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六
老人家王荣发无论如何思索,不能明白年轻的一代人。世道的确大不相同了:一般青年人欢迎新的而厌恶旧的,他们对于服顺的,静寂的乡村生活,很激烈地表示不满足了。不但在服装上极力模仿城市中的新样,而且在言行上,他们似乎都变成无法无天的了。尤其是在最近,一般青年人都如同中了魔似的,大大地不安分起来。他们居然很流行地言谈着什么土地革命,什么打倒地主李敬斋……在王荣发的年轻时,他听也没听过这些无法无天的话,更不必说在口中乱喊了。现在他看见一般青年人这样地胡为,想想自己的过去,比一比,也难怪他要时常地叹息。
前天晚间王荣发的儿子王贵才,不顾及自己湿淋淋的一身,很高兴地回来报告“革命军来到了……”弄得王荣发听了,生了一场大气。昨天午后王贵才又不知从何处召集来了四五个年龄相仿佛的小伙子,来到自己家中,噪扰了大半天。有的说,去投革命军去;有的说,不如大家即在乡间干起来,把李家老楼和张家圩子的房子烧掉……在这些讨论者们的中间,王贵才尤多发了议论。当时老人家立在院内,听着自己的儿子如发了疯也似的,尽说些不法的话,禁不住要几次跑出来揪住王贵才打骂一番,免得他生非惹祸。他想,王贵才就是一个大大的祸根,如果这些话传到李大老爷的耳里,那还得了吗?说不定连他这样老人家都要杀头定罪。但是不知为什么在别一方面,他听着青年们所说的一些无法的,然而是很新奇的话,无形中感觉到一种兴趣。只在他们散开了之后,王荣发才把自己的儿子狠狠地骂了一顿。
“我下一次再不准你将这些浑账东西带到家里来胡闹了。你要造反,你要发疯,你尽管和着他们到外面去,可是在我的家里是不行的呵!”
当时王贵才听见父亲的责骂,不表示反抗,只轻轻地,低首下气地说道:
“你怕我在家里闹,我就出外去好了。明天我打算和着何四毛到城里去投革命军去。不但不在家里闹……”
“什吗?!”王荣发将猫须眼一睁,即时变了苍白的面色,急促地说道,“去投革命军?你,你,你真,真发了疯吗?……”
王贵才不发一言,便走出门外去了。到要上灯吃晚饭的时候,家人们还不见王贵才回来。王荣发还假装着镇静,可是老太婆,王贵才的母亲,却向他的丈夫大大地抱怨起来了。
“都是你不好呵!你为什么要骂他?少年人气盛,如果真个去投革命军去了,你说那倒怎么办呢?你我这样老了,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老太婆说着,流起老泪来了。王荣发听了老婆的话,外面虽还继续表示着镇静,心内却也有点不安起来了。无论王贵才是如何地不安分,但是他究竟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唯一的儿子呵。如果去当兵,被打死了,那时他老夫妻俩将靠谁人呢?想至此地,老人家又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了。
家人们吃了晚饭之后,王贵才才从外边回来。老太婆本待要安慰他几句,询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曾吃过晚饭没有,可是他不声不响地一回来便向床上躺下睡去了。今天早晨很安静地过去,早饭过后,王贵才开始打着草鞋。父亲有事出门去了。母亲在菜园里整理青菜。只剩下毛姑一个人伴着他的哥哥在家里。毛姑坐在她的哥哥的旁边,手持着父亲的草鞋,低着头做着。两人各注意各的工作,默默地一声也不响。后来忽然毛姑停下针线,向着她的哥哥问道:
“哥哥!昨天你向父亲说,你要去投革命军去,这事情是真的吗?”
“为什么不真?”贵才不向他的妹妹望,这样简单地说了一句。
“哥哥!那可是使不得的!”毛姑接着说道,“自古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难道你不知道吗?我看你近来简直有点不对……”
没等毛姑将话说完,贵才抬起头来,向毛姑严肃地说道:
“现在是革命的时候了,你晓得吗?革命军比不得往时的……”
“什么革命军不革命军,当兵总是一样的。”
毛姑说着,又重新做起针线来了。房里一时地静寂。贵才打好了一只,又开始打第二只,心中甚是得意,因为这一双草鞋是预备明天穿着到城里去的。
过了半晌,毛姑又停下针线,向贵才问道:
“哥哥!你知道李家老楼李大少爷在什么地方吗?”
“你问他干什么?”贵才不禁惊异地回问她这么一句。
“听说他在革命军里是不是?”
“我不知道。也许是的。”
“你忘记他了吗?”毛姑继续说道,“他害死了兰姐,兰姐是他活活害死的!”
毛姑说着,两眼望着她的哥哥,表示十分的气愤。
“这也怪不得李大少爷,那都是他的父亲,那个老东西的罪恶。李大少爷本来是要娶兰姑的,他在我的面前就说过好几次。不料他的父亲总不答应……他之所以跑出去,一年多到现在还不回来的原因,不是因为兰姑死了吗?你别要错怪人,他的确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可是兰姐总是因为他死的呵!”
两人又静寂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