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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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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北京城骚动了。伟大的北京城叫喊了。伟大的北京城在无数群众的癫狂里实现了空前的,严重的罢工,罢市,罢课。

“总罢业!”这是一个强烈的电流。

“总罢业!”立刻,这个电流触动了大地,触动了大地上的民众——烧着他们的心和他们的热情。

到处,工厂里没有机器的响声,每个烟囱都张着饥饿的嘴。到处,商店的门紧闭着。到处,学校里没有摇铃的声音,所有的教室都是寂寂寞寞的。到处,麋集着一群群的民众。到处,写着,贴着,飞着,喊着这样的标语:

——援助五卅惨案!

——为五卅惨案的烈士复仇!

——反对把中国当做殖民地!

——一致收回租界!

——驱逐驻华军舰及陆军!

——抵制英日货!

——拥护弱国的外交!

——……

整个的北京城都充满着如此的紧张,轰动,疯狂。整个的北京城都变样了——街道变样了,人民变样了,空间变样了。仿佛,连时间也变了进行的速度,甚至于停止了,停止在这一个异样的变动里。

尤其是在热闹的中心街市——前门,大栅栏,东单东四牌楼,西单西四牌楼,王府井大街,更显着异样的可惊的状况。无数群众——工人,店员,学生,彼此汇合着,纷乱着。如同这地球上发生了很利害的流行病,把平常很安静的人们都传染起来了;把这些人们的心头放上一个火球,使他们在烈火的刺激之中而暴动,吐着强烈的愤怒和反抗的火焰。

许多地方都出现着宣传队。个人的,团体的,散布在十字街头,马路中心,大胡同,路边,在那里大声地,以及嘶声地,慷慨激昂的喊着。

车马都停止了。

无论是大街或小路,只要有人讲演的地方,便聚集了很厚的群众,一层层地围绕着。大家仰着脸,听着,现着紧张的神气,如同一个火苗落在汽油缸里,立刻燃上了,爆发而且扩大了。大家在讲演者的声浪之下,澎湃地增加了反抗帝国主义的——那伟大的革命的浪潮。

常常在听讲的群众里面,响着尖锐的叫声:

——宰洋鬼子去!

——把洋鬼子赶出东交民巷!

——革命去!

并且,常常在群众里面,响了妇女的哭声。在东四牌楼的马路上,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她是电报生的母亲——忽然在紧张的空气里哭喊了,一面落着眼泪,一面悲愤地叫骂着,一面离开了听讲的群众,跑到另一端的马路上去讲演。许多群众便潮水似的围绕着她。她激动着说:“庚子那一年,外国的洋鬼子打进来,他们一共八国,把中国打毁了,把中国历代宝贝都抢了去,把中国的人民打死了十多万。光北京城的皇城根就躺着百多人的尸首。中国还得赔款给他们,就是赔他们来打我们的路费,吃饭,各种用费。现在呢,他们又来了,又要再来一个‘庚子’!当然,那是对他们有好处的。可是中国呢,中国穷了,赔款到现在还赔不完。现在,外国洋鬼子又想来这一套,又在上海屠杀我们的同胞,如果我们不给他们一个眼色看,他们会以为中国好压迫,越杀越起劲。然而洋鬼子想错了,因为现在的中国人不是好压迫的,你们大家说是不是呢?我们愿意做亡国奴么?外国洋鬼子是不怀好心眼的,他们只想把中国人变成奴隶。他们满嘴讲的是自由平等,他们说现在是平等世界,可是中国的平等呢?骗鬼!我们要靠自己来把中国弄成平等的。洋鬼子是笑里藏刀!他们现在在上海杀死了我们的同胞,我们要万众一心的大家来反对,不然的话,我们四万万同胞都会被他们杀得精光的。你们大家说是不是呢?”

这个老太婆的演说把许多人都鼓动起来了。立刻便有人将她的话拿到别处去讲。如同一个火花传染着另一个火花,联系的爆发了,把更多的群众变成了一个伟大的燎原。

同样的在别的地方,也出现着旧式的妇女——她们被讲演者的宣传激动了,被遭难者的血和尸首刺痛了,被同情的波浪冲击了,便带着许多眼泪和愤慨,自由地喊着,用鼎沸的热情来诅骂帝国主义的罪恶。

这时,到处是——

空间充满着紧张的空气,

四围响应着尖锐而愤怒的叫喊,

纷乱的阳光照耀着骚动的群众,

伟大的北京城是一个风暴!

而且这一个风暴正在继续着——高涨,扩大,没有边际。在这个风暴里的人们都是很疯癫的。谁的感情和思想都受了急剧的变动,变动在这一个紧张的漩涡里。并且,无数不认识的人们都联合起来了,站在一条战线上,向着敌人——罪恶的帝国主义——演习着被压迫民族的解放运动的斗争……

刘希坚也参加在这一个伟大的预演的斗争里。一清早,他就参加了,并且到现在,还照样的继续着。从西城到东城,他作了许多次通俗的讲演。他是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了群众的革命情绪的高涨。他只想立刻把他们——这无数热情的群众——组织起来,使他们不致于涣散,使他们在共产党有计划的领导下,向民族敌人进攻。

他今天,显然被伟大而辉耀的欢喜弄得极兴奋了。有一种胜利的微笑在他的心上荡漾着。他不能言喻地感觉着异样的愉快。“无疑的,”他下了结论:“这是一个高潮!”并且这思想象一阵风似的,在他的头脑里盘旋着。

那灿烂的光明的革命前途,便开始在他的眼前闪动了,他隐约地看见了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斗争和胜利。同时他想起了苏联的十月革命,他们在革命时代中所受的艰难和困苦,以及目前苏联的社会主义的建设。

一路上,这个红色的前途都是很闪动的。

在他的周围,骚动的群众不断的增加着,不断的扩大了群众的骚动。

当他走到东单牌楼的时候,马路的中心完全被群众站满了。他猛然一看,忽然在无数摆动的人头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脸,他不禁的在心里叫着:

“哈,白华!”

他的心头便飞过了一阵欢喜。

他站住了。站在群众的队伍里,象一切听讲的人们一样,仰着脸,从许多人的头上,头与头的隙缝里,看着而且听着。

一种嘶烈的声音在空气里发颤的响着:

“我们要大家团结起来,团结在一块,团结在革命的战壕里,我们才能够抵抗英国日本——以及别的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屠杀。我们只有这样的紧紧的团结,才能够打退我们的敌人。不然的话,我们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替英国日本当奴隶!现在,我们要用全体的力量,来争取外交的胜利!同时我们要取消各种不平等条约!收回租界!撤消治外法权!我们要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平等!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的权利!我们要靠团结的力量来坚持到底,非达到最后的目的不可。我们不要被人家讥笑做“五分钟热度”!我们要抱着宁死不屈的精神!我们起来奋斗吧!我们不奋斗只有死!”

突然演讲者的嘶裂而发颤的声音停止了。群众的圈里便响着纷乱的骚音。接着演讲者又继续的说,可是只叫一句“同胞们”便听不见一点声音,仿佛有一块木头把她的喉咙塞住了,挣扎了许久,仍然没有响出声音来。大家只看见她兴奋地,同时又苦闷地作着手式。两分钟之后,她只好从椅上跳下来了,很乏力的走到群众里面,无数同情的眼睛便跟随着她。可是这一团的群众并不因她而散开。并且,紧接着,就有一个学生跳上去了,又站在群众的面前,大声的热烈的讲演。

刘希坚的眼睛也紧紧的追随着白华,他并且在群众里面找着她。最后,她被找到了,他便一下握了她的手腕。

“白华!”他叫了一声。

白华很吃惊的望了他一眼。接着她笑了。她立刻把他的手紧握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新的感情。

“你什么时候在这里?”她高兴的,仍然哑着声音问。

“刚刚来,”他据实的回答。

“那末,”她柔媚的望了他——“你听见我……”

“是的,”他笑着说:“听了一点。”

“哦……”她低低的响了一声。

接着她微笑地看着他,又微笑地沉思了。仿佛她不愿意他听见,却又喜悦他曾经听过她的演讲。

刘希坚便重新用眼光来抚摩她,并且给了她一个革命的敬意。他对于她今天的实际行动,感到空前的,含着感谢之意的愉快,如同她的讲演是直接的把他打动了一样。

他在她的沉思里向她说:

“你做得真好!”

她听到这句话也很高兴,他的确在经过不断的苦闷之中,近来和前不同了,已经一天天从幻想里拉了出来,而开始一步一步的走向革命的实际。同时她在新读的几个重要的著作里,发现了自己以前的幼稚。并且她在许多小册子里,她认识了中国革命的正确的路线。觉得那里面的言论是很有道理的。同时实际的情况,也促使她今天走到群众中去,而且站出来讲话了,这的确也可以作为她的一页新的历史的开展。

“你觉得奇怪么?”她隔了一会问。

刘希坚立刻回答她:

“不,一点也不。这是很自然的。”

她感谢的望了他一眼。

“你以前想到么?”她接着问。

“我很久以前就想到了。”他忠实地回答:“你是会很好的行动起来的,你今天讲的很好,比你前天的宣言好得多。你那宣言,还使我不痛快了许多时候。但是,你还得继续努力……”说了便凝视着她的眼睛,如同他在她的眼睛里,寻觅他的苦闷的代价。

她好久都不作声,只默默的微笑着。

随后他们分开了。他们都异乎寻常地用力的握着手。她特别给他一个沉重的眼光,仿佛要把这一个眼光深深的放到他心上使他不能忘记。于是她又向着一群骚动的群众走去。

他呢,也走了,向着“我们的乐园”走去,因为在那里,三点半钟有一个临时会议。

在路上,他又不断的看见着新的群众,新的骚动的叫喊,新的北京城的风暴。

“这是一个高潮!”

他愉快的想,并且一直的把这愉快带到他的同志们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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