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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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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边的房子是空的,只有对面一边还零星住着几户人家。

傍晚,我们相约去游泳,大家都没穿泳衣。河岸上三个女人若无其事在慢慢地散着步,眼睛还不时瞟向我们。

罗尔跟她们招呼示意。她们竟停下来冲着我们笑,我们都感觉浑身暖乎乎的,争着用蹩脚的法国话与她们搭腔,全是些鸡毛蒜皮的话,因为都怕她们转身离开。她们并没有特别的动人之处,但在这个地方,见到这样的已是很难得了。

有个姑娘身材高挑,肤色浅黑,微笑时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她动作麻利,活泼大方,裙子随轻风自由 自在地飘动。冰冷的河水丝毫没有浇灭我们那兴奋的热情,为了引起她们注意,在这儿多留一会儿我们努力同她们讲话做手势。还开了一些玩笑,她们也冲我们讲话谈笑,但我们却不懂说的是什么。我们扑腾着边笑边向她们招手。恰德灵机一动,跑回去拿来一块军粮面包皮,向她们举起来挥动着。

这一招果然奏效,她们呼唤着招手点头要我们游过去。我们都不敢去,因为这是严令禁止的。桥上岗哨虎视眈眈看着。只有拿证件 才能通过,我们有些失望。又向她们招手,示意到我们这边;她们也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手指着桥上。她们也不允许到这边来。

等了一会儿,她们转身走到运河边,我们在水里随着她们往前游。沿着岸边大约几百公尺,她们拐了个弯,用手指着远处隐 隐约约在树林灌丛后面的房子。罗尔问她们那是她们家。

姑娘们都笑了。的确,她们就住在那里。

我们冲她们大声叫喊,告诉她们晚上岗哨看不见的时候,我们要到她们那里作客。也许就今天晚上。

她们微笑着,合手捂住脸,眼睛闭了起来。她们听明白了我们的话。一个金发姑娘还在叫喊着:“别忘了,面包皮——。”

我们兴奋地对她们说,我们肯定不会忘记,而且还会带上更美味的食品,我们边说边用手势向他们表达。罗尔高喊了声“一条香肠”就被河水给吞没了。他几乎给喂了鱼。我们还许诺要是她们需要就干脆把军需仓库的食物全送给她们。她们满意地流露着兴奋的目光,边走边回头张望,一直到很远。我们上了自己一边的河岸,眺望她们是不是会走到那所房子里,生怕我们会被欺骗。然后,我们高兴地游了回来。

没证件 是不允许过去的,因此我们只能趁天黑潜水过去才行。大家太亢奋了,实在有些等不及了。最后我们去营房食堂,找了点啤酒和甜饮料消磨时间。

大家津津有味地边喝边讲述自己的有趣故事。但总是催促人家快讲,好让自己开口说出一段内容更丰富的经典往事压倒别人。我们挟着烟卷的手不停地上下运动着。克络普的话又引起我们的兴奋之情:“我提议,咱们带些烟卷去找她们。”于是,我们在军帽里塞进了几根纸烟。

天空好像未熟的苹果绿茸茸一片。我们共四个人,而她们只有三人,所以必须把恰德留下,于是我们都跟他喝朗姆糖酒和混合饮料,很快他就前仰后合,一副醉态。天色渐黑,我们抬着恰德返回宿舍。一路上热血汹涌,满脑子都想着那种风流 韵事。我们提前进行了分配,那个身段高挑,皮肤浅黑的给我。

恰德回来往草垫上一躺,倒头大睡一会儿就鼾声震天了。有时忽然像醒着似的,咧着嘴露出狡黠的笑容,把我们吓了一跳,都怕他吃了喝了再调戏我们一番。不过很快呼噜声又有节奏地响起,他确实睡死了。

我们每人用报纸包皮了一整块面包皮和几支烟卷。另外还有那天晚上发得可口食物——肝酱灌肠。这可是我都不舍得享用的东西,都一并带上。

为了不至于上岸后光着脚在铁丝和玻璃上走,我们专门带上长统靴,并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礼品塞在里面,因为得潜水所以衣服也没多穿,不过天黑路近也无所谓被人看见。

我们迫不及待地拎着长统靴出发了。我们都游过去,把长统靴高高举起,觉得路似乎远了好多。

我们轻轻悄悄地摸黑爬到了岗上,先取出长统靴里的那些东西,然后把它穿到脚上。我们便赤裸裸、水淋淋地挟着东西向那幢房子急忽忽地飞奔而去。穿过黑漆漆小树丛,我们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地方。罗尔过于激动,一不留神还栽了个跟头,擦破了胳膊。但他迅速爬起来,乐呵呵地说:“没事、没事。”他显得很激动。

屋子百叶窗紧闭,我们就蹑手蹑脚地绕着房子转想找个有缝隙的地方偷偷窥视一下。但后来实在有些等的心急了。“要是有少校也跟他们在里头,那我们该如何是好呢?”克络普有些紧张地说。

“那我们就赶紧溜开呗,”罗尔咧着大嘴边乐边说,“也许我们这儿有部队的番号和标记会被他们认出来呢。”说着他还撅起屁股拍打了两下。

大门原本就敞开着,我们“咚咚”的靴筒声传了进去,屋门开了,一道光从里面直射出来,一个女人吓得尖叫起来。“喔,喔!camrade·bon·ami”1我们边说边高高地晃动着我们带来的礼包皮。1法文:camrade为camarade的误读,意思是“同志”,bon ami的意思是“好朋友”。

屋门展开,另外两个姑娘也听到外面的动静,一起走出来我们被屋里的亮光照得清清楚楚。她们也认出了我们,见我们这个样子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简直难以克制,泪水都出来了。而我们却早己被她们的样子而陶醉了。多么迷人的神态啊!

“un moment,” 1她们便进去然后从屋里扔出几件衣服,我们赶忙美滋滋地套在身上,她们才让我们进去了。屋里暖洋洋的,一盏小灯柔柔地缓缓燃烧着,香水的气味淡淡弥散在空气里。我们打开礼包皮,把见面礼拿给她们。她们眼睛专注地闪放着亮光,样子像个几天没吃饭的花猫。

大家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有些尴尬地坐着。罗尔笑着冲大家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于是她们迅速又活跃起来了,纷纷取出了餐刀和托盘,直扑那些东西。她们虽然有些狼吞虎咽,但每次总是先把一段肝酱灌肠举起在手上,大加称赞,啧啧不断。我们感觉非常舒服非常自豪地在旁边坐着。

她们像鸟一样叽喳不停,但我们只听懂几句,但却很专注,我们从语气中觉得他们是欢迎我们的。我们都是些毛头小伙子,样子很年轻,那个皮肤浅黑,身材细高的姑娘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了句流行于所有法国女人中的话:“la——guerre——grand malhear——paurers garcons——”2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膊,嘴唇紧紧贴压在她手背上。她便用手指摩挲着我的脸,我的心狂乱地跳动,她的眼睛那么迷人,皮肤那么光滑柔和,嘴唇红红的。她的话我根本听不懂,她的眼神我也没有完全理解,好像包皮含着更多更特殊的内容。

我看见隔壁房间罗尔正美滋滋地搂着那个金发女郎,大声地说笑着。他可是风月老手,那我是第一次体验,手忙脚乱却又急不可耐。好奇、紧张、渴求、等等感觉搅成一团 ,使我有些头晕,1法文:意思是“等下”。2法文:意思是“战争——大的灾难——可怜的小伙子”这里没有男人可以依靠抓取的任何东西。连长统靴也在进屋时换成了拖鞋,作为士兵所信赖的保护伞一样都没有:步槍、武装带、没有了,军服、军帽也没有了。我仿佛置身于一个茫然无知的地方,不知发生着什么。但还是难以克制地紧张,甚至有些害怕。

她身材匀称,皮肤浅黑,沉思时眉毛轻轻的抖动,而交 谈时却像两弯月牙儿一动不动。她的话语,往往没等出口,就过去了,有时只说了一半,便被我拒于耳外了,仿佛只搭了半边的拱桥,或者一弯一巷,或滑落的流星。我什么都不懂,一直都不懂,从前、现在。这些不明意义的外国话,使我混混沌沌,一片宁静。屋子好像昏暗下来,光线摇摇晃晃隐隐约约。眼前只有那张紧贴着我的脸还那么充满生气,明亮润滑。

脸的色彩和感觉是瞬息变幻的,一个钟头之前它还并不相识,而此刻却那么温 存亲切,它会集了黑暗、世俗、和燃烧的血液,一切这种事物熠熠放光。屋子里的东西也因它的影响而显得别致奇特。灯光轻拂着我的浅色肌肤上,那只柔软的、冰凉的手在上面游动着,我不由自主的生起一种崇尚之情。

在士兵妓院的情况就不同了,我们要排着长队才准进去,我告诫自己不要胡 思乱想,但浓郁的欲火使我不能自己,我有些恐慌,那些过去的经历或许真的摆脱不掉了。

我的感觉被那高挑浅黑的姑娘的红嘴唇惊醒了,于是我也努起嘴唇紧贴上去,我紧闭双眼,一片混乱,这一切我真的想把它们擦除掉,战火、恐慌、邪恶这一切东西,好让年华幸福重新再来;海报上那个白裤子姑娘,我曾真的闪过一个念头:只有把她得手,我或许才能活着。真的,如果我和紧紧怀抱着我的胳膊再亲呢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也许就会发生。

过了不久,我们又围聚一块儿了。说说笑笑,打情骂俏,罗尔情绪高涨,美不自禁。穿上长统靴,我们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她们。夜风吹送,凉凉地抚摸着我们刚刚热烘烘的身体。白杨树比肩而立黑暗中发生沙沙地响声。月亮闪闪地在天幕下,也在运河的流水中静静地浮动着。我们并肩快步向回返。

罗尔说:“一份军粮面包皮看来没有白花。”

我一路沉默没心情说话,其实我并不感到满足快活。

这时,前边有急速的脚步声,我们顺势藏到一颗大树后边。

随着脚步声的接近,一个光着身子赤裸裸的士兵穿着和我们相同的长统靴,他胳膊下也挟一个包皮包皮向前奔跑着,一会儿便踪影全无了。看样子应该是恰德。

我们暗暗发笑。明天早上他肯定责骂我们。

悄悄地我们又潜回到自己草垫上了。一切都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到了办公室,连长把一张休假证和一张通行证递给我,还祝愿我旅途顺利。我一看假期才十七天,含路途三天。我小心地请求看他能不能多给我两天路途假。贝尔廷克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我的证件 ,我才知道休假结束后,我不用很快就返回前线,而是要到一个野外营区去接受一种专门课程的训练。

听到这个消息,伙伴们纷纷向我道贺。克托目光殷切他还吩咐我努力去混个基地的活儿干。“要是肯动脑子,你就能在那儿常干下去。”

但我更希望再过八天才开始休假,在这里无所事事的生活还有那么久呢,也挺舒服啊。——

临行前请大家在营房食堂喝顿酒已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我们都有几分醉意了。而此刻我却很不平静,心情复杂;离开的六个星期间,我自然是幸运的了,可再重返时,他们会怎样呢?我还能这样与他们一起吗?海依和克姆里奇都相继走了,又该轮到谁呢?

喝酒的功夫,我细细地看了每个人一眼。阿尔贝特一声不吭地在我身旁抽着烟,这是我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克托耷拉着肩膀,粗实的大拇指,有节奏地讲着话;米罗笑得牙齿还在闪光;恰德的老鼠眼转来转去;罗尔的胡 子密密匝匝像个四五十岁的小老头。

浓烈的香烟味在半空悬浮。只要有士兵的地方就不会见不到烟草。营房食堂是我们这些普遍士兵的宣泄逃避的场所,啤酒不单单是一种饮料,因为它人们可以随意摆动,摇晃放松。我们有些像进行着一种仪式似的,长伸着双腿,随意地吐痰,就采用这种形式。人要是过了今夜就要离开,那么各种事情都会接踵而至的出现在眼前!

夜里,我们又来到那所房子。我真不敢讲我对那个身材高挑,肤色浅黑的姑娘说要离开了,而回来后,也将和这儿相隔很远,我们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了。听完,她只是漠然地点点头,似乎很正常。我正不明白,但当我想起罗尔的话:我如果要上战场,她会对我说“paurre arfon”;但休假回家她并不觉得感兴趣。该死的长舌头女人。人本来想像着会发生奇迹可事实却不过是一只只方方正正的干面包皮。

次日一大早,除完虱子。阿尔贝特和克托一块儿送我到军用铁路终点站去。在停车站,还得等三个钟头火车才会开。他俩又得赶回去站岗值勤,于是大家相拥道别。

“愿你走运,克托;愿你走运;阿尔贝特。”

他们转身走了,挥了两次手,便越来越小。那走路动作和身影我曾经那么熟悉,无论多远我都能分辨得出,他们很快便消失

我一个人坐在背包皮上等着。

突然,我感到异常烦躁,真想赶紧上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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