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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回 谑语岂无由东床暗引 突来良有以西席闲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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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曼英在杨家借住的这一宵,给与江氏母女俩一种莫大的冲动。江氏对于黄女士,固然赞成的一方面。就是桂枝自己也想着,军人不见得就是我们心里想着那样不好的。你看黄小姐要嫁的田连长,不也就是一个学生出身的人吗?赵连长虽然是没有田连长那样活泼年轻,可是人很忠厚,也很有可取。由赵连长再反映甘积之一下,人也斯文,相貌也很俊秀,可是你听听他说的话,就前后不相符,只想做官发财,别的事一概可以丢下,这样看起来,还是赵连长好。她心里有了这样一个转变,所以到了黄女士要问她的话时,她也只好低首无言的了。

吃过了晚饭,江氏悄悄地在街上赁了两条三新棉被回来,在炕的另一头,将这两条被铺好,却将原来自己的铺盖,展开在对方,中间隔了一个很大的空当。江氏向曼英笑道:“外面赁的被单,我们不敢说是干净的,让我们娘儿俩来睡。我们自己的铺盖,是洗了过年的,你放心睡。”

说着用手向炕上指着。曼英呵哟了一声道:“你这样客气,倒叫我不好意思了。还请你把铺盖连在一处吧,我也好和你们大姑娘躺着谈谈心。”

江氏笑道:“不能。你在城里睡惯了铁床的人,到我们这儿来睡土炕,这就受了委屈了,难道还要你委屈上又受委屈吗?”

曼英见她还在客气着,自己就走上前去,把铺盖连着一处,用手拍了几拍棉被,笑道:“这就很好,我们一路同睡吧。”

说着,就伸手来抓桂枝的衣袖,桂枝笑道:“在我们这里,你是怪不舒服的,我们还要挤你啦。”

曼英笑道:“你娘儿俩这样说着,我倒成了大小姐了,大姑娘躺下吧,我们还可以聊个天儿啦。”

江氏母女也觉得她为人很洒脱,不能太违拗了她的意思。于是桂枝和曼英并连在炕上横躺着,江氏睡在桂枝的外边。

桂枝因为曼英由城里来的了,恐怕她不惯摸黑,并没有息灯,两个人又睁眼睡在一头,当然不能不说话。曼英认床,又睡不着,就笑向桂枝道:“大姑娘,你在家里没事的时候,也看看闲书吗?”

桂枝道:“我认不了三个大字,还看什么书?”

曼英道:“没有平民学校吗?”

桂枝道:“这儿燕京大学办得有平民学校,倒是不收学费,可是我这大个子还去念书,也有些不好意思。”

曼英道:“这有什么关系?越是大个子,越见得念书是真情。”

桂枝道:“这话可说回来了,我们这大个子,就是念书念成了功,又有什么用处?”

曼英道:“怎么没有用处?譬如说,将来你出了阁做了太太,老爷出门了,你在家里管管账,和老爷通通家信,这也是好的。”

桂枝两手扯着被头,向头上一盖,笑道:“我不跟你说话了,你总是拿人开玩笑。”

曼英道:“我说的是真话,难道一个做姑娘的,就永久不做太太吗?做太太,我这话就没有说错。”

桂枝由被里伸出头来,笑道:“那末,你将来呢?”

曼英笑道:“我嘛……”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就不向下说了。昂起头来,向江氏这边看看,她闭上眼睛,鼻子里一呼一吸的作声,大概是睡熟了。于是将身子挤一挤靠近了桂枝,两手抱了她的肩膀,嘴对了她的耳朵,悄悄的问道:“我问你两句话,你别害臊,老实地告诉我,那位关连长给你做媒的事,你的意思怎么样?你若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一点忙。”

桂枝将身子一扭,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不知道。”

曼英将身子躺好了,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人不服老实,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桂枝见她有些生气的样子,就低声问道:“黄小姐,我这个人是最老实不过的呀,怎么倒是不服老实呢?”

曼英道:“关连长对田连长说了,让我征求你的同意,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要是不反对呢,他们就把话向下说。你要是反对呢,当然,也就不必多此一举,这话用不着说了。”

桂枝道:“这样子说,敢请你来是有意思的。”

曼英道:“这个你用不着管,你就答应我,赞成呢,反对呢?反对你就说反对得了。赞成也没有什么关系。”

桂枝翻了一个身,将脸朝里道:“你老是和人开玩笑,我不说什么了。”

曼英道:“这样说,大姑娘,你赞成是不会赞成的了,你反对不反对呢?”

桂枝脸朝里睡着,依然是不作声。曼英道:“中国旧式的女子,真是没有办法,这样的婚姻大事,为了害臊,倒不肯说出来。”

桂枝翻转身来,本待将话说出,仔细想着,母亲不知道是真睡着了没有,黄小姐又是个初次见面的人,怎好和人家谈心?所以身子虽然是翻转过来了,依然不曾作声。曼英始而以为她掉转身来,必有话说,及至她掉转身来,倒闭了眼睛,要睡觉了。曼英看她的样子,料着她已经是愿意了。不过大姑娘的脸嫩,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因笑道:“你不说也罢,反正我明白你的心事就是了。”

桂枝听着,依然是不作声。曼英将两只手摇撼着她的身体道:“我这些话,你听见了没有?”

桂枝咯咯地笑道:“我不知道。”

曼英笑道:“我说了这些话,你都不知道,假若我说你杀了人,我包你知道了。”

桂枝不加辩驳,又是一笑。在这一笑的当中,又给了曼英几分把握,于是大家安然入梦。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漱洗过了,依着曼英的意思,就要进城去,江氏就留住了她,说是早上冷,还是下午进城去吧。曼英倒也很喜欢桂枝为人朴实,不肯马上就离开了这里,再在这里谈上一会子也好。因笑道:“我倒愿意在这里再坐一会子,无奈你们大姑娘不愿意。”

桂枝呵哟了一声,要问一句话,还不曾说出来。曼英道:“你果是愿意和我交朋友的,为什么我问你的话,你总是不答应我呢?”

江氏坐在一边,也早就明白了,笑道:“我的大小姐,她怎能够比得起你这种文明人呢?有些话,你就问她一百辈子,她也不肯说出来的。除非你和她混熟了,将来她可以告诉你一句两句的。”

曼英道:“我昨晚上问她的话,老太,你都听见了吗?”

江氏笑道:“我听见也没有关系,我这样大年纪的人,总要自量,谁的事我也不敢问的。”

桂枝这才知道母亲昨夜是假睡着深自庆幸不曾向曼英答应一个字出来。至于曼英呢,冷眼看这娘儿俩的态度,都觉得杨赵两家,大有结合的可能。

当日在杨家坐谈了半上午,后面的赵翁,带着听差小林回来了。江氏听了赵翁的声音,先就到后院子里来报信,她一进院子里先就叫了一声老太爷。赵翁迎出屋来拱着手道:“昨晚上多蒙你照应。”

江氏道:“照应什么,昨晚上来了一位客,我娘儿俩忙着招待,把照应后院的事,差不多都忘了。你说是谁?”

江氏说着,就走近身两步,低声道:“就是认得田连长的黄小姐来了。”

赵翁摸着胡子哦了一声。继而微笑道:“年轻的人,总是性子急,昨天我要知道黄小姐会来,我就不该进城去了。请你招待她坐一会儿,我拢上了火,烧好了水,就请她过来。”

江氏回去了,赵翁却大为起劲,自己帮着小林拢火烧水,收拾屋子。

这儿还没有归理清楚,院子里就有人叫着道:“老太爷回来啦?”

赵翁隔了玻璃窗,向外张望着,见一个女学生样子的人,夹了一卷包袱,走将进来,就亲自来开了风门,让着曼英进来,笑着连连拱手,两拳抱着,高举过鼻,笑道:“你就是黄小姐了。这样的冷天,老远的要你跑了来,真是过意不去。”

赵翁虽然年迈,说话的声音,却是非常之高朗。曼英进门之后,抢着鞠了一个躬,连忙的向赵翁摇了两摇手,笑着低声道:“您别嚷,您别嚷,我到这儿来的意思,他们一点也不知道。”

赵翁笑着点了几点头,支着手,请曼英在火炉边的椅子上坐下。赵翁坐在对面椅子上,又摸了胡子,只管出神,黄曼英低声道:“老太爷,恭喜您,这一杯喜酒,我算是喝成了。”

赵翁微笑道:“杨太太的意思,我是知道,她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就瞧姑娘的意思了。”

曼英笑道:“这个何消老太爷说,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的意思,也就是去探探这位姑娘的意见怎么样?据她昨晚和我说的话,她并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

赵翁道:“不反对是不反对,她总也没有说什么赞成的吧?”

曼英笑道:“您老人家,这可说的是外行话了。哪个姑娘家自己肯说愿意出阁的话?”

赵翁微笑道:“那有什么的不肯?譬如黄小姐自己和田连长的事,有人问你,你能够不说吗?”

曼英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我们这种人,又当别论了。”

她说这话时,脸上微微的有些红。赵翁一抱拳头,笑道:“我们不说笑话了。诸事都仰仗黄小姐,你若是看着能说合的话,这就请你说合着。好在这两家是院邻,谁也知道谁家的事,用不着撒什么谎的。”

曼英推开着风门,向前面院子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带上门来坐下,笑道:“老太爷还是这样大的嗓子说话,让前面院子听了去了,我这一条计,就不灵了。”

赵翁笑道:“我的嗓子根本就是这样大,这可没法子。”

说着,哈哈大笑了一阵。

他不这样,前面院子里倒不注意,他一笑之后,桂枝首先听着了。心里想着,这个老头子,人是很古板的,照说不是会和年轻姑娘开什么玩笑的,何以和黄小姐说话,如此大笑。而且这种笑声,是一种得意的样子,莫不是黄小姐和他说的什么话,让他太高兴了吧?想到了这里,自己想到院子里来听听,可是碍着母亲当面,又不好意思出来,于是假装着添白炉子里的煤球,将炉子端到里外院子的隔扇脚下,拿了一双长火筷子,只向炉子眼里掏灰,两只耳朵,却是极力的向后院去听着,听得赵翁道:“当花的钱,那总是要花的。那孩子也是个当家过日子的人,衣服首饰这些话,那都好说。”

桂枝听到这里,却不由得心里连连跳上了两下,心想,听这种话头,分明是给我做媒的那种话了。果然提的是我,话说到了这里,就有了大八成了,难道我就这样的,默然受之,不说一句话吗?若是再不说一句话,我这件事恐怕就要成功了,到了那个时候,我再要说什么不愿的话,那就迟了。

江氏忽然在身后叫起来道:“老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拿了一双火筷子,只管在炉子眼里掏。我瞧你,总掏过一百下了。你再要向下掏,非把炉子掏通来不可!”

桂枝这才醒悟过来,心里想着,我镇静一点吧,别露怯了,就笑道:“煤球烧大发了,变成了一块,不这样掏,碎不了。”

她赶快地添上了煤球,立刻就向屋子里一钻。江氏道:“那位黄小姐到后面院子里去了有这样久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咱们家吃午饭,你瞧瞧去。”

桂枝道:“我不瞧,我也不管。”

江氏道:“你这是什么话?昨天人家请你吃了,今天你不管?”

桂枝道:“我不是说我不管招待人家,我不管到后院去找她。”

江氏道:“你不去,我去,要不然,人家真会说咱们太不懂道理。”

江氏说着,人就要向外走。桂枝跑了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袖口道:“你也别去。”

江氏倒为之愕然,望了她道:“那为什么?”

可是桂枝脸上,就带些微红,而且又由微红里,泛出一些微笑。江氏看了这种样子,倒有些尴尬,便道:“你是不是说,人家在谈心,咱们别去打岔?”

桂枝鼓了嘴道:“我哪里知道?”

江氏看了这样子,心里也明白过来,就跟着一笑。这样一笑,桂枝更有些疑心了。江氏心里,料着黄曼英是不会来吃饭的了,也就不再说什么。

直到这日下午,黄曼英才笑嘻嘻地走了出来,隔了窗户叫道:“杨太太,我要进城了,打搅你啦。”

江氏听了这话,不能不走出来送她。她看见江氏出来了,赶快就向前走,到了大门口,她站定了,等着江氏走近来,才低声笑道:“老太太,老实对你说一句,我这回出城来,是替你们帮忙来了。据现在的情形看起来,大致是不错。这就不知道你们的意思怎么样?大概一二天关连长就会到府上来,等他到了府上的时候,有什么话只管对他说就是了。”

江氏回头望了一望,笑道:“多谢你费心,我也就是为我们姑娘难说话,老是拿不定主意。”

曼英道:“我看她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了,恭喜你呀!”

说着,她笑嘻嘻地走了。他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做法,桂枝何尝不知道?不过她以前有个甘二爷横在心里,就觉得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让她看进眼里。现在甘二爷不知所之了,打破了他迷信白面书生的主义。她虽觉得赵连长不是自己心里所最喜欢的男人,然而没有第二个人再赛过他的了。他那诚恳的行为,和蔼的态度,都可以说,比白面书生还好。若是公然地说不嫁赵自强,这在自己心里,很觉有些说不过去,所以她心里虽是委决不下来,可是只管委决不下来,明知赵家在极力地托人做媒,然而却不好意思说出来自己不嫁他。这样地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混混地就是一个星期之久。

这日上午,天气很好,既没有风沙,又不冷,桂枝闲闲地靠了大门框站定,眼光注视着甘家的大门,不觉得在心里翻起陈账来,记起从前的那些经过,心里想着,究竟还是守旧的女子好,假如我是个文明女子,积之认识我这久,他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必定要上他一回大当。男子们原来都是这样靠不住的。他还约我等三年呢,就是三个月,他也不用我等呢。正如此想着,赵连长手上提了一串猪肉,走了回来。他低了头在那里走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偶然一抬头,看见了桂枝,忽然顿了一顿,站住没有动。桂枝猛然想起这几日事情的发生,不觉脸上一红,转身就想跑。这样想着时,身子一扭,可是她第二个感想,又跟着来了。若是掉转身子一跑,这不是明明地表示着,自己是知道最近这一件事情的吗?因之立刻站定了,并不走开,等着赵连长走了过来,就向他笑道:“赵连长回来了。”

赵自强取下了军帽,向她一点头,笑道:“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回来看老人家了,今天应该回来的。”

桂枝索兴放出大方样子来笑道:“这又是买回来给老太爷煨汤喝的东西了。”

赵自强点点头道:“可不是?我们老爷子,是个很省俭的人,我不给他买回来,他总不肯自己买着吃的。老太太在家吗?”

二人都绷着脸,在绷着脸的脸上,放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来。桂枝道:“我妈在家,多谢您惦记着。”

赵自强点了头说声再会。很快的,提了那串肉走进里面去了。

赵翁看到了他,点着头道:“我算你今天也就该回来了。前天田青在这里拿了东西回营去,他对你说什么来着没有?”

赵自强道:“说了,您也是太热心。”

他说着这话就把东西送到厨房里去,交给小林去做。赵翁在上屋子里叫道:“自强,你来呀,我有话和你说呢。那菜急什么?”

自强在厨房里又犹豫了一会子,方才到上房里来。赵翁捧了一管旱烟装,在铺了皮褥的椅子上坐下,于是取下旱烟袋,指着对面一张椅子道:“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赵自强未曾坐下,先嘿嘿地笑了一声。赵翁道:“我有正经话和你说,你只管坐下。”

赵自强笑道:“你不用说,你要说的话,我全知道了。不过这件事,不是这样子急得过来的。”

赵翁道:“不是我急,我们和人家是街坊,不是这件事倒也罢了。既然提起来了,就当赶快办起来,要不然,咱们两家的人,天天见面,叫人家姑娘难为情的。”

赵自强道:“您老人家不知道,这里面多少还有些讲究,不是这样急着办成功的。”

赵翁道:“这个里面,还有什么讲究?你说。”

赵翁口里吸着旱烟袋,只管望着赵自强。他无话可说,用手摸摸脸,又摸摸脑袋。赵翁道:“你为什么不说?”

赵自强道:“关连长和她们是亲戚,究竟她们家的意思怎样,他必然知道,我看还是问清楚了他再说。”

赵翁道:“你天天在营里和他见面,难道就没有和他提到过这件事吗?”

赵自强笑道:“他不行,我想到城里去问问关大嫂子去。他是个快嘴快舌的人,一定会把什么困难的事,说了出来的。”

赵翁听他如此说,不住的将手去摸着胡子,他心里就想着这孩子一定要去问问关连长的媳妇,也许这里面有什么关系,就点点头道:“那也好,你就去吧。今天有工夫去吗?”

赵自强道:“今天倒有工夫。”

赵翁听说之后,又点点头,很和蔼的道:“好吧,你就去吧。”

他抱着那不得不然的态度,这样的答复了。赵连长听说,他果然不再犹豫,立刻在家里收拾收拾,就向城里来。

他到了城里,并不去会关耀武的媳妇,却记住了甘积之那天告诉的地址,向会馆里来找他。转了许多胡同,才把这个会馆找着。到了门口,问明了长班,给了他一张名片,说是要会一位新搬到会馆里来的甘二爷。本来到会馆里会客,也用不着费许多手续。既是他这样的周到,说不定他和甘二爷是什么交情,只好拿了名片,到甘积之屋子里来。

积之这一程子,思想大变,买了许多的新思想书看。这时,正将一本半新的唯物史观,放在桌上,拿了一枝红铅笔,看一句圈一句。长班走进来,问他道:“甘先生,有个人要会你。”

说着,把赵自强的这张名片,放在桌上,他一见之下,呀了一声站起来。拿了名片在手,颠上几颠头:“他会来拜访我,这真奇怪了,好吧,请他进来,我看他说些什么。”

长班出去,将赵自强引了进来,他却是很客气,抢着进门来,就伸出手来,和甘二爷握了几握,然后笑道:“兄弟来得冒昧得很,请你原谅。”

积之虽是不接近军人的,可是人家这样和气,却也不能不笑脸相迎,就挪开椅子,让他坐下笑道:“我们这样寄住会馆的人,有朋友来探望,那就很不错,哪里还敢提到冒昧两个字?”

他说着话,好像想起一件什么事,立刻拿起两本书,向桌上一盖,在他这本书一举,未曾盖下之前;赵自强已经看得清楚,桌上放了一张当票,当票上面,放有两块现洋,甘积之放下的书,就盖在这当票上,而且装出一种很不经意的样子。在这上面,很可以知道他是很想把这当当的穷相掩盖起来的。

再看这屋子里,除了床头边两只方凳,叠架了两只半旧的箱子以外并没有别种贵重的东西。这床根本就是一个木板架子,那四方桌子上,连桌布也没有,只是厚厚的垫了几张报纸。倒是乱七八糟的,堆了书本不少。就在这上面,又可以知道如何的穷。把自己原来猜想他升官晋职的思想,完全消灭了。

这就向他笑道:“我今天来得固然是有些冒昧,可是我多少有点事情来商谈的。”

积之笑道:“赵连长,有什么话,你只管指教吧。”

他说着,将桌子角上的老瓷壶提起,斟了一杯白开水,放到赵自强面前。笑道:“真是对不起。到我们这里来,连茶烟都没有的。”

赵自强笑道:“请你不必客气,我要是客气,就不这样冒昧的跑着来了。上次你托我转告的话,我已经对杨家老太太说了,她没有说什么。”

说时,就看着积之的脸。积之笑道:“我也猜着她们不会说什么的。”

赵自强道:“甘先生在海甸,不是同令兄住在一处吗?为什么一个人搬到城里来住呢?有什么高就吗?”

积之笑道:“高就没有,低就难道也没有吗?”

说毕,呵呵一笑。赵自强还不曾领悟到他的意思,便道:“甘先生现时在什么机关就职呢?”

积之道:“不瞒你说,我想投到铁路上去当一名小工。现时来衣服没有脱下来,我就这样干了。赵连长,你不要以为我是开玩笑的,这是真话。我觉得一个人要凭自己的本领去找饭吃,无论干什么,精神上都是痛快的。反过来说,倚靠别人做事,就混到了简任职特任职的大官,或者千百万银子大财,精神上还有一种痛苦。在海甸,不是人家叫我二老爷吗?这就表示着,我不过是老爷的一个副字号,没有了老爷就没有了我。”

赵自强笑道:“甘先生太谦逊了,跟着在令兄机关里做事,这也算不得一种依赖,只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才具,你不到令兄机关里就事,他一样的要找别人。再说一句老实话,现在做官,要什么真才实学,假如我有一万支枪,我就有做省长的希望,决不能说令兄机关里的事,你干不下来。”

积之道:“赵连长,你倒是个痛快的人。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丢了老爷不干到城里来住会馆,当然有我的苦衷。”

赵连长听他这一番话,他的行动,竟是与老姑娘丝毫无干。想了一想,微笑道:“海甸的人,都说你升了官呢,哪知道你有一番苦衷搬出来的?”

积之笑道:“那杨家老太太,以为我也升了官吧?”

赵自强道:“倒是不曾提到。”

积之笑道:“做老爷我是不想做了,不过我一定要自己去找一条出路出来,然后再回到海甸去,也让海甸人看看,我并不是除了依赖兄长,就不能吃饭的。赵连长,你今天来看我,我是很感激,倘若您遇到了海甸的人谈起我来,请您不必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们。”

赵自强踌躇了一会子,因问道:“甘先生,你决定了去做小工吗?”

甘积之笑道:“恐怕是不免走上这一条路。”

赵自强想了一想,才道:“假使甘先生愿意的话,我有现成的一条路子,可以介绍甘先生去,事情虽然不大高明,比做小工可强的多。我们旅长,在南苑大红门,办了一个平民小学,现在缺少一个主任教员。每月连伙食在内,二十四块钱,你若是肯干的话,当然是凭本事挣钱,人家不能说你是依赖着谁的了。”

积之猛然听到他肯介绍事情,心中却是一喜,但是同他并没有友谊,而且还不免疑心他是情敌,他凭着什么,要给我介绍一个职务呢?于是踌躇了一会子,然后笑道:“贵上找先生,何以会请赵连长出来找人呢?”

赵自强笑道:“旅长要请先生,当然找不到我头上来。只因为那个主任教员,是我的亲戚,他现在不愿干,要回保府原籍去,急于要找一个替代的人,无奈事多钱少,而且没有本事的又干不了,所以始终是找不着人来干。昨天他还写信给我,问我有人没有?详情我也不大清楚。我想起甘先生搬进城来,也许没找着工作,所以来问一声。假使甘先生愿意干的话,不妨到大红门去和他接洽一下子。”

积之见他有这一番盛意,当然不便在当面太加拒绝,便笑道:“赵连长有这一番好意,我就去试一试吧。”

赵自强正色道:“我这番意思,完全是看到你是个有奋斗精神的青年,现成的机会,落得为您帮一个忙,并没有别的用意。”

这样说着,倒弄得积之红了脸,站起来拱了两手道:“赵连长说哪里话?我知道你们军人都是直爽的。我现在心里所踌躇的,就是这种事情,我并没有干过,……”

赵自强摇着手道:“没关系,你当然由学校出身的,难道现在去教小孩子念人刀手尺,还办不到吗?”

说着,他在身上拿出一张名片,又用随身带的铅笔,正正当当的写了几行小字在上面,然后交给积之道:“你拿去准成。你别疑心着,这又是依赖着我赵连长介绍的,你想,你一个大字不识,我能介绍你去吗?再说,我回到海甸去,决不对人提一个字,我要对人提一个字,我不是姓赵的子孙。”

积之听了这话,脸色一正,突然地站了起来,握住了赵自强的手,连连摇撼了几下,他也是由踌躇而决定,由怀疑而感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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