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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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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埠仁安街聚丰号,一间生意很好的米店。店前的街路,两旁尽是给一些卖生菜的菜担,卖鱼的矮水桶。刀砧所占据。泼水泥污,菜梗萎秽,行人拥挤喧嚷,十分嘈杂。这店里的楼上,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个远客。这远客是位瘦长身材面色憔黄而带病的青年。他头戴着一顶破旧的睡帽,眼戴一个深蓝色的眼镜,身穿深蓝色的布长衫。他的神情有点象外方人,说不定是个小贩,或者是个教私塾的塾师,或者是个“打抽丰”的流氓。他是这样的疲倦和没有气力,从他的透过蓝色眼镜的失望的眼光考察起来,可以即时断定他是一个为烦恼,愁闷,悲哀所压损的人物。他虽然年纪还轻,但因为他的面色的沉暗和无光彩,使他显出十分颓老。这远客便是从轮船上易装逃来的沈之菲。

这间米店是曼曼的亲戚所开的。告诉他到这里来的是曼曼女士。当海空轮船一到埠时,他留下行李给曼曼女士看管,独自个人扮成这个样子,一溜烟似地跑到这里来。

店里的老板是个年纪约莫四十岁的人,他的头部很小,面色沉黑。从他的驰缓的表情,和不尝紧张过的眼神考察起来,可以断定他是在度着一种无波无浪的平静生活。他的名字叫刘圭锡。之菲向他说明来意后,他便很客气地把他款待着。

“呵,呵,沈先生,刚从c城来吗?很好!很好!一向在c城读书吗?好!读书最好!读书最好!”刘老板说,他正在忙着生火煮茗。

“啊,啊,不用客气!茶可以不用啊。我的口并不渴!……唉!读书好吗?我想,还是做生意好!”之菲一面在洗着脸,一面很不介意地说着。

“不是这么说,还是读书好!读书人容易发达。沈先生一向在k大学念书吗?好极了!k大学听说很有名声呢!啊,沈先生,你看,现在这s埠的市长,t县的县长,听说统是k大学的学生。说起来,他们还是你的同学。好,沈先生!好,我说还是读书好!……”刘老板滔滔地说,脸上溢着羡慕的神气。

“是的,有些读书人或许是很不错的。但——不过,唉,有些却也很是难说!”之菲答,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刻,曼曼女士带着一件藤呷咇1,和她的父亲一同进来了。

1即藤箧。

“菲哥,这位是我的爸爸。我上岸后便先到m校去找他,然后才到这里来。”曼曼很羞涩而高兴地向着之菲介绍着,遂即转过身来向着他的父亲介绍着说:

“爸爸,这位便是之菲哥,我在家信里时常提及的。”

“呵,呵,呵,这位便是之菲兄吗?呵,呵,呵,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前几天听说c城事变,我真担心!真担心!呵,呵,回来好!回来好!”曼曼的父亲说,脸上溢着笑容。

他的名字叫黄汉佩,年纪约莫五十余岁。他的身材稍矮而硕大,面很和善。广额,浓眉,大眼。面形短而阔,头颅圆,头后有一个大疤痕。说话声音很响,如鸣金石。他是个前清的优廪生,现时在这s埠m中学当国文教员。他的家是在t县,距离这s埠约有百里之遥。

他的女儿和之菲的关系,黄汉佩先生已略有所闻。不过只是略有所闻而已,尚不至于有所证实。所以忠厚的黄先生,对于“所闻”的也不常介意。他和之菲谈话间,时常杂着一些感激的话头。什么“小女多蒙足下见爱,多所教导,多所提携,老夫真是感激!”什么“我的小女时常说及你的为人厚道,真可敬呢!。”一类的话头,都由黄先生口里说出。

之菲心中老是觉得惭愧,不禁这么想着:“黄老先生,真不好意思,你是我的岳父呢!我和你的女儿已经结了婚了!唉!可怜的老人家!我要向你赔罪呢!”

有些时候,他几乎想鼓起勇气,把他和曼曼问的一切过去都告诉他,流着泪求他赦罪,但,他终于不敢这样做。他觉得他和曼曼的关系,现时惟有守着秘密。他觉得这时候,正在亡命时候,他们的革命行动固然不敢给他们的父母知道,他们的背叛礼教的婚约,愈加有秘密的必要。社会是欢迎人们诈伪的,奖励人们诈伪的,允许人们诈伪的,社会不允许人们说真话,做真事,它有一种黑沉沉的大势力去驱迫人们变成狡猾诈伪。他想这时候倘若突然向他老人家说明他们的关系,只有碰一回钉子,所以索性只是忍耐着。

“黄老先生,我和你的令媛是很好的朋友,互相帮助这是很平常的事啊。说到感激一层,真令人愧死了!”他终是嗫嚅地这样说着。

过了一会,黄老先生和他的女儿到楼前的一个卧房里面密谈去。约莫十分钟之后,他便又请之菲到房里面去,关于他们现在处境的危险,黄老先生已很知道。他诚恳地对着之菲说:

“之菲兄,到我们家里去住几天吧!我们有一间小书斋,比较还算僻静。你到我们家里去,在那小书斋里躲藏十天八天,人家大概是不知道的!”

“黄老先生,谢谢你!到你们家里去住几天本来是很好的,但,t县的政治环境很险恶,我这一去,倘若给他们知道,定给他们拿住了!……我还是回到我的故乡a地去好。那儿很僻静,距离t县亦有三四十里,大概是不致会发生危险的。”之菲答。他这时正坐在曼曼身旁,精神仍是很疲倦。

“不到我们家里去吗?……”曼曼脸色苍白,有些恨意地问着。

“去是可以去的,但……咳!”之菲答,他几乎想哭出来。要不是黄老先生坐在旁边,他这时定会倒在她的怀里啜泣了。

“你们两人在这儿稍停片刻吧。此刻还早些,等到十一点钟时,你们可以雇两抬轿一直坐在停车场去。——坐轿好!坐在轿里,不致轻易被人家看见!我是步行惯了的,我先步行到停车场去等候你们一块儿坐车去。”黄老先生说着,立起身来,把他的女儿的肩抚了一下,和之菲点了一下头便自去了。

“菲哥,哎哟!……”曼曼说。她的两片鲜红的柔唇凑上去迎着他的灼热的唇,她的在颤动着的胸脯凑上前去迎着他的有力的搂抱。

“亲爱的妹妹!”之菲象发梦似地这样低唤着。他觉得全身软酥酥地,好象醉后一样。

自从之菲在h港入狱直至这个时候,他俩着实隔了好几天没有接吻的机会,令他们觉得唇儿只是痒,令他们觉得心儿只是痛。这时候,经过一阵接吻和拥抱之后,他们的健康恢复了,精神也恢复了!

“菲哥!亲爱的哥哥!你回家后,……咳!我们哪个时候才能再会?唉!和你离别后,孤单单的我,又将怎样过活?……”她啜泣着,莹洁的眼泪在她的脸上闪着光。

“亲爱的曼妹!t县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去的,留在这s埠等候出洋的船期又是多么危险!所以我必须回到偏僻的a地去躲避几天。我想,这里面的苦衷,你一定会明白的,最好,你到t县后,一二天间,即刻到a地去访我。我们便在a地再设法逃出海外!唉!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之菲答。他一面从衣袋里抽出一条手巾来,拭干曼曼的泪痕,一面自己禁不得也哭出来了。

“唉!菲哥!这样很好!你一定要和我一块儿到海外去!离开你,我是不能生活下去的!”曼曼在之菲的怀里啜泣着说,脸色白得象一张纸一样。从窗外吹进来一阵阵轻风,把她的鬓发掠乱。她眼睛里流出来的泪珠,一半湿在她的乱了的鬓发了。

“心爱的妹妹!”之菲说,为她理着乱了的鬓发。“在最短的期间,我们总可以一块儿到海外去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生活一定能够放出一个奇异的光彩来!不要忧心吧!只要我们能够干下去!干下去!干下去!曙光在前,胜利终属我们!”他把她的手紧紧地握着,站起身来,张开胸脯,睁大着发光的眼睛,半安慰曼曼,半安慰自己似地这样说。

“好!我们一块儿干下去吧!”曼曼娇滴滴地说,在她的泪脸上,反映出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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