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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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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之菲的母亲和他在厅上谈话,都是关于他的大哥怎么样死,二哥怎么样死的惨状,复说着,哭着,哭着,复说着。在这种悲酸凄凉的景况中,他眼击慈母心伤的颜色,心念两兄病死的魂影,他的脑象被鬼物袭击,他的眼前觉得一阵昏黑,鼻孔里都是酸辣。他有时三四分钟间失了知觉,如沉入大海一样,如埋入坟墓一样,如投在荒郊一样,虽然,蒙然,昏然,寂然,呆然,待到他忽然的叹口气起来,才渐渐惊觉醒转过来。他发觉他的心象被大石压着,周身麻木,失去他原有的气力。他的无神的双眼象坚实的木头做成的一样只是不动,他的灰白的脸更加罩上一层死光!他搐搦着,震颤着!

当他想起将来怎样结局时,他遍身打着寒噤,面上同幽磷一样青绿。他有两个寡嫂,有大嫂的遗孤媚花,惜花,绣花,撷花,二嫂的遗孤一人,将来都要由他全部供给教养费。他更想起他的父亲来,他的心象被锋利的快斧劈成碎片一样,他的固体般的眼泪,刺眼眶奔出。他的无生气的脸,显现出恐惧,怯懦,羞耻和被凌辱的痕迹来!

他的父亲是永远不会同情他的,他对他好象对待一个异教徒一样。他憎恶他是本能的,性质生成的,他永不容许他的哭诉。他平时糟蹋他的地方,譬如骂他生得太瘦削,没福气,短命相;写字入邪道,做诗入邪道,做文章入邪道,说话入邪道,叹口气也入邪道。他觉得他身上没有一片骨,一滴血,不是他父亲憎恶的材料。他想起这一次的失败,这一次误入邪党的大失败,他父亲给他的同情将是冷潮,热讽,痛骂,不屑!他震恐,凄惶,满身的血都冷了。他悔恨他这次的回家。

“父亲几时才回来呢?”他咽着泪向他的母亲问,心中一震,脸儿有些青白了。

“他大概今天是要回来的,”他的母亲很慈祥地说。

他给他母亲这句话,吓得再也不敢做声了。他自己觉着骇异,他平时冲锋陷阵的勇气那里去了呢?他的为同辈所崇拜的过人的胆量那里去了呢?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他的父亲的声音在巷上来了。他同他的母亲即时走出门口去迎接他。

“父亲,孩儿回来了!”之菲咽着泪说。他看他的父亲似乎很劳苦的样子,满拟安慰他几句,但恐怖侵蚀他的心灵,他只偷望他一眼,便低下头不敢做声。他这时虽然未尝受到他的叱骂,但他平时的威凛尽足以令他噤住。

他的父亲望着他一眼,冷然地笑了一笑便沉着脸说:

“知道了。”他的声音很雄壮粗重,而且显然含着恶意,令他吓了一跳。

他的父亲名叫沈尊圣,是个六十余岁的老头子。他的眉目间有一段傲兀威猛之气,当他发怒时,紧蹙着双眉,圆睁着两眼,没有人不害怕他的。他很质朴,忠厚,守教,重义,是地方上一个有名的人物。他的性格本来很仁慈,但他的脾气太坏,太易发怒,所以不深知他的人是不容易了解他原来狮子性中却有一段婆心的。他很固执,有偏见。他认为自己这方面是对的,对方面永无道理可说。他的确是个可敬的老人物,他不幸是违背礼教,捣乱风俗社会的之菲的父亲!他是个前清的不第秀才,后来弃儒从商,在t县开了一间小店,足以糊口。他这时正从距离这a地四十里远的t县的店中回到家中来。因为天气太热了,所以他把他的蓝布长衫挂在手臂上。这时他把长衫交给他的老妻收起,叫他的三媳妇给他打一盆水洗面。他洗完面便在厅上的椅中坐下。他望着之菲,只是摇着头,半晌不出声。

之菲的母亲为他这种态度吓了一跳,问着:

“今天你看见儿子回来,为什么不觉得高兴,好象有点生气的样子?”

“哼!高兴!你的好儿子,干了好事回来!”他的父亲生气地说着,很猛厉地盯着之菲一眼。之菲心上吓了一跳,额上出了一额冷汗。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的母亲很着急地问。

“你问问你的好儿子便知道了!”他的父亲冷然地答,脸上变成金黄色。在他面前的之菲,越觉得无地自容。他遍身搐搦得愈利害,用着剩有的气力把牙齿咬着他的衣裾。

“儿呀,你干了什么一场大事出来呢?你回家几天为什么不告诉娘呢?”他的母亲向着之菲问,眼里满着泪了。

“呢!——……”之菲竭力想向他们申诉,但他那从小便过分被压损的心儿一阵刺痛,再也说不出声来了。

“哼!装成这个狐狸样,闯下滔天大祸来!”他的父亲不稍怜悯他,向他很严厉地叱骂着。便又向他的老妻说:

“你才在梦中呢?你以为你的儿子记念着我们,回家来看看我们么?他现在是个在逃的囚犯呀!时时刻刻都有人要来拿他,我恐怕他是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哼!我高兴他回来?我稀罕他回来吗?”他的父亲很不屑的神气说着。

他的母亲骤然为一阵深哀所袭,失声哭着:

“儿呀!不肖的菲儿呀!”

之菲这时转觉木然,机械地安慰着他的母亲说:

“孩儿不肖,缓缓改变便是,不要哭罢!”

“第一怨我们的祖宗没有好风水,其次怨我们两老命运不好,才生出这种儿子来!”他父亲再说着。“哼!你真忤逆!”他指着之菲说。“我一向劝你学着孔孟之道。谁知你书越读多越坏了。你在中学时代循规蹈矩,虽然知道你没有多大出息,还不失是个读书人的本色啊!哼!谁知你这没有良心的贼,父亲拼命赚来的钱供给你读大学,你却一步一步地学坏!索隐行怪,堕入邪道!你毕业后家也不回来一次!你的大哥,二哥,死了,你也没有回来看一下!一点兄弟之情都没有!你革命!哼!你革什么命?你的家信封封说你要为党国,为民众谋利益,虽劳弗恤!哼!党国是什么,民众是什么?一派呆子的话头!革命!这是人家骗人的一句话,你便呆头呆脑下死劲的去革起来!现在,党国的利益在那里?民众的利益在那里?只见得你自己革得连命都没有起来了?哼!你这革命家的脸孔我很怕看!你现在回家来,打算做什么呢?”他的你亲越说越愤激,有点恨不得把他即时踢死的样子。

“父亲,你说的话我通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错误。我很知罪。我不敢希求你的原谅!我回家来看你们一看,几天内便打算到海外去!”之菲低着头说,不敢望着他的父亲。

“现在t县的县长,s埠的市长听说都是你的朋友,真的么?”他的父亲忽然转过谈话的倾向问着。

“是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之菲答。

“你不可以想方法去迎合他们一点么?人格是假的,你既要干政治的勾当,又要顾住人格,这永远是不行的!你知道么?”他的父亲说,这时颜色稍为和平起来了。

“不可以的!我想是不可以的!我不能干那种勾当,我惟有预备逃走!”之菲说,他这时胆气似乎恢复一些了。

“咳!人家养儿子享福,我们养儿子受气?现在的世界多么坏,渐渐地变成无父无君起来了!刘伯温先生推算真是不错,这时正是‘魔王遍地,殃星满天’的时候啊!孔夫子之道不行,天下终无统一之望。从来君子不党,惟小人有党,有党便有了偏私了!哼!你读书?你的书是怎样读法?你真是不通,连这个最普通的道理都不明白!哼!破费了你老子这么多的钱!哼!哼!”他的父亲再发了一回议论,自己觉得无聊,站起来,到外头散步去了。

他的母亲安慰他一阵,无非是劝他听从他父亲的话,慎行修身这一类大道理。他唯唯服从地应着,终于走回自己的房里去。

他的妻正在里面坐着,见他进来冷然地望着他。他不知自己究竟有什么生存的价值,颓然地倒在榻上暗暗地抽咽。他的妻向他发了几句牢骚,悻悻然出去了。他越想越凄怆,竭力地挽着自己的乱发,咬着自己的手指,紧压着自己的胸,去抑制他的悲伤。他打滚着,反侧着,终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他开始想着:

“灵魂的被压抑,到底是不是一回要紧的事?牺牲着家庭去革命,到底是不是合理的事?革命这回事真的是不能达到目的么?我们所要谋到的农工利益,民主政权,都只可以向着梦里求之么?现在再学从前的消极,日惟饮酒,干着缓性自杀的勾当不是很好么?服从父母的教训去做个孔教的信徒是不是可能的呢?”

他越想越模糊,越苦恼,觉得无论怎样解决,终有缺陷。他觉得前进固然有许多失意的地方,但后顾更是一团糟!过了一会,他最终的决心终于坚定了。他这样想着:

“惟有不断地前进,才得到生命的真诠!前进!前进!清明地前进也罢,盲目地前进也罢,冲动地前进也罢,本能地前进也罢,意志的被侵害,实在比死的刑罚更重!我的行为便算是错误也罢;我愿这样干便这样干下去,值不得踌躇啊!值不得踌躇啊!你灿烂的霞光,你透出黑夜的曙光,你在藏匿着的太阳之光,你燎原大焚的火光,你令敌人胆怖,令同志们迷恋的绀红之光,燃罢!照耀罢!大胆地放射罢!我这未来的生命,终愿为你的美丽而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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