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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为恩情贾郎游地狱 还孽债凤姐说藏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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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琏、平儿同着抱琴一直来到怡红院。平儿先往前走,抬头看见鸳鸯,吃了一惊,大叫“有鬼!”贾琏忙上前去,宝玉叫道:“二哥,咱们在此,不用害怕!”平儿见宝钗、袭人都在里面,放心同贾琏进来,彼此相见。

贾琏对宝玉道:“太太因想你成病,缠绵枕席,今日既到家来,还不快些进去。”神瑛道:“前生父母恩德难忘,若仅见一面,更增悲苦,我又不能常侍慈帏,因此不敢以幻梦之形,使太太又添出许多儿女情障。我有灵药一丸,服之可以却病,兼且延年。”随在袖中取出,交与宝钗道:“宝姐姐,将此丸药呈上太太,说宝玉不孝,不能终于侍奉,请太太不须垂念,保重身子,颐养暮年。将来有日报答慈恩也!”宝钗答应,将药收好。

鸳鸯等过来拉住平儿道:“如今你是升了正堂,瞧见咱们旧时朋友,就嚷是鬼。”晴雯笑道:“咱们这些旧鬼,何曾向你这新人要过一张半张钱纸,你着什么急呢!但是我死的时候,你连瞧都不来瞧瞧,讲起交情,令人可恨。今儿咱们倒要评评这个理。”鸳鸯道:“不用评理,我自从吊死直到如今,找不着一个好替代。今日知己相逢,不用再找别的,叫平丫头做我的替死鬼,让我好去托生。”金钏道:“我在井里冷的可怜,一日无替代,一日不能脱离苦海,不如先让给我做个替代罢。”秦可卿笑道:“如今他是我的婶子,我说个情儿,免了他的替代罢。”金钏道:“咱们做了鬼,还管什么婶子、大妈的!扯他去做替代就完了。”平儿被鸳鸯、金钏一边一个拉着不放,急的满脸通红,引得众人好笑。麝月道:“罢呀,今日偶然相聚,说说别的罢,别耽搁工夫。”紫鹃、香菱笑道:“他如今的位分儿尊了,咱们惹他不起。”雪雁同尤三姐们才要说话,绛珠仙道:“众仙妹休启迷关,又开情障。”平儿笑道:“你们人多,你一言我一语拿我来开心,也不容我说句话儿。”神瑛道:“平姐姐不用睬他,咱们说说罢。”平儿道:“你们那里正说的热闹,他们又在这儿混搅,叫我说个什么?我刚才有一肚子的话,这会儿闹的一句也想不起来。”袭人笑道:“我替你想着一句,是要问凤二奶奶的下落,不知是不是?”

平儿道:“一点儿不错,你倒是我肚了里的记事虫儿。”晴雯笑道:“你肚子里本来已有个虫儿了。”平儿瞅了一眼道:“你如今还是这样嘴尖舌快。”晴雯道:“我就是我,有什么如今当日。”贾琏道:“真个咱们说了半日,倒忘了问宝兄弟同林妹妹,怎么凤姐儿同尤二妹妹他们两个,倒不同你们在一堆儿呢?”

绛珠仙道:“凤姐姐们原是咱们一会中人。只因凤姐生前口孽过重,兼着还有些罪孽,因此堕落阴曹,必须案情明白,方能转入人世。若修身行善,依旧得归仙境。不然越转越深,深极而灭。你只知世上男女乞丐受无边苦恼,岂知内中由神仙而降入此等人者,更复不少。”宝钗道:“如你众人想不再转人世。”

绛珠叹道:“我等皆为情丝所误,现已转世,又在人间,不久数当相聚矣。”宝钗道:“你们现俱在此,怎么说又生人间?况且众姐妹去世,前后相去不远,即使转世,亦正是乳哺怀抱之时,何能不久相聚?这句话我真不懂。”神瑛道:“轮回之事,其理难明。我等前生原不过略为一聚,不意深迷情障,情动萌生,不能自主,又归情境。宝姐姐,我看灯光之下影与身是一而二二而一者也。灯为情萌,影是萌生。我等转世,皆由于此,因此时已转人世,非鬼非仙,尚无拘无束,将来神光一去,真性即迷,从此地狱天堂不知所之了。神仙最怕此一关。”

宝钗道:“你们现在的地方、名姓对我说知,我若遇着,对他们说明前生的面目,岂不有趣!”绛珠笑道:“咱们只知转世,并不知方向亦不知名姓。倘若知道,我等早去自家说明,那里要姐姐费心。”宝钗点头叹息。

贾琏道:“你们天上人间,去来自主。我要同去瞧瞧凤姐,说几句丢不下的心事,就是?b都地狱,我要去瞧他一眼,也不枉夫妻一常”说着,两泪交流,不胜伤感。神瑛道:“去倒容易,只是看他无益,你若瞧他的那样形景,倒难以为情,不如别去罢。”贾琏一心要去,再三央恳。宝钗、袭人、平儿俱念切凤姐,一同要去,也十分央及。神瑛不得已,同绛珠仙等俱各允从。站起身来,出了怡红院,来到潇湘馆院门。

可卿道:“当年见凤二婶子阳光有限,我在这门首现形,与他说几句话儿,被他哕我两口,跑进院去。后来他命尽而终,荣宁两府都说,凤二奶奶见我骇死的。谁知我身后还遭个冤呢!”宝钗笑道:“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林姑娘死后,是这潇湘馆的景致。”紫鹃道:“宝姑娘洞房花烛,正林姑娘断肠咽气之时。可怜我主仆二人,一灯相对,其情可惨。满园绿竹尚须滴泪成斑,何况鬼哭!今日既到旧家池馆,不可不一游伤情之地。”众人一同进去。

黛玉见琴书如旧,香雾空濛,几案上蜂泥鼠迹,堆满灰尘,已不禁莹莹欲涕。及走进兰阁,见绣榻依然,碧纱上泪迹犹存,竟忍不住手扶栏杆,叫声“黛玉你死的好苦也!”不觉与紫鹃放声大哭。袭人对晴雯、金钏道:“你二人想起前生,亦当恸哭。”金钏道:“我因太太一掌之羞,忿激而死,无可伤悲。”

晴雯点头道:“我与林姑娘死时同一伤惨,但我临终尚得与宝玉执手数言,身后犹有芙蓉一诔,虽死如生,何悲之有?”

平儿叹道:“咬指赠衫,千古情痴之极,惜林姑娘少此一段佳话!”黛玉、紫鹃涕泪纵横,哭了一会,收住哭声,对宝钗道:“情之所感,虽神仙亦不免心动。今日之哭,是找补当年命终时之绝泪耳!”贾琏道:“今日有此一哭,将来大观园八景内必有人添两诗,题曰:‘怡红仙梦,潇湘鬼哭。’”黛玉等不觉破涕为笑。宝玉道:“因来劝哭,倒引出两人之哭。可见眼泪亦有定数。少刻见凤姐姐,不用说又是一番大哭了。咱们眼泪尚有用处,快些去罢。”众人出潇湘馆,来到大观园的后门。神瑛上前将门推开,一齐出去。抬头四望,并非街道。只见昏雾濛濛,阴风瑟瑟,走了数步,回过头来,不见大观园,只觉得黄沙扑面,渺渺茫茫。平儿问道:“这是那儿?好凄凉的景致。”宝钗笑道:“你说凄凉,只怕还是极乐境界。”绛珠道:“宝姐姐言之有理。”众人走够多时,闻得水声淙淙,哭声隐隐,路上渐有行人,都往这条路来,络绎不绝。宝钗们瞧见俱是苦眉愁脸,悲悲切切,并无一个欢颜悦色之人。

又走了几里,听见背后一群人来的甚快,众人站着,让他过去。见那男女老少约有几十,内中有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手中抱着孩子,一面走着,哭的凄惨。刚到面前,那个女人将平儿一把拉住,说道:“二奶奶,你怎么也来这里?哎呀!怎么连宝二爷、姑娘们都在这儿?”平儿吓了一跳,同众人细看,原来是来旺的媳妇。宝钗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来旺的媳妇呜呜咽咽哭诉道:“前月养了这个孽根子,产后冒风,医药难救,不到满月,母子命绝。想着家里那一条儿可以丢得下。”

说毕,放声大哭。只见一个横眉竖眼的公差,过来拉着就走,说道:“这条路上就是遇着亲人,也不能相救,哭也无益。倒是打正经主意,带来的这几吊钱不够使用,咱们也不能为你一个耽误工夫。”来旺媳妇拉着平儿死也不放,不住声的悲哭。

贾琏看不过意,对那公人道:“他要多少钱使用,都是我的。但是我身上没有带着银钱,请公差明日到我府里来取如何?”

那公人听了,笑道:“既是如此,这倒很好。今晚在后园桑树下烧黄钱千张,银锭五千。我是城隍司衙门二班快头赵升便是,你烧的时候,只须叫我名字,我就收着了。所有他的一切使用,却交给我替他料理,管叫他吃不了亏,受不了苦。”贾琏再三称谢。公人道:“话既说明,这条绳儿可以解放,让他舒服些儿。”说毕,就将颈上麻绳解去。来旺媳妇向着贾琏千恩万谢,对平儿说道:“恐二爷事忙,奶奶务必惦着些儿,别忘了要紧。

再者求奶奶将来旺叫进宅来,当面吩咐叫他保重,不要苦坏了身子。我的那些衣服留着无用,叫他一箍脑儿卖掉,给我热热闹闹的做个大发送。我有两双银镯子,几枝钗子,三个金戒箍儿,银包里还有三十几两子,拜匣里的那些零碎首饰,都叫来旺好生收着,别三文不值二文的糟掉了。叫他千万想着我的情分,别要娶人,娶来的未必像我这样知热知冷的疼他。叫他少要喝酒,再要喝醉了回来,问他还有谁替他温着茶,等着门儿呢?”来旺媳妇一面说,一面哭,引的平儿、袭人也都伤心掉泪。那公差道:“你尽着絮絮叨叨,就说一年也是不了。都像你这样唠叨,咱们奉票勾人,至少必得十年才能销差呢。跟我走罢。”平儿看他悲悲切切,跟着差人一拥而去,十分可怜。

贾琏等跟着神瑛,一堆儿往前慢走。又约走了二三里路,望见一座大桥,正当去路。渐渐相近,看见桥边一间茶棚,有许多男女站坐不一,俱在那里喝茶。平儿道:“从来没有走过道儿,实在吃力。我要到茶棚里去歇歇。”众人应允,都来茶棚底下。看那上面悬着一块纸匾,上写着是“谁能免此”四个字。又有一副对联,左边是:只来不去无双路,右边是:久别长离第一桥。

宝玉领着走进茶棚,只见一个老婆子拍手笑道:“宝二爷怎么逛到这儿来了?”一眼瞧见众人,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怎么奶奶、姑娘们都来了!”众人细看,不是别人,原来就是刘姥姥。彼见相见十分欢乐。刘姥姥让进里间屋内坐下,一个个都问了好,又将众人细看一遍,说道:“我看爷们同奶奶、姑娘都不是这条路上的人,怎么跑到这儿来呢?”宝玉笑道:“咱们活的不耐烦,找到这儿逛逛。”刘姥姥笑道:“阿弥陀佛,别处逛的地方还少?这个地方有个什么逛头儿,人家躲着不来都不能够,你们倒找着这里来。依我说别逛了,快些家去罢。”宝玉道:“别处咱们都逛烦了,倒是这里新鲜些儿。”

刘姥姥道:“我的老祖宗,你真是个傻子,还是这样的性儿。你说要到那儿,他们就得依你到那儿。琏二爷,你是他的哥哥,也跟着他混跑。”贾琏未及回言,宝钗接口道:“咱们知道刘姥姥在这里开茶铺,特意到你这儿喝茶来的。”刘姥姥笑道:“我这里的茶,那里跟得上那年在大观园,同着老太太逛园子赏花儿喝的那些茶儿水儿呢?我这水也不是你们喝的。既到这儿来,真个连水儿不喝口去,也没有这个理,等我叫人去取些华池太乙水来,请你们喝喝罢。”说毕,转身就走。宝玉连忙止住道:“姥姥,快别去,你这水咱们是不吃的。我还有事要去,改日再来瞧你。”众人一同出来,宝钗问道:“姥姥,你这里是何地名?咱们记着,下磨儿好来找你。”刘姥姥道:“这里叫作奈河村,前面就是奈河桥。村中也不多的人家,一大半是衙门里应差使的。我自从那年送平二奶奶同巧姑娘到宅里去,回到家来就一病不起。因我前生并无罪孽,以此无拘无束并不收管,就在这奈河桥边开个茶店,随便赚几个钱混混,倒也自在。”宝玉道:“咱们过桥逛逛,再转来瞧你。”刘姥姥道:“罢呀,我的祖宗!这桥不是乱走的,只有神仙佛爷同那忠孝节义,还有那个有德行有来历的人,才能过去过来随便的走。况且琏二奶奶现还带着身子,不要说过桥,连桥头儿都是去不得的。”宝玉们听刘姥姥一番话甚是有理,便道:“这个地方原不是玩的,依我说,平二姐姐竟在刘姥姥这里等着罢,咱们去瞧了凤姐姐转来,同你回去。”袭人道:“这倒很好,我留抱琴陪你做个伴儿。”平儿点头道:“很好,但是你们要快来,别丢下我走别的道儿先家去。”贾琏笑道:“你看谁是肯丢下你的人?”刘姥姥叹道:“原来你们是要去瞧凤二奶奶的。咳!说也可怜,原该去瞧瞧他才是。你们别说闲话,快就去罢。二奶奶只管放心在我这儿,他们回去要过这桥来,也再没有别的道儿了。”袭人吩咐抱琴跟着二奶奶在此等候。姐妹弟兄出了茶店,望着奈河桥来。

不说平儿同抱琴在刘姥姥家相等之事。且说神瑛等一班人走到桥边,见个大牌楼上写着三个大金字,是“奈河桥”。两边柱上挂着对联。宝钗、袭人站着看那对联,上句是:碧浪红波淘不尽千秋迷骨,又看那边是:慈航宝筏难渡的万古痴魂。

众人叹道:“古今来能有几人解得此语!”正在叹息,只觉一阵腥气直透肌骨。看那座大桥约有百十级高,风冷瑟瑟。

宝钗们拉着绛珠等一堆儿慢慢走上桥去,觉越上越冷,到了桥顶上,瞧见满河中红波白骨,飘来荡去,不知多少。远远望见一堆人,在河沿儿上不知做些什么,只听见哭的喊的声音凄楚。

晴雯、紫鹃扶着石栏杆要往下瞧,才低下头去,晴雯笑道:“你们来瞧,还有人在此题诗呢。”众人听见过来观看,果然桥栏杆上写着四句诗。此时袭人跟着宝钗学诗写字都很做得上来,因抢着念道:

撒手开来不计程,脱然无累一身轻。

奈河桥上今宵月,照入黄泉澈底清。

下边落着款,是“江都蝶庄道人过此留笔”。袭人笑道:“此人兴致不凡。”宝钗道:“还是林姑娘乡亲,只可惜那海棠社没有邀他来做诗,大是缺典。”众人说笑一会,走下桥去。

谁知过了桥来,冷的更是利害。宝钗、袭人大有些支持不住,贾琏将神瑛的那件鹤氅借来披上,不觉周身和暖。晴雯道:“我同宝姑娘相处一场,无以相赠,有件藕丝衫奉送。”说毕,即在身上脱下来,替宝钗穿上。宝钗细看,比亮纱还要轻软,淡红颜色,一股莲花香沁心扑鼻,顿觉满身温暖。麝月道:“宝姑娘不怕阴风了,袭丫头等我送他罢。我的这件蕉叶护肩,赛不过你的藕丝衫子吗?”晴雯道:“谁同你赛宝呢!”麝月笑着解下来,替袭人带上。绛珠仙在云髻上取下一物,插在宝钗鬓上,说道:“山野之物,聊以助妆。”宝钗称谢。

众人举目见街道上往来人众看见他们甚觉着诧异,不敢拢来,远远跟着瞧之不已。神瑛笑对宝钗道:“阴司里看堂客,倒比阳间看的利害。”秦可卿道:“他们看见这些堂客,跟着你这个和尚一堆儿走,自然诧异。”尤三姐笑道:“若是遇见巡查官儿,咱们准备着打官司。”众人正在说笑,忽见街上人纷纷回避。雪雁道:“二爷,你看那来的官府坐在轿子里,倒像是老爷。”众人抬头一看,见有许多幢幡宝盖,一对一对蜂拥而来,后面大轿中坐着一位官儿。那轿子渐渐相近,神瑛看见果然是贾政,赶忙抢到轿前请安。贾政吩咐住轿,贾琏也跪下请安,宝钗领着他们一起都到轿前请安。黛玉拜谢舅舅送他枯骨回南,感戴无已。贾政下轿扶起黛玉们道:“前生已了,又度情关,各自修省为要。”对着袭人道:“你如今是我的女儿了,后缘不浅。但凡忠节之事,虽死不死,务须切记。”袭人跪下拜谢。又对鸳鸯道:“你舍身跟着老太太西去,至今心中欣慰。”鸳鸯道:“婢子蒙老太太豢养深恩,死不足以报万一;又蒙老爷酹奠,并将贱骨附葬先茔,九泉之下衔感无休。”

秦可卿过来拜谢道:“孙妇青年殂丧,未得久奉严庭;举殡之日,又蒙哀念,一棺秽骨得以归葬金陵,覆载之恩实难言荆”史湘云同香菱都来叩谢生前覆被。贾政一面扶起秦可卿们,瞅着晴雯、麝月、金钏、紫鹃、雪雁、柳五儿等,说道:“你们俱能守身自爱,不枉我抚养一番,一个个俱归仙境,我心甚喜。”

回头看见尤三姐,因不认得,问道:“此位是谁?”宝玉答道:“此即柳湘莲所聘之尤三姐也。”贾政道:“原来是位烈女,可敬,可敬!”尤三姐过来见礼。对着宝玉道:“自从你得道归山,大慰我愿,正望你无上逍遥,得参真谛。谁知我前日在姻缘司看见你们已转轮回,又是一番境遇。但休要迷了本来,进修猛省,苦海中无多乐土也。”神瑛等都连声答应。向着宝钗、袭人道:“你二人劝太太就回南去罢,忙将宅子卖掉,早晚桂亲家出京缺少盘费,咱们就将金陵祖屋赎回,也是一举两便。这里的宅子,交给林之孝去办。来住房子的人,祝亲家知道。你对太太说,此时若不回去,将来就很费事,切须记着。我还有事,不能多说。你对太太说,我在阴司做了巡方使者,责重事繁。家中一切事务,我尽知道,叫太太很可不必记念。晚景甚佳,务宜保重。”刚要上轿,又问道:“你们想是要看凤姐?”众人答应:“正是。”贾政道:“可怜都是咱们害他,若是不做我家媳妇,如何造下这些罪孽?你们往这里向西去,头一个大门就是速报司的衙门,到那里去问,就知下落。”用手指着道:“宝玉你看,那一座是枉死城。不拘大罗神仙,误走进去,都难得出来,须要记着,别走错了道路。你们到地藏佛禅林内,求菩萨引去见老太太,以慰当年一番慈念。”神瑛等欢喜应诺。贾政说毕,从人抬起大轿一拥而去。刚走了十来步,又在轿内伸出头来叫道:“对太太说,将环儿带了回去。”

说毕,那轿子就如风的去了。

神瑛道:“我们依着老爷话,先到速报司去问个信儿。”

众人向着西去,走不多路,看见路旁果然有座大衙门,两边列着两个大石狮子。门前站着许多披枷带锁的人,俱有差人押着,个人都是楞眉竖眼,指着那些犯人,也有打的,也有骂的。看那些犯人,没有一个不垂头丧气,含着两眶子眼泪。他们走到门边,见那大门上一块直匾,写着“速报司”三个大字。大门上挂着一副对联。众人看那左边的是:恶念方生祸不旋踵而至,右边是:善心始动福即因人而施。

宝钗叹道:“世人每言无报应,又常恨报应不快。那里知道阴司的善恶报应,在人心动念之时,早已定下。”众人正看对联,那大门里走出一个白须老者,像个书办的样子。看见他们,倒吓了一跳,忙走过来问道:“侍者同诸位仙子到此何事?”

绛珠道:“有我们会中人王熙凤堕落此间,特来探望,不知现在何处?求老判指引。”老者道:“我们这敝衙门专管人间五年以内祸福报应之事,五年以外即归报应司所管。王熙凤到案之后,我们这里就备文移送报应司衙门办理去了。”神瑛道:“报应司在那里?还求老判指引。”老者道:“此间往北去,过了幽冥救主地藏佛的禅林,再往西方去一箭多路,就是报应司衙门了。他那里掌稿的是舍弟,到那里去只要问吴掌案,并无第二人。你们只须问我舍弟,叫他领去就找着了。”神瑛道:“多谢老判。”一同向西北走了半里路来,看见地藏佛禅林。

只见树木森森,笼罩着祥光瑞霭,又听见金钟法鼓与佛号经声振人心耳。众人走进禅林,山门内有几众幽冥弟子过来稽首,问明来历,领着神瑛等走过几层大殿,来至梵宫深处,只觉瑞霭祥光缤纷馥郁,遥见地藏佛坐在莲花台上,慈像端严,有大弟子上前启事。神瑛等至座前参见,地藏佛忙下莲台合掌见礼,笑道:“诸仙子与神瑛来意,老僧已知。老太夫人在接引佛处听经回来,正好相见。”随命童儿们执着幢幡、玉杖在前引路。

不多一会,来到一处洞天福地,见贾母对着一池莲花,在蒲团上闭目趺坐。神瑛领着众人俱在膝前跪下,说道:“生前深荷慈恩,未曾答报,今来佛境得以拜见慈容,不知老太太犹念儿孙否?”贾母开目看着众人,笑道:“好,好,我因在人世历过多次苦节风霜,冰清节孝,蒙上帝垂念,许我两享荣华,我与你们又有一番相聚。如今且去,相见不远。”说毕,闭目不言。神瑛等不敢多言,只得拜辞,跟着童儿走出禅林,彼此分手。

诸仙子不胜叹息,同着神瑛望报应司而来。不到一箭之地,见有无数罪人,都向那衙门里走了出来。有一面走着哭的;也有走着笑的,说道:“多少年的怨气,今日才出了个干荆”有的说:“我只道他是一辈子的威势,到今日又在哪里?”有的说:“凭他钱高北斗,来这里同我一个样儿。”这些人说说笑笑,一阵一阵的过去。内中有一半是悲悲切切,凄惨不堪的样子。不多一会,那些人多走得精光,衙门口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儿。众人走至门口,见门上写的是“报应司”,两边亦有一副对子。众人念那左边的道:天网虽疏从不见一丝漏过,又念那下句是:人心难测何曾有半点便宜。

众人见大门内有两三个公差站在那里说话。神瑛走了进去,向着那几个人道:“公差请了。”那公人们看见,赶忙的陪着笑道:“侍者何来?”神瑛道:“我们要见吴掌案的,拜求指引。”内中一人用手指着道:“那不是他来了。”神瑛抬头看见来了一个人,头戴着平顶软翅纱帽,身穿着油绿绸袍,腰系着角带,脚下蹬着皂靴;三绺长须,约莫有四十来岁的年纪。

神瑛走上前迎着他道:“老判请了。”那人赶忙答礼,问道:“侍者何来?”神瑛道:“有幻虚宫的诸仙子,要来探望金陵王熙凤,适在速报司遇见令兄指引到此,并蒙令兄嘱致老判带我们去一见。诸仙子俱在门外相候。”吴判道:“既是家兄之命,自当同去。”随同神瑛走出大门来,与诸仙子见过礼,因说道:“王熙凤生平罪孽,在本衙门已经完结了。惟有馒头庵受贿破张家婚姻一案,因说合过付之老尼净虚尚未到案。还有尤二姐受逼吞金一案,彼此争执,未能了结。还有欺心隐瞒珠串一案未结。王熙凤同尤二姐现在狱中候审。”众人听说,深为伤感。神瑛道:“敢烦老判带我们到狱中相见。”吴判应允,领着他们进了头门,向北转过甬路,见一带高墙罩着愁云惨雾,阴风之内,鬼哭神嚎。宝钗、袭人到了此间,觉得有些胆寒心怯。说话之间,已来到狱官厅。那厅上悬着一匾,上写着是“孽由自作”四个大字。两边看柱上挂着一副对联,是:垢面蓬头半是荣华门里出,那边是:刳肠剔骨都从得意事中来。

那些管狱的鬼卒,瞧见吴判官都躬身唱诺。吴判吩咐请狱官说话。鬼卒去不多会,狱官出来相见。众人看那狱官生得十分凶恶,头戴尖翅纱帽,身穿青缎补服,腰下系着明角带,脚下穿一双乌皂粉底靴;一张深青的蓝脸,两道黄眉直竖,圆睁着两只怪眼,一部落腮紫须,丫叉两个大颧骨,满面青筋鼓起,突出了一个大肚子,约有七尺来高的身材;脸上带着一团杀气。

看着吴判官道:“堂上又发下什么罪囚?叫鬼卒们打入狱中就是了。”吴判道:“不是罪囚交狱,现有神瑛侍者同着幻虚宫的诸仙子,要到狱中去看王熙凤,请尊官开狱。”那狱官对神瑛同诸仙子咧开浓须,呵呵大笑道:“诸仙子在天堂里住的不耐烦,到我们这地狱中赏识赏识也好。”说罢,吩咐鬼卒开了狱门,对吴判道:“请老判同去走走,我还有事不能奉陪。”

众人道:“请便。”狱官说毕,转身走了进去。

这里众人同吴判来至地狱门口,往里一看,只见黑?q?q的并无一点光亮。诸仙子到此间,也亦觉胆寒。贾琏、宝钗、袭人更觉心胆俱落,浑身发抖。既到此,只得仗着胆子跟着吴判往里走去。才进狱门,只见神瑛同绛珠等身上俱放光明。贾琏披的鹤氅,同宝钗头上的松钗、胸前灵药,俱吐出光明,罩着身体。神瑛胸前的那块宝玉,更放出五色毫光,将狱中照得雪亮,看见那些鬼卒一个个奇形怪状,凶恶难看。吴判叫过管狱的鬼头儿来,问道:“王熙凤现在何处?可领了诸仙子去相见。”

鬼头应诺道:“王熙凤就在外狱,去此不远。”说毕,领了他们一同进去。不知怎样见凤姐,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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