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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周画师终朝懒动笔 汪老大镇日死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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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士谔听了子玖一番话,笑道:“我原是不信诈伪的生意可以在内地支持经久。”子玖道:“内地不能够支持,上海又怎么能够支持呢!难道上海的人容易欺,内地的人不容易欺么!”士谔道:“并不是内地的人不容易欺,上海的人容易欺,实因上海这个地方土著的人少,侨寓的人多,外边人底细情形没有晓得,只要见场面阔绰,气象巍峨,就自然而然一个个会来上当了。只要每个人上一回当,这生意就大有可观了。内地地方小,走拢来人都是认识的,欺诈两字如何行得去。”子玖道:“话是不错,只是内地的铺子,真不二价的究也不多,比了上海也不过像五十步与百步罢了,差得几许!”士谔道:“这都是不勤的缘故,为了不勤,才不晓得宝贵光阴挨一刻是一刻,度一天是一天。不知不觉费掉了多少事业,丧掉了多少钱财,你想可悲不可悲,可惜不可惜!”

子玖道:“现在的生性都是好懒。我前年在松江处馆时光,交着一个姓周的画师,那人号叫宗瑜,为人很是和气,很喜欢交朋友,笔下也很洒脱,画出来的花卉、翎毛、人物、仕女,都是活泼泼地,异常精彩。也会做几句诗,就是写两个字也挺秀非凡。人家见了他的字画都十分欢喜。”士谔道:“这样说来,他的生意必是应接不暇的了?”子玖道:“生意果然忙得很,无奈他懒不过,再也不肯动笔,哪怕穷得饭都没有吃,情愿饿着肚子复在床上睡觉。所以经济界困乏异常,常常连零用钱都拿不出一个。我常劝他照你的润格,每天只要动半天的笔,三四块钱已是可以稳拿,拿来供一日的家用岂不绰绰有余!他回说:‘我也很晓得做一天可以够三四天用场,不知怎样自己也做不来主。’云翔你想,这个人不是好算懒界首领么?”士谔道:“我想此人必是患的懒病,不然总不至于这样。”

子玖道:“瞧钱同命一般轻重,可知这个人眼光里除钱之外还有一个命字。像汪剥皮眼光里只有一个钱字,命字是没有的,他为了钱竟连命都不要呢!他每年收下来的田租虽是不少,只是从不肯放给人家,情愿白藏在家里,为的是恐怕人家倒帐。哪知一物自有一物制,强中更有强中手,自有人会来想他的念头,居然弄着了八千多银子。”

子玖道:“我瞧上海的人懒的少,勤的多。内地的人患在太懒,上海的人患在太勤。”士谔道:“奇谈了,现在的人患在不勤,哪有患在太勤之理,我正要人家肯勤呢!”子玖道:“勤字有两种,一种是勤于赚钱,一种是勤于花钱。上海人的勤大半都在花钱一方面。你只要瞧那班嫖堂子的阔少,宵宵花酒,夜夜碰和,你请我,我答你,应酬多点子的一夜总要翻到五六处台呢,不到晚上两三点钟部不肯回去。今宵如此,明夜依然。这时候耕田的农夫、劳动的小工以及一切工商士庶,早都鼻息休休,梦入黑甜乡里。以彼比此,哪个勤哪个懒?”

子玖道:“他平时到茶馆里吃茶,那茶钱是一竟不肯破费的。”士谔道:“难道天天有人替他惠茶钞么?”子玖道:“‘珠街阁茶馆’规矩:一个人泡一碗茶,茶钱是十三文;两个人合泡一碗只加得二文脸水钱。他到茶馆里便四面的找寻有熟人没有,找着了熟人就借着攀谈,趁势坐下来,只出二文钱倒一盆脸水,这碗茶钱就好叨光了。好在他强占着便宜,人家也没有吃亏。珠街阁人因他吃茶一事就替他起了一个别号,叫做‘巡查御史’,为的是‘巡查’合‘寻茶’两字齐巧是同音。”

子玖道:“‘抬财神’是瞧地方上有钱的人,设计把他掳了来,好好的管待着,却教他写信家去要银子来取赎,或是三千、五千,或是三百、五百,大约都瞧着他家计定数的。银子送来了,他一点子不为难你,依旧舒舒坦坦把你送回府去。‘种荷花’必是这个人合盐枭结下了深仇,特地放两只枪船来,把你拔了去,载到阔湖深港处所,两手两脚扎缚得馄饨样式,宕了块大石头向水里只一抛,就此完结。这两个新名词原是盐枭帮里头起出来的。你想汪剥皮得着这个风声要吓煞不要吓煞!想要搬进城里去,又舍不得出房钱;住在乡里,又怕盐枭寻事。齐巧计又然又下乡来探望。”

士谔道:“那也是过甚之辞罢了。一个人把一个钱瞧得同性命一般轻重已经可以,怎么还能超过呢!”

士谔道:“那不过谈者过甚之辞罢了,饭怎好讨,讨饭又怎么可以开口呢?”子玖道:“这位先生原不可以常理例的,他走到人家,寒暄过,顶要紧的就是问府上饭用过没有那句话。人家回说没有,他的心就安了;倘回说已经偏过,他就发急道:‘怎么府上饭这么的早!’人家听了这句,必定回问:‘我兄难道没有用过么?’他只要迎凑一句不曾吃,人家就不好意思不备饭供他了。如果人家不回问他,他就不得不再凑几句:‘府上竟这样的早,我还没有吃呢。’试问你碰着这种亲友,好不备饭请他么?”士谔道:“叫我碰着了他,一定给他个没意思。回他肴已残了,饭已冷了,不好亵渎,只好缓日预备定当再行奉屈。看他怎样。”子玖道:“天下无难事,只怕老面皮。他如果向你说:‘你又拘了。你我至交,何必讲有的吃、没有吃,不论什么,拿出来吃一顿是了。冷了也不要紧,拿点子热水泡泡就好了。’你又拿他怎样?”士谔道:‘这真设有法儿想了。”

士谔道:“这样是失望了,怎么又能够弄着八千银子呢?”子玖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要玉成你起来,任他怎样的阻力都是没中用。这年齐巧四乡盐枭猖獗的了不得,淀山湖一带‘抬财神、’‘种荷花’日日总有两三起。汪剥皮得着风声不觉怕将起来。”士谔道:“盐枭我是知道的,‘抬财神’、‘种荷花’又是什么事?这种新奇名词倒没有听得过。子玖道:“云翔,你枉为博学,怎么连‘抬财神’、‘种荷花’两个烂熟故典都没有晓得?”士谔道:“我原不足称为博学,但是这两个典故既称烂熟,何以并没见有人用过,究竟出在什么书上?”子玖道:“程子语录上有的。”士谔怔道:“语录上么?”子玖拍手笑道:“这个程子并不是宋朝的程子,就是今日今时同你对面讲话的程子,怎么你就不明白了?”士谔才晓得上了他的当,不觉也笑了。

士谔道:“这个勤便在俭字的反面,我说用两个字来救世,上一个是勤字,下一个就是俭字,勤而不俭,依旧没中用。”子玖道:“俭字俗语叫做人家,我又想起一个人来了。青浦‘珠街阁’近乡有个汪老大,绰号汪剥皮。一生最是吝啬,从不肯花用一个钱,家里有到三千多亩良田,一年收进来的田租照这几年米价,总有一万多洋钱。他家里自元旦到除夕通计用不到二百洋钱。家里人口除老婆外,三个儿子、三房媳妇,再有孙男、孙女,合并拢来也有十四五个人,却只用得一个老妈子。不逢时节,祭祀、鱼肉两样东西从不行置办的。平日家常小菜总不过是青菜、豆腐,那油合酱油一年里更用不到一斤几两,为的是他家烹调法特别的,煎的菜不行用油,煮的菜不行用酱油,烧出来总是一勺水、一撮盐,白淡淡的,特别风味。每碰着亲友家有喜庆事,他送了分子去吃喜酒,总要先饿上一顿,出空了肚子,狠狠的吃一个出本。知己点子的人家还要带儿子、孙子一同去,这还算客气办法;倘碰着会酒公祭酒,非但带着儿子、孙子一同去,还要带着篮子、钵头大碗,等候大众散了席,把吃剩下来残肴一古脑儿倒在大碗钵头里,提回来给家里头人开开胃口呢!人家背后议论,他只当没有听得。再有一桩奇特处,他每到亲戚朋友家去探望时,照例总是饭前去的,总要吃着一顿好饭才肯回来;倘赶到时光人家饭已吃过,他老人家竟会老着面皮讨饭吃。”

士谔道:“这个人本领倒不小,是哪个呢?”子玖道:“就是他儿子的大舅。”士谔道:“可就是挨饿的那人?”子玖道:“正是此人。这个人姓计号叫又然,精明强干,能说能行,在咸货帮中着实是个脚色。初时在人家做伙计,后来积了几个钱便自己开店做老板了。铺子就在青浦马龙街,双开间门面、两副头柜台,气象很是发皇,生意十分闹忙。有一年,忽地经济界转拨不灵起来。云翔你是青浦人,青浦生意情形谅总熟悉的。内地生意不比上海,赊账多,现卖少,村农人家总要等田里稻熟了,收了起来,卖脱了米才有钱,所以平日要什么东西都向店家立折赊取的。店家进货却又不定管全伙儿赊的勤,生意越好经济界也越恐慌。那计又然与汪剥皮做这头亲,原抵桩开条活路做个有无通商的,谁料汪剥皮这人别的事都可以商量、都可以通融,独提到铜钱‘两字’便咬紧牙关,半句话都不肯答口。计又然探知他这个脾气,不觉连连顿足。”

士谔道:“有往必有来,他这样常常叨扰人家,人家到他家去他好意思不回答么?”子玖道:“晓得回敬就不叫剥皮了,无论至亲好友到他家去,只有清茶一盏,从不晓得留饭。倘来客在吃饭时光来,他陪着你闲谈,指天说地,别的话都讲,只有饭用过没有那句话从不肯启口一问,怕的是一问就问出祸事来。倘人家问他,他总回答才偏过。最好笑有一年,他儿子的大舅来了。那位大舅爷因为是新亲,没有仔细这位亲翁永不留饭的家法。城里赶出来,赶到那里齐巧是午饭时光,肚里头已有点饿了,心想这顿饭总有得吃的。哪里晓得汪剥皮陪着天南地北尽着闲谈,只不见提起吃饭那句话。谈了一会子,汪剥皮推说出恭,告了便进去换儿子出来奉陪,父子两个轮番着吃饭,只把个新客饿得个要死,人家面皮又没有他那么老,只好挨着饿谈天。后来委实挨不住了,只好告辞回去吃饭。这节事人家都传为笑话儿呢!云翔,这汪剥皮的爱钱真是从古到今不曾有过,人家爱钱爱到一钱如命便已至矣极矣、蔑以加矣。他的爱钱比了一钱如命还要超过十倍。你想利害不利害!”

士谔道:“敢是挨了一回饿不怕,再来挨第二回不成?”子玖道:“他此时道地了许多,吃饱了饭动身的。见了面,见汪剥皮愁眉苦眼,一面孔不得神样子,就问:‘姻伯有什么事情,这般的不快意?’汪剥皮叹了一口气道:‘我合家子都要死了,看来也是劫数。’遂把盐枭猖獗、四乡风紧一自从头说了一遍。计又然笑道:‘我道是什么大事,原来就为这个!那是很容易的,何不早早问我?姻伯你老人家倘肯听我的话,包在我身上,万妥万当,一点子没有惊吓。’汪剥皮问:‘怎样一个办法?’又然道:‘乡下危险,搬到了城里就没事了。城里头空的房子很多,尽拣是了。’汪剥皮道:‘我岂不晓得城里头比乡下来得妥当,只是城里头房租几多的贵,我哪住得起。’又然道:‘这也不要紧,我有个法子可以不出房租。非但不出房租,还可以进益几个钱拿来开销伙食。’汪剥皮听了,顷刻眉飞色舞,忙问:‘怎么一个办法?能够这样,那是再好没有的了。’计又然道:‘老姻伯你只要拿出几千银子来放给店家,银子分量,分厘不会短少,几时要几时就好拿,与放在自己家里一样,并且省了许多心思。盗贼、水火都不干自己的事。再者放在自己家里少虽不会少,多也不会多,放给了店家却月月好收利钱来用。’汪剥皮道:‘利钱果是好,只是贪了几个利钱,怕连本钱一齐沉掉,半个都捞不起,那才不合算。’计又然道:‘那是过虑了,像我们这铺子下本有到三万多银子,放出的账城乡各处并算拢来总有二万多串铜钱数,铺子里存货光是腌肉一项已有五百多件,其余不必说了。像这样的铺子就存放近万把洋钱也不要紧。不信时只要瞧近乡富户,哪一家不争着把银子存放进来。’汪剥皮听了沉吟不语。计又然知道他还不十二分相信,遂道:‘老姻伯,小侄无非为你打算,并不是图谋你什么银子。现在本店里银子只赚多不赚足,所以各存户要把银子存放进来是很不容易的事。’汪剥皮道:‘世界上哪有银子嫌多的人家,我不信有这事。’计又然道:‘姻伯没有做过生意,生意中的曲折自然不晓得了。我们收人家存项要有用场才好,倘然没甚用处,白白替人家看守还要贴利钱,很是不合算。即如我们店里,只有人家欠我们钱,我们于上行各家账目都已清楚,还要钱来做什么?无奈人家见本店靠的住,争着把钱存进来,本店碍着情面又不便过于推却,只好应酬,然而这里头受亏却已不少。’汪剥皮虽然精明,究竟乡愚敌不上市侩,并且利害切身,心里头要紧避祸,也没工夫深谋远虑,所以听了这一番话倒很有几分活动。过了一天,亲自进城到又然店里察看情形,以便定夺。又然接待得十分殷勤,敬茶、敬烟忙个不了。汪剥皮见店里货积如山,客多如鲫,生意果然繁盛。须臾午饭,摆出菜来,满满的鱼肉、杂脍,共八样,热腾腾、香喷喷,闻着了气味肚子里就异常畅快,恨不的一口都把他吞下。只见又然手执酒壶,势欲敬酒,忙道:‘不必拘,这个可让我自己来吧。’嘴里虽是这么着说,酒盅却早盛了上去。计又然道:‘姻伯休见笑,吃是没什么吃头。’汪剥皮道:‘我们自己人,客套话说他怎的。’正欲举筷,忽地两个挺腰凸肚的人闯然而入,又然慌忙起立相迎。汪剥皮把这两个人恨得要死。”士谔道:“为甚他恨?”欲知子玖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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