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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假殷勤言中捣鬼 真苦恼暗地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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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信中的事情,给阎贡生看完了,便满肚皮踌躇起来。他妻子连忙问道:“这是那里来的信,信中说些什么事?”

阎贡生却支支吾吾,好像答不出话来,只顾仰着头,慢踱踱,环那张桌子的圈子。好一会儿,忽说道:“我要会那贾味辛去了。”

他妻子道:“再过一点钟,要吃晚饭了,就使有事,夜间去罢。”

阎贡生也不回答。把信插在衣袋中,一口气跑到贾家门首。走进墙门,看见厅上的长窗都掩着,再走进几步,听得有几个人在里面谈天,便把脚步放轻,侧耳一听,皱着眉道:“这不是蔡起中的声音吗?那不是郑子明的声音吗?”

少停又道:“阿哟!那许自新也在这里。”

急急背转身子走出门去,咬着牙关,暗念道:真真不凑巧,偏又碰着这几个什么新党,他见了我,似有七世八代的深仇,不说我野蛮,就说我顽固。他这一般人。除了贾味辛,我一个个都不愿见他,不如到别处去逛逛再来罢。就顺着脚儿东走走,西走走,约摸有半点多钟光景,重又跑来。岂知一走进门,便听得先头这几个人的说话,倒比前响亮起来,阎贡生跌足道:“怎么还不回去,那里有许多说话,嚼不断的舌根,天色就要黑了,回家去吃了饭再来,倒白走了许多路。”

一个人正在打算,只听得有人叫道:“阎相公,老爷在里头,为什么不过去?”

抬头一看,正是孙三官,提了一把大壶,从市上回来,站住了叫他。阎贡生连忙摇手,走进孙三官身边道:“我有些要紧事,要同你老爷商量,却碍着那几个客人,所以不进去。”

孙三官道:“既这样,我领你从边门进去,到厢房里坐罢。那客人都在厅上,可以不见面的,等他们去了,再会老爷不迟,免得在这里冷清清。”

阎贡生点点头,便跟着孙三官转过左墙角,从一扇边门里进去,走了三丈多弄堂,见一扇横门推进去,便是三间楼房,柳氏正在楼下,孙三官先进去说明原委,然后请阎贡生到楼房左首厢房间坐下。

须臾,孙三官携了一盏洋灯来,阁贡生趁着灯光,看那壁上挂的解剖图。有劈开脑盖的,有剩一副枯骨的,有截下两腿的,有单画那脏腑的,不觉失声道:“暖哟!可怕得狠,这一幅惨杀图那里来的?”

只管呆呆的望着。猛听得有人拍着桌子道:“岂有此理!”

阎贡生倒吃了一惊,原来那间厢房前面,就是厅了,厅上的人说话,恁你寻常声音,有心要去听他也听得出来,何况放着喉咙说呢!当下阎贡生听出是郑子明的声音,索性挨近窗边,侧着耳朵要去听一个清楚。便听得郑子明接说道;“照这个样子,我定要送他四个字,叫'文明蟊贼',做个标头,下面把那帮助道士霸占公地这个缘由,叙得详详细细,送到报馆里去,出他的丑哩!还有一事,也要带他一笔。”

许自新道:“那件事?”

郑子明道:“就是那副印字机器了。我辛辛苦苦购了来,又代付了三十多块洋钱,他非但不说一句好话,倒嫌价贵,要我退还,说这件东西只值十余块洋钱,你想那外国人的交易,是出门不认货的,好退还吗?而且他心里一定当我骗他的钱,难道我在这里做拐子不成?味辛兄,你道如何?”

贾味辛尚未回答,自新抢着说道:“陈兆生往常的日子开口说公德,闭口说公德,据这些事情看来,私德也坏极了,还说什么公德。”

味辛道:“也罢,报馆里没有相识的人,倒要白费洋钱,何苦结怨呢?”

子明和自新一齐说道:“你真是调停派了,这样的人还帮他做什么?就费几块洋钱,也是小事。”

味辛急分辨道;“不是我帮他,我是极讲究合群的道理。难得有几个同志,怕只管你攻击我,我攻击你,徒然给别人的笑话,况且多结一人怨,就是多一层阻力,不如让我去开导他,他能醒悟转来,便省却多少事了,岂不好吗?”

那阎贡生都听在肚里,暗忖道:陈兆生是与柳家有戚谊的,难怪味辛在那里捣鬼了。

这时候那厅上已摆出饭来了,孙三官晓得阎贡生不肯去会客,另备了几碟菜,一锅饭,送到厢房里来。阎贡生就心不在焉的略用了些饭,柳氏恰在楼下敲台拍凳,带笑带骂的吵闹。看官你道为何,这就是厌客的意思了。倒不是讨厌阎贡生,实在柳氏的性质,见那讲新学的,如同眼中钉一般。今番越发谈得长久,好像他的丈夫立刻被他们诱坏了,所以要发起性子来。那贾味辛刚吃过饭,听见里面有些响动,肚里觉着,连忙进来,安慰柳氏一番。又啯哝啯哝不知说了许多话,方才出去。在厢房里的阎贡生仍旧竖起两只耳朵,留心那厅前传出来的话。忽听得蔡起中说道:“我看兆生常到耶稣教堂里去,和那个主教倒甚是亲热,不知什么缘故?”

许自新道:“这叫做媚外,你难道不懂吗?说起了媚外,我倒记得六月间,从建平到纳华镇耽阁了几天,碰着两个好东西,一个叫庐香蒲,一个叫姜得秋。恰好一个住镇东,一个住镇西。这两个东西,天生就那副媚骨,真是万中选一的,还亏得单用在本国人面上,倘用到外国人面上,更不知出丑到什么田地。一日我在沈家里同几个朋友说笑话,那姜得秋也在座,我就编了一个笑话说道:昨夜天气狠热,一个小窃跑到人家,黑头里摸来摸去,摸到榻上,心里想有什么物件,把两手狠命一掇,却掇起了光滑滑一只屁股,原来是一个汉子,赤着身体,睡在那张榻上。那汉子便直跳起来,连说:'那个?那个?'小窃低声道。'爹阿!我是你的儿子。'那汉子朦胧之中,当真是他儿子,只说一声道:'快去睡。'身子又倒下了。小窃便一步一步,蹴了出来,把这事告诉他的伴当,那伴当道:'这汉子不是富翁,定是一个大官员,不是个大官员,定是一个外国人。'小窃道:'都不是,你何为只说这三等人?'那伴当道:'你还不知道吗?贫儿见了富翁,下属见了上司,中国人见了外国人,都要掇屁捧臀,做他的儿子也情愿的。'我说了这个笑话,偷眼看姜得秋的面色,仍然若无其事,一些也不红也算得奇怪了。”

蔡起中道:“面皮红,原是一件难得的事,我前在省城中,见一个道台坐了轿子去拜客,走出轿来,两脚一絆,那张脸面跃在一块青石上,非但不擦破,并且红也不红,岂不更奇吗?”

许自新道:“这都是报馆里的主笔不好。”

贾味辛正在哼哼的喊牙痛,听了这句话,便忍不住问道:“为何呢?”

自新道:“你不晓得那官场中人的面皮,早被报馆里的主笔骂厚了,铁锥也钻不进去,还会红吗?”

说着众人都笑起来。

郑子明道:“时候不早了,味辛兄的身子不大舒服,我们可以少陪了。”

自新道:“去……去去,但那祖师坛改学堂的事,究竟如何办法?”

味辛道:“这事狠为难的,就不是陈兆生在暗中帮助道士,那下等社会的迷信,先牢不可破,恐怕专靠权力,也靠不住的呀!”

自新道:“若论迷信呢,就像阎日非,尚且逢着乡试年,每月朔望必到那坛上去烧香许愿,休说下等社会了。”

那阎日非正在里面静听,忽听得说到自己身上,连忙把袖子掩着两耳道:“这班死囚,有话没话,偏要说着我,把我打趣,由不得人家动气。”

说毕,走到那只木榻边就躺下了。停一会子,只见贾味辛进来道:“日翁,累你等得不耐烦了。”

阎贡生忙站起说道:“他们三个多去了么?”

味辛道:“都去了,幸亏我还不大理会他,不然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走哩,但是你也都相识的,就有疑难事情,何不到那边说给大家听听呢?”

阎贡生道:“咳!我虽没有大不了事,但说给他们知道。怕他们当面嘲笑还不够,还要背后扮鬼睑哩。”

一面说,一面在衣袋里,取出那封信来,展开信纸,贾味辛趁着一瞧,只见上面写着:

游龙桥一地,邹大顺不讲公理,只用强权,幼泉族叔听其恶计,已在教堂挂名,又将其婶子浮厝,移置甥地,又时时来舍吵闹。族叔之目的,在得钱,邹大顺之目的,在得地。家慈因此担忧,病势加重。甥脑筋昏乱,望大人速来以了此事。敬请

姨丈大人钧鉴。

姨甥单用久百拜。

味辛方才看完,阎贡生便问道:“他信中为什么用那公理、强权、目的、脑筋这种杜撰字?”

昧辛笑道。“倒不是杜撰,这是你姨甥颇有些新学了,这都是新学界字面,你枉做了姨丈,倒不曾懂得。”

阎贡生道:“何苦呢,我不信那新学这般容易,只记几个字面就算数了。我要问你,你前日说起纳华镇的邹家,有几个熟识的?那邹大顺可认识不呢?”

味辛道。“不认识。你这件事的底细,且告诉我罢。”

阎贡生道:“说起来,原是我多事,游龙桥左首,靠栋树湾有一块地,约二亩光景,恰好受着庚水,我就立劝用久买了来,只费去七十多块洋钱。岂知那块地的贴邻,便是单幼泉的地了,倒有二亩零几分,今年夏间,邹大顺看对了那两块地,要一并买去了,肯出一百多两银子一亩,我晓得了,又立刻关照用久勿贪重价,把好地让与别人,无奈幼泉急急要售,邹大顺又在暗中唆他,叫他用那恶计,现在姨妹病重,说起来总是受了惊吓,惹了土煞,拙荆是爱惜他妹子的,所以我还瞒着拙荆,不然定要埋怨我做这牵头呢,总要你替我想个法子才好。”

味辛道:“我认识的是邹克昌,不是邹大顺。”

贡生道:“克昌和大顺是合曾祖的堂弟兄呀,克昌新做的祖父母坟,也在游龙桥,与单家两块,只隔得一条河。”

味辛恰抓头摸耳了好一歇,忽然道:“克昌家的新坟,和那两块地,只隔一条河,不会错吗?”

阎贡生道;“不会错的。”

味辛道:“他两家所请择地的先生,是两人呢,还是一人?”

阎贡生道:“是两人。克昌顶相信的,就是建平的吕月樵,至于大顺那边,我听得人说,不知从那里请来一个姓钱的。”

味辛不等他说完,拍手道:“这便好了。”

阎贡生忙问道:“怎的?”

味辛道:“那吕月樵,我倒熟识的,我只要……”说到这里,便凑着阎贡生的耳朵,如此这般,说了几句。阎贡生听了大喜道:“果然好计,你快写信去,我亦要写那回信了。”

不到半点钟,两人把信写完,味辛道:“我这里明日有个邻人,恰好要到建平去,把两信都交给他带去,单家的信,叫他送在建平邮局中罢。”

阎贡生道:“是极好了。”

连连道谢,一面拍着味辛肩膀道:“到底不愧孝廉公。”

又谈了几句话,便向味辛借了纸灯,告辞而去。到了次日,味辛果把两信都交给那邻人送到建平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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