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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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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过了一夜。这一夜他们都睡得很好。听说今天要传去问话,这个消息的确给他们多少新的期望,不管这期望是坏的还是好的。他们平时都是自由惯了,不知自由是怎么可贵的人,此刻对于铁栏外一切生物在自由行动的乐趣,真是渴慕到十二分。连那在门外走廊上用一团破布在擦净着地面的,穿着破烂衣裤的工人,和一只摇着尾在走动着的癞皮狗,都会令他们羡慕。因为对于自由的渴慕愈深,所以对于帝国主义者无端对自由的侵害愈加痛恨!同时,想起那班勾结帝国主义者在残杀同胞的所谓“忠实同志”!更成为痛恨中之顶深切的痛恨!

其实痛恨尽管由他们痛恨,然而入狱者终于入狱,被残杀者终于被残杀,安享荣华者终于安享荣华。事实如此,非“痛恨”所得而修改。这时候为他们计,最好还是在心灵上做一番工夫,现出东方人本来的色彩来。最上乘能够参禅悟道,超出生灭,归于涅槃。那时候,岂不是坐监几日,胜似面壁九年!其次或者作着大块劳我以生,佚我以死,享乐我以入狱的玄想。要是真能得到“忘足,履之适也,忘身,住之适也”的混沌境界,也未尝不可。但他们都是二十世纪的青年,他们不能再学那些欺人自欺的古代哲学家,去寻求他们的好梦。……其实,他们也要不到这种无聊的好梦!

差不多是上午十一时的时候,他们便一齐被传出去问话。问话处由这拘留所门外的长廊向左走去,不到几十步的工夫便到了。他们一路上各人都有他的一个护兵式的杂役把他们牵得很出力。牵着之菲的一个杂役,满面露着凶狠之气。他穿着普通警一样的制服,斜眉,尖目,小鬼耳。他行路时几根瘦骨头本有些难以维持之意,但他拿着之菲,却自家显出自家是个威猛,有气力的样子来。他的表情很难看,不停地圆睁双眼看着之菲,鼻孔里哼出“恨!恨”的声音来,表示他对这犯人的不屑!

“你贵处系边度啊(你贵处那里呢)?”之菲低声下气地问着他。

“你想点啊(你想怎样),混帐!”这杂役叱着,他的眼睛张得愈大了。

“我好好地问你一声,点解你咁可恶啊!你估你好勒咩,我中意时,上你几巴掌!(我好声气的问你一声,你为什么这样胡闹呢!你以为你很高贵吗?我如果觉得快意时,便赏给你几巴掌!)”之菲大声叱着他,眼睛几乎突出来了。

欺善怕恶的杂役,这时只得低着头,红着脸,沉默着不敢做声。

问话处是一间三丈见方,二丈多高的屋子,安置着办公台,旋围椅,象普通机关的办事处一般的样子。室内有一点木材气味,坐在那里的翻译员是个矮身材,洋气十足,穿着称体西装的人。他的鼻头有一粒小黑痣,痣上有几条鬈曲着的黑毛。那在翻译员上首,专司问话的西人,穿着一套灰色的哗叽洋服,脸上红得象一个酒徒一样。

之菲最先被审问,其次p君,其次晓天。在问话中,他们摇一下身子,扭一下鼻孔,都要受谴责。“无礼!”“不恭敬!”那翻译员时常用着师长的神气说,极望把他们加以纠正。最后,他似乎为一种或然的同情所激动,扭着身子向他们开恩似的说:

“诸位,你们这件案情很轻,一二天内当可出狱。不过,哈!哈……”他很不负责任地笑着。

停了一会,他们又被送回拘留所去。

他们今早又没有饭吃,饿火在他们腹中燃烧着,令他们十分难耐。他们开始暴躁起来,一齐打着铁门,用着一种饿坏了的声音喊着:

“sir!sir!sir!——(先生!先生!先生!)”

“mr.!mr.!mr.!——(先生!先生!先生!)”

他们的声音起初好象一片石子投入大海里一样,并没有得到些儿影响。过了一个不能忍耐的长久的时候,那个西狱卒才摇摇摆摆地走来把他们探望一下。

“sir!weareonthepointofdying!wehavenotanyfoodtoeatthesetwodays!(先生,我们都快要死了,这两天我们什么也没吃上口。)”

“why!why!(呵!呵!)”他表示出十分骇异,把肩微微地一耸着说。“youhavenofriendstogiveyoufoods!oh,sorry!(你们没有朋友给你们食物,呵,真对不起!)”

“butnowwhatshallwedo,wearenearlystarved!(但是现在我们怎办呢,我们饿得要死!)”之菲说,他对于面前的西狱卒恍惚看做一只刺激食欲的适口的肥鸡一样。

“thisevening,foodistobeprepared,thoughitmaybefarfromyourappetite!(今天黄昏给预备食物,虽然可能不大合你们的口味!)”西狱卒很不耐烦地说着,便很忙碌似地跑去了。

翌日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他们都被带到包探长室里面去。包探长室在拘留所的斜对面,和正副警察长的办公处毗连着。室内布置很有秩序,黄色的墙,黑色的地板,褐色的办公台和坐倚,很是显出镇静和森严。包探长这两天的案件大约审判得太多,所以他的鼻也象特别长起来了。他的鼻的确是有些太长,那真有些令人一见便怕碰坏它的样子。他的声音依旧是这样温缓低下,同时却带着一种很专断的口吻。他穿着一件很适体的黑色西装,态度很严肃,这当然是个有高位置的人所应该有的威严。

“mr,changso,(张素先生,)”他用着他的高鼻孔哼出来的鼻音和之菲谈了一会,最后终于这样说着:“wedon’tallowyoutoremainhereanylonger!ithinkyouhadbettergobacktocanton!(我们不许你再留在这里,我想你最好回到广州去!)”他说罢,向他狞笑,很狡猾而发狠地狞笑。

“idon’tliketogobacktocantoninmylife-time!(我这辈子是不高兴回广州去的!)”之菲很坚决地答,脸上表示出一种鄙夷不屑的神态。

“thenwhereshallyougo?(那么,你到那里去呢?)”包探长再用他的鼻音说。

“ishallgotos.town,inwhichplace,icanliveundermyparents’protection!(我回到s城去,在那里我可以得到我父母的保护!)”之菲很自然地回答。他虽然知道到s埠亦是和到c城一样,有被捕获和危险。但他对这两天的狱居生活异样觉得难受。他对于经过s埠虽有几分骇怕,但总还有几分幸免的希望。至于他所以向他提出他的父母的名义来,这不过是要令他相信他是好儿子,并不是一个了不得的革命党人的意思。

“yes,youmaygo!(是的,你可以走啦!)”包探长说,他把他那对象猫一样蓝色的眼光,盯视着之菲。随后,他便即在案头用左手摸起那个电话机的柄,放在他的口上,右手摸起那个听筒,喃喃地自语了一会,他象得到一个新鲜的消息似地,便放下听筒和机构,向着之菲说:

“youcangotos.——immediatelyonboardtheshipcalledhaikun.(你可以立刻坐船到s城去,船名叫海空。)”

p君和晓天都因急于出狱,结果便被这包探长判决伴着之菲一同出境,同船到s埠。

一个面色灰暗,粗眉大眼,高颧骨,说话带着c城口音的暗探,步步跟随着他们。他对于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意地干涉。他惯说:

“不要动!——没规矩!——失礼!——这里来,快!——”等等带权威的命令式的说话。

“你一个月赚到几个钱!哈哈!……”p君冷然地向他问着,一双恼怒的眼只是向着他紧紧盯住。这显然是向他施行一种侮辱和教训。他似乎很发气,他的眼睛全部都变成白色了,但他到底发不出什么火气来。约莫三点钟的时候,他们都被一个矮身材,横脸孔,行路时象一步一跳似的西人,带到和包探长室距离不远的一间办公室去。室内是死一样地深静,几个在忙着办公的西人都象石像一样,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们都是半被挟逼地站着在这办公室的近门口的一隅,那儿因为永久透不到光线,有点霉湿的臭气味。他们每人的十个指头,先后被安置在一个墨盒上,染黑后被安置在纸上转动着把各人的十个指纹印出。那些被印在纸上的黑指纹,象儿童印在纸面上的水猫一样,对着它们的主人板着嘲笑的脸孔。停了一忽,他们又被带到办公处外面,给他们照了三张相。

一种潜伏着的爆裂性,一种杀敌复仇的决心,在他们胸次燃烧着,鼓动着。但他们的理性告诉他们说,他们暂时只得忍辱和屈服,他们的复仇的机会仍然未到,只好等待着。

约莫四点钟的时候,一切登记后被没收去的东西都全部发还,他们即时可以出狱。那司号的印度人频频地向着他们笑。他向着他们说:

“icangotoseeyouoff?(我可以给你们送行吗?)”

“theytellusthatweshallgotothesteamshiponmotorcar!ithinkyoucannotkeeppacewithus!(他们告诉我们说,我们将坐汽车到轮船上去,我想你是没法跟上我们的!)”之菲答,他表示着感激和抱歉的样子。

一颗率真的泪珠在这司号的印度人的黑而美的眼睛里湿溜着。懊丧和失望的表情,在他脸上跃现。

“good-bye!(再会!)”他说,声音有些哽咽。

“good-bye!(再会!)”之菲很受感动地踏进一步,把手伸给他说。那印度人四处望了一望,有十几对白人的眼睛在注意他,他便急忙把手插在裤袋里,装着不关心的样子似地走开去了。

停了一忽,一切手续都弄清楚了。一架由一个马来人驾驶着的漂亮的汽车,把他们载向那斜日照着黄沉沉的光,凉风扇着这里,那里的树叶的马路上去。押送着他们去的,有那个遍身汗毛的西捕,和那个面色灰暗的暗探。

一阵狂热和爱的牵挂纠缠着的之菲。他用一种严重的,专断的口吻向着那西捕说:

“sir!ihavealoverhere,imustgotoseehernow!(先生,我有一位爱人在这里,现在我一定得去看看她!)”

“no,(不!)”西捕含笑地说。“timeisnotenough!(时间来不及了!)”

“no!imustgotoseeher!onlyafewminutes,thatisenough!(不!我一定得去看看她!几分钟就够了!)”之菲说,他现出一种和人家决斗一样的神气。

“why,younaywriteheraletter,thatisthesame!(呵,你可以写封信给她,是一样的!)”西捕说,开始地有点动情了。

“no!idon’tthinkthatisthesame!(不,我想这不是一样的!)”之菲更加坚决地说,他有些不能忍耐了。

“allright!youmaygotoseehernow!(好吧,现在你可以去看她一下!)”西捕说,他闪着眼睛笑着,显然地为他的痴情感动了。

曼曼这两天因为没有看见之菲,正哭得忘餐废寝。杨老板家中的人骗她说,之菲因为某种关系,已先到新加坡去了。他们完全把之菲被捕入狱这件事隐瞒着,不给她知道。但她很怀疑,她知道之菲如果去南洋一定和她同去,断不忍留下她一个人在这h港漂流。她很模糊地,但她觉得一定有一件不幸的事故发生。因此,她整天整夜地哭,她的眼睛因此哭得红肿了!

当之菲突如其来地走到杨老板住家时,她们都喜欢异常。曼曼即刻走来挽住他,全身了无气力地倚在他和身上,双目只是瞪着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你这两天到那儿去,曼曼姑娘等候得真是着急——啊!她这个时候刚哭了一阵,才给我们劝住呢!”三奶莺声呖呖地说,她笑了,脸上现出两个美的梨窝。她转一转身,正如柳树因风一样。

四奶,陈夫人,八奶和其余诸人,都来朝着他,打着笑脸,问长道短。他一一地和她们应酬了几句,便朝着曼曼急遽地说:“曼妹,快收拾吧。我们一块儿回s埠去!事情坏极了,待我缓缓地告诉你!”之菲说,他被一种又是伤感,又是愉快,又是酸辛,又是欢乐的复杂情调所陶醉了。

再过十五分钟时间,他们和晓天,p君都在码头下车子了。之菲向着那西捕带着滑稽的口吻说:

“gook-byeishallseeyouagain!(再会,我将再看到你的!)”

“gook-byemr.changso!ihopeyouareverysuccessfully!(再会,张素先生,我祝福你们完全顺利!)”那西捕含着笑紧紧地和他握着手说。

p君和晓天都照样和他握一回手。大家都觉得很满足地即时走下轮船里面去。

“呜!呜!”轮船里最后的汽笛响了。船也开行了。立在甲板上的之菲,凝望着黑沉沉的烟突里喷出来的象黑云一般的煤烟,把眼前的天字第一号的帝国主义者占据的h岛渐渐地弄模糊了,远了,终于消灭了。他心中觉得有无限的痛快。

“哼!”他鼻子里发着这一声,自己便吃吃地笑了。但,停了一忽,他的脸色忽而阴沉起来了,他把他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他那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地方,叹着一口气说:

“咳!可怜的印度人!你黑眼睛里闪着泪光的司号的印度人!我和你,我们的民族和你们的民族,都要切实地联合起来,共同奋斗!共同站在被压迫阶级的战线上去打倒一切压迫阶级的势力!……”这样叹了一声,他眼上似乎有点湿润了。他怅然地走回房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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