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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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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就

征君之楚,桂阳守逆于云门,拜而道曰:“仆守桂阳土壤,日旷三载匪绩。窃闻征君之风,鄙心浃畅,沐披拂之余馨,遂尔弛簿书,辍钱谷,洗讼庭,以曹溪之波洁陋室,以韵山之石为征君淹也。仁驾义轨,轨得无暂税乎仆从长者之后而行矣。”征君曰:“伊々与瘅瘅与时不可以止与甫是以征也,将南谢楚王以归来与?”

曰:“征君何郁伊而弗□也。愚闻圣人之规曲世,若火之规曲竹,治其节而削其枝,其干而裁其根,然后商贩而为利,工斫而为器。今汉室之形若曲竹,何不筒而规之,以匡辅其倾乎,坐而策之,以宣裕其业乎,为之礼乐以顺导其民乎夫物曲则弃,人曲则弊,世曲则倾,唯智者睹形而知影。是以规其所曲而全其所直,游乎自然之原,此仲尼之志度而管孟之为也。征君方效乎孔孟,而有捐时之,既信于诸侯而流归与之叹。是征君之奋草莽而就采聘,意者,欲扬空名而不顾其实耶,何落落而不群也如此。”

曰:“子徒知曲竹之可规,而乌知曲栋不可以使之直乎;知曲世之可规,而不知曲主不可使之庭乎。鹰隼为凤,狐狸为鳞,葭为{艹鞠},蒺藜为兰,故贤士之处世,明主求焉,常主忽焉。是故放勋以之让,后羿以之弃;高宗以之梦,帝华以之剖;周公以之握,穆公以之殉;句践以之谋,祖龙以之坑。由此观之,贤士之显戮,时也。故负鼎而干汤,伊尹不知其为显,及授之以阿衡而伐夏,则显矣。历说十二诸侯,孔子不知其为戮,及绝粮而削迹,行不税冕,则戮矣。若甫之所遇,不可谓不戮也。惟楚聘就而未报,故为此游以待其戮,胡可淹也。宪也,非敢傲子之命,实惟不怿苟处而淹吾豢誉也,亦何功之为。"遂不入桂阳郡,南邮于长沙。

○时势

征君见楚王,楚王曰:“今王室卑而诸侯弱,何策以待之。”对曰:“天下势也,合策者顺,合谋者成,合意者固。以纵横之策合者,事成而名败;以纵横诡诈之意合者,机固而业颓。是以齐桓之霸,策于信义而已矣。守信而文于礼,执义而通于智,守信以盟,执义以声,故能尊周室而雄诸侯,道路无怨旅,中原无廪尘。当是时,桓公为五伯首功,而号令可以一海内者也。然犹以服事周得显永厥业而不替,终桓公之身而齐无有干戈于境上者,故诸侯称义焉。夫信义者,王伯之门也。求策术而弃信义,不可以为诸侯。”

楚王欣然而言曰:“征君,不谷之管仲也,唯幸教而辅相之。”征君回难曰:“楚之山河与楚之人民孰固?”楚王曰:“不谷闻之,国以山河城郭为固,家以垣篱畏阀为固,未闻以人民也。”曰:“山河之固孰与守之?”曰:“信义哉。”曰:“守信义者,王欲委诸山河乎抑委诸人民乎?”楚王无以对。曰:“王何以山河为固也,苟无人民之众,则楚之山河其为猿雁之栖乎!”

楚王问曰:“昔者齐桓公陈师于召陵以伐楚,屈完谏曰:‘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然则楚之所以为固者,方城、汉水也,是以能轻齐之众,可为固国之势,非山河矣乎?”征君对曰:“夫齐之陈召陵之师也,岂不闻楚有方城、汉水之险者。当观兵之际,屈完以德动桓公,而又及诸侯会盟以示信,故全齐之众遂卷师以旋,而不欲耀武于南海之陆,岂方城汉水足以却齐而存楚乎使屈完不盟,则齐楚之得失,未可知也。”楚王有惭色。

征君曰:“贤王以宗室之英,而楚国之民不怀,又靖安而无外忠,宜贤王之以山河为固也,王亦不熟虑乎今天下举贡者一室,漕运者一渠,皇图之藉尚负于畿甸,征讨之命尚系于天皇,故诸侯未为战,国而得以靖安无虞也。虽然,诸侯将劳矣,诚宜布信而宣义,以怀楚国之民,而告王室之难于诸侯。结之以盟誓,饫之以宴享,使四邻亲睦而同姓密于婚姻。然后告诸天皇,代其诛罚驱遏戎骑,翦灭奸雄,烹炙贪虐,显岩穴之士与之谋国。虽无会稽之耻,而有尝胆之心;无报吴之举,而有霸越之绩,是谋策之徽声,而文武之烈光也。王其图之。”

○田猎

楚王问征君以田,曰:“古之诸侯,好田何为也?”征君对曰:“臣闻,诸侯之田,所以靖民,非以禽荒也。故社以示之礼,振旅以示之威,文章以示之武。于春,宣阳气也;苗于夏,嘉萌也;于秋,顺休令也;狩于冬,导阴滞也。四时之田猎,皆所以广仁也。礼曰;诸侯既田,则齐明盛服告于宗庙,惴惴翼翼,若有临鉴而不敢氵㸒纵其身。有获狐者,则命之曰制尔以媚;有获虎豹者,则命之曰制尔以猛;有获枭者,则命之曰制尔以逆。使百官皆惧而奉职不懈,然后论其田功。虞人而多获者赏之,获而失其髦者罚之,私养而不献于廷者杖之,玩田而伤鞠,相格而厉弱者刑之。又为之讠燕以劳其考,为之揖让周旋之礼以平其志,为之歌咏舞蹈之乐以和其气。于是乎知先王讲武之有纪也。至于春秋战国之诸侯,氵㸒荒倾于酒色,杀戮极于臣民,以田之心,行田之事,布田之政,畋游而无厌,纵欲而不武,搜狩而失时,出不治兵,入不振旅,是焉取于田哉。如是而为诸侯者,国必亡。夫先王以杀一不辜之心而田猎,故仁昭而业显,后世之君以田猎之心而驱百姓,故身戮而国亡。此无他,敬逸之涂异也。今王欲田,亦举先王之心而已矣。”

○耻辱

楚王问曰:“贤士之处贫贱也,富贵者可以辱乎?”

征君对曰:“昔者仲尼之钓于沂也,季孙过其车,耕者皆遁,男女不得。有从者引仲尼之衣而叱之,仲尼扬竿而行。从者抚其竿曰:‘勿扬。’仲尼乃负竿而歌,从者裂竿而击之。鲁人曰:‘此孔丘也。’从者曰:‘吾知孔丘,故击之耳。以鲁国之众,辱一贱士,奚足道哉。’及孔丘摄相于鲁,鲁人与其从者斗。从者将死,季孙闻而怒,遂捕从者百人,桎梏以见孔子。当是时,鲁人皆相率而往,以观孔子之政,为从者之有怨,季氏之执鲁命也。既而从者死,孔子曰:‘吾闻讼之窒者,折于天刑,君子之幸也。罪未成而桎梏,小人之幸也。’由此观之,贫贱者奚辱于富贵哉。夫贫贱而不辱,则进而无党,出而无求,独行其志而尽天者乎。故舜不以耕稼为辱,禹不以诛鲧为辱,文王不以拘为辱,周公不以流言为辱,仲尼不以裂竿为辱。圣人之心,尽于天而奚迹之为。”楚王曰:“善!”

○渔论

征君自以不得志于诸侯,燕居而叹。客有讽征君曰:“以子之智,何不知楚矶之渔乎!”征君曰:“奚为不若哉!”客曰:“夫楚矶之渔也,击竿而歌,隐笠而卧,自谓无怀子。栖于洞庭之渚,矶于七泽之畔,吞云吸霞,浩浩乎与太虚同流。羡鱼而无心于钩,倚矶而无迹于物,临洞庭而望潇湘,窥九溪而瞰七泽。旁瞩乎武陵之源,和饮乎沧浪之水,终日坐而得鱼,大钓无空网,小钓无空钩。虽五溪三ㄛ之鱼皆慕饵而投其钩,故能为鱼之司命。今汉之七国犹楚之七泽也,七国之封建乎诸侯,犹七泽之栖息乎鱼也。七泽倚洞庭而为固,不犹七国倚汉室而为藩离乎子何不以洞庭之渚为栖,以七泽之畔为机,坐而得诸侯以显其业,使国家又安,海内殷庶,九夷八蛮不毛之类者皆慕义而宾乎何必远汉室而栖藩离,辞王命而就侯聘,濡七国之路而终为匹夫之群乎!”

征君抚琴而释,讽曰:“甫闻圣人达权,贤者完节,故士欲奋而无君,则造夷狄而替诸夏;时既晦而怀忠,则释耒耜而负鼎俎,是以旁择乎诸侯,历聘乎四方,谭笑而策功烈,布韦而归故乡,此士夙夜之愿也。昔务光遁而伊尹干,伯夷隐而吕尚出,接舆狂而孔子游,介推蹈而狐偃翊,庄周疏而孟轲毅,四皓栖而毛焦激,此皆得志于诸侯者也。子徒见无怀子渔傲于楚矶,而乌知有心氏击磬于卫国,是犹睹山鸡之垂翰于樊笼,而乌睹凤凰之翱翔于霄汉乎!何所规之不广也!”

客曰:“夫知兴者疏其津,知亡者闭其名,知亡知兴与时偕行,知兴知仁与时偕藏。故圣人不能背时而达权,贤者不能失时而完节。今汉室芜秽,王运颓湮,贤士蹇蹇,佞臣煎煎,国之顽民胜。我历数以归所天怀琛之儒,屠钓而栖岩,贞亮明哲之臣,佯狂而去国,是伊尹为务光而吕尚为伯夷也。故太史出函谷以避周,鲁连蹈东海以避秦,彼一圣一贤者岂不能辅衰周之诸侯,理亡秦之乱政,而树功业于无穷哉,亦时不可处也。且子不闻乎,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今之时又替于周秦矣。子顾眷伊尹之干,而忽太史之出,不亦戮乎!”

征君曰:“然,是或一道也。子又不闻郢人之歌乎,其辞曰:‘故忧将类兮,奈良工何榱题媛兮,斫而为窝。’昔周室颠而榱题媛者,齐晋也;斫齐晋之榱题而治公室者,则管仲、鲍叔牙、宁戚、狐偃、赵衰、叔向,皆良工也,是以能伯诸侯而强公室。夫齐晋不以周衰而失其伯,管狐不以时危而失其材。故贤士之嫁也,非刑戮之国则就之,非篡杀之朝则就之。若是而蹇,必内有谗姬,外有谮臣。二网张国,仁者洁身不待尘而举,不待逐而行,引之不浮,垂之不沈,君子时屯,一经一纶,补前觉之明职,驰玄同之令轨,故晋儒之名翁翁焉。子何泥圣贤之寓迹而病厥心乎?”客惭而谢。

○色荒

楚王田于云梦,俘野女为姬。征君追而谏曰:“臣闻国有六慎者兴,有六荒者亡。今王日载其荒,国焉不亡。”楚王曰:“咨,何言之厉也。”征君曰:“臣不能佞,是以厉于王乎?”楚王曰:“何谓六荒?”曰:“兽而无度则荒,色而无度则荒,味而无度则荒,役而无度则荒,音而无度则荒,弃贤而事鬼则荒,慎此六者,国其不亡。”

楚王曰:“寡人兼乎?”曰:“兼。夫王轻身游于云梦之薮,春不振旅而,秋不治兵而,九月不返国,荒于兽也。王之宫,粲姬盆幕融如阳春,今又得野女而狎之。荒于色也。酬以香茅之醴,饱以湘波之鱼,文羞珍馔郁乎穰穰,日夜沉湎而不知疲,荒于味也。歌姬倚瑟,舞姝临纛,钟鼓,管嘤嘤,长夜不辍,荒于音也。筑倒景之台而眺衡岳,望祝融,台高九垒,犹以为望而茫也,又袭其土木,标其栋宇,渥其丹青,雕其锦石,悬十年之廪,一朝而虚之,荒于役也。景台之下,绘以浮图,列仙师事游方乞食之徒,采药以炼之,巫觋以氵㸒之,而无变楚之俗,荒于鬼也。此六者,皆诸侯之败德也,而王兼之,其何以存国昔后羿荒于田而有穷亡,太康荒于酒而不返国,孔甲荒于鬼而诸侯畔,纣荒于靡靡之乐而殷亡,幽王荒于褒姒而周亡,始皇荒于土木兵革之役而秦亡。夫帝有天下者以荒而亡国,况诸侯哉!有一其荒,亦不免于乱亡之祸,况其兼哉。臣不敢谤王也。俘女于云梦,楚国之民皆以王为色荒,而又见襄王之故事矣。臣今日谏而王不听,则王之追游于田罪也。臣欲解佩而行,诸侯方以臣为得志于楚,故至不命臣,而王追之,使无以云梦之游为诸侯笑,是亦臣之劳于楚也。王毋恶焉。”

楚王悔而言曰:“此不谷之失也。”乃命左右刖其女。

征君谏曰:“不可。夫云梦之女不求于王,而王宠之,不愆于王,而王刖之,是以臣之谏而寄戮于色也。王欲刖一女以示远,则王之宫有歌舞之姬百人,王亦岂能尽刖乎王不能刖,则云梦之女刖之何为?”楚王乃逐云梦之女,而作《田誓》。

洎曰:“楚王氵㸒荒于田,因征君之谏而作《田誓》,此亦诸侯之贤者也。惜其不克奋厥志,以匡扶汉室,而《田誓》一作之后竟无闻焉,且《田誓》不载其文,岂文不如其誓,抑《外史》失之欤?”

○晋使

晋使如楚聘征君也,抱关者告楚王。楚王问曰:“非间乎。”曰:“非也。”曰:“征君闻乎?”曰:“贱臣不察君意,未敢以闻也。”楚王喜而劳之。乃密令左右醉晋使以酒,与之卧,窃晋王书进于楚王。

其文曰:“征君履下,不谷处北海之侧,日庥令音。昔者蒙以黼黻临照敝邑,不谷无戚于征君,戮以亚宾之礼。凡我同列以为不谷乔,咸逾藩而吊之。征君是以播弃,不谷益殒ㄈ志,至于今是咎。征君其税前之愆,以返我敝邑,偕我宴好,使不谷徼福于敝邑之社稷,而新誉于诸侯,不亦善乎。自征君之别,塞树五霜,朝聘将继,不谷每南望楚甸,悠悠我心,继以梦寐,弥不自仰。敝邑之民若荷耒望时雨,有司赋怀征而咏之,一何悃也。征君其亮哉。昔闻征君自蜀之楚,楚入凿岭以平其道路,作锦绣之流盖三十余里,坐以雕乘,宾于阳春之宫。时峒蛮称乱,征君与李玄、左权之徒殚智陈力,有五大夫之劳,而功之举犹遄,是征君固楚望也。夫楚以微难,其劳也若是;敝邑犹楚也,匈奴之警甚于峒蛮,土壤之饶不及荆楚,而又有巡狩之遗烈,征君何重楚而轻敝邑哉?敝邑若替,虽为不谷辟,征君无亦忍敝邑之民人而置诸沟壑,且以隳望于邻国,仁者能无儆惕乎?今胡马秋劲寇我井陉,又寇我雁门,又寇我郎岭,郎岭战却,折我锐儿五千。又寇我铗关,余种皆起,遂寇我云中,据获妇女数十余万而氵㸒。我边境师愤空冀而战,又折我锐儿万余,仅获黄羝二千。又寇我上党,破马陵之关,猎火通九京。敝邑之危若垂石,其势莫当。是以藉征君之怒而剿灭之,则名垂汾沁,功铭恒霍,义显于介山,风高于首阳,此不世之休烈也。头征君就余驾,毋惮千里,不谷率敝邑之有司候于境上,命使以符犭旬于邻国之壤而达其关,使毋有讥者,发壮士三百获乘于道,使毋有妨者。若征君与不谷均是心度勉抚敝邑,肃扬仁风,以化狼跋,荐社稷之馨香,不谷唯是剖心而索报及兹,臣庶无忘德也。征君其深惟无忽焉。”

楚王既得书,命左右曰:“有泄之者诛。”晋使寤,检而不获,其旅十人与馆人斗。楚王闻而囚之,晋使遘征君告以晋难。征君曰:“奚为不书。”曰:“馆人盗哉。闻于王,王不罪馆而戮其邻,仆非以修睦也。意者其王之计乎?”征君谓李玄曰:“楚与晋隙矣。”翌日,谒王。王料征君以晋使之故而谒也。讲至日昃,征君不及晋故。楚王疑之,问于征君曰:“先生知晋之聘乎?”对曰:“聘而不书,晋难必遄,臣将赴矣。若聘臣以书,是饰难也,臣何就焉,是以忧其无书也。”楚王有惭色,谓:“信乎晋之饰难也,聘以书,晋使失酒,误投于寡人。寡人诵之,有不利于王室,故囚其使不敢以闻征君。寡人隘宇得无疑乎?”对曰:“晋果不利于王室而有使于楚,虽不犯王,亦楚之累也。岂惟臣之罪祸。王其释晋之使而归之。夫晋之谋寄于臣,臣不就聘则晋之谋谢矣,又何囚乎?”楚王乃释晋使,征君因难曰:“王释晋使而归之,楚必有衅。”楚王曰:“何哉?”曰:“邻国之使不可戮也,既戮而归,晋人必报之,臣是知其衅也。”楚王曰:“然则为之奈何?”曰:“晋之聘,殷矣。王若修戮于晋使,而臣不就,亦衅也。臣请为王聘晋,可以替晋使之谗,而臣亦无辱于晋,且以善楚。王其虞之。”楚王曰:“戮使而客士,衅在敝邑。如晋而淹,衅亦在晋,是邻国交衅,胡可盟也。若不得已,则徐渊亦足以当晋,征君其命之行。”曰:“王不可以轻邻也。徐渊亦义,岂能就不聘之国哉夫晋无衅于楚,则臣之行为晋也;晋与楚衅,则臣之行为楚,非为晋也。宪也闻之,难而不援不可谓仁,援难而解衅又爽信于贤王,不可谓义,故臣援晋之难,必以王为归矣。不然,衅其登乎。”

征君遂行,与晋使出楚之关,左权、李玄、孔绍祖、鲁狷从之。楚王使二壮士要境,执晋使以质。征君弗然曰:“宪也,韩国之士,楚王若疑,是在韩人也,何以晋人是执宪有徐渊、周岑二子佐王之侧,是有二质于楚,夫奚患乎?”乃以书报楚王。楚人返命,征君是以得诸侯之心。

○龟丘

初,征君宿于龟丘,李玄曰:“有孛南流犯客星甚迫,其在楚分乎难将至矣。”及晋人与蜀人盟,练刺士以报楚王,假为谒者以进。楚王据床而问曰:“汝何国之陪臣也。”谒者曰:“吾闻邻国之交,不可辱以陪臣;诸侯之交,不可疏以床下,今君处雕牙之床,而疏诸侯之交,掷陪臣之礼,而辱诸侯之命,君何不疑臣为刺客而固如此也。”楚王惧而避席,命左右搏之,以验其匕首,谒者疾驰而上,将短刀刺之,梦王伤其面,左右护王。遂搏谒者,曳于殿下,知其为晋人计也。于是楚王始疑晋人之仇楚。

顷之,征君书至。楚王怒曰:“此必黄宪设刺客计也,不然,书奚值哉?”遂杀其谒者及二壮士,又收徐渊、周岑于狱,亦大招刺客以报晋。征君闻之,谓从者曰:“嗟乎!玄之言征矣,将未及晋而晋为之诡,谋不足以复晋,耻而又导衅于楚,其无已乎。若汉室既替,则晋楚二国不能为盟主矣。夫报楚王而值晋衅,命之厄也甚。甫将避难以归故邗,岂复就晋耶。”鲁狷曰:“子之归善矣,其如岑渊何晋难戢,莫若返楚以调二国之衅,而又释楚王之疑,如是而归,至完也,子若畏于楚,则狷也能死之,而左生之武又足以耀楚于掌上,夫何患焉?”征君曰:“汝不见出穴之蚁,上垣篱而扛百足之虫。有稚子临穴而憎蚁,以泥覆其上,虽欲返穴而安之,亦不得已。今楚之疑非特稚子之憎也,疑覆于国而距后至之士,非特覆穴之泥也,而欲返楚以求鸣,是何丘蚁之弗若乎。汝又不见游鱼之逝千仞之薮,而无患者,以其能与水相信也,故浮沉得扬其意,出入得畅其情,是水益深则鱼益逝,君益信则士益归,而况士之于诸侯哉。使游鱼遇无水之壑,则偃蹇而困于泥,求咫尺之游亦不可得已。今楚无水之壑也,欲以薮泽之鱼而游之必蹇矣。故鱼不厌深,士不厌信,或止或行,其知几乎!”

鲁狷曰:“楚不可返,以疑故也。无疑于晋,奚为而不就哉?”征君曰:“晋国不待士而忿谋,又以培衅,虽士至其国,亦何所奋也夫疑志者难与决策,忿谋者难与定交,楚疑而晋忿二难也。士焉得而就乎昔赵杀鸣犊而孔子去楚,其似矣。南望郢关,长虹蔽之,痛乎!苍天其斯人与。”

○遇渔

徐渊狱中上书,暴楚王之过,楚王焚其书而杀之。周岑放浮于湘江,有渔者并揖而问曰:“子何方上国之士,而浮于斯乎?”周岑曰:“吾叔度氏之徒也,寄客于楚,潇潇是浮,以濯以渔,棹彼中流,怀我君子,湘水悠悠。”渔者曰:“子奚不追师而为此游也!”周岑喟然叹曰:“师安所追乎!汉道其亡,王业其茫,奸雄攘臂,贤者无庐,流于四方。之晋者浮河,之楚者浮湘。吾将逝洞庭而憩云梦,窥九嶷而望衡阳,抚雄剑以啸荆门,濯长缨以歌沧浪,吾进与子而偕钓,退与子而偕狂。幽吾于鸥凫之渚,栖吾于兰社之乡,羌邂逅而猜予,迷圣贤之弛张,信不可乎?”

渔者曰:“吾闻无巢之林,其下必庐;无渔之薮,其上必矶。子乃洋洋然悲歌慷慨,浮而不归,敝褐垢体,为时所疑,之楚游者能不怀噫。是子之智不如鱼之远矶而虚其薮,鸟之畏庐而废其巢乎,何子之不能广也!”

周岑曰:“昔者箕子仁而蒙难,文王顺而拘,展禽和而鲁黜,子胥毅而吴俞,仲尼能而陈厄,墨翟智而宋囚,史鱼直而晋辱,屈平忠而楚流。古之圣哲贤彦之士,岂不欲避忧患而洁身哉心有所激则谔而不缓,心有所愤则矫而不难,心有所忄亢则慨而不畅,心有所惕则郁而不旷,其逸乐足以育其众庶,其忧患足以哀其民人。渥以钟鼎之禄,而不为富,拥以环堵之室而不为贫。其群也迹化,其独也道荣,一毁一耀,而天下蒙如也。子徒见夫鱼不潜缘矶之薮以为能逝也,而时遇渔人之罟,又逆鳞而入;鸟不巢覆庐之林以为能举也,而时遇猎者之网又解翅而投乎。”

渔者仰笠而歌曰:“潇湘秋兮水,芙蓉落兮雁南宾。期美人兮江渚,岁暮兮苍梧。”云如是者三阕。周岑凭而听之,曰:“噫嘻乎!噫嘻乎!何楚声之婉变也。”

是岁,楚王索征君于晋。征君奔秦,秦人纳之。

○阳山

阳山崩,楚王问于左右曰:“晋人有衅于楚,国夙夜忧惴。况征君不复,徐渊囚而死,周岑乞食于楚市,乘桴于湘江,不知其所矣。是以海内贤士皆弃楚而实邻,国无以南捍,寡人奈何今阳山告崩,楚国无所镇,是寡人之祸彰矣。无亦诡于晋者,或不得求与,聊王室之故也。”左右对曰:“君以晋衅,而日夜求征君,用心疑之,是君之劳过矣。夫征君游诸侯,诸侯皆信之,而楚独疑,使楚国不能为盟主,以光耀王室。阳山之崩不其疑乎?”

楚王长息而言曰:“寡人将修好于晋,而聘征君,则楚之祸庶乎尔众为寡人画之。”左右对曰:“邻国之好可以修也,若征君之聘夫奚就乎。死其弟子而困其师,露其诡计而饰,其聘不可为也。”

楚王遂修好于晋,晋人杀楚使,悬其首于关门之木。

楚王闻晋人无礼于楚,谋诸左右曰:“枭邻不睦,贼我使臣,何以报之?”左右稽首而谢曰:“衅其分矣,又何报焉。愿君毋忘仇于晋也。”楚王怒,宠姬阳华谏曰:“不可。妾闻之,寤口之言若{羔火},寤心之言若冰。今左右之谏虽不甘君之口,其亦寒心哉。夫寤口者求誉而养祸,寤心者忍耻而奋功。是以明君乐闻寤心之言而去其寤口之士,故功施昭明而令闻广誉也。君若诛左右而拥其心,无乃嗜其之疾乎。楚之使晋人戮之罪也,君诚怒矣。君独不思晋之使犹楚也,不告于天皇而私戮之,亦与晋均也。而君则欲晋之不怒,何君之远恕耶!"楚王惭而释之,遂田于四望。

明年,楚王饮毒而卒。

○归韩

征君归韩,张俭策杖而访,征君饫之。张俭问曰:“子之誉溥矣,而功不白汉室诸侯,一何拙也!”征君对曰:“宪闻之,智失则求之巧,信失则求之拙,巧者乱,拙者矩。今诸侯虽蔑智而寡信,亦足以国。若汉室不替,诸侯其无战乎。”张俭曰:“俭也,闻晋楚有衅,予何以靖之?”征君曰:“晋之为诸侯也,诡楚之为诸侯也,暴其世子又氵㸒如是,而衅不可靖也。甫是以浣褐而归,得与子饫。惜乎元礼、林宗逝也,哲人不作,王室其凶,吾道之寄,微子谁与?”乃临风鼓琴而吊之。

张俭曰:“夫道欲行寄于人,道欲废寄于天。当三代之盛王,是道也,寄于君臣而偕畅之,若舜之于禹、稷,汤之于伊尹,文武之于周公、箕子,君臣一德,其道流行,身履休烈,是以能永厥治。三代既没,春秋纷,是道也寄于臣而不寄于君。若孔仲尼历于诸侯而不遇,乃述经于泗水之滨,身不履盛而世载其烈,故春秋乱而不治,是亦寄于天者也。及春秋毁,战国嗣乱,以纵横为贤,是道也亦寄于臣而不寄于君。若孟轲、荀况,谭王道济之以辩,游说于梁楚之间,而无所合,故战国乱而不治,其犹寄于天乎!夫周东之后,寄于人者何穷,而寄于天者何啬也。西京而来,若董子亦寄之矣。今天下左道乱厥内,夷狄乱厥外;大臣贪,小臣谄,民无庐,士无襦,名器淆混,荡之以纲纪,陨之以文章,诸侯骄侈而无戮于王室。由此观之,道何所寄哉!俭也,从荐绅之末,不能辅导以至于锢,为国玷焉。天之戮民又不能死,而苟淹于草莽沟壑之中。若吾子者,名隆而志高,道完形超,固天之所厚者耶。而子之道又若有寄于天者然。悲夫!《北门》之诗,昔人所哀。世道交倾,天其鉴乎!”

是岁,恒山崩。君子曰:“其幽、厉哉!”

○感时

初,征君将归韩,出疆,哭林宗于野。鲁狷问曰:“狷也闻之,圣人不私,故应物而能化,智者不累,故抑情而能达。子是之哭,其有私乎,其无私乎?”

征君曰:“甫之游也,不觉暮矣。远托七国,ㄈ返南甸,彦人凋殪,谁与扶植是以感而欷也。”

鲁狷曰:“汉室其终卑乎?”曰:“今逝者七人,惟尔与甫犹路也。黄巾乱,朱俊死之,陆续隐于长洲,李玄隐于华岳,张裘隐于天台,周岑隐于云梦,左权蹈海,徐渊死于楚,孔绍祖俘于秦。狷乎!甫与尔归矣。”

乃据地而歌《薤露》,鲁狷和之。既而曰:“吴越之聘子,弗报乎?”曰:“昔者,林宗与甫言曰:‘今诸侯王敖惰而不知礼,大夫污浊而不知义,有司贪残而不知仁,士虚滥而不知耻,民巧诈而不知信。’吴越之士民、有司殆甚焉,又多氵㸒疾,胡可革也夫圣人不易素习之性,不化至顽之俗。诗云:‘匪我则顽,匪我则端。’此之谓欤?”

鲁狷遂从征君于韩而返鲁。征君曰:“嗟乎!礼乐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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