清谈。于夜将半,方各归寝。昧爽,诸兄各携器械出猎如故,女乃助彭才明理家务焉。井臼炊爨,莫不躬自为之,而不觉其苦,一扫公主骄贵之习,盖不啻贫家女也。以是内外整洁,井然秩然。诸兄故益爱重之,而敬礼有加焉。

屋之后故有园,居无何,一日女偶入园闲步,觉奇卉耀目,香气射人,众艳缤纷,群芳馥郁。中有山茶一本,白花初放,半尚含苞,姿态妩媚,清沁心脾。数之得一十二朵,适符兄弟之数,遂动分赠诸兄之念,因一一摘之以归。讵意女方拈花入室,而兄弟十二人忽纷纷化为飞鸦,刮然长鸣,振翼起舞,回翔一周,即连翩飞向林木深处而去。向之房屋、器皿,转瞬亦化为子虚乌有矣。时女独立荒郊中,迷离惝恍,仿佛若梦。正惊疑间,转身见一老妪叱曰:“若做得好事,谁叫若摘此茶花来!此十二茶花即若十二兄之命根也,而今已矣,将终为鸦矣。”女闻之愀然而悲,一恸几绝。继而曰:“姥既知其原因,当亦知所挽救。”妪曰:“法诚有之,第行之颇非易易耳。虽然,苟能勉为其难,则十二禽复可为人如初也。”女遂亟请其说,曰:“苟能救之,虽赴汤蹈火,所不辞也。”妪曰:“然则若不许言,不许笑,装聋作哑,守口如瓶,七年期满,手足聚首矣。限未满,切勿误犯,犯之则前功尽弃,而十二人亦终不可救矣,慎之慎之。”嘱毕,忽失妪之所在。女为骇然,乃仅志其语焉。时女踽踽独行,怅怅何之。极目四望,云树苍茫,莽莽旷野,遍地荆棘而已。徐步而前,见一大树,果实累累,似皆成熟。遂攀枝而登,采以果腹。从此终日终夜身在树间,不言亦不笑也。

越三日,有王者至,率军士猎兽甚众。中有王之爱犬一,厥性綦灵,蓦然见女,直扑树前,狺狺然吠声大作。王见之,遂亦策马而前。见女在树,惊为天人,额间金星闪烁,明知必非常人。谛视之,可人如玉,妩媚天然,盖绝色丽姝也。王心摇摇为之大动,试与之语,不言亦不笑也。王因祝曰:“寡人嗣位以来,因无当意者,犹未议婚。今睹芳容,恍与仙遇,殆天赐我良缘。倘不以寡人为唐突否?”女闻之不答,颔之而已。王大喜,亲手扶之而下,即以御骑载之,并辔而归。乃命扫除别宫以居之,择日行大婚礼焉。女不言不笑如故,而王甚钟爱之不少衰,且悯之焉。

越数载,国母自邻邦倦游归,母故有恶名,及闻王婚女事,哂曰:“王以千乘之尊,何女不可以后,而乃拾道旁乞丐之遣孽耶!夫人哑而不能言犹可说也,顾其终身不笑何为耶?必有所为而为之矣,决非正之福也。”王初以爱女之故,若无闻也者。继而母也不谅,日以此絮聒之。王心渐为之移。一日,遽命付之极刑焉。极刑者,举火焚之也,使女当时开口自辩之犹可免也,乃女救兄之心綦切,宁死不敢犯戒,从容就义,殊无难色。而王之心益痛矣,乃挥泪送之。时庭前鼎中之火已炽,烈烈轰轰,不可向迩。众武士方欲执女而投之,一时空中风雨大作,雷电交乘,隆隆然霹雳之声震撼山岳。众惊愕间,忽有乌鸦十二头翔集女旁,蓦然落地,顿复人形,盖即女之十二兄也。女至是大喜逾望,乃婿然仰天而笑曰:“大功成矣。”于是兄妹十三人乃共诣王前,细诉前事,王始转惊为喜,欣幸无已,乃起身一一慰安之。继而叹曰:“使非天佑,几使寡人误杀巾帼英雄矣。然陷寡人于不义者,国母之谗言也。”遽欲命武士以罪女者罪国母焉,女乃谏止之。

译者曰:世风陵夷,悌道乖常。兄不兄,弟不弟者,盖天下滔滔皆是也。友于之笃若此篇所传之十二兄弟者,已若凤之毛,麟之角,不能常见于世矣。况以十三妹之坚贞沉毅,舍身救兄,虽鼎镬、刀剑亦不足以易其心,夺其志者乎!

按:此篇所传之女,始终未著其名,余以其行十三也,即以十三妹称之。

狐受鹅愚

狐一日至牧场中,见白鹅成群往来嬉戏,因大喜曰:“时哉,时哉!我得一一攫而食之矣。”于是缓缓而来,耽耽而视。鹅见之惊骇欲绝,奔走跳踯,哀鸣,盖欲求免于狐也。狐不之听,磨砺以须,跃跃欲试。群中一老鹅忽昂首而前,侃侃然直陈于狐曰:“我辈今日牺牲于君,固无所逃矣。今无他,希冀第求暂缓一刻之死,以毕祷天之诚,于愿足矣。倘毕此愿,当以次并立君前,任君择肥而啮也。”狐允之。群鹅乃列成一宇阵,昂首长鸣,竭力而嘶,皇皇然声震遐迩。鹅主人闻之,知必有变,急偕多人持械至,狐惧乃遁去。

某翁

某翁家小康,年既耄,体态龙钟,目晕耳惫,不便视听。足复不良于行,故起居不克自如。每饮食,举手辄颤,茶若汤恒泼泻满案,淋漓尽致。翁之子若媳以是深厌恶之,乃移之于墙隅矮桌间,而不与同饮食。馔品亦日以菲薄,继且食器亦易磁为瓦。翁听之不与较,惟终日闭目凝神,静坐墙隅而已。一日,翁偶失手,举瓦盆而碎之。媳乃以贱值购木碗为代。翁亦听之。居无何,翁之孙年四龄矣,一日坐庭前草中,试以索束木片为戏。翁子见而问曰:“儿束此将安用耶?”儿答曰:“无他,儿于此制木碗,以备他日吾亲年老时用耳。”夫与妇闻之,举舌挢而不能下,面面相觑者久之,继而泪且簌簌然下矣。相将入室,奉翁上座,从此敬事以礼,丰其甘旨,殷殷然惟恐不得翁之欢心。终其世,未尝敢一日慢焉。

译者曰:天下惟赤子之性最率真。所谓人之初,性本善也。翁之孙以一言使其亲发现良心,力改前愆者,惟出于至性故耳,甚矣,至诚感格之深也。又曰:世俗劝孝者,有檐前滴水之喻言,前后相及,不移分寸也。观于孺子之言,益信矣。呜呼!岂独父子之间为然哉。天下事,莫不皆然。何物乳臭小儿能以片言警尽世人,吾欲铸金事之。

猫与狐狸

狸奴一日于林木萧疏处,值一狐缓缓然至。因默念曰:“此世界中相传最灵、最智之兽也。会当与之相见,不可以交臂失之。”于是欣然鹄立道左,俟孤行稍近,然后笑语迎之。敬谨致辞曰:“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得见颜色,幸孰甚焉。敢问驾将安适?其亦许后生小子,追随左右,藉聆雅教耶?”顾狸奴虽措辞谦抑,执礼甚恭,而狐视之,殊藐然也。略一谛审,微哂而言曰:“展灶儿向余絮絮何为?若窃食捕鼠之余,曾亦习他术否?”狸奴足恭对曰:“小子惟一技之长耳。”问何技。曰:“设有猎犬者至,小子能跃于高处以避之,他无所知也。”狐闻之,大笑曰:“技止此乎?余有智囊在,神机妙策,层出不穷。尔苟从余游,习余术,非惟猎人猎犬之不足畏,抑亦可从而转侮之焉。”言未毕,猎者率犬四五头突如其来。狸奴瞥见之,蓦然一跃,已登树巅,藏身于深枝茂叶之间。回首顾狐,则已被犬擒获,百摆不得脱矣。

译者曰:此狐以智囊自命,诚多术矣。然犹不如狸奴一技之长之足以自卫身命也。术苟不精,虽多奚为?况加之以骄蹇乎!语云:骄兵必败,谅哉斯言。

缶鼎问答

瓦缶铜鼎,位置一室之中,一东一西,遥遥相对,可望而不可接也。一日,鼎谓缶曰:“余与君相处已久,绝无间言,亦可谓莫逆交矣。君盍来前与余井处,以示亲爱乎?”缶应之曰:“不可。夫余与君之交可以久而无间言者,惟幸相隔稍远故耳。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盖余与足下贵贱悬殊,性质不同,设使相处过近,则偶一相触,余即不能瓦全矣。与其狎而有绝交之患,毋宁淡而有全交之雅之为愈乎。”鼎乃默然而止。

译者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天下尽多趋炎附势之辈。矧遇折节下交者,安有不攀藤附葛,极意奉迎,以为进身之阶者哉!顾乃落落数语,独鸣其真,自非安贫乐道之君子,不能道片义只字也。噫!彼天下之贫贱汉而好攀富贵交者,盍亦有昧乎斯言?

熊皮

某生不知何许人,年逾弱冠,家贫好学。卒业后,会国中有军旅事,广募士卒,生应募从戎,既为练卒,勇敢善战,以是屡获优赏。藉戎衣军粮,以资温饱。越数载,和议成,战事罢,生寻亦遭遣撤。既出军藉,惘惘而返,时则父母已亡,无家可归。不得已,往依其兄若弟,则皆托故不纳,益郁郁不乐,怅怅无所之,殊有英雄末路之概。方踟蹰踯躅间,踽踽然行抵一处,为生平所未经。土阜巍然,四围杂树环绕,横斜欹侧,殊极萧疏之致。生登临四望,触目怆怀,自顾孑然一身,凄感万状。一枪之外,别无长物,前途莽莽,来日悠悠,乃倚枪独坐,仰天而嗟曰:“呜呼!资斧乏绝,战事无期,吾其终为饿殍乎。”

方感叹间,忽觉身后飒飒有声,回首视之,见一怪物,状如人,跳跃而来,形貌魁伟,面目奇古,身衣绿袍,而赤其双趾。爪长而锐,颇类箭镞。生心知其为非人,然察其来意,似不恶,即亦不惧。行既近,两目炯炯,视生而笑曰:“若所求之而不可得者,得毋财乎?余能资尔用也。尔苟用得其当,且可十倍取偿焉。虽然,余不可不一试尔之胆气何若,庶余不致掷黄金于虚牝也。”生闻之,颇怪其狂诞,乃漫应之曰:“欲试则试之可耳。”怪遂嘱生反视其后,洎掉首回顾,则见一巨熊,呜呜然且吼且奔,直扑而来。生怒叱之曰:“敢来,我即诛尔!”遂举枪拟之。枪发,熊应声倒。怪见之喜曰:“壮士果不怯也。虽然,尚有数事当预约焉。”生曰:“苟其与我无害,敢不惟命?”怪曰:“今与尔约七年为期,发毋栉焉,身毋沐焉,虽指甲趾爪毋去焉,赠尔绨袍不及期毋易焉,囊中金钱任取不禁,亦不竭焉。尔苟好自为之,则期满以后,即可享自由之福,极富贵之乐矣。不然,则中道而死者,利耶害耶,尔自计之,非余所敢知矣。”生辗转思维至再至三,心志既定,然后起而应曰:“果能福我,敢不唯命。”怪闻之大喜,亟解所衣绿衣衣之,且褫取所毙熊之皮而授之曰:“昼则衣之,夜则被之,盍携之去。今而后若当变易姓字,即以熊皮为字,以志不忘可也。”生一一拜受。一俯仰间,怪忽不见,试探手入囊,则金钱累累,不知其何自而来也。诧叹久之,乃荷熊皮以去,从此遂自称曰熊皮。

随意所之,遍历四方,囊中资斧任情挥霍,无匮乏虞。一年之中,虽须发不栉,身体不沐,初尚无异于常人也,久之,额发鬖鬖垂肩覆面,虬髯若戟,蜷曲成毡。渐且面目黧黑,形容枯槁,魑魅魍魉,不足喻其丑矣。故生人见之,往往望而却步,甚或掩面狂奔。然每至一处,必出金钱以济贫乏,故面目虽恶,人犹不甚厌恶之,且有从而德之者。夕必出厚资以求宿处,故容颜虽毁而强壮如昔,盖形于外者,虽觉狰狞可怖,而奉于内者,颇尚不薄也。是则皆金钱之功矣。

荏苒四年。一夕至一寓所,叩关求宿,逆旅主人辞而不纳,虽马厩亦莫之敢容,恐群马见其状将惊而逸也。熊皮探囊出饼金数十枚以炫之,主人利其资,始允为之设法,旋处之于空室之内,犹严戒不可越雷池一步。恐他客将见而骇怪,则损旅店声名也。熊皮既入室,掌灯独坐,万籁俱寂,其所以伈伈伣伣往来于寸心而不能顷刻去诸怀者,惟希冀七年之易过而已。维时精神疲倦,颓然就卧。方闭目凝神间,忽闻隔房哭声甚哀,不觉恻然动念,顿忘主人之嘱,拔关遽出。探诸隔房,则见邻叟支颐独坐,啜泣不休。熊皮既触动不忍人之心,遂觉不可须臾复耐。自忘形秽,直前相呼。叟于灯下乍见之,疑为鬼魅,惊怖欲绝,将欲奔避。继闻其和声静气,不类怪物,始敢略与周旋,然心中犹栗栗也。熊皮自知状丑,益作怡色,殷殷致询。叟始敢述其颠沛状,曰:“仆家本小康,以不善治家,人生、产事、家业为之荡然,今且债台百级,祸悬眉睫矣。盖租税之赀,亏欠颇巨,屡索而无以偿。居停行将控诸官也。”熊皮闻之,笑曰:“此易易耳。”解囊出金元数百枚,锵然置案上曰:“此足以解君之围否?”叟喜极,转疑为梦,感极几欲崩角。然以其富有多金而作此囚首垢面之状,终致疑虑,而又能慷慨施与,益不可解。迨熊皮自陈其颠末,叟始恍然知若此者,皆造化之所为也。乃亟请临存其家,于是升堂入室,相得甚欢。

叟因欲以女妻之以为报。叟故有女三人,皆在妙龄而有殊色者,至是遂命以次出见。长女搴帘先出,甫露妖容,蓦睹怪状乃退避,惟恐不速。次女则伫立门前,侧目而视,讥其非人,以为笑乐。幼女独坦然而出,与客相见,复陈于父曰:“无论郎之美恶,大人其既许之矣,儿敢不唯命,贻太人以失信之讥?矧彼拯吾家于患难之中,吾等感戴之不遑者乎。二姊不愿自呈其身,已见乎辞色,则舍儿之外,更无他人,儿虽陋,请事郎以终身,聊以报德。何如?”叟闻之大喜,而熊皮亦深感其贤,不觉肃然起敬。即脱所备金指环分而为二,分凿二人姓氏于上,然后亲授其一于女,而谓之曰:“请迟我三年,此物当团圆也。使三年而我不至,卿虽嫁,吾无憾矣。”言毕,遂相与珍重,挥涕别。女自此遂改服黑衣,不复艳妆,深自韬晦。每一念及良人之处境,无人敢近,未尝不于无人之处泫然流涕也。二姊且日与谐谑,百般揶揄。或言熊爪长利,毋为所伤,或言熊口巨阔,毋为所噬。女闻之,默然而已,从不与较。二姊或拟其痴,女不顾也。顾熊皮往来游行,不避艰险,慷慨施与,一如曩日。遇有贫乏者,益厚济之,故四方之以长寿祷祝者甚众。长寿熊皮之声,盖触耳皆有所闻也。

亡何,七年之期已届,次日,熊皮即遄回原处,坐树荫下,冀有所遇。不一时,果闻风声萧萧,林木摇撼,前所见之怪物倏又至前。乍见熊皮,似有怒色,兀立不言,亦不少动。俄以生旧时戎衣掷还之曰:“此若物可将去,绿衣熊皮当见还也。”生脱而还之,怪遂欲行。生曰:“少待,请先洗去我之积垢而后行。”怪乃决溪水浣濯其身,断其发,剪其爪,尽还其本来面目。韬光既久,一日涤除,艳彩四射,且视前益加美焉。迨怪既去,觉身体顿轻,如释重负。遂至市中购绒绣之衣,雇四马之车,气宇益轩昂。高车怒马,驰骤市廛,见者皆以为此美男子富家郎也。顾其冠履,犹作戎装,故抚媚中时露英爽气,俨然一少年将军也。驰抵老叟家,登门拜谒,则无有识之者矣。时叟设肆阛阓间,权子毋获利无算,尽复旧产。至是见生之至也,以为贵客来,交易必巨,遂厚待之。生亦姑不自陈,彼其有所供奉,辄享之。日既夕,设筵相款,并出三女使侍客。生据中座,长次二女实左右之。履舄交错,玉手奉觞,尽爵无算。盖二女以生貌之都为平日目所未睹,皆有嫁之之意,故藉是以献其媚,以自媒也。叟固亦有意者,应对之顷,辄以婚事为问。生但微笑,亦不置可否。时以目送二女,作犹豫状。二女心旌益摇摇,急思自炫,以遂其私。乃相率起身入房,易锦绣之衣,金珠之饰,将借宝光之四照,以佐其娇妍也。叟亦以事离座他去。生以目视幼女,则默坐前席,不言亦不笑,静穆庄重,目不斜瞬。而一种娟好之态,能令人怜,不以端凝损其媚也。生至是睹之益真,爱敬并起,因探囊出指环之半置酒杯中致敬以授于女曰:“卿尚念此否?”女见之大惊,急于项间所佩红带上解所系指环之半,合而视之,宛然完璧也。屡以目视指环,亦屡以目视生。生曰:“卿疑仆耶?仆熊皮也。卿得毋以前者之指爪犀利,毛发茸茸,不类今日耶?仆非生而陋者,今日之面目,实仆之旧时真面目。前此犀利茸茸者,韬晦之形骸也。今还我本来,得自由矣。”女闻之,悲喜交集,不知涕泗所自来。生亦起握女手,相恃大恸。时长次二女更衣既竟,盛妆艳服而出,宝气珠光,射人眼目,方谓个儿郎当可为我口中肉矣。比至席间,睹此情状,异而询之,则所谓美少年者即熊爪利能伤人,熊口阔能噬人之妹夫熊皮也。一时自媒之热念顷刻都消,悔极而妒,妒极而羞恶之心生焉。一寸心中如辘轳之飞转,更番消长,迄无已时。反身遽出,初不知其何为也。少顷,幼女入室,忽一绿衣人排闼入,笑谓女曰:“余虽失一人,犹幸得二人代也。”语讫,失所在。方致骇怪,则使女入报:“二姊均雉经矣。”女亦哀悼,出告生以所见,并二姊雉经事。然终不解绿衣人之言。生思之,凛然曰:“我知之矣。大抵彼先遇我,将得而甘心。我以任侠施与,彼不得施其技,故其后遇我有怒容也。今二姊以横死,彼盖将以为我之代,故喜而相告乎。”厥后,生即赘于叟家,并承其业,财雄一方。

一斤肉

犹太人显道者,十六世纪时意大利之寓公也。家拥厚资,富几敌国,而犹专以盘剥重利,刻剥小民为事。故人多訾议之,而卒无如之何也。洎其晚年,乃有阿通尼耶者,藉先人余荫,亦以豪富鸣于时。资产之雄,殆堪与显道相伯仲,而宅心之仁厚,接物之谦和,则较诸显道之居心险诈,为富不仁者,相去若霄壤焉。阿氏少年任侠,施与自豪,视显道之为人如仇敌,故所措施,恒与显道为正反对。一时贫乏者之欲称贷抵押,多半出于阿氏之门,盖阿氏取息微薄,而便于人人也,然亦坐是而得罪于显道。盖显道爱财若命,惟利是图之人,彼其视阿氏措施,直是无端而攘夺其固有之利,故恨之刺骨,视若敌国焉。

阿氏有至交裴式尼耶者,初亦富族,至是凌夷。睨富室女坡下氏之美,欲娶之。好事将借矣,而财力未足以成之。因密与阿氏谋,乞援手,假五万金。值阿氏之财皆已散借于外,一时周转不灵,远不济近,遽难集数,无以应之。因窃自筹曰:“故人患难相求,以素负富名之人,而区区之数不能应命,其惭恧为何如耶?抑且无以对故人也。纵故人曲意谅我不以为吝而靳之,亦终觉此心内疚不安。”故虽默筹再四,无计设法,卒应诺之而不辞曰:“今兹暮矣,子明旦来,当有以报子。”裴氏得诺,如奉丹诏,即归,部署婚事。顾阿氏虽诺之,而意颇忐忑,盖恐负良友也。擘画久之,忽自笑曰:“是何难哉!吾行将乞邻矣。”诘旦昧爽,即命仆马走谒显道,显道迎之入。寒暄既毕,即询来意云何,阿氏曰:“无故而履窖藏,意将何若,君当自知之。”曰:“然则贷金耳?敢请其数。”曰:“五万。”曰:“先生之教,敢不唯命。”阿氏悦,命楮墨将署契券,曰:“敢请子金所需?”显道曰:“区区五万之母,尚望子金耶!请毋须此,第署一约足矣。”问何约。曰:“偿金之日,约在一月。有逾约者,请于君身割一斤肉以酬我也。”阿氏闻之,初颇骇异,及察其形色,若真若戏,殊莫测其命意所在。复自忖曰:“意者其欲以非理之律置余于死地乎?虽然,区区之数,何至愆期,会当为之备而早偿之,以塞轻我之心矣。”遂如其言,署券画诺,俾之以易五万金之券。迨抵家,则裴氏已坐待矣。阿氏乃出银券与之曰:“此非仆物,适亦借助于他人者。”因告之故,且及显道要挟之苛,立借券之奇,相与狂笑,互叹其用心之毒,而怜其设想之愚,咨磋者久之。裴氏乃与辞曰:“行将先期以偿,誓不累君一斤肉也。”阿氏大笑曰:“天下宁有斯例耶?此特显老有意戏我,托言如是耳。借曰不然,即此中不暗伏隐谋,思有以难我,亦不过藉此为要挟,重利计矣。吾恐其食指虽动,一斤肉未易尝也,岂果能累我哉!”裴氏怀金别去。阿氏亦恝然不置诸怀。

裴氏既如愿以偿,得与坡下氏成婚礼。燕尔之初,恩好备至,而曾不知岁月之不为我留,约限之瞬将至也,既至限,显道绝无追呼声,彼此益忘怀之。讵显道恃成约在,将据以窘阿氏者,日盼其逾限,以偿所愿,故绝不敦促。洎乎逾限之明日,即据以控诸有司,时则阿氏、裴氏均淡然若忘,而未之觉也。洎乎公役在门,有司传审,始相与措愕,则已不及矣。不得已,乃相约入官。质讯时,坡下氏亦已尽得其情,谓裴氏曰:“以妾之故,累及君之良友,妾实不安,此行当力为解纷,以报之耳。”乃出其奁巨金,与裴氏分怀之,随阿氏同诣有司。坡下氏之心,盖以为尽此以偿显道,数浮于母金,当可悭阿氏之一斤肉也。既至,相与诉辩伸偿金之意。显道曰:“吾非贪夫,约不可废也。”有司亦反复劝导,显道执不从,曰:“坡下氏纵任侠愿以十倍相偿,吾犹宁舍重金以践此约,况不十倍耶?”有司衡情酌理,以先有约在,显道之理虽偏,苦无可以折之者,故终无一词以判断其曲直。即上下观审之人,亦莫不怒显道之强横,而又皆无术以制之,徒忿然作色而无如之何也。阿氏则以笔据具在,益无可置辩,惟有默然自悔署约之孟浪,筹措之因循而已。坡下氏尤焦虑万状,中心徬徨,仰天搔首间,顿忆一事,因私语裴氏曰:“君姑复与之辩,辩而不胜,仍为解纷之辞,藉是以延时晷。妾当有以报阿先生也。”言已下堂径去。

初,坡下氏有友某,律师也,辩才无匹,举国咸耳其名。至是,坡下氏顿忆及之,驱车造访,告以故。某曰:“是易易耳。”因授以应对之词,曰:“只此已足服显道矣。”坡下氏犹恐词穷无以为继,约某同车往,曰:“余将藉子以自壮也。”某从之,及坡下氏偕其友同车驰至,则堂上显道持其蛮理声势汹汹,左握秤,右执刃,顾阿氏曰:“请早舍此一斤肉,毋延缓矣。岂尚有粲花之舌欲屈吾之理耶!”坡下氏舍车升堂曰:“吾尚有辩。”取原契当众宣诵一遍,故延蔓其声而抑扬其节,甚觉清脆可听也。诵已,逼近显道而问之曰:“约止此耶?”曰:“止此矣。”曰:“约外尚有说耶?”曰:“无矣。”曰:“子既涎阿氏之一斤肉,何疏忽乃尔。”既曰:“割肉一斤而不言割之次数,是有一割无再割也。一割而适得一斤,毋轻焉,毋重焉,若能之耶?”显道默然。众皆为之咋舌。坡下氏又曰:“约署以一斤肉为罚,固未尝及于流血。若割肉能有术以止其流血否?如无术,则阿氏之血非白流者,若又将何以为罚耶?凡兹二者,亦请署约而后,操刀若敢应耶。”显道益缄默无语,盖已舌强不得下矣。一时上下观审者,鼓掌之声如雷动,堂上有司亦为之莞然。阿氏骤闻此言,如出地狱而见天日,喜可知矣。回顾显道,则颜色沮丧,骄矜之气都消。怃然为间曰:“是余之疏忽也。”阿氏趋前笑语之曰:“吾今不吝一斤肉矣,先生之意云何?”显道益惭,因请于堂上曰:“此讼阿氏直余不欲较矣。一斤肉请仍留于阿氏之体,五万金亦无须索偿。今日之堂费,余且承之,请息讼。”有司以其先之以跋扈而行狡诈也,又从而罚之锾。于是人心为之大快。

译者曰:险诈之行,今日尽比比矣,庸讵知古已有之乎?险诈之人,中土盖多多矣,庸讵知海外亦有之乎?虽然,以五万金买一斤肉何其奢也,坡下氏受律师之教而反诘之,即俯首贴耳自承为疏忽而不追究,盖是犹豪爽者也。其视今之狡诈之术,层出不穷,继之以狠毒者,为何如耶?

乡人女

某乡人家素寒俭,茅屋三间,聊蔽风雨而已,此外无长物也。室人早世,无子,一女年及笄矣。生而慧黠,能言善辩,妙解人颐,貌亦天然秀美,别具风姿,盖殊不类乡人女也。顾其父,殊鸠拙,终年佣于他人,工资所入,犹不足以赡养其女。宅边故鲜余地,以种蔬果,故常有饔餐不继之虑。一日,女忽发为奇想,告其父曰:“假使吾国王能知吾家疾苦,则必能赐废基一片,俾我自食其力也。我必当使人讽王使知之。”既而王果得其窘迫状,不啻使人赐之地,且从而给粟焉。父若女既喜出非望,遂矢勤矢慎,力加恳种,尽将以答王仁也。一日侵晨,父女躬耕田中,甫举锄,即见泥中有物,光熖闪烁,拾而视之,黄金也。父谓女曰:“此地既为王地,则金亦即王之金,我当往,仍献诸王。”女曰:“不可。若以献之,必将并地而亡之矣。毋宁勿献。”父不听,卒献之。王握金在手,乃顾乡人而询曰:“尔究获金若干,岂仅区区一片耶?”乡人鞠躬对曰:“所得只此。”王不之信,曰:“世乌有廉洁之士至于如是者?吾谅尔必不肯尽献也。可速去而将之来,不然不尔恕矣。”至是,乡人虽力辩其无而王卒不信,乃命系之以付狱吏曰:“当侯其尽献余金而后释之也。”乡人既入囹圄,不饮亦不食,第终日嗟叹曰:“恨不听我女之言!恨不听我女之言!”而已。

狱吏以其状报于王,王命拘之至前而问之曰:“尔悔不听尔女者,果何事?何以不食亦不饮也?”曰:“臣女早逆料及之矣。臣拾金即拟献王,臣女曰:‘若献此戋戋者,则必将并地而亡之矣。’”王曰:“若何为而不听?”曰:“臣愚以为地既王之地,则金亦王之金,故不听其言而卒以献之。此臣之愚忠也。今果尽如臣女言,臣安得而不悔。”王曰:“若果有此敏慧之女乎?盍使之来,孤欲见之。”遂令使臣往召之。女不得已朝于王,王与之语,大悦。既而曰:“孤闻卿性颇敏慧,卿果能解孤意乎?果尔,则孤当册卿为后。”女曰:“臣不敏,乌足以解王意?虽然,既承宠命,请尝试之。”王遂戏与之约曰:“卿诘朝来能不衣衣,亦不赤体,不步行,亦不乘骑,不由大道,亦不由僻径乎?能此三者,孤当令内臣扫除椒房,以待卿也。”女起称谢,告辞而归。王心颇疑焉,不知其果何术以来也。女既归,翌日晨起,汤沐已,乃以所纺棉纱遍蒙其体,以废车之辕,假邻人之驴而盘之,然后覆身辕上,由阡陌间驰行而去。既朝王,鞠躬而启曰:“臣不敏,谨如王所命以来。”王大笑,即留之后宫,被以锦绣,饰以珠玉,择日行大婚礼,居然后矣。王乃释后父于狱,赏赉有加,于是国人皆艳羡之也。

越年余,一日王以阅兵出城。城之外,车马喧阗,商贾云集,盖王方将建营宫室,大兴土木故。农商之流,争以木石运至而交易也。一时熙来攘往,肩摩毂击,车尘马足交驰道路,成一绝大市场焉。顾车马之制,人各不同。或以牛御,或以马御。驴骤之属亦相望以来也。中有一人,以牝马驾其车,而所产小马随焉。少焉于扰攘之顷,小马忽一惊而逸不知所之。急侦之,始见其藏身于二牛之间。二牛盖他人之驾车者也,索之不肯还,谓为牛之子也。而其人则曰:“是固马也,乌得为牛子?”相争不决,始则口角,继且挥拳。方争闹间,适扈从拥王驾至。其人遂奔控于王。王亦不之直焉,曰:“吾闻畜之小者,恒追随于其母之后,而莫肯或离。今此畜既厕身于二牛之间而不去,是为牛之子无疑矣。曷争为?岂若欲攘他人之畜,以为已有耶!吾将加若以诬告之罪。”其人既退,羞愤万状,遂匆匆驾车而归。抵家后,愈思愈忿,几欲自戕其生,既而自悟曰:“以一畜死毋乃自轻,不如暂忍须臾,徐图伸雪之为愈也。”翌日或告之曰:“吾后慈祥而智慧,最能济人之急,救人之难,且彼亦乡人也。子岂忘之耶?于若往求之,吾知必有以助子矣。”其人闻之,大喜曰:“微子言,吾几忘之。”于是称谢不去口。或既去,其人即策蹇入城,以实情诉于后,而求策焉。后乃问之曰:“若能渔乎?”曰:“未之学也。”曰:“非必真渔,第伪之耳能乎?”曰:“能。”曰:“诘旦王将出城观兵,若持钓竿,伏于要道,王之将至,乃举钓竿,择沟渠之无水者,伪为钓鱼之状,若能之乎?”曰:“能。”曰:“能则冤可直矣。”乃授以应对之词。其人受教去。翌日,乃悉如其教而为之。王驾至,见其渔于已涸之沟,异之,使从者问焉。曰:“尔于此何为耶?”曰:“渔耳。”从者笑曰:“痴哉!尔于此而欲得鱼,是何殊悬木以求哉!吾可断其终年不能得也。”其人正色谓之曰:“牛且尝生马矣,安见涸沟之不可以得鱼耶?”从者返告于王。王命召其人至马前,而问之曰:“若受谁之指使,而能为是言?”其人曰:“小人自能言之,不俟人教也。”王曰:“若果能自言,则往者已言之矣,奚俟今日耶乎?”左右刑讯之拷掠备至,其人不得已,尽吐其实。

王闻之,勃然大怒,逐之去,既返跸问于后,曰:“卿何欺孤之甚也,卿而欺孤犹可言也,顾乃使乡人而欺孤于稠人广众中,其罪尚可耶?请从此还乡,宫中无复有卿之位置矣。卿有心爱物,可携之俱去,孤不汝靳也。”后故机警绝伦者,既闻此言,镇定如常,不露惧色。略一凝想,乃即从容对曰:“陛下所命,臣妾固不敢违,虽然,窃念侍王以来一年余矣,未尝失德。今将长辞恩宠,则离别之酒不可不与王共饮之。”乃取瓶斟酒,献之于王曰:“请满饮一觞,以表臣妾之意。”王允之,即举杯一饮而尽,涓滴糜遗,以示决绝。饮既毕,就坐于榻,陡觉神思恍忽,昏昏欲眠。偶一闭目,已不觉栩栩然化庄生蝶矣。盖所饮者,乃安神药酒也。后见计已得行,乃亟命驾双马车,扑被拥王而登之,风驰电掣,疾驶出城,迤逦径归其乡之故宅焉。既抵家越数小时,王始惊回好梦。则见一灯如豆,床帐全非,迨张目四顾,不觉身在草庐之中。骇极呼仆,无一应者。方惊疑间,后忽姗姗而至,对之而笑。王问曰:“孤得非在梦中耶?”后曰:“非也。此妾之旧居也。”王惊曰:“然则孤何得在此?”后曰:“顷者王不尝命妾耶?曰卿心爱之物携之俱归,孤不尔靳也。夫妾之心爱者,世间莫如王,妾故携之俱归耳。王又何怪焉。”王闻之默然,不能答。细味其言,无限感慨,不禁潸然泪下,衣襟尽湿。乃起捉后臂,抚后肩而谓之曰:“卿既爱孤,孤宁不爱卿哉!顷间之事,请勿介怀,孤知过矣。”晨光乍明,即起身偕后,辞其父,并驾回宫。从此伉俪之间益相爱悦,而乡人之冤,亦得以大白。

读者曰:自古人臣之能玩其君于股掌之上者,吾中国四千年历史中,惟得一人焉,则东方朔之于汉武帝是也。呜呼!若此乡人女者,殆东方朔之流欤。

又曰:天下事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此案乡人于拦舆控诉之顷,王以仓卒,不暇细研,仅就其理而度之,以驹归牛,何殊指鹿为马。此殆吾国宰官之通病矣。幸而乡人之不死,而犹有大白之一日也。呜呼!吾愿为民上者,其各加之意焉。至若堂帘高远,而小民呼吁无门者,则吾末如之何也矣。

公主

某少年,世家子而凌夷者也,颇好学。文事之余,尤喜驰马试剑。年未弱冠,臂力过人,性倜傥不羁,有肝胆,蓄大志,而不屑治家人生业。故虽长成,犹依父为养。家固贫,炊烟恒断,少年殊不知所苦。父某以家贫故,出而为人司会计。薪水所入,仅足以自存,免一身之冻馁而已。颇以其子为累,然亦无以善其后也。一日,少年慨然自陈于父曰:“以阿翁终岁辛勤,而所获者仅足以为一人之养,儿既堂堂七尺,复以此区区口腹致累大人,儿窃耻之,且此心亦无以自安也。今拟自出谋啖饭处,纵不能得余资供菽水欢,或亦足以自其口,庶太人从此可少一累而无内顾忧乎?”翁不得已,许之。遂相与挥泪而别。时国中适以事与邻邦开衅,命将出师,兴兵无日矣。少年闻之大喜,遂奋身入京师,投入军籍,愿为前驱焉。两车相见,兵刃既接,则敌国之师锐气颇新,己国之军慑于其气,颇致颓丧。加以寡众不敌,坐是前敌士卒阵亡甚众。俄而统将亦以被伤。闻矣,一时军心扰乱,势将却走。少年见势不佳,乃急大声疾呼曰:“爱国诸君,其各努力哉:不然,父母之邦,将有陆沉之患矣。”频呼不已,于是军心为之一振,勇气顿增百倍。少年既奋力而前,余人亦随之俱进。一鼓作气,所向披靡,从此屡战屡克,略地无算。城下盟成,班师奏凯而旋。洎乎论功行赏,则少年之名裒然居首。于是晋公爵,赐金帛,既富且贵,位极人臣矣。盖少年既大有造于国家,而国家亦殊不负少年也。

王故无子,有一女,年可十七八,有殊色,而性极偏窄,殆无比伦,尤无容人之量,盖自幼且然矣。年即长,乃设誓曰:“有愿同生死者,方能妻我,不然,宁终身不嫁耳。”所谓同生死者,盖云公主或不幸先夫而死,则为之丈夫者,亦不得独生。虽然,若反是,则公主亦愿以身殉之也。此言既遍播国中,闻者莫不为之咋舌,故数年以来,从未有敢希尚主之荣者。少年立功归,居京师,闻其故,又见公主美,乃曰:“吾弗惧也。吾本窭人子,徒以军功,彪炳一旦,骤臻贵显,室家之乐犹付缺如。公主肯下嫁,吾当如其誓。”遂自陈于王,效毛遂之自荐焉。王告以公主有前誓,且晓以利害。少年不顾曰:“臣以生死置之度外久矣。矧公主而未必短命乎。不宁惟是,假使臣而有一毫贪生惧死之念,又安能建此功业哉!”王闻之大悦曰:“视死如归,疆场事也,乃能移而置之伉俪之间,真奇丈夫哉!”于是议遂定,择日以公主下嫁焉。

初,少年之与公主也,年既相若,貌亦相敌,而情意亦复相投。燕尔之间,乐可知矣。春日苦夜短,锦帐恨朝曦。怜我怜卿,相亲相爱,时复并驾出游,载驰载驱。尽国人靡有不艳羡之者。光阴倏忽,瞬已三年。一日,公主偶构微疾,百药无效,渐且增剧,卒竟不起。王既闻变,凄惶欲绝,乃命舁尸空室中,略具酒馔果品,而使驸马入居之,然后反扃逻守,欲其践前约也。而少年此际,亦既心志俱灰,万念都寂,盖已无他希冀,惟待食尽而死耳。方独坐懊闷间,陡闻屋角呼呼有声,异而视之,见一常山君自墙隅穴中蜿蜒而出,洁白晶莹,斑文斓然,长约七八尺,前行甚捷。及至公主榻前,忽然昂首注视,势将腾跃而起,以登于榻。少年恐其将噬人也,急拔佩剑挥去,连斫之为三段,而蛇毙矣。少选又有一白蛇,自原孔中蜿蜒而出,迨见前蛇惨死状,细察之,而后返身引退焉。少年知必有异,姑按剑屏息而待之,欲藉以觇其奇也。俄而蛇果复至,口中啣绿叶三片,青翠欲滴。既至其处,吐叶于地,一面移蛇尸之分裂者,为之移近而凑合之。然后乃以绿叶分覆于断处,已乃伺伏于旁。须臾,断者复续,死者亦复生,遂乃相与偕遁,不知所之矣。少年观之,历历在目,骇诧不知所为,不觉叹曰:“区区卵生动物之智,何其神欤,岂由天授乎?不然,吾人之灵敏,何遽不若动物也?顾虽知药物之可以瘳疾,而众未考得植物之可以起死回生于俄顷之间之所由来,岂非吾人之智慧反出于动物之下哉。”冥索久之,不得其故。既而忽作异想,曰:“蛇虽已去,叶犹在此。公主见在,何妨一试。此叶在人固求之不得,在我已当面试验矣。且彼既尝活动物矣,安知不能活人类乎?”因俯拾遗叶,纳于公主之口,而以其二覆于其面焉。安放既毕,然后斟酒自酌,略自歇息。三巡甫毕,忽闻公主喉间格格作响,微嗽一声,即闻呻吟。少年揭叶视之,虽两目犹瞑,而鼻息鼾然,抚之,盖已温矣。酌酒少许灌之,半日始能语。问之亦不觉所苦,如梦方醒而已。少年大喜,乃以其状告于逻者。逻者以闻于王,王闻之殊惊疑,因亲临省视焉。见之大悦,遂命舁公主回宫。数日而愈,宿疾若失。少年以是重视此叶,胜于拱璧,付亲随珍藏之,以备不时之需。

居无何,少年思乡念切,乞假省亲。王许之,遂挈公主乘轮内渡焉。顾公主更生后,厥性顿异曩时,几如隔世。故并驸马再生之德而亦忘之,于舟次竟以向之爱驸马者,移而爱船主焉。船主盖少年佻之徒也,公主既倾心斯人,遂欲与之谋孽。一日,瞰驸马昼寝未起,隐招船主入房,乘其不备,一捉其首,一捉其足,而技之于海焉。既乃入舱,与船主密谋,伪饰驸马所以自溺状,将归而虚报于王也。船主初尚有所顾忌,惧遭愆责,不敢为。公主转以死要之,始不得已,相与举事。公主于是喜甚,乃谓之曰:“君能从妾言,富贵不足道也。妾返将于王前,竭力保君,必当大用。然后更请于父王,而以妾再醮于君,想无不允也。则君之富贵,特指顾间事耳。不特此也,父王年已迈矣,千岁后继其位者,舍君其谁?”船主闻之,不禁狂喜。于是二人亲爱倍于畴昔,盖已不自知其背天灭理矣。奸谋既定,遂转舵扬帆,鼓轮作归计。

方驸马之被投于海也,宿醒未醒,午梦方浓,及溺始惊觉,则已身不由主矣。略一浮起,仰见天朗气清,风平浪静,自念时在白昼,波平若镜,船既无恙,人何沉溺?怀疑莫释,不知所由。顷刻之间,万念交集,而无由自达。虽极力挣扎,总觉不支,载沉载浮。方惊惶无措间,水已入腹,忽觉有物触身,宛若有人援之以手者。俄而则觉身在舟中,第此时已力竭神疲,不能擅动,亦不自解其是生是死,是真是梦,盖其生魂已飘飘然离躯壳矣。当公主与船主之投驸马于海也,他人皆不及知,而驸马之仆独窥伺于后,尽得其情。而公主等不以为意也。迨二人返身入舱,仆即潜下船上所备救生小艇,略取食物,悄然而登。四面寻捞,不见踪迹,嗣于船尾舵下得之。审视无误,始拯之起,鼓棹疾去。而驸马之生死初犹不暇问,盖恐船中人觉察来追也。扁舟如叶,飞若流星,约行一炊许,回视大舟影响杳然。四顾苍茫,水天一色,洎观驸马,则已神色惨变矣。呼之不应,抚之已冰。惊惶悔恨间,顿忆曾奉主人命藏蛇遗之叶,幸随带未忘,急取出之,如法施救。不一时,驸马生气勃然,一跃而起。仆为更湿衣,进酒食,并告以故。驸马始恍然其故,不胜伤感,继之以恨。时虽日落崦嵫,尚辨东西南朔。认定方向,竭力驾驶,不分昼夜,双桨齐飞。迨抵都城,入王宫而后,始知大舟之犹瞠乎在后也。驸马遂更衣入朝,王闻之骇诧,不知所由,遂召之入,细讯之,尽得其故。王叹息良久,曰:“此事孤不能无疑焉。虽然,亦不难水落石出也。”当命二人匿于后宫,以待公主之归。

越数日,公主果来,故作悲惋态,未言先泣,而极言船主相待之厚。迨王问以驸马之踪迹,则公主但哀泣不言,谓船主知其状,可召而问之。王笑曰:“无害也,孤已救得于此矣。”言未已,宫帘启处,主仆先后出。公主知事已败,不觉惊惶欲绝,伏地不起,惟长跪乞恩而已。王大怒曰:“驸马能从尔誓愿,与共生死,爱尔亦可谓至矣。且尔乃已死之人,驸马救之,而尔毫不知恩,以怨报德,孤又更有何恩可加耶?今惟有以尔之道治尔之身耳。”言毕,公主无他言,惟有哭泣。王命将公主置于漏舟之中,送之于海而沉之。船主亦受重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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