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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而粗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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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采夫司机)

1

在托卢别耶夫机务段,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马尔采夫是公认的最出色的司机。

他不过30来岁,却已拿到一级司机的资格,并且早就开上了快车。我们机务段下来第一辆“约斯”型大功率客运机车那会儿,段上就指定由马尔采夫来操作,这绝对是正确而英明的。而跟马尔采夫搭档的副司机,是段里一名上了点岁数的钳工,名叫费奥多尔·彼得罗维奇·德拉班诺夫。只是,这人没干多久,就考上了司机,被派到另一辆机车上干活去了。我呢,接替德拉班诺夫,受命到马尔采夫的班组当他的副手。这之前,我干的照样是副司机的活,不过开的却是那种旧式的、小功率的家伙。

对于这次调动,我自个儿是美滋滋的。“约斯”型机车,我们全段当时就这么一辆,单是那长相,就叫我激动和振奋;我可以就那般久久地望着它,一时间,心里格外舒坦和欢喜——这实在是太美妙了,活像小时候第一次念着普希金的诗那样。另外,我也盼着到一级机师的班组里干一阵子,好将他那驾驭重型快速列车的技艺学到手。

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对于我调到他的班组里这事,态度不好不坏,甚至有些冷淡。看样子,谁来当这个副手,在他来说都没啥关系。

出车前,我跟往常一样,全部零件都要挨个儿检查一遍,所有的操作装置和辅助设备也都试着捣鼓一番,直到觉得车子可以上路了,心里才踏实舒坦。我好一阵子忙活,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就在边上看着,神情还很是专注,可我完事儿之后,他却又亲自动起手来,重新检查了一遍车况,好像不放心我似的。

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我的分内之事,这让我不免恼火,却又不好吭声,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不过通常来说,只要我们一旦上路,我心里的不痛快也就不翼而飞了。我一边留意着那些与飞驰的机车状况息息相关的仪器仪表,忙乎着查看左机的运转情形和前方的路况,一边还时不时地瞧一眼马尔采夫。他开起车来,活像一个本领超凡的大宗师,信心百倍、勇猛果敢;又如同是位才华横溢的演员,神情专注、酣畅淋漓。那整个的外部世界,仿佛都融进了他的内心体验,他可以牢牢地将其掌控和予以统帅。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目视前方,眼神松弛而散漫,仿佛空空如也,可我知道,前方的整条道路,扑面而来的整个大自然中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一只麻雀,一只被气流从道砟山上卷入行进的车列中的麻雀,他也能发现,并且还饶有兴致地回头看上一眼:我们开过之后,它会不会有事,又飞到哪儿去了。

我们从没因自身的原因而晚点;恰恰相反,有好些中间站,我们本应该正常通过的,却经常被拦下来停在那里,只因我们提前到达了,只好拖延拖延,以便将我们重新纳入运行时间表。

通常,我们干起活来都是不说话的;只是间或,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会拿扳手敲那么一下锅炉,也不扭头看我,以示我该注意机器运转的某种异常状况了,或者提醒我机器要发生剧烈变化了,让我有所警觉。我总是很好地领悟到了这位老同志师傅无言的指令,尽心竭力地干着活,可他对我的态度却始终没啥改观,依旧那么生分冷淡,跟对那名加油兼锅炉工一个样,到站后照样要检查检查压力润滑器,看看车轮连杆的螺丝拧紧了没有,试试主动轴的活塞是否还灵光,等等。要是我刚好检查完某个摩擦部件,并给它上好了油,那马尔采夫则紧接着跟在我后面,又把那个部件再检查一遍,又再上一次油,就仿佛我的活路不管用似的。

“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这个十字头联轴,我呀,已经检查过了。”有一次,在我检查完之后,他又开始了,我于是对他说道。

“我呀,就想自己动手。”马尔采夫微微地笑了笑,那笑容中含着一丝忧伤,这令我着实有些惊讶。

后来我就明白了,他在忧伤个啥,也搞懂了他为何对我们总是那么冷冰冰的。他觉得在我们面前,自己要高明得多;比我们都更懂机器,要透彻得多;他也不相信我或者什么别的人,可以将他那份得天独厚的神秘本领学到手,那个既能够同时看清沿途的麻雀和前方的信号,又能够同时感知察觉路况、车重和机器给力状态的神秘本领。当然,马尔采夫认为,在勤奋用功上,在卖劲儿干活上,我们甚至是可以超过他的,但他从没想过,我们会比他更热爱火车,会比他驾驶得更出色——更出色的,他觉得,根本就不可能了。正因为如此,马尔采夫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得特别忧伤;他对自己的天才本领感到苦闷,就仿佛他在因孤独而惆怅,他不知道,要如何跟我们讲,我们才能够理解。

而我们呢,确实也没办法搞清楚他的那份能耐。有一次,我请求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让我独自驾驶一阵子列车;他倒是答应了,准许我开40来公里,自个儿则坐在了副司机的位置上。我刚开了20公里,就慢了4分钟,在一段连续上坡路段,我怎么整,时速也没超过30公里。然后轮到马尔采夫来开;上坡的时候,他的速度稳定在50公里;转弯时,他也不像我那样控制不好机器。没多久,他就将我耽搁的时间追了回来。

2

我给马尔采夫当了将近一年的副手,从头年8月到第二年的7月,待得7月5号这天,马尔采夫作为特快列车司机,出了最后一趟车……

我们接了一列80轴的客车,到手的时候已晚点4个钟头了。调度员专门跑出来,到车头跟前拜托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无论如何都要尽量压缩一下列车晚点的时间,哪怕压缩到3小时也好,不然他就很难将空车安排到旁边的车道上了。马尔采夫答应他将尽量往前赶时间,然后我们就上路了。

那会儿正值傍晚8时许,不过,夏天的时日较长,太阳还带着初升时的那股暖洋洋的劲儿,明晃晃地照着。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吩咐我,全程都要将锅炉里的蒸汽压力,保持在离极限值只差半个大气压的水准。

半个小时后,我们闯进了一片草原,一块平稳而舒缓的大平面。马尔采夫将车速控制在90公里,非但一直都没降下来过,反而在一些平直路段和缓坡地带——将车速提高到了100公里。上坡的时候,我把火箱的燃烧值开到了最大限度,要是自动输煤机赶不上趟了的话,就招呼锅炉工亲自用手帮忙,不然我那蒸汽就要降下来了。

马尔采夫开着车往前赶,一刻也不曾放松,将调速杆拉得满满的,回动手把也彻底松开放空了。我们这会儿,正朝着一大片挂在天边的乌云行进。从我们这方看,那乌云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可在其内部,则有那一道道凶猛而愤怒的闪电,在疯狂地肆虐撕扯。我们眼瞧见那一把把电剑,是如何直杠杠地扎进远处那片寂然的大地,我们也正对准那片大地疯狂地飞驰而去,就仿佛急着要去拯救她似的。这番景象,看样子似乎迷住了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他老远就把头探出窗外,直直地盯着前方,一双早已习惯了烟尘、火光和空间的眼睛,这会儿闪烁着兴奋激动的光芒。他觉得,我们这架机车的干劲儿和威力,完全比得上那雷电的威风,甚至,他心里没准儿,还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暗自得意。

不久,我们发现一股尘土飞扬的龙卷风,正从草原上飞速地向我们冲了过来。看样子是风暴,正卷着一团雷雨云,朝我们迎头扑面地盖了过来。四周的光线都暗了下来;不断有尘土和草原上的沙粒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打得机车的钢铁身板喀嚓喀嚓地响个不停;完全无法看清了,我于是发动了照明用的直流发电机,打开了车头顶上的探照灯。驾驶舱里,不断有热乎乎的沙尘暴钻了进来,在飞驰的机车的助力下,是越发地坚硬和猛烈,再加上炉膛里漫出的浓烟和笼罩在我们四周的昏暗的晨光,一时间让我们都快呼吸不过来了。列车带着呼啸声,从一片令人窒息和心慌的黑暗中挤了过去——冲进了那道车顶的探照灯光劈开的缝隙。车速已降到了60公里,我们一边干活一边看着前方,如同置身于梦境。

突然,一颗巨大的雨点撞在了挡风玻璃上——转瞬就让热风给吸干了。接着,一道飞速的蓝光,从我的眼眨毛前一闪而逝,扎进了我心惊肉跳的心坎里;我一下子抓住了注水器的龙头,然而心里的那股疼痛却已经过去了;我立刻朝马尔采夫那头瞅了一眼,发现他——正稳稳地看着前方和开着车子,面色如常,没什么反应。

“刚刚是咋回事儿?”我问锅炉工。

“一道闪电,”他答道,“想给我们来那么一下,就差一点点,没打着。”

马尔采夫听见了我们的谈话。

“什么闪电?”他吼了一句。

“刚才那个。”锅炉工说。

“我没看见。”马尔采夫说了一句,然后就又把头朝向了外面。

“没看见!”锅炉工惊讶不已,“我还以为,锅炉要爆炸了,差点儿就被点着了,他居然没看见。”

刚才是不是闪电,我也拿不定。

“那雷声呢?”我问起来。

“雷声遭我们给跑过了。”锅炉工解释道,“雷声总是在闪电发作之后。雷响之前,空气被推搡晃动之前,响声在这里那里落下之前,我们已经飞速地跑过它了。乘客们,没准儿,听见了——他们落在了后面。”

随后我们冲进了倾盆大雨中,不过很快就钻了出来,开到一片消停下来的漆黑草原上,空中那团乌云一动不动,十分安静和温顺,显然是累坏了。

四下里一片漆黑,夜色安静而幽深。大地潮湿的气味儿,被暴风雨洗礼、吃饱喝足的庄稼和野草散发的清香,阵阵向我们袭来。我们开着车飞速前行,继续赶时间。

我发现,马尔采夫这会儿开起车来大不如前了——过弯道时,我们被摇得东倒西歪的,时速一会儿上到100多公里,一会儿又下到了40。我判断,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没准儿是累惨了,因此啥也没跟他说,哪怕在机师的这种操作下,我已经很难再维持火箱和锅炉的最佳状态了。不过,再过半个钟头,我们就该停下来加水了,那时,到了站上,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应该会去吃点东西和休息一会儿。我们已经往前赶了40分钟,而到我们这趟行车区间的终点,我们至少还可以追回不少于1个小时的时间。

马尔采夫的疲劳驾驶,让我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不由得亲自上阵,双眼紧紧地盯着前方——一边看路,一边看那些信号。从我这边,左机的侧上方,挂有一盏电灯泡子,用以照亮摇杆装置的转动情况。起先,左机稳定而紧张的工作情形,我瞧得清清楚楚,可没多久,上方的灯就失去了神采,显得苍白无力起来,活像一根蜡烛似的。我回身进了驾驶室。那地方,所有的灯泡都快熄了,亮度不及平时的四分之一,也就勉强能看见那些仪表。奇怪的是,出现了这种异常状况,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这会儿竟然没有给我敲扳手示意和提醒。事情明摆着,是直流电机的转速没达到设计要求,导致电压下降了。我于是借助蒸汽管子,开始调控起直流电机来,前前后后忙乎了好一阵子,可电压就是不见上来。

这时,一团模模糊糊的红色光晕,从仪表盘上面和驾驶室的顶棚一晃而过。我朝外面瞅了一眼。

只见前方,一片黑暗中,也不知是远是近——根本就看不真切,有道红光,横在我们的道上直晃动。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但却知道该咋办。

“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我大叫一声,接连拉了三响停车的汽笛。

这时,只听见车轮下面,连续响起好几声响墩雷管的爆炸声。我立刻冲向了马尔采夫。他回过脸来望了我一眼,眼神空洞而平静。速度表上的指针显示,时速在60公里。

“马尔采夫!”我大声叫喊,“我们压着响墩雷管了!”接着就抓向了操纵杆。

“滚开!”马尔采夫大喝一声,一双眼睛里隐隐发亮,倒映着速度盘上方那盏灯的幽暗光芒。

他猛地摁下了紧急制动刹车,向后扳了一把回动手柄。

我一下子被推到了锅炉上,只听见下面的车轮子,响起一片铲过钢轨的刺耳嘶叫声。

“马尔采夫!”我说道,“把汽缸的龙头打开吧,这机器要遭我们给毁了。”

“用不着!毁不了的!”马尔采夫回了一句。

我们停住了。我一边摇动注水器往锅炉里加水,一边朝外面看去。在我们前方,大约10米开外,停着一辆火车,尾部的煤水车正对着我们。那煤水车上,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火钩子,顶端烧得通红,放着光芒:那人就是挥舞着这根火钩子,想让快车停下来。这辆停在行车区间的机车,是一列货车的后推车头。

也就是说,在我捣鼓涡轮直流发电机,没功夫往前面看路那会儿,我们的列车先是开过了黄色信号灯,接着又过了红灯,可能还不止一次,错过了那些巡路工发出的警告信号。可到底是怎么了,马尔采夫愣是没发现这些信号呢?

“科斯佳!”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冲我喊道。

我来到他跟前。

“科斯佳!我们前面是咋回事儿?”

我给他解释了一遍。

“科斯佳……下面的路就由你来开吧,我的眼睛瞎了。”

第二天,我把空返列车开回了我们站,将机车交给了段里维修,有两对车轮的轮箍稍微有点变形了。我把这次事故向段长作了汇报,然后扶着马尔采夫往他家走去;马尔采夫自身很是内疚和难受,也就没去跟段长打照面。

马尔采夫家的房子在一条杂草丛生的街上,我们还没走到那屋子跟前,他突然跟我说放他一个人回去。

“不行,”我没答应,“您啦,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是个瞎子了。”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明亮而坚定。

“这会儿我看得见了,你回家去吧……我眼里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那不,我老婆出来接我来了。”

马尔采夫家的大门口,真的站着一个女人在那里等,是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的妻子,一头松散的披肩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她头上包着有什么没有?”我问道。

“没有,”马尔采夫答道,“谁是瞎子——你还是我?”

“那好吧,既然看得见,那就看吧。”我想了想,也就离开了马尔采夫。

3

马尔采夫落了官司,交由法庭审判,随后就开始了调查。侦查员传唤了我,问我对这次特快列车事故有什么看法。我回答说,我认为——马尔采夫没有过错。

“他被一道近距离的闪电,给打瞎了,”我对侦查员说道,“他被震伤了,控制视力的神经,受到了损害……我不知道要如何讲,才能把这事儿说得更准确些。”

“我明白您的意思,”侦查员说道,“您说得很准确了。这事儿完全有可能,但却不是事实。连马尔采夫自己都说,他没有看见闪电。”

“可我看见了,加油工也看见了。”

“那是不是说,闪电打下来,离你们比马尔采夫要更近一些,”侦查员推断道,“那为什么您和加油工没有被震伤,没有失明,而唯独司机马尔采夫,视神经被震伤了,瞎了?您觉得呢?”

我无言以对,随后想了一下,说道。

“马尔采夫根本就不可能看到闪电。”

侦查员很是惊讶,我接着说,

“他不可能看到闪电。他瞬间就瞎了——遭电磁波打瞎的,电磁波总是走在闪电光的前头。闪电的光,是放电的结果,而不是闪电的起因。在闪电亮起来那会儿,马尔采夫已经瞎了,而一个瞎子,是不可能看到光的。”

“有意思,”侦查员笑了笑,“要是这会儿马尔采夫还是个瞎子,那他这案子我也就不再追究了。可是您也晓得,他如今跟咱俩一样,眼睛好着呢。”

“确实能看见。”这我得承认。

“那他是瞎的吗,”侦查员继续问道,“当他开着快速列车高速冲向一列货车尾部的时候,是吗?”

“是的。”我很确信。

侦查员盯着我看了一眼。

“那他就不将列车交给您来开呢,或者至少,没叫您把车停下来吧?”

“我不清楚。”我回答道。

“这不明摆着,”侦查员说,“一个意识清醒的成年人,开着一辆快速列车,赶着数百号人去送死,本难以幸免,只不过因为意外情况而免于灾难,然后就证明说,他眼睛瞎了。这叫什么事儿呢?”

“可他自己本人也是要死的呀!”我争辩道。

“也许吧。可我更在乎那数百号人的性命,而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死。没准儿,他有他自己找死的道理。”

“没有的。”我很坚持。

侦查员的脸色垮了下来;他对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您呐,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要害,”侦查员慢悠悠地寻思道,“您可以走了。”

离开侦查员,我去了马尔采夫的房间。

“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我对他说,“您眼睛看不见时,干吗不叫我出手帮忙呢?”

“可我看得见呀,”他回答道,“那又干吗要叫你出手呢?”

“可您看见了些啥呀?”

“啥都看见了:线路、信号、原野上的麦子、右机的运转——我全都看见了……”

我有些无语了。

“那您到底是咋回事呢,弄成那个样子?所有的警示信号,您都开过了,直直地对着另一辆列车的尾巴冲了过去……”

这位昔日的一级司机,陷入了沉思,神色阴郁,然后呢喃自语似的回答我说:

“我看这个世界看习惯了,也以为是在看着它,可当时我看到的它,不过是在脑子里,在自己的想象中。而实际上,我已经瞎了,可是我却没反应过来……我连响墩雷管的爆炸声也不确信,即便我也听见了:心想,是不是听错了。你拉响停车汽笛又冲我叫喊那会儿,我眼里看到的前面是绿灯,也就一下子没领会到你的意思。”

这下子我算是搞清楚马尔采夫的状况了,只是不明白,他干吗不对侦查员说出来——就说眼睛瞎了之后,有好一阵子,他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到了这个世界,并且相信自己看见的就是真实的。就为这事儿,我还问了问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

“我跟他说的了。”马尔采夫回答我。

“那他咋说的?”

“他说,这个嘛,不过是您的想象;没准儿,您这会儿还在想象着什么呢,这我不清楚。他又说,我呢,是要查明事情的真相,而不是您的想象,或者什么疑神疑鬼的东西。您的想象呢——有过还是没有过——这我没办法查证,那只是您脑袋里的东西;这话呢,不过是您的说辞,可列车失事,也就差那么一点点——倒是确凿无疑的。”

“他说的在理。”我说道。

“是在理,这我知道,”马尔采夫司机没有反驳,“可我也在理,我也没有错呀。这个事儿,往后该如何了?”

“往后呀,你得坐牢了。”我明确告诉他。

4

马尔采夫被收了监。我还是当我的副司机,不过是给另一位司机打下手。这位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头儿,离着黄灯怕得有1公里开外,就开始刹车,待到我们凑近了,那黄灯已变成绿色的了,这老师傅又才拖着列车继续前行。这根本不像干活的样子:我有些怀念马尔采夫了。

冬天那会儿,我去了趟省城,看望了一下我的弟弟,一名大学生,就住在学校宿舍里。交谈的时候,我弟弟告诉我,他们学校物理实验室里有一台特斯拉装置,可以制造人工闪电。当即,我脑海里就冒出了一个想法,还比较模糊,也不太能确定。

回到家之后,关于特斯拉装置这事儿,我反复琢磨着自己的那个想法,最终想通了,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行。于是,我给当初审理马尔采夫一案的侦查员写了封信,提请对犯人马尔采夫,做一次放电作用承受效应的试验。那样的话,要是能够证明近距离的放电,可以干扰到马尔采夫的心理机制,或者影响到他的视神经发挥作用,则马尔采夫的这个案子就须得重审。我给侦查员讲明了,那套特斯拉装置在什么地方和应当如何对人体进行试验。

很长一段时间里,侦查员都没有给我回话,不过后来却通知我,省检察长同意了我的请求,在大学物理实验室里举行一次鉴定式的试验。

过得几日,侦查员给我发来一张传票。我满怀着激动的心情去了他那里,早早地就觉着马尔采夫的这个案子,应该有个令人愉快的结果。

侦查员跟我打完招呼,却一直不说话,只是在那里慢腾腾地看着一份文件,眼神有些沮丧;我顿时觉得失望落空了。

“您坑害了您的朋友。”侦查员开口就来了这么一句。

“咋了?是维持原判吗?”

“没有。我们批准放了马尔采夫。释放令已经下了,没准儿这会儿,马尔采夫已经到家了。”

“非常感谢。”我站直了身体对侦查员说道。

“可我们却不会感谢您。您出了个馊主意:马尔采夫又瞎了……”

我双脚一软,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心里顿时一阵刺痛,像烧焦了似的,只想喝水。

“没有预先通知,专家们把马尔采夫带到了特斯拉装置下,屋里一片漆黑,”侦查员告诉我,“打开电流,产生了闪电,响起一声猛烈的重击。整个过程马尔采夫都很平静,可是如今,他又见不着光明了——这是法医做出的鉴定,客观公正,确凿无疑。”

侦查员喝了口水,又补充了一句。

“眼下,他又只能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到这个世界了……您是他的同事,得帮帮他。”

“说不定,他的视力又会恢复的,”我还怀着一线希望,“就像上回,机车事件之后……”

侦查员想了想。

“这可未必……上回是首次受伤,这回是第二次,同一个地方,是伤上加伤啊。”

这时,侦查员失态了,猛地站了起来,在屋里十分激动地转来转去。

“这是我的错……我干吗要听您的,非坚持试验不可,简直是个猪脑子!我是在拿活人去冒险,可他根本就经不起这样的冒险。”

“您没有错,您也谈不上什么冒险,”我安慰起侦查员来,“哪样更好——一个自由的瞎子,还是一个明眼的、无罪的囚犯?”

“我不知道,我干吗非要用祸害人的手段来证明一个人的清白,”侦查员痛陈道,“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您是个侦查员,”我劝说他道,“您应该知道关于人的一切,甚至那些,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的东西……”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说得对。”侦查员弱弱地叹道。

“您也别太自责了,侦查员同志……这事儿呢,显然是人的那些内部因素在起作用,而您呢,只是从外部在找原因。不过,您能够意识到自身的不足,在对待马尔采夫这件事上又表现得非常高尚。我很敬佩您。”

“我也很敬佩您,”侦查员坦诚道,“您瞧,您完全可以来给侦查员当助手嘛……”

“谢谢,我可没那工夫:我如今正干着特快列车的副司机。”

我走了。我不曾是马尔采夫的朋友,他呢,对我也从来不在意和关心。不过,我是真的想帮他摆脱那悲惨的命运。我憎恨那些突然爆发又冷酷无情的,毁灭人的劫难力量;我感觉得到这股力量神秘而隐蔽的算计——正是它们,对准了马尔采夫进行加害,而没有,比方说,对准我。我明白,在自然界不存在我们人类数学意义上的算计,但是我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事实,这就证明,确实存在一种危及人的生命的,充满敌意的致命情形,而这些致命的力量,正在摧毁那些出类拔萃的卓越人士。我决定毫不示弱,因为我觉得在自己身上有某种,自然界的外部力量和我们的命运中都没有的东西——我感觉到了自己身上那份生而为人的特殊性。尽管我还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但是我决定横下一条心,坚决抗争到底。

5

第二年夏天,我通过了司机资格考试,开始独自驾驶“行囊”系列机车,负责本地铁路局段内的客运工作。每当我开着机车向站台上的列车车厢靠近时,几乎每次都能见到马尔采夫坐在站台的油漆板凳上。他两腿间立着一根拐杖,一只手搭在上面,望着机车的方向,一脸的激动和跃跃欲试的样子,可眼神却是空荡荡的;他贪婪地闻着煤渣和润滑油的气味儿,竖起耳朵仔细听风泵运转错落有致的声响。我拿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径直将车开走了,他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夏天一天天过去。我开我的列车,时不时能见到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不单单是在月台上,在街上也能碰到,那会儿他正拄着拐杖探路,缓慢地拖着步子。最近一段时间,他明显瘦了也老多了。他生活上倒是不用怎么担心——单位给他批了退休金,妻子也还在工作,又没有孩子;只是那份长时的哀愁和苦闷,那样一种死气沉沉的人生,着实折磨得他不轻,也就日渐消瘦了。我偶尔会跟他聊上几句,不过看得出来,他对闲扯生活上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不感兴趣,也反感我好言好语的拿话安慰,显然,哪怕是瞎子——也照样是一个完整而平等的人。

“走走走,一边儿去!”我好心好意地说完了,他却不耐烦道。

我也是个有几分脾气的人。有一次,跟往常一样,他赶我走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说道:

“明天十点半,我把车开来。要是你能老老实实地待着,我就带你上车。”

马尔采夫答应了。

“行啊。我会规规矩矩的。到时随便给我手上塞个什么家什——要不就把一阵子操纵杆吧:我不会乱动的。”

“你可不许乱动!”我反复强调,“要是你敢动一动,我就给你手里塞一块煤炭,然后从此再也不带你上车了。”

这瞎子不作声了;他实在是太想再登上机车了,也就在我面前老实了下来。

第二天,我招呼他上机车,又跳下来把他从油漆板凳上扶起,帮着他登上了驾驶室。

我们于是向前动身了。我让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坐在我那司机的位置上,将他的一只手搁在操纵杆上,另一只手把着自动刹车器,然后我的双手又分别按在他的手上。我的手该怎么操作就怎么操作,他的手也随之而动。马尔采夫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听凭我指挥,那机器的运转、打在脸上的风和手上的感觉,让他很是享受。他干得十分投入,浑然忘了失明的痛苦,那张枯瘦的老脸上,露出了一抹微微的笑容,对他这个人来说,摸一摸机器,就是莫大的幸福。

返程路上,我们还是采取老办法:马尔采夫坐在司机的位置,我站旁边,弯着腰把手压在他的手上。如此操作,马尔采夫已相当熟练,只要我轻轻一按,他的双手就非常准确地感知到我的意图。这位从前真资格的大师级司机,正在努力克服自身视力上的缺陷,用另一种方式感受着这个世界,实实在在地干着活儿,证明着自己生命的价值。

到一些平缓的路段,我完全松开了马尔采夫,只是从副司机的角度瞧着前方。

我们已经快到托卢别耶夫站了;我们这一趟列车也即将顺利结束,并且准点无误。只是,在最后的一截路段上,我们前面亮起了黄色信号灯。我并没有开始提前减速,而是给足了蒸汽继续前行。马尔采夫坐得稳稳当当的,左手握着操纵杆;我望着自己的师傅,心中暗暗地期待起来……

“关汽!”马尔采夫对我说道。我没有说话,内心却激动万分。

只见马尔采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手伸向了调整阀,关掉了蒸汽。

“我看见了黄灯。”他说着,并把刹车手柄朝自己这边一拉。

“这恐怕,又只是你的想象吧,以为自己看见了这个世界!”我对马尔采夫说道。

他转过脸来对着我,哭了起来。我走到他跟前,吻了他一下,鼓励他:

“把车开到底吧,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这整个的世界,你现在都看得见了!”

我再没有出手帮忙,他将车开到了托卢别耶夫站。下班后,我同马尔采夫一道上他家里,从傍晚起,一直陪他坐了整整一宿。

我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下,就像不放心自己的孩子一样,害怕他遭到我们这个美好而粗暴的世界里,那股突发的、恶狠狠的力量袭击时,没有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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