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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槎余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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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儋耳孤悬海岛,非宦游者不能涉,涉必有鲸波之险,瘴厉之毒。黎獠之冥顽无法,为兹守者,多不能久,久亦难其终也。余自嘉靖龙飞承乏是郡,迄于丁亥,乃有南安之命,山川要害,土俗民风,下至鸟兽虫鱼,奇怪之物,耳目所及,无不记载。共几百余则,藏之箧笥,将谓他曰南归,客有询及兹郡之略,即举以对。既而水陆跋涉,颇多散失,遂至湮灭无遗矣。今悬车去郡,倏有数载,不敢因久而能终,但郡事迹班班尚能追忆,掇拾数事,恍然犹在沧溟杳渺之中,因惩吹讦之失,用梓以传,名《海槎余录》云。

嘉靖庚子吴郡汇堂顾■〈山介〉识

载酒堂,即苏长公寓儋耳游晏之地也,今有堂三楹,祀公像于中,元廉访使伯琦周公隶书牌文一道列堂东隅,书法甚精。堂周遭有墙,相去百步有塘,宽百亩余,土水深浅异处,蒲■芦苇之属最茂密。每春秋二祀,例率郡僚师儒会饮堂中,即渔此塘以为乐,名浊劳会,亦洗阖境诸祀之劳之谓也。故传乳泉井、桄榔庵、茉莉轩,今皆湮废,遗址尚存。

菠萝蜜,树类冬青而黑润倍之。干至斗大方结实,多者十数,少者五六伙,皆生于根干之上,状似冬瓜,外结厚皮,若栗蓬,多棘刺,方熟时可重五六斤,去外壳,内肉层叠如橘囊,以其甘如蜜,故云。

黎俗藏置酒、米、干肉、布衣之属不于其家,必拣一高坡之地离家百步内外,以草树略加缭绕回护,辇置其中,名曰殷,虽村家丛杂,亦不相混。间有盗之者,每犯辄获法,曰遂■〈旦〉痕,即足迹也。余初不之信,因彼自服而后然之。

佛桑花,枝叶类江南槿树,花类中州芍药而轻柔过之。开时二三月,五色婀娜可爱。

儋耳境山百倍于田,土多石少,虽绝顶亦可耕植。黎俗四五月晴霁时,必集众斫山木,大小相错。更需五七曰皓洌,则纵火自上而下,大小烧尽成灰,不但根干无遗,土下尺余亦且熟透矣。徐徐锄转,种绵花,又曰具花。又种旱稻,曰山禾,米粒大而香,可连收三四熟。地瘦弃置之,另择地所,用前法别治。大概地土产多而税少,无穷之利盖在此也。

蚺蛇产于山中,其皮中州市为缦乐器之用,其胆为外科治疮之珍药,然亦肝内小者为佳。此地兼产山马,其状如鹿,特大而能作声,尾更板阔,与鹿稍异。蚺蛇尝捕吞之,从后脚而入,虽角实大二倍于鹿,毒气呵及,即时解脱。初吞时,亦不能转动,略向水次伸舒,消尽无余矣。途人卒然相值,虽持木棍亦将无施。解事者执指大蛇皮木在手,一挥即止,可见物贵得其制,不在操利器也。

榕树最大,其阴最密,干及三人围抱者则枝上生根,绵绵垂地,得土力,又生枝,如此数四,其干有阔至三四丈者。特中通不圆实,阴覆重重,六月不知暑,木理粗恶,不堪器用。

青橄榄无仁,乌橄榄有仁,外肉取来杵碎干放,则自有霜堆起如白盐,名曰榄酱。二种俱野生,当四五月盛时,市人尽力取回,用支一年,不似吾江南之甚珍也。

黎俗男女周岁即文其身,自云:“不然则上世祖宗不认其为子孙也。”身穿花厚布衣,露腿赤足,头戴漆帽,傍赘尺许雉尾二茎披肩颔间,可耻也。男子家富者,两耳复赘盏口大银圈十数为富侈。

花梨木、鸡翅木、土苏木皆产于黎山中,取之必由黎人,外人不识路径,不能寻取,黎众亦不相容耳。又产各种香,黎人不解取,必外人机警而在内行商久惯者解取之。尝询其法于此辈,曰当七八月晴霁,遍山寻视,见大小木千百皆凋悴,其中必有香凝结。乘更月扬辉探视之,则香透林而起,用草系记取之。大率林木凋悴,以香气触之故耳。其香美恶种数甚多,一由原木质理粗细,非香自为之种别也。

深黎自婺岭以北有一种曰遐黎,其俗去黎益远,习俗又相违。居常以椰瓢蔽体,更闲习弓矢。凡父母过五十,惧其老而衰也,则烹食之,云葬于腹中,以为得所。噫,天之生人有知此哉!

海槎秋晚巡行昌化属邑,俄海洋烟水腾沸,竞往观之,有二大鱼游戏水面,各头下尾上,决起烟波中,约长数丈余,离而复合者数四,每一跳跃,声震里许。余怪而询于土人,曰:“此番车鱼也,间岁一至。此亦交感生育之意耳。”今中州药肆悬大鱼骨如杵臼者,乃其脊骨也。

海鳅乃水族之极大而变异不测者。梧川山界有海湾,上下五百里,横截海面,且极其深。当二月之交,海鳅来此生育,隐隐轻云覆其上,人感知其有在也。俟风曰晴暖,则有小海鳅浮水面,眼未启,身赤色,随波荡漾而来。土人用舴艋装载藤丝索为臂,大者每三人守一茎,其杪分赘逆须枪头二三支于其上。溯流而往,遇则并举枪中其身,纵索任其去向,稍定时,复似前法施射一二次毕,则棹船并岸,创置沙滩,徐徐收索。此物初生,眼合无所见,且忍创疼,轻样随波而至,渐登浅处,潮落搁置沙滩,不能动。举家分脔其肉,作煎油用亦大矣哉!

马产于海南者极小,只可仵之驴骡,而身稍长耳。毛片不殊于中州,当少剪综时,极骏可爱。然骑驶则无长力,上等价可四两,寻常不出两。

黎俗二月、十月则出猎,当其时,各峒首会,遣一人二人赴官告知,会但出每数十村,会留壮兵一二十辈守舍,男妇齐行。有司官兵及商贾并不得入,入者为之犯禁,用大木枷茎及手足置之死而不顾,何其愚也。猎时,土舍峒首为主,聚会千余兵,携网百数番,带犬数百只,遇一高大山岭,随遣人周遭伐木开道,遇野兽通行熟路,施之以网,更参置弓箭熟闲之人与犬共守之。摆列既成,人犬齐奋叫闹,山谷应声,兽惊布,向深岭藏伏。俟其定时,持铁炮一二百,犬几百只,密向大岭,举炮发喊,纵犬搜捕,山岳震动,兽惊走下山,无不着网中箭,肉则归于众,皮则归土官,上者为麖,次者为鹿皮,再次者为山马皮,山猪食肉而已,文豹则间得之也。

新场海三面山环,北一面只三四里通大海洋,内宽可百里余,分藏新英、南滩上下二十四埗,渔户环列居焉。每风大时,蛋船四百余只咸渔其中,风静始出大海,可谓坐享无穷之利也。

海南地多燠少寒,木叶冬夏常青,然凋谢则寓于四时,不似中州之有秋冬也。天时亦然,四时晴列则穿单衣,阴晦则急添单衣几层,谚曰:“四时皆是夏,一雨便成秋。”又曰:“急脱急着,胜如服药。”

想思子生于海中,如螺之状,而中实若石焉。大比豆粒,好事者藏置箧笥,积岁不坏,亦不转动。若置醋一盂,试投其中,遂移动盘旋不已,亦一奇物也。

槟榔产于海南,惟万、崖、琼山、会同、乐会诸州县为多,他处则少。每亲朋会合,互相擎送以为礼。至于议婚姻,不用年帖,只送摈榔而已。久之,多以家事消长之故,改易告争,官司难于断理,以无凭执耳。愚民不足论,士人家亦多有匿是俗者。

鹦鹉杯,即海螺,产于文昌海面,头淡青色,身白色,周遭间赤色,数棱。好事者用金厢饰,凡头胫足翅俱备。置之几案,亦异常耳。

海南之田凡三等,有沿山而更得泉水,曰泉源田;有靠江而以竹桶装成天车,不用人力,曰夜自车水灌之者,曰近江田,此二等为上,栽稻二熟。又一等不得泉不靠江,旱涝随时,曰远江田,止种一熟,为下等。其境大概土山多,平坡一望无际,咸不科税,杂植山萸、绵花,获利甚广,诚乐土也。但其俗好斗健讼,不容人耕耳。

石蟹生于崖之榆林港,港内半里许土极细腻,最寒,但蟹入则不能运动,片时成石矣,人获之则曰石蟹,相传置之几案能明目。

劳将军庙去城东隅六十里许,祀屋久废,只隙地在焉。凡新官到任,必先此设祭。祀典不载其名爵,父老相传云,此神乃马伏波部下先锋将,方凯旋时牵马饮于河,马忽睹水中影,双蹄奋起,伤其阴而死,遂为神。余任时,彼中以例祀,祀毕,父老喜告曰:“任内当大吉。”未逾年,新守至,亦以例祀,众咸惊报曰:“祀器无故自裂于案,任内当不吉。”后岁余守卒,亦灵验矣哉。

茨竹大如指,长逾二丈,节节生枝文采,士人家用植于居之周遭,以代垣墙,虽鸡犬不能逾越。阴森柔嫩,绿润如沃,可爱也。

江鱼状如松江之鲈,身赤色,亦间有白色者,产于咸淡水交会之中。士人家以其肉细腻,初为脍烹之,极有味,皮厚如钱,此品不但胜绝海乡,虽江左鲥、鲈、鳜之味,亦无以尚也。

玳瑁产于海洋深处,其大者不可得,小者时时有之。其地新官到任,渔人必携二三来献,皆小者耳。此物状如龟鳖,背负十二叶,有文藻,即玳瑁也。取用必倒悬其身,用器盛滚醋泼下,逐片应手而下,但不老大,则皮薄不堪用耳。

茉莉花最繁,不但妇人簪之,童竖俱以绵穿成钏,缚髻上,香气袭人。

酸笋大如臂,摘至用沸汤泡出苦水,投冷井水中浸二三曰,取出,缕如丝,醋煮可食。好事者携入中州,成罕物,京师勋戚家会酸笋汤,即此品也。

桄榔木,类苎梨树,树抄梃出数枝,每枝必赘青珠数条,每条不下百余伙,计一树可得青珠百余条,团团悬挂若伞盖然,可爱也。其木最重,番舶用为枪,以代铁,其钟重锋芒,侔于铁也。色类花梨木而多综纹也。

土果曰阳桃,大如拳,绿色明润,五棱并起剑脊,中核如花红子,味带酸,宜于酒后咀嚼之,俗多用晒干,作添案果用。

儋耳与琼、崖、万三处鼎峙为郡,因参以十县十一守御所。其地孤悬海岛,平旷可耕之地多在周遭,深入则山愈广厚,黎婺岭居其中,以为镇,自汉武迄今几千年,外华内夷,卒不可变者,以创置州卫县所必因平原广陌,故周遭近治之民渐被曰深,风移俗易。然其中高山大岭,千层万叠,可耕之地少,黎人散则不多,聚则不少,且水土极恶,外人轻入,便染瘴疠,即其地险恶之势,以长黎人奔窜逃匿之习,兵吏乌能制之?此外华内夷之判隔,非人自为之,地势使之然也。

荔枝凡几种,产于琼山。徐闻者有曰:进奉子核小而肉厚,味甚嘉。土人摘食,必以淡盐汤浸一宿则脂不粘手。野生及他种,味带酸,且核大而肉薄,稍不及也。

黎村贸易处,近城则曰市场,在乡曰墟场,又曰集场。每三曰早晚二次,会集物货,四境妇女担负接踵于路,男子则不出也。其地殷实之家,畜妻多至四五辈,每曰与物本令出门贸易,俟回收息,或五分三分不等,获利多者为好妾,异待之,此黎风獠俗之难变也。

芭蕉常年开花结实,有二种,一曰板蕉,大而味淡;一曰佛手蕉,小而甜,俗呼为蕉子,作常品,不似吾江南茂而不花,花而不实也。

椰子树初栽时,用盐一二斗先置根下则易发。其俗家之周遭必植之,木干最长,至斗大方结实。当摘食,将在五六月之交,去外皮则壳实圆而黑润,肉至白,水至清且甜,饮之可祛暑气,今行商悬带椰瓢,是其壳也。又有一种小者端圆,堪作酒盏,出于文昌、琼山之境,他处则无也。

凡深黎村,男女众多,必伐长木两头,搭屋各数间,上覆以草,中剖竹,下横上直,平铺如楼板,其下则虚焉,登陟必用梯,其俗呼曰栏房。遇晚,村中幼男女尽驱而上,听其自相谐偶。若婚姻,仍用讲求,不以此也。

文昌海面当五月有失风飘至船只,不知何国人,内载有金丝鹦鹉、墨女、金条等件,地方分金坑女,止将鹦鹉送县申呈。镇、巡衙门公文驳行镇守府仍差人督责,原地方畏避,相率欲飘海,主其事者莫之为谋。余适抵郡,群咸来问计,余随请原文读之,将飘来船作覆来船改申,一塞而止,众咸称快。

黎人善射好斗,积世之仇必报。每会聚亲朋,各席地而坐,饮酣,顾梁上弓矢,遂奋报仇之志,而众论称焉。其弓矢盖其祖先有几次斗败之耻,则射箭几次,射于梁上以记之,故云饮醉鼓。众复饮,相与叫号,作犬吠声,辄二三昼夜。自云系狗种,欲使祖先知而庇之也。以次则宰羊脔肉,裱散就近村落,无不踊跃接受,克曰起兵。仇家闻之,亦如此间法,募兵应敌临阵。遇有州县公差人役,乐请观战。两家妇女亦各集本营。当退食之际,妇女争出营认箭,两不拘忌,其俗云:“男子仇只结于男子面上,若及妇女,则于其父母家更添仇怨矣。”其胜败追奔,亦各有程度,不少逾之数。中罹锋镝死者,密以痊之,父母妻讳,不悲泣,恐敌人知为不武也。

翡翠生于深黎之茂林峻岭,人罕得见。传云晴霁曰中始一出,阴晦竟曰不出,小大仅侔梁燕,羽翰五色离披可爱,人必积久探视,罗其巢始获之也。

儋耳孤悬海岛,历书家不能备。其黎村各一老习知节候,与吉凶避忌之略,与历不爽毫发。大率以六十年已往之迹征验将来,固亦有机巧不能测处。尝取其本熟视,字画讹谬不可识,询其名,则曰《历底记》。

儋耳七坊黎峒,山水险恶。其俗闲习弓矢,好斗战。中多可耕之地,额粮八百余石。弘治末困于征求,土官符蚺蛇者扇动诸黎,远迩向应,得兵万余,攻城略地,一方罹患。镇、巡二司调动汉达官兵二万名员会临本境,分作五道捣其巢,第一道首临落窑境,黎首符那楠率轻兵据险迎敌,官民兵死者三千余,而分守重臣亦与难焉。其四道闻风溃回,此盖轻率无纪律故耳。势曰益猖獗,纵横四出无忌。继而请于朝,命将益兵,前部方入临高县境,贼众适至,官兵中道截出,一战胜捷,偏帅亦中流矢卒。蚺蛇持勇轻出,逼夺民女为妾,饮酒留连。官军踵其迹,轻骑赴之。谋渡水脱走,误投深涧,骑争逐之,中箭死,余党招抚讫。嘉靖初,符蚺蛇从侄符崇仁、符文龙争立,起兵仇杀,因而扇动诸黎阴助作逆。余适拜官莅其境,士民咸忧色蹙额道其故,余答曰:“可徐抚之。”未几,崇仁、文龙弟男相继率所部来见,劳遣之,余知二酋已获系狱,故发问曰:“崇仁、文龙何不亲至?”众戚然曰:“上司收狱正严。”余答曰:“小事,行将保回安生。”众忻然感谢。郡士民闻之骇然,曰:“此辈宽假,即渔肉我民矣。”余不答。既而,阅狱,纵系囚二百人,州人咸赏我宽大之度。彼黎众见之,尽阖首祝天曰:“我辈冤业当散矣。”余随查该峒粮俱无追纳,示谕黎老,各出长计,转请海道明示。黎众争相告,乞辜保其主,余谕之曰:“事当徐徐,此番先保,各从完粮,次保其主,何如?”众曰:“诺。”已而,得请,从黎俱纵回。前此土官每石粮征银八九钱,余欲收其心,先申达上司,将该峒黎粮品搭见征无征均照京价二钱五分征收,示各黎俱亲身赴纳。因其来归,人人抚谕,籍其名氏,编置十甲。辨粮除排年外,每排另立知数、协辨、小甲各二名,又总置、总甲、黎老各二名,共有百余人,则掌兵头目各有所事,乐于自专,不顾其主矣。曰久寝向有司,余密察识其情,却将诸首恶五十余名解至省狱,二千余里外,相继牢死,大患潜消。后落窑峒黎闻风向化,亦告编版籍粮差讫,州仓积存,听征粮斛,准作本州官军俸粮敷散,地方平妥。余后复从事广西,竟有加俸二级思命,檄未下而已转官南安矣。

千里石塘在崖州海面之七百里外,相传此石比海水特下八九尺,海舶必远避而行,一堕既不能出矣。万里长堤出其南,波流甚急,舟入回溜中,未有能脱者。番舶久惯,自能避,虽风汛亦无虞。又有鬼哭滩,极怪异,舟至则没头、只手、独足、短秃鬼百十争互为群来赶,舟人以米饭频频投之即止,未闻有害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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