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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误上礼舆证婚遭逮捕 穷搜炸弹巧计出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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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龙来到社会团分部门前,他一看这种神气,才知道形势非常紧急,金戈二去的电报快信,果然不假。自己贸然来京,实在有点太大意了,但是事已至此,还能说上不算来吗?只可随机应变,设法减轻他们的疑虑,这才对拉车的说了一套鬼话。然后自己提着皮包,拉车的替他提着软箱,一直走进大门。看门的夫役不认得他,当然要拦住问话。见龙说:“我叫由梦云,是你们金二爷用电报约我来的,快领我去见二爷。”

夫役还有点迟迟疑疑的,恰巧金戈二从里面出来,见龙忙跑过去,拉了他的手,招呼一声金二弟。戈二一听口音,便知道是田见龙,因为变得了面貌,却变不了口音。他这一惊真非同小可,立刻拉了见龙的手向后边走。又吩咐听差的,快把由先生的行李搬到后边,把车钱开付了。他一直将见龙拉进自己卧室,又怕有人进来,将房门倒锁上,然后才正式同见龙谈话,说你的胆量可真不小啊!

按说金戈二本是一个极有胆量的人,为何这一次却这样谨慎小心,一见了见龙的面,就吓得手足无措,这同他平日的性情,岂不太悬殊了吗?做小说的一支笔难说两处事,北京社会团分部,自从最近一个月以来,简直成了警察厅侦缉处的权利目标。他们是全部出发,上至侦探长,下至探兵,都看社会团分部是一块肥肉,将来大家升官发财,全要取偿于此。要说起这件事来,阴错阳差,也有一个缘故在里面。这缘故并非出在旁人身上,完全是由社会团正团长洪化虎身上发生出来的。原来洪化虎在北京多年,他父亲原是一个京官。他从小时便在北京读书。他有一个同学契友,此人姓房名强,字自立。要论学问手笔,全比化虎高得多。他在光绪末叶,最末的乡会两试,连捷中了进士,以主事分在民政部当差。那时候化虎便到外洋留学去了,两个人有四五年不曾见面。后来化虎回国,在清廷考试留学时,他也取了一个甲等,钦赐进士出身,也以主事发交民政部当差。同房自立从前是同学,如今又是同官同部,按说感情当然更好了,哪知两个人竟自成了参商,彼此互相嫉恨,大有不共戴天之势。你说这事怪不怪呢?原来两人反目的原因,就为的是新旧不同炉。房自立看不起化虎,说他是带洋味的鬼子进士,不能算正途出身,不配同自己在一个部里当差。这个风声传到化虎耳中,他说出来的话更刻薄了。他说像房自立这种人,别看他会过进士,只能算陈猫古老鼠,过时代落伍的人。不要说做官,连当茶房摆台,去伺候外国人,还够不上呢!他要自己知道分量,就应当回家去种地,还不失为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农。如今却然人面,敢在堂堂的民政部中,充司官老爷。新世界上,哪有他这样的老爷,我看他也只能充一架造粪机器吧。化虎这一套话,后来又传到自立耳中,自立便跳起来,大骂说:“好臭的奴才!他们那一群洋进士,当初国家造就他们,就是为给洋人摆台的。我不会摆台,不会伺候洋人,当然比不上他们,不过叫他翻开中国的历史看看,自海通以来,我们中国也出过不少外交人才,如曾纪泽,如郭松焘,如李鸿章,哪一个不是铮铮佼佼的,敢瞪起眼睛来同外人办交涉。如今国家花了许多钱,所造出来的外交人才,全是摆台好手。虽然会说几句洋话,除去耶斯耶斯的,人家说什么,他们答应什么之外,试问有几个能替国家争回权利,替人民争回体面。照化虎这种人才,沾了一点洋气,就敢大言不惭地藐视人,什么叫时代,什么叫落伍,那些当买办,当西崽,甚至头顶红缨帽,身挂白披肩,嘴里咧哗咧哗,给洋人赶马车的,才合乎时代,才不落伍吗?”

房自立这一套词儿,再传人化虎耳中,当然意见是越搞越深。后来因为部里一件公事,由房自立主稿,不合上峰的意思,又改派化虎拟稿,居然得上峰赞许,说他立言得体。从此以后化虎便不时在上官面前,给房自立说了许多坏话。自立的资格,本比化虎深着五六年,可以有补缺的希望了,因为宪眷不隆,反倒把他搁起来,洪化虎倒先补了礼制司实缺主事。这一来,可把房自立真气坏了,但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对付他。直到辛亥革命,南京政府成立,化虎野心很大,他在部里请了三个月的假,便私自到南京去,想要运动一个部长,结果却不曾运动到手。他赌气脱离了平民党,想别寻一条路径,无意中却遇着了田见龙。他便使出种种手段来,没费一点力,安然取得社会团领袖地位,他便借此大肆吹嘘,俨然同平民党立于对峙地位。在他个人的声名,固然是越闹越大,然而他的祸根,可也就愈种愈深了。他自离了民政部,已经一年多,总是上呈续假,说他父亲染病在床,自己侍奉汤药,一刻也不能离开,求堂官允准他的假。这一年多虽然换了几个堂官,对于洪化虎的请假,却无人批驳,说真了,这就是沾了中国讲孝悌礼让的光。大家总是这样想,一个当儿子的,守着父亲的病,当然不忍分离。我们做上官的也是有父母的人,推己及人,何必过为已甚,便稀里糊涂地批一个准字就完了。其实化虎对于他父亲久已不通闻问,老头子自经革命之乱,便跑到杭州,在西湖旁边买了一所房子,杜门谢客,过他那隐逸生活。他也不管儿子,儿子也不管他,倒真有一种西洋父子的风味。不过化虎对于家庭,虽实行新文化中无父一条,但是他对于上官,谋所以保持自己功名,却依然将这位老父高高抬出来,好作一道护身的灵符。其实他这种种情形,全瞒不了房自立。不过自立在官场多年,也是很有深沉的人,他心里虽恨化虎,但是面子上却不肯露出来。化虎屡次请假,他在上官面前,从不曾加过一个字的可否,在他想,人家做上司的都不肯挑剔,我又何必多说话呢?假如我要在这时候多嘴,不但无损化虎毫毛,遇巧了,还许招上官的轻视,说我不重孝行,不讲义气,岂不弄巧成拙吗?我只洗净了眼,在旁看着,等什么时候机会到了,我只需下死力地踹他一脚,不但坏了他的官,还叫他永远变成死人,此后再想来北京,都不容易了。

他的主意打定,果然过了不多日子,居然机会到来。什么机会呢?便是民政部改为内务部,大总统特任朱起秦为内务总长。这位朱老先生,乃是北洋有名的干员,做过北京外城巡警总厅厅丞,在吏治人才中,是项大总统第一个赏识的人。特任他为内务总长,又当面嘱咐说:“我国内政窳败,本大总统时切疚心,原意本想把这责任委之赵秉衡,叫他彻底地整顿一番,不料秉衡中道夭折,本大总统费了多日的体察研究,只想到你还可继秉衡之后,实行整顿出一点成绩来。因此费了许多周折,才通过两院。你此后务必要振刷精神,实事求是,庶不负本大总统一番期望之心。”

朱起秦很惶恐地答道:“起秦本是庸碌之才,怎敢同赵先总理比长挈短。所自信的,只有事事认真,不敢敷衍,以勤补拙,以俭养廉,期无负大总统属望之殷。至于成绩如何,连起秦也是不敢自信的。”

自到部以后,确是事事躬亲,丝毫也不敢疏懈。这时候恰有两件事,一齐搅上他的心来,什么事呢?就是洪化虎续假的呈文又递到了。他接着这呈文,当时并未批示可否,却猛然想起,上海报上在两三月前曾登过一条新闻,组织什么团,什么党,那党中的首领,恰恰就是洪化虎。是另一个人呢?还就是这请假的部员呢?他心中很犯犹豫,以为这个问题关系非常之大,万不能轻轻放过,我必须就这部中,寻一位资格最老的司员,同他谈一谈,好探明洪化虎的根柢,然后再定对付之方。他把民政部的同官录取过来,仔细检查,一眼便看中了房强。头一样是科甲出身,第二样有十年以上的资格,第三样同洪化虎在一个司里当差。起秦便决定向他嘴里讨供,这一来洪化虎的运命,也就因之决定了。起秦为人特别谨慎,他对于这些话,不肯在部里说,特特拿自己的片子,叫茶房到礼制司中,对房老爷说,总长特约到宅里,有要事面谈,就在今晚五六点钟,务必请枉驾走一趟。房自立嘴里答应着,心里却着实诧异,总长要谈公事,尽可在部里谈,何必约我到家去呢?再说我同朱总长,从前并无往来,便谈不到私人交际。到底是一种什么意思呢?后来一想,总是有利方面占的成分为多,除非表示亲近,决不肯约我到宅里去,我只有应时前往好了。他想到这里,心中当然格外高兴。四点钟下了班,又到旁处略坐了一刻,便乘马车一直到朱总长的宅里来。

他平日有包月的人力车,并不乘坐马车,今天因为赴总长之约,一者给人家壮壮门面,二者坐马车来,门房中回得快一点,也免得多时等候。哪知朱总长对门房中,早有交派了,房自立才一到门,阍者便将他一直引到内书房,并且沏茶递烟卷,非常的殷勤。少时朱总长出来,一见面便拉了自立的手,称呼他老年兄,说:“今天小弟查看本部同官录,才知道同老兄是乡试同年,我们既有同年之谊,又有同寅之雅,这交情非比寻常,因此冒昧请年兄到寒舍一叙。我们要脱略形迹,着实地恳谈一番,才不负今日盛会。”

起秦尽量地一灌米汤,灌得自立有点晕头晕脑的,连说:“司官不敢当,以后还望总长勤加训诲,俾有遵循,不胜荣幸之至。”

起秦同他攀谈,问他在部里当了多少年差。自立回说已经九年了。起秦道:“老年兄资格很深,按说早应补缺才是,为何浮沉到现在还是散员呢?”

自立道:“总由司官学识浅短,能力薄弱,当然不敢同新进的人才比较。”

起秦大笑,说:“这也不见得,等兄弟慢慢替你想法子,在最近期内,总可补一个实缺。”

自立忙鞠躬致谢,说一切全仰赖总长栽培。起秦又留他吃晚饭,他再三辞谢。起秦说:“我们是兄弟,何必如此拘泥?这也算不了请客,不过多谈一会儿罢了。”

两人喝着酒,起秦问他说:“年兄那一司中,有一位同事叫洪化虎,想来一定很熟的了。”

自立忙回道:“洪化虎倒是认得,却没有什么深交。不知总长问他,可有什么委派吗?”

起秦道:“他连番续假,已有六七次之多,部里纵有委派,他也不在京啊。”

自立点点头,却默然不作一语。起秦已经看出这种神气来,便进一步问道:“化虎为人究竟如何,想来总瞒不了年兄。今天把酒闲谈,我们何妨随便说一说呢?”

自立故意做出一种很郑重的态度,向起秦道:“司官请示总长,对于化虎,如有什么公事关系,为大局起见,司官当就所知的详细禀陈。如没有公事关系,仅止私下闲谈,司官很不愿谈化虎的事,只能说莫赞一词了。”

起秦何等精明,听他这话外余音,心中早已明白八九,索性便揭开了说:“昨天我又接到化虎续假呈文,看见他的名字,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前一两月,上海各报纸全登一条新闻,说社会团总部成立,总部的部长,便是洪化虎。我因呈文,便连带想到社会团,也不知部中的洪化虎,是否即为社会团的洪化虎,我心中很犯犹豫。方才见了年兄,忽然想起来此事,与本部多少总算有一点关系。年兄如果不知道呢,小弟也不便强询;要是知道一点底里,总求你详细见告才好。”

起秦说到这里,自立仿佛不自禁地慨叹了一声说:“咳!历任总长,没有这样留心的,在司官也很不愿谈这些话,并且也没有机会可谈。今天总长居然能问到这里,足见是关心司员的人品行止与本部的名誉。假如司官要再意存袒庇,秘而不宣,不但对不起总长,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

起秦听他说得这样郑重,倒不觉愕然一惊,忙放下酒杯问道:“听年兄这样说,化虎个人一定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小弟倒要洗耳领教,免得将来部中都受了牵连,我这当长官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啊!”

自立道:“本来这事说起来关系很大,当年化虎本是一位洋进士,他自到部之后,便在暗中鼓吹革命。也曾三番五次,拉司官入什么铁血团同盟会,彼时尚在满清时代,司官曾再三劝他,这是关系自家性命的事,万万使不得。后来入了民国,他又说现在的革命党,已经同项子城妥协,这是最可恨的。他要另组织一个无政府党,并且仿照俄国虚无党的内幕,专门招致暗杀人才,将来分布京津,实行其暗杀主义。并且屈着指头,历数当代要人,某某在暗杀之列。彼时司官听了,只有掩耳疾走,认为他说的是疯话。不料过了不多日子,他便请假到上海去了。以前倒还不甚注意,后来上海报上,登出那一条新闻来,司官这才明白,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但是历任总长,对于他的请假,总是慨然批准。司官自己想人微言轻,何必多嘴多舌,徒然招上官的轻视,遇巧了还许说司官排除异己,坑陷同寅,我又何必担这恶名儿呢?”

自立这一席话,说得起秦毛骨悚然。他用筷子敲着桌边,连连摇头,说:“没想到这里面竟含着如此大问题,若非我一时细心,又遇着年兄掬诚见示,恐怕早晚酿出事来,我们部中连影儿还不知道。这个风声,传到大总统耳中,一定要大加申斥,说你们部员,组织暗杀党,你做总长的连影儿都不知道,究竟所司何事?那时小弟岂不是有口难分诉吗?这样看起来,真是天假之缘,才有你我弟兄的巧遇。我们倒得想一个法子,赶紧消祸未然,难道还能任着他们的性儿在北京胡闹吗?年兄有何高见?咱们不妨开诚商酌一番。”

自立道:“眼前京津两地,全有社会团分部。总长可以密令两处警厅,叫他们对于分部特别注意,如果有形迹可疑之人,正是他们正副部长、主要人物,倘然携带什么大宗行李,难免内中藏有危险之物。到了紧急时候,说不得只好施以检查拘捕。这样去做,纵一时不能根本肃清,到底也可以防患未然,总不致酿成什么意外的祸变,不知总长意下如何?”

起秦道:“年兄所说的法子固然是很周密了,你却不知北京警厅对于社会团早已就特别注意。吴总监三番五次受总统的训斥,叫他对于各党部特别注意,千万不可姑息养奸。怎奈党部中全没有破绽可寻,他们所标榜的党纲,全是国利民福,光明正大,应在约法保护之内。大总统虽叫防备他们,却又限制不许轻举妄动,你想这种事有多么难办呢?”

自立道:“难办固然是实情,但最大原因,还因为不摸底←然摸底,自然可以放手去做。既有真赃实据,难道还怕他们狡展不成?”

起秦道:“照你这样说,最好就叫警厅派干警协同侦探,给他一个猛鸡夺嗉,实行检查,还怕他们飞上天去吗?”

自立微微摇首,说:“检查是第二步。第一步还是得底,假如不得底,而遽然检查,打草惊蛇,寻不出一点赃物来,反倒叫他们振振有词。而且以后,更不易措手了。据司官想,最好是多派几名精干的侦探,先投入社会团中,实行卧底。一方面再从旁处,寻一个同该党首领接近的人,愿意做官的许以官,愿意要钱的许以钱,叫他们随时告密,自然可以得着内幕真相。那时候再下手,还怕晚吗?再者司官尚有一得之见,是以后须改变方针,专注意他们的首领,而不必注意他们的普通党员。就以社会团说吧,他那两个团长,一个是洪化虎,一个是田见龙。这一龙一虎,合在一处是再危险不过了。化虎立于发纵指示地位,见龙却是一个专门放手枪掷炸弹的实行家。这两个人犹如狼狈,自要剪除其一,那一个自然也就无能为役了。”

他这几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打动起秦,不住点头说:“你的策划很是。明天我便告知吴总监,叫他注意洪田两人的行踪。只要这两人中,有一个敢来北京的,社会团的黑幕就不愁不能破露了。不过化虎请假的呈交,应当怎样批示才好,这个倒要请教年兄。”

自立道:“依司官的意思,最好由总长仍然批准,却加上几句话,说他续假过多,务必提前来京销假,到部任差,勿得自误云云。这样批示,可以安他的心,他早晚也许真来销假,那时总长把他扣住,求一个水落石出。既脱了本部的干系,又可叫总统看总长一秉大公,不袒护本部职员,这岂不是最稳当的一个主意吗?”

起秦拱手称善,两人吃过饭,又谈了几句闲话,自立告辞回家。起秦至再将他送出大门,又再三叮咛,有工夫自管请过来闲谈,我们同年好友,千万不要拘僚属的俗套。自立再三谦逊,请起秦回宅。起秦一定请他上车方肯回去,自立如何肯,高低叫车夫将马车赶出一二十步,起秦方才拱手回宅。自立坐在车上,心中越想越快乐,这一来洪化虎可掉在陷阱中了。

不提他个人得意,单说朱起秦第二天便将吴必翔请至宅中,将自立口中所述社会团的底里,全对必翔说了,叫他注意洪田两人的行踪。必翔也觉着这事关系重大,将来倘或出了意外,自己是头一个得负责任的人。他回至警厅中,便恳恳切切给区广写了一封信,说社会团的声气近来越闹越大,当日由吾兄慨允,有令亲肯为帮忙,何以迟之又久,渺无音息,不知令亲现在何方,有何报告,请吾兄早期示知,以便有所准备云云。区广接了这信,心中十分害怕,恐怕社会团真有动作,自己如何担当得起?幸亏他岳母昨天来了一封密电,报告田见龙身带利器,克日进京。自己本不愿多事向警察厅报告,恐怕给自己添许多麻烦,如今吴必翔下了这一道催命符,他如何还能沉得住气,立刻携了这一纸密电,便到警察厅去告密。这一来,可把刀把子递给吴必翔了。必翔是一个老官僚,又阴又辣,他听见区广来拜,仿佛平地拾着核桃大的珍珠,这一份欢喜真难以笔墨形容。立刻请到自己养静的密室,拉着手儿,表示十二分的亲密,说:“小弟的前程,完全系于老兄掌中,老兄肯帮兄弟的忙,真不啻生死人而肉白骨。因为这个案子近来越闹越大了,总统是三番两次,责备小弟办事不力。朱总长也说,此事关系重大,你在最近期中,如不能破获此案,不但你那总监的前程保持不住,连我这内务总长也要担不是了∠兄你听,这个话的口风有多么紧!兄弟受两层压制,真是一筹莫展。幸亏朱总长将我提醒,说此事你要倚仗侦探破获,那是绝对做不到的,因为他们不得底,净指着撞天钟,如何能撞得响呢?最好得有一位切己的朋友,同该党接近,能将该党的底里随时报告与你,这个案子,自然就不难破获了。我听了总长的话,便想到老兄身上,当日承老兄格外帮忙,转求令亲监视报告,如今事隔两月,尚无切实消息,兄弟终日如坐针毡,但不知老兄宅中近日可接到令亲什么信息吗?”

区广忙将密电取出,双手奉与必翔。必翔如接着纶音圣旨一般,恭恭敬敬地捧读。因为已经翻好,一过眼便了然一切。他看完了,也不将电被还,却揣在自己怀中,向区广拱手致谢,说:“令亲这一封电报,真可抵赵氏连城。既有这一条线索,我们事不宜迟,从今天起便要进行一切。兄弟手下有两个侦探头目,一个叫侯喜,一个叫马瑞,我将他两人叫来,完全听老兄的指挥调遣,这件事自然就容易办了。”

区广才要推辞,他已传下话去将两人叫来。必翔很郑重地对两人说:“这位区大人已得到社会团的底细,早晚他令亲随该团副团长田见龙乘车来京,你两人可带领得力警探,只随在区大人后边,他叫你们注意谁,你们便注意谁,他叫你们拘捕谁,你们便拘捕谁。事事要听区大人的命令,不许违误。你们要仔细了,将来案子破获,是你们的功劳。倘然徇私卖放,区大人向我报告了,我一定重重地办你们,你们小心一点好啦!”

他这一套交派,明着是警戒侦探,暗着却是说给区广听,把千斤的担子,完全放在他一个人肩上。区广虽是一个青年学生,初入仕途,手腕软弱得很,但是他心里并不糊涂,知道这个干系太重,将来案破获了,自己不过是白效劳,丝毫好处也得不着;但是倘有一个意外失闪,这个罪过却完全归到自己身上,老吴的手段太辣了。他推说公府中的差事,一日不能间断,自己请不下假来,如何能帮这个忙呢?必翔明白他这话中的意思,说:“这一层你老哥只管放心,兄弟今天面见总统,先替你请一个星期的假。如果一星期内不能破获,所有续假的责任,也完全由兄弟担负。”

这一来,区广又转忧为喜,因为这样办,仿佛在公府中立了一个案,将来如果破获,不用必翔保荐,总统自然就知道是我的力量,还愁不能得一个很重的褒奖吗?他当时便欣然承诺。侯马两人随他一同下来,马瑞先向他请示进行办法。区广说得也好:“我对于访案捕人的事完全是外行,实对你二位说,案中要犯,是随舍亲一同进京,就在这三五天内,一准来到。我只认得舍亲,却不认得要犯,这件事应当怎样办,还得你二位想法子。”

侯喜点点头,说:“区大人,自能带我们同到车站,临时就求您将令亲指认我们明白,自然有法子逮捕要犯。”

马瑞说:“这事必须格外机密,不动声色。咱们到车站上,区大人自带家人仆妇,作为欢迎令亲老太太。卑弁同侯喜两人分作两班,一班随在区大人身旁,一班却远远地哨着。临时区大人只招呼令亲一同上车,我等在旁边看着,便能断定哪个人是随令亲来的,是否为此案要犯,我们自有对待方法,也就不用区大人费心了。”

马瑞自愿这样一吹牛,临时便闹了一个阴错阳差。他们是一方面派了几个很时髦而又有口才的侦探,投到社会团分部报名入党,而且非常热心,每天必要到党中研究党纲,联络同志,好探明田见龙何时准到。一方面照着马瑞的计划,天天从早晨直到夜半,在东车站上,专候区广的令亲到来。

这一天叶树芬倒是真来了,区广上去一招呼,她微微摇首示意,便随着一同出了车站。这一来可把马瑞给窘住了,许多人如潮水一般从车上向下走,却看不出哪一个是随那位女客有什么关系,而且那个女客又摇首示意,更断不定田见龙到底来了没来。要论田见龙本来的面目,他们倒是全认得,不过这一次见龙来京,他们料定必是化妆而来,决不肯现本来面目。到底他化一种什么式样,侯马两人也没有把握,他们专等着区广的亲戚在暗中指示他们,自然可以心领神会,手到擒来。哪知叶树芬这个妇人,却非寻常可比,她焉肯当着大众把田见龙指出来,一任侦探逮捕,她既不愿担这种不义的名儿,而且也怕将来自己有什么危险。因此特特地放松一步,叫侦探赚一个空欢喜,却无处去拿人。当她略一摇首之际,马瑞便以为是不曾同来,然而自己又不便上去打听,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区广将叶树芬陪走,自己只好会同侯喜与一班侦探实行检查。见龙假充老书呆子,居然将他们蒙混过去。紧接着一个青年姓田的学生,也是广东人,预备到北京考大学的,却被侯马两人注上了意。盘问之后,又彻底检查,虽然没查出手枪炸弹来,却搜出一柄很锋利的短剑。这一来,他们又有了把柄啦,硬说这个姓田的学生便是田见龙,连人带东西,一齐拉到他们的侦缉处。就在这阴错阳差的工夫,田见龙早已到了社会团分部。这也是侯马两人一时疏忽,假如他们要有一个坐上快车,飞奔到社会团分部,在那里守候着,见龙当时就得被他们捕去。只因忘了这一着儿,便给见龙留了趋避的工夫,在他们又不免多费了一番周折。原来见龙自见了金戈二之后,两人秘密谈了几句,戈二便将他的手提包藏好了一个地方,自己陪着见龙从分部的后门出来,抓了两辆极快的胶皮车,如飞也似的,奔东交民巷六国饭店而来。到了饭店门前,恰恰遇着文熊渭从饭店出来,戈二一见着,他便大声招呼:“文四哥,不要走!请仍随我们到饭店来,有要事同你商量。”

熊渭一抬头,啊呀了一声,说:“你可来啦。”

原来见龙的化形能瞒别人,却不能瞒文熊渭,因为在上海时候,见龙曾三番两次化形到街上闲游,熊渭是看惯了的。如今又同戈二走到一处,他心中更为了然了。立刻拉了见龙的手,一直拉进饭店。戈二吩咐茶房开了一间头等房子,是九十七号,三个人一同进来。熊渭先笑着说:“你来得巧极了,我同李芳园早晚在湖广会馆结亲,就短一个证婚人,你这一来,我们可不发愁了。”

见龙笑道:“你总算有志者事竟成,居然达到目的。不过我们分部里,却少了一位女健将,我实在不乐意给你们证婚。”

熊渭大笑道:“岂有此理,她虽然嫁了我,实际上还是你的秘书。如今的女子,撞服务社会,经济独立,难道嫁了人,就不许做事吗?”

他两人说得很高兴,金戈二在一旁听着,只是紧皱双眉,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熊渭道:“金二弟同他到六国饭店来,莫非想在这里常住吗?”

戈二点点头。熊渭道:“要这样太不经济了,这里住一天一夜,就得一二十块。分部里有的是房子,为什么不住呢?”

戈二道:“这几天你没到分部去,不晓得眼前的形势,紧得很呢!一个分部中,已经侦探四布,所注意的就是他一个人。幸亏今天我才一见他,便一直拉入六国饭店,要不然,被他们看见了,再想逃走,可难得很呢!”

熊渭还有点不信,说何至如此。见龙也说:“既来之则安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是一个好动不好静的人,要长久在六国饭店闷着,不许出大门一步,哪如何做得到呢?”

戈二听他两人这样说,心里很不痛快地说:“我对于朋友,向来不肯藏私,今天倾心吐胆对你二位说,社会团的风声确实不好,当道已经决定了,龙虎两人无论是谁,只一跨进北京的城门,便施以逮捕。目前就如天罗网,已经布置得非常周密,我做朋友的不能不竭廉所能替你谋安全,最好是在六国饭店暂忍几天,只要足不出户,他们就是知道,也无可奈何。俟等有机会,随外国人一同出京,总不至有什么生命危险。要是不听我的话,稍一大意,倘然落在他们的网中,那时再想出来,直比登天还难。你们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大意了!这一座北京城中,所有官私两面,差不多全是我的朋友,假如寻常一点的事,他们关系我的面子,无论如何不忍下手。纵然必须要办,事前也必然给我送一个信儿,好叫我有防备,不至吃亏。唯独这一次,种种情形,全都不对。最近入党的十几个人,我睁眼一看,就认得他们全是侦探,然而面子上,又不能揭开。他们的头儿马瑞同我是多年的老街坊,而且平日感情也不坏,前天在元兴堂饭庄,我看见他,他把我叫到一间密室中,很恳切地对我说:二哥,您同社会团分部有什么密切关系吗?我当然说是没有,不过因为该党政纲,注重下层民生,与我平素宗旨相合,因此很愿帮他们的忙。至于关系,确是一点也没有。马瑞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劝二哥,从今以后远着该党一点,省得将来担了嫌疑,咱们是自己弟兄,无话不说,二哥可千万不要多心。我当时再再地称谢,转过脸来,便给天津去了一封电报阻止田见龙,不要到北京来。哪知结果他高低还是来了,所以我连一刻也没敢停,便把他送至六国饭店。最好暂时先不要出头,俟等风声平静一点,赶紧离京。天津上海有租界可住,总比北京平安得多。”

田文两人听戈二这样说,不便再商量证婚的事,熊渭首先要走,说:“明天参议院开会,还有应议的事,得我先回去整理整理。”

熊渭走了以后,戈二又再再嘱咐见龙:“无论如何,千万别出六国饭店的门。我也不能常到这里来,免得那些侦探注意。”

见龙倒是一一答应了,哪知戈二同他分手之后,两个人从此再也不能见面。原来叶树芬自回到区宅以后,马瑞便随着赶了去,向她请示田见龙究竟来了没有?叶树芬对他说:“见龙倒是来了,只是在车站上万万逮捕不得,因为他身上带有特制的炸弹,你们一伸手,他当时掏出炸弹来向地上一扔,最少也要炸死百八十人,这如何是闹着玩的。所以我摇首示意,是叫你们智取,不可淋。现在最要紧的你们先探一探他究竟落在什么地方,是在社会团分部,还是迁到其他寓所。先把这一层探确实了,然后再进行逮捕,方才不至落空。要不然,岂不是徒劳无补吗?”

马瑞点头称是,离了区宅,他便照着树芬的话进行一切。并且先回警察厅,将经过情形向吴必翔详细报告。必翔听见特制炸弹四个字,早已吓得头昏脑晕,向马瑞再三吩咐:“你们必须在三日以内,将田见龙获住,可不要容他得手,将炸弹施展出来。那时候总统怪罪,咱们一厅的人全担不起啊!”

马瑞连声答应,说:“总监自请万安,卑弁已经派人先探好他的行踪,然后再用调虎离山计,将他诓来警察厅中,总不怕他飞上天去。”

马瑞这话确不是吹牛,他实在有这种本事。当日晚间他就知道见龙落在六国饭店了,这是最叫他为难的一件事。因为六国饭店,不同旁的栈房旅馆,可以自由进去拿人。它是坐落在使馆界内,而且门前有傻大黑粗的印度巡捕,两句话不投机,脸上吃锅贴,底下吃火腿,无论是谁也不愿去寻这种晦气。马瑞先派了八名侦探在六国饭店左近昼夜逡巡,防备见龙逃跑。他又运动好了饭店的茶房,在暗中监视见龙,随时报告消息。一切都布置好了,他在茶房口中,便得到一种秘密消息。马瑞自得了这个消息,真是喜出望外,因为他已算计好了。只有这个题目,田见龙已经入了他的掌握之中,要想逃出是万万不能了。但是他这种计划,必须借重叶树芬的力量才可以做到。因此他刻不容缓,立刻去见树芬,磋商进行的步骤。其实树芬的本心并不愿害见龙,不过她眼前已经成了一种骑虎的形势,内有爱女娇婿再三催促,外有侯喜马瑞终日絮聒,她想要不办,其势已有所不能了。但是她心里总觉着,如果将见龙送入了死地,自己对良心实在有点太下不去。她当着马瑞区广的面,索性揭开了说:“你们如果能担保田见龙没有生命危险,我就可以帮忙。假如捕了去,今天下狱,明天便拉到刑场,我叶树芬宁可自己替他去打这场官司,也决不能帮着你们将他逮捕。我这是发于良心的话,你们必须有一个切实答复,然后才有商量余地,要不然只好作为罢论。”

马瑞笑道:“老太太,您就是不虑到这一层,我也要详细地对您说,此次项大总统对我们吴总监当面交派,说田见龙实在是一个人才,青年英俊,谋勇兼优,将来驾驭得宜,真可为国家栋梁之选,只可惜受了平民党的引诱,鼓吹革命,破坏选举,若不暂时把他拘禁起来,倒许发生危险。最好等他进京时,用诳骗手段,将他骗到警厅中,给他预备两间优待室,一切饮食供给俱要从丰,俟等总统选出之后,再把他放出来,完全恢复自由。他如果悔过自新,可以酌量派他一种优差,也省得他再去胡闹∠太太您想,总统若有意要他的命,又何必交派这一套话呢?您如果帮着我们,将田先生暂时拘禁起来,这正是成全他。以后他做了官,还得感激您的好处呢,您就不必犹豫了。”

马瑞这一套话,说得有多么好听,他这完全是愚弄妇人。叶树芬无论怎样精明,究竟妇女容易蒙混,何况遇着这八面玲珑的老侦探,随机应变,便将树芬说活了心。她的女婿区广又在旁边怂恿着。她便问马瑞:“这件事究竟应当如何处理?”

马瑞低言悄语,说有一刻钟工夫。树芬点头说:“这条计策果然稳当,不用费一点力,也不必冒多大险,不知不觉地可以将他骗入警厅,真是再妙不过了。你就预备好了,听我的信吧。”

马瑞去了,树芬连一刻也不停,立时叫了一部马车,拉到南横街社会团分部。她下了车,一直走进去,看门的夫役都认得她,说叶先生回来了。树芬问他们李秘书可在家吗,夫役说:“李先生才回来,提着一大包袱衣裳,到她自己屋里去了,您快看看去吧。”

树芬一直来到李芳园门前,用手指轻轻弹一弹,低声叫道:“芳园芳园。”

李芳园揭开窗帘,向屋外观看,便高声喊道:“大姑,您进来吧!”

树芬推门进来,只见芳园身穿一件妃色软缎绣花旗袍,正对着穿衣镜在那里照呢,不觉大笑:“我的李小姐,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样漂亮啊!”

芳园脸上有点怪不好意思的,说:“大姑别拿我开心啦,我是新做了几件衣裳,恐怕穿着不可体,因此试一试,偏巧就赶上您来啦。”

树芬道:“我在上海时候,就知道你要大喜啦!这是终身大事,难得你自己寻着如意郎君,我们做亲戚的听见了,当然也格外欢喜。我心里是很惦着你,因为你离家在外,父母兄弟都不在眼前,无论如何我总是你的长亲,咱俩又是同事一场,我不帮你的忙,更有何人来帮忙。因此至再至三地,催田见龙北上,明着是为党里的事,其实是怕误了你的喜期。”

叶树芬这样一灌米汤,李芳园的心里当然十分高兴。她将旗袍脱下来,仍然折叠好了,放在包袱里,张罗给树芬沏茶,又把自己抽的大炮台香烟取出来让树芬吸。树芬说:“我们自己人,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呢?”

芳园说:“您坐下,我还有事同您商量呢。”

两人都坐在床沿上,脸对着脸,芳园说:“此次我同熊渭结婚,原定的请两位证婚人,男的是田见龙,女的便是大姑您,我们认为再适当没有了。不料昨天熊渭对我说,见龙虽然来了,却住在六国饭店中,不能出大门一步,证婚的事,恐怕不能指望他了。我问熊渭究竟有什么缘故,他又吞吞吐吐的,不肯对我实话实说。大姑您请想,假如临时男的方面,要缺一个证婚人,这岂不是美中不足吗?因此我心里很不痛快。比如再换一个,也未为不可,不过总没有见龙适宜。”

树芬大笑道:“岂有此理,见龙既然来到了,有什么不能证婚的。要叫我说,他住六国饭店都是多余,政府又不曾出告示缉捕他,他这样见神见鬼的,倒是因为什么呢?”

芳园把嘴一撇,说:“这仅是金戈二起讧捣乱,他硬说老项有密令,叫逮捕田见龙。警察厅同执法处全都派有侦探专办此案,并且形势还十分紧急。仿佛见龙这个人,有什么特大价值,当道一刻也不能容留他,您想可笑不可笑呢?”

树芬道:“这也难怪,你们看不出来,戈二是别有居心。他在北京城,总算人杰地灵,同官面上全有拉拢,故意做出这种形势来,将来好在本党居功。见龙的性命,都是他给保全住的,以后在本党中,自然要占一份很大的势力。这正是他假借机会,好求遂个人野心,你们为什么要上他的当呢?要叫我看,临时只管请见龙出席,决不会有一点错儿。”

芳园道:“大姑的话诚然有理,但是见龙受了戈二的蛊惑,他未必肯冒这种险。就是熊渭,也未必肯十分勉强他,恐怕将来担了嫌疑。”

树芬道:“这倒没有什么,你们结婚的日期,究竟在哪一天,我因为没见着帖,所以如今还不知道。”

芳园道:“您的帖早预备出来了,因为不知道准住址,所以迟至现在还不曾出去。今天,明天,后天就到了,临时务必请您早一点去。湖广会馆离这里很近,正午十二点钟,还预备有几十桌席。特约谭鑫培、杨小楼、梅兰芳、郭宝臣等串戏娱宾,临时热闹得很呢!大姑务必设帆见龙约去,这个场面才显着圆满。要不然,可就是一个大大的缺点了。”

树芬点头,说:“你自管放心,这件事全交给我啦。明天晚上,你听我的信吧。”

芳园再三致谢。树芬临走又再再嘱咐,不必叫熊渭再到六国饭店,更不可叫戈二知道一点消息,防备他设法破坏。芳园都一一答应了,然后分手。树芬回到女婿家里,马瑞早在这里候着她,她将喜期的时刻,同自己的密计完全告知马瑞。马瑞心领神会,自去预备一切。

第二天晚饭后,树芬一个人到六国饭店,叫茶房直引她到九十七号田先生屋中。茶房小魏耿三一直把树芬引到见龙屋中,说有一位叶太太特来看望您。见龙已经两三天在店里闷着,没有一个朋友来看他,他自己觉着寂寞得很,正在难于排遣之际,忽听见叶太太来访,知道是叶树芬到了,心里这份高兴,真难以笔墨形容。立刻迎出来,说:“叶太太,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看我,真要把我闷坏了。”

树芬随他进来,说:“我这两天净为李芳园的婚事忙个不停,好容易帮着她把一切都布置就绪了,忙里偷闲,得这一点工夫,特特地来看你。”

见龙道:“提起他们的婚事来,我还有一桩心愿,人家约我去证婚,我也去不了,这实在有点太对不起人了。”

树芬故意问道:“怎么去不了呢?”

见龙咳了一声,说:“一言难尽,好好的竟变成死人了,这也不知从哪儿说起,硬把我拘留在六国饭店,一步也不许动,你看这有多么怪啊!”

树芬笑道:“谁能拘留你?要叫我说,还是你自己拘留自己吧。”

见龙也笑了,说:“本来这话一点不假,总怨我太胆小了。”

树芬道:“胆小不胆小我们也先不说,明天到湖广会馆证婚,你倒是去不去呢?”

见龙道:“我当然是要去的,不过戈二看见了,一定又要抱怨我。我简直成了进退两难啦。”

树芬道:“我因为这件事,也为难了两三天啦。芳园听说你不去,她心里很不痛快,在默地里直说闲话。她说我在社会团中,很出了不少力,如今只用他撑撑场面,他们便推三阻四地不肯帮忙,幸亏是你来了,总算有一个片面的女证婚人,要不然,连这一个都没处去寻了。”

见龙的脾气,哪里禁得这样激他,立刻跳起来说:“明天我一定去证婚,就是有刀山剑树,也拦不住我的两只脚。”

树芬道:“还是仔细一点好,你也不可过于任性。”

见龙冷笑道:“别人说这话犹可,您是看我长大,深知道我脾气的,怎么也说这样话呢?”

树芬道:“去也没有什么,不过据我想,总是候着他们派车来接你,万不可自己溜出店门,随便前往。最好是在一早人不注意的时候,叫他们派马车到饭店门前,并且马车要有一点标志,表明它是迎接大宾的礼舆。然后你坐上去,自然没有一点舛错。等证过婚之后,你也不必在外面应酬,寻一间密室,闲坐半天,俟等人客散了,天到黄昏时候,你再坐马车仍回六国饭店。这样办理,既不误给他们证婚,又可避免外间注意,是再稳妥不过的法子,你以为如何呢?”

见龙鼓掌称善,说:“就是这样,咱们明天在会馆见吧。”

树芬把他这一面安置好了,自己又折回社会团分部,秘密地告知李芳园,说:“见龙已经约好了,明天十点以后,你派马车到六国饭店去接。马车外边插两朵大红石榴花为记,切记切记,咱们明天一准在湖广会馆见面好了。”

她将这一面也安置好了,然后回至女婿家里,将经过情形完全告知马瑞。马瑞心中有根,这件事自然更容易办了。

却说第二天早晨,天光才亮,也就在六点钟左右,六国饭店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一匹大青马,车的颜色是深绿色新油漆的,车门上插着两朵红石榴花。赶车的穿着一件深缸靠大衫,头戴英式的毡帽,年纪就在三十上下。另外还有一个跟车的夫役,穿着青市布大褂子,也戴着一顶英式毡帽,年纪有三十开外。他们把车赶到饭店门前,慢慢停住。跟车的跳下来,手里拿着一张名片,点名寻茶房小魏回话。小魏出来,问他是哪里来的。跟车夫说:“我们是参议院文宅派来的,这里有我们议员老爷的片子,请九十七号田老爷到湖广会馆去⊥你的驾,替给回一声吧。”

小魏将片子接过来,说:“田老爷起床没起床,这时候还没有一定,我替你看看,如果没起,你只好慢慢地候着吧。”

小魏扭头进去,一直上楼,轻轻推见龙屋门,已经开了。他侧着身子进去,见屋中的主人已经起床,正对着镜子用保险刀给自己刮脸呢。一见小魏进来,便笑着问道:“有人来接我吗?”

小魏将片子递上,说:“现有参议院的文老爷特派马车接老爷,即刻到湖广会馆去。我对他说,田老爷此时不定起床没有,老爷如果不去,我就告诉他,没有起床好了。”

见龙接过片子来看,果然是文熊渭平素用的名柬,便连说:“我去我去,你赶快把净面水漱口水备好了吧。”

小魏应一声是,不大工夫俱都备齐。见龙匆匆地净面漱口,换了一身很考究的西服,登上又黑又亮的皮鞋,戴上一顶美国式的纯毛毡帽,又对镜子照了一照,忽然想起未戴假面具。幸而茶房小魏知底,要不然,冒冒失失的,另换了一个人,还要把人家吓坏了呢。有意再戴假面具,心想这也没什么要紧,既然为人证婚,又何必以假面目向人呢。他想到这里,便高视阔步地走出去,一直跳上马车。赶车的一摇鞭子,便开下去了。见龙在北京住的日子不多,对于城里城外的路径,本来不大熟悉,不过社会团分部一带,他还认得。尤其是湖广会馆,上次社会团开成立大会,他也曾来过多次,当然更认得清楚了。不料这辆马车所走的道路,他都不大认识,并且他心里想,如果到骡马市虎坊桥,当然得出前门,这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过去的,怎么走了许久,还不曾看见前门呢?这一来,他心里未免有些忐忑不定。走着走着,忽然见前面排列两行警察,全都直条条地立着,拄枪于地,并且枪上都安着光亮亮的刺刀。这一来,他心中已经醒悟了一半,马车从警察的当中穿过去,前面很大的黑漆门,却不是湖广会馆,门旁悬着一个牌子,大标五个大字,是京师警察厅。这一来,见龙心里确是十分明白了,他很纳闷,我昨天同叶树芬定的约会,警察厅为何却先知道了?这事真有点奇怪。莫非树芬是汉奸卖底吗?不能够啊!我们两人,是二十多年的关系,并且我在襁褓时,曾受过她的乳哺,她难道还能卖我不成?也许是从旁的方面走漏了消息,警察厅便借这机会做成了骗局?他正在思索着,车已经赶到里面去了,转弯那,走了足有半里路,来至一所院落门前,方才将车停住。随着一拥而上,四个手执盒子炮的警察将车巍,一个穿制服的,像是高等警官,站在车前,向见龙拱一拱手,笑道:“田先生,太对不起,请你下车吧。”

车夫将车门开开,见龙很从容地从车上跳下来。那个警官向他说道:“在下姓常号是明轩,为本厅总务科长,今天是奉总监的命令,特来招待田先生。不过有一样对不起,据公府的交派,说田先生身携利器,我们只好先搜一搜,搜过之后,再请你到优待室去。田先生只管放心,我们决不能难为了你。”

见龙哈哈一阵狂笑,说:“常科长就请搜吧!公事公办,我田见龙决不畏怯。”

常明轩指挥四个警察,在见龙身上详细搜了一番,只搜出一个皮夹,一个日记本,一管铅笔。皮夹里有中交钞票二百五十元,此外任什么也没有。警察搜过之后,常科长说:“请田先生随我到优待室来!”

那个赶马车的车夫同跟车的一齐举手向常科长行礼,说:“卑弁两人已将重犯带至厅中,当面交与科长。我们的责任算是尽了,先在科长台前销差,俟等总监来到,我们再正式销差。”

常明轩点头微笑,说:“你二位很辛苦,等回头见了总监我必替你们说话,各记大功一次。”

两人深深请安谢了,然后赶着马车出去。你道这两人是谁?原来那个赶马车的是马瑞,跟车的是侯喜。两个侦探头儿生怕此事交与旁人不妥,他们亲自出马,一个扮作车夫,一个扮作跟役。至于文熊渭的片子,他们当侦探的,对于两院的议员老爷,每人的片子都有一两份,专预备不时之需,这原没有什么奇异。最可怜是田见龙,糊里糊涂,就落入人的陷阱中。金戈二苦心孤诣,想保住他的生命,结果依然是徒劳无功。一个年轻英俊,生生把性命送在两个人的手中:一个是洪化虎,一个是叶树芬。洪化虎因为得罪同寅,造成一个虚无党的名儿,他本人远在泸滨,便将罪过完全移到田见龙一人身上。假如见龙身旁要没有一个叶树芬,他既有假面具可以遮人眼目,又有金戈二在一旁护持,虽然有许多侦探,也未见得一半时就陷身罗网。偏偏这一男一女在他眼中,全认为知己可靠的朋友,结果却被他们断送了,自己还在睡里梦中,并不十分觉悟。看起来交朋友一道,也真是不容易啊!

闲言少叙,却说常明轩指挥警察,将田见龙引入优待室中。这优待室,是三间西房两明一暗,明间陈列着有书有报,桌椅也都是新式的;暗间只有一架铁床,一份铺盖,什么净面盆、漱口碗,也都齐备。常科长将见龙陪进屋中,彼此坐下谈话,说:“田先生,你既来到我们厅中,一切却不必客气。兄弟虽在官场,对于民党的朋友,却很表同情,历来民党中人,因为公私案件,惠临本厅的,兄弟必竭诚尽敬地欢迎招待。田先生从早晨起来直到现在,大概连点心还不曾吃过,你们传我的话,叫厨房预备四样点心,两甜两咸,赶紧送到这屋里来,请田先生随意吃一点。至于茶水烟卷,都要预备上好的,一时也不许缺。你们谁要慢待了,叫我知道,我是一定不答应的。”

警察高声答应,见龙倒是再三谦逊,说:“见龙是被罪之人,承科长优待,不把我下在狱中,已经是感激莫名,怎敢再享受肥甘?要这样,不是来打官司,简直是来享福了!”

说罢又哈哈大笑。常科长说:“不必过谦,咱们既会在一处,便是朋友,以后还许多亲近呢。区区口腹酬应,算得什么?”

两人正在谈着,警察已将点心送上来,是一碟山腰桃,一碟夹砂饼,一碟烫面饺,一碟酥盒子,另外一碗橙子羹,一碗高汤卧果儿,样样做得干净可口。见龙倒也想开了,足吃一气,吃完了,向明轩拱一拱手,说:“多谢多谢。”

明轩说:“总监因为你老兄这案子,很是为难。平素很仰慕你老兄的为人,因为你抱的是民生主义,与总监的宗旨恰合,所以平素对于你们社会团分部,总是加意保护。却不知是什么人,在项大总统面前,说了许多望风捕影的话,硬说你们社会团的性质,同俄国虚无党是一般无二,专门以暗杀为目的。又有人报告,说田先生此次从上捍,携有不可思议的危险物。总统得了这个消息,立刻将朱总长叫至府中当面申斥,说你那内务部,统率警察厅,所司何事?田某身携利器,要扰乱北京治安,你们连一点影响全不知道,将来倘然发生意外,试问你同吴必翔,能否肩此重任?我限你们十天工夫,如不能将此案破获,一律撤惩。田先生你想,这样严厉交派,朱吴两公如何担当得起,因此迫不得已,才将你骗至厅中。总监的意思很想保全你,但是你得要吐露实情,好叫他到总统面前有一个交代,然后再设法替你开脱。项总统向来恢宏大度,尤其对于青年有为之士,无不加意保全。你只管放心,决然不至有什么意外。不过据我想,你也是为人所愚,上海是平民党的秘密窟穴,他们那几个首领,专门能利用青年好胜之人,替他们放手枪扔炸弹,牺牲别人的性命,造成本党的利益。你田先生一定也是上了这个当,你莫如实话实说,何人打发你来的,杀人利器现在存放何处,你完全告诉我,我必同总监商议,将造谋的罪过放在别人身上,与你无干。你不过是受人愚弄,只要悔过输诚,不但担不着一点罪名,遇巧了,总统还许要派你优差,以策后效。你想我这话,全是推心置腹之谈,常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啊!”

常明轩真是官僚中的好手,他娓娓而谈,发了这一大篇议论,所为是叫田见龙将此中秘密,全对他说了,他在吴必翔面前,可以大大地擎功。要放在胆小气弱意志不坚定的人,被他这软硬话一愚弄,早就把明轩看成好人,不打自招了。怎奈见龙是久经大敌、意志坚定的人,他哪里肯听这一套。当时哈哈一阵狂笑,说:“常科长,你的这番厚谊我田见龙实在感激不尽,不过我自问,尚不是甘心受人利用的人,假如我真要学俄国的虚无党,真要实行暗杀主义,我便明白了当地向你说知,人各有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这种行为,是属于破坏一面的,破坏两字,为我党所不许。我们社会团,是撞提倡实业,救济民生,在下层上做工夫。政府好坏,于我们毫无关系,我们又何必与当道为难呢?要说我身挟利器,方才贵警察已经遍体搜遍,并未搜出一件可疑之物,我如果有手枪炸弹,难道不在自己身边带着,还送给旁人吗?项大总统深居简出,当然容易受人蒙蔽。朱吴二公,全是熟悉民情物理、很有阅历的人,怎么也信这一套呢?请科长对总监说,如果能替我分辩,免得冤及无辜,那是最好不过了。倘然不能分辩,只好总统派什么罪,我田见龙便领什么罪,其余也就无可说了。”

常明轩被见龙婉言顶回,自己简直无话可答,心说这个小伙子,口风真硬,要想从他嘴里讨供,实在有点不易。只好先从旁处,起出他的真赃,到那时看他还有什么话分辩。想到这里,便站起来拱一拱手,说:“田先生既不肯说,咱们改日再谈。”

匆匆地出门去了。

此时吴必翔已然来厅,知道见龙已经就捕,他心里仿佛轻松了许多。特在自己密室中,将常明轩、侯喜、马瑞等一班爪牙心腹全都叫了来,商量田见龙这一案,究竟应当如何处理。常明轩将方才见龙所说的话,对必翔申述了一遍。必翔摇头,说:“这件事看起来,还实在有一点棘手呢。头一样不能得着他的真赃,他当然不肯招认。既没有供词,怎能回总统。如果将他移交法院,法院不主刑讯,当然更问不出口供来了。既没有口供,就不能判罪。我们空费了很大力,将来一点劳绩也得不着,未免太不值了。你们还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他吐露真情,无法掩饰。”

明轩说:“目前第一要件,得寻出他的真赃实据,然后此案才容易着手。到底真赃实据在哪里,我们还不得底,却向何处去寻呢?”

侯喜说:“他才一到京,先去社会团分部,可见那个危险物,一定是存在分部里边毫无可疑。”

必翔说:“既然这样,你同马瑞两人可急速到该分部彻底地搜一搜,自然可以水落石出。要再晚一点,恐怕他们又给移开了。”

常明轩也附和着说:“总监所见甚远,这事倒得要急起直追,不可再迟延了。”

侯喜自告奋勇,说:“卑弁情愿讨这份差事,即刻前往搜查。”

马瑞一听,心说好啊,你竟要一个人专利,这事说得下去吗?继而又一想:也好,叫他先去碰钉子,等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去做好人。也叫他尝尝金戈二的滋味。他想到这里,便对吴必翔说:“侯喜前去,是再妥当不过了,卑弁情愿做他的接应,叫他头里去,卑弁随后赶到。”

必翔点头,说:“你两人商量着办吧,无论如何,总要搜出来才好。要不然这案子,可就圆不上了。”

侯马两人答应下来,侯喜心想:这一次,我可占上风了。我去了,用不到两个钟点的工夫,避人赃俱获。你随后赶到,只有给社会团看房子吧。他带领自己最得力的几个侦探,又协同一个警官,四名警察,一齐到社会团分部来。

到了分部门前,侯喜先派两名警察,两个侦探,将前后门俱都把住。然后自己带着一名警官,四五个侦探,两个警察,大踏步一直走进来,也不叫门役去回话。门役一看这种神气,才要跑进去告知金戈二,却被侯喜拦住了,说:“你们都不许动,谁要一出屋门,便把他捆起来。”

门役吓得诺诺连声,将屋门关上,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侯喜直向后面走,见上房东间门外悬着牌子,是分部长办公室。他知道金戈二必然在这屋里,一面高声吆喝金二爷,一面已走进屋门,同戈二正打了一个照面。戈二正在屋中背着手儿来回地闲走,一抬头看见侯喜,很从容地笑道:“侯老爷怎么这样闲在?光临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

侯喜道:“二爷别开玩笑,我们无事也不敢轻来惊动,因为吴总监当面交派,有一桩公事,便是您这贵团部副团长田见龙先生,有人在总统府告发他,说他携带炸弹,潜来北京,谋为不轨,如今已经就捕了。据他亲口招认,说炸弹存放分部中,在金二爷手里,因此总监特派我来,请二爷将炸弹取出来,交在我的手中,我回去销差,也决然不能将二爷举出。咱们全是老朋友,彼此心照。”

侯喜这一套是连蒙带拍,又兼着外场,软硬具备,自以为对待戈二,是再适当不过了。哪知戈二是游侠一流,非寻常混混可比,他焉肯听这一套。用一种轻藐的眼光看着侯喜,微然一笑,说:“侯老爷,你可将田见龙带了来吗?”

侯喜道:“这个倒不曾,况且带他有什么用处呢?”

戈二将脸一沉,说:“岂有此理!这是何等重大的事,你不将他带来,同我当面质对,完全证明,你就硬敢诬赖炸弹存在我的手中。假如我要反过嘴来,说炸弹存在你的家里,也能算实话吗?”

这几句话,把侯喜问得张口结舌,半晌答不出一句来。后来他恼羞成怒,冷笑了两声,说:“你也不必强词夺理,我此次来是奉总监面谕,无论如何得从你们分部中起出炸弹。我因为同你金二爷是老朋友,所以先礼而后兵。你如果一再推诿,我们只有公事公办。”

戈二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公是公,私是私,咱们虽是朋友,但今天你来是代表警察厅。你为办案人,我为嫌疑犯,该当怎样办,自管怎样办。只要你有公事,便抖出线来(按:线即锁链子,官话呼之为线),套在金戈二的脖子上,我也不能归罪朋友。你只管看着办吧。”

这一套话,完全叫作光棍调。侯喜也是久走外场的人,当然要针锋相对,他说:“二爷千万不要过意,我这也是上命在身,概不由己。今天的事,只有一条解疑的方法,便是搜。纵然搜不出来,我们回去也好交代。”

戈二道:“搜诚然是最好的一条法子,但是民国约法上,可有这么两句,是人民有集会结社之自由,非依法律,不得搜索逮捕。你们总监今天派你来搜,但不知是根据哪一条法律?”

这一问,又把侯喜问了一个张口结舌,他只得拿出蛮不讲理的态度来,说:“这是大总统交派总监,叫总监这样办的。你如果不服,只好去问总监,我们办案人不负这一份责任。”

戈二嘻地笑了一声,说:“这样你简直是代天巡狩,如朕亲临,要实行大总统的职权了。”

侯喜说:“这话我如何敢当,我不过是警察厅中一个侦探头儿,上边叫我怎样办,我就怎样办。我要有大总统的身份,就不到这里来了,你何必拿我开心呢?”

戈二笑道:“失敬失敬,转了半天弯子,你敢情还是侦探头儿。因为你是侦探头儿,我倒不好意思不叫你搜了。假如我一定不叫你搜,你这公事便无法回去交代。不过搜只管搜,咱们得立好了条件,然后才能下手呢。”

侯喜听戈二允许叫他搜,真是喜出望外。因为他深知戈二的为人,不是好缠的,倘然他坚执不叫搜,这件事还真有一点棘手。后来又听他提出条件,不免有点挠头,说:“什么条件,请您说吧。”

戈二道:“如果搜出来,我金戈二当然脱不了干系,自然得随你到厅,打这一场官司。但是要搜不出来呢,你想抖手一走,那可做不到,得赔偿我的名誉损失。我金戈二在北京,也不是无名无姓的人,凭空说我窝藏炸弹,我成了杀人放火的乱党,以后还能在北京混吗?你们为自己擎功受赏打算,难道就不替人家打算吗?请你酌量着,名誉便是我的第二生命,应当怎样赔偿,咱们预先得立好了条件。”

侯喜知道这个条件是立不得的,如果真立了,将来搜不出来,不赔他是不成,赔他如何能赔得起,我岂不是自寻苦恼吗?看起来,只有抹稀泥之一法,别无他道。他用极和气的口吻,说:“二爷,您既可怜我们,怕我们回去不好销差,您就得可怜到底。凭我的身份,不配同您立条件,更不敢同您立条件。您高高手儿,我们就过去了。”

戈二道:“你倒说得这样轻松,搜不出来,高高手儿叫你们过去,等到真搜出来,你们可就不肯高高手儿叫我过去了。”

侯喜道:“您的心眼儿太多了!方才我不是说过吗,就让搜出来,也是田见龙一身当,决不能牵涉到您的身上。”

戈二大笑道:“照你这样说,我成了趋利避害、嫁祸朋友的小人了。”

两人纠缠了足有一个多钟点,天已到掌灯时分,忽听外面警察高声喊道:“马老爷来了。”

紧跟着马瑞穿着制服,走进屋中。见侯喜同戈二还在对坐谈话,心里就明白,是尚未做搜查一步,我总算来得是时候,并未落一个马后炮。戈二一看见他,连忙起身让座,说:“今天我们分部真是吉星高照,马老爷也光临。两员大将先后莅至,足使蓬荜生辉。”

马瑞笑道:“二哥,这是何苦?拿我们开胃,谁叫我们当这种下贱差使呢?”

侯喜见他来到,知道他同戈二的交情比自己近得多,他来了这事便有几分好办,也不再存争功的心了,笑着对马瑞说:“二弟来得凑巧,再不来,可真要把我难死了。”

马瑞故作诧异道:“大哥目中向来没有难事,怎么这一次又把您难住了呢?”

侯喜明白他这是故意打趣自己,却假装糊涂,只向他诉说方才谈话的情形,又说:“无论如何,你求金二爷赏一个全脸,叫咱们把公事交代了吧。”

马瑞转过脸去,向戈二说:“二哥,我们两个人并不是脂油糊心,我们准知道这社会团分部里边,绝不会有炸弹。但是总监的交派,凭我们一个小小侦探,谁敢驳他?只有奉命而来,实行搜检一番,然后回去销差,他当然无话可讲了。假如连搜都不搜,我们回去怎样说,说自己不乐意搜吧,那不像公事话。说二哥您不叫搜,便是给您招了麻烦,他的疑心当然更大,当然更不能善罢甘休√然二哥不怕这个,但是社会团不是您的家,您犯得上吗?所以据小弟看,这件事二哥不止成全我们,自己也少跟着怄许多气,两方全都有益,您又何必这样固执呢?”

到底是马瑞这一套话,面面俱圆,真能打动金戈二的心思。他一想这话很对,自己纵然瞪起眼来,将侯马两人拦住,不许搜查,在他们当时固然无可奈何,但是回至警察厅中实话实说,那吴必翔怎能善罢甘休?他要硬诬赖我是乱党,用一种紧急处分,我又有什么法子能抵抗呢?倒莫如把这人情完全送给马瑞,我也好借此下台。他想到这里,便慨然允许,说:“我这完全是看二位的面子,要不然,便是项总统吴总监亲身到这里来,也休想随便搜检。”

侯马一齐笑道:“我们承情,谢谢二爷了!”

立刻下令,叫随来的警察同侦探开始检查。又再再嘱咐,要手轻一点,如果损坏了人家的东西,可得照样赔偿。他两人在一旁指挥着,各屋俱都搜遍,甚至连炕面的方砖都起开看了,果然没有什么。不要说炸弹,连一颗泥弹也不曾发现。此时天已有二更多了,马瑞先抱拳拱手,向戈二连说:“对不住,我们要回厅去了。”

戈二笑道:“你们还是仔细地再搜一搜吧,省得明天又折回来,再搜一个二回。”

马瑞笑道:“二哥别取笑了,我们早就知道是白搜一回。这叫摘眼套儿,您多包涵吧。”

说罢同着侯喜及一干警察侦探匆匆地去了。

他们这一走,金戈二的心中反倒有点害起怕来。他心中打算,这一次真是侥幸,炸弹现在屋中放着,他们搜不出来,固然是我藏得严密,到底警察厅决不能甘心。我自湖广会馆回来,就知道这件事坏了,可恨文熊渭李芳园,他们一定要叫见龙证婚,却凭空把这一个好青年送入虎口。看起来,叶树芬实在是一个汉奸,他们还要拿她当好人。可笑她听见这个消息,还当着大家抹眼泪,也许是天良发现吧。继而又一想,有她这个人在里面播弄,此事真有点难办。田见龙怀藏炸弹,当然是她在暗中告密。如今既未搜出,当道仍然还要追问她。她心中既有根,自然也不肯从此罢手,一定还要千方百计,在分部中穷搜。好在又不用她自己出面,有的是一班恶侦探,想哪时来便哪时来。我若不早早想法子,将这危险物移出,将来一定讨不出公道。但是我这法子怎样办呢?低头想了一刻,计上心来,他吩咐部中的职员同书记连夜收拾,将公家之物放在一起,将团部的公文等等也都检点出来,最要紧是人名册子,当着大家用火焚化了。然后再收拾个人的东西,铺盖衣服,茶壶茶碗之类,个人是个人的,俱都收拾好了。第二天天光一亮,他便亲自到左近的警察分所,面见分所所长,声明社会团分部从今日取消。所有分部的公家之物,一律封存起来,请分所查封避。至于个人之物,请所长详细检验,如不违禁,准其大家携走。所长是一个旗人,名叫希尼布,当初本是穷汉出身,曾受过戈二的好处,后来招募巡警,他从赵秉衡时代便在警界当差,由三等警一直熬到二等巡官。后来又派到南横街一带充当所长。他平日因为关系戈二的面子,特特派了两名警察,在社会团分部门前轮流值岗。今天见戈二自己来了,连忙让座让茶让烟卷,不知怎样恭维才好。又问二爷今天为何起得这般早?戈二将上项话全对他说了,希尼布笑道:“二爷太笑话了,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来知会我。您将个人的衣物,随便运走好了。党部的东西,可以交给门岗,叫他们暂且避几天。等哪时您再开办,仍由他们交还好了。”

戈二道:“这是官事,你不可这样大意,还是随我一同去,无论公私,你都过一过眼睛,将来上边询问,你也好有一个交代。”

希尼布见戈二执意叫他去,只得穿好了制服,随着他一同到分部来。戈二一样一样地指给他看,所有党部的东西,全看完了,一律放在三间下房中。又叫他看个人的,希尼布说:“私人物件,可以不必看了。”

戈二道:“私人物件,更应当看。因为本党的要人,现在担了一点嫌疑,所有私人之物,若不检查明白了,将来谁有闲工夫,同他打挂误官司。”

希尼布听他说得这样郑重,自己也不敢再大意,倒是郑重其事地,打开仔细看了看。最后戈二又取出一个黑提包来,亲手打开给希尼布看,见里面乱哄哄的,俱是些手使日用的东西。戈二一样一样地拿出来请他检查,希尼布看了看,说:“您关上吧,我都看明白了,并无一件违禁之物。”

戈二点点头,先叫其他职员,运着自己的东西,一拨一拨地走了。最后才轮到他自己,只留了两个夫役看门,他雇了两辆胶皮车,一辆拉东西,一辆拉自己…东西的是戈二的包车,一直拉回家去了。戈二本人却不肯回家,他是到第一楼一家理发馆去。原来这理发馆的主人,姓张字金屏,是戈二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戈二的打算,是想把这一颗危险物,送至一个朋友家中。偏偏他这朋友,又在警察厅当着很重要的差使,为避人眼目起见,白天是不能去的,必须等至晚夜。所以他想将这物件先存放在理发馆中,俟等掌灯以后再运了去,这样再妥当不过了。哪知他才出了分部的门,便有两名侦探在后面跟定了他,车随着车,总是嘴尾相连。戈二一看这神气,心里早明白了,暗暗打算,我如不想法子破除他俩的疑团,此事仍有后患。他们注意的就是我手中的黑提包,以为这提包中,一定藏着有什么危险物,但是我又不能打开给他们看,这事可怎么好呢?走着走着,忽然心生一计,坐在车上,假装困极了,闭着两只眼睛打瞌睡,提包在膝盖上放着,一只手轻轻地拢着。忽然车一颠手一颤,那只提包顺着膝盖直溜下去,戈二哎呀了一声,大喊车夫快停住停住。原来那提包仰面朝天摔在地上,提包的盖儿也摔开了,东西也有露在外边的。戈二忙跳下车来,将提包翻过,清理里面的东西。索性将提包敞开,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又故意向地上寻觅,恐怕遗失了东西。此时车前车后的两个侦探,见手提包落在地上,当时吓了一跳。他们怕的是提包中有危险物,倘然落在地上,见硬而炸,岂不要连累了自己。哪知戈二变的是一种戏法儿,他是练过功夫的人,手指上的弹力很大。当提包向下坠的时候,他只用手指轻轻一弹,便从斜刺里弹落地上。那提包受他指力一弹,便翻了一个筋斗,底朝上盖朝下落在地上。内中的炸弹当然不会碰到硬质的东西上砰然作响。何况这里面的炸弹不同寻常,若非有大力的人,预先将消息拧开,便是使力摔也不会响的。当它坠落地上之时,两个侦探陡然吃了一惊,当时全把车停住,他们一齐跳下来围拢着看,面子上还假充好人,连说可惜可惜,这一摔,里边的东西怕不全摔碎了。戈二蹲在地上,故意将提包敞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全取出来,甚至把胰子盒儿也揭开细看,所为延迟工夫,好叫侦探看一个仔细。他们看了半天,并没看出一样可疑的东西来,彼此一对眼光,全笑了。说:“咱们办正事要紧,看人家做什么?”

两人借此下台,仍旧坐上车,各奔一方地走了。戈二将提包关上,也乘车出前门,一直奔他的目的地去了。

这一早晨工夫,他用金蝉脱壳之计,脱了一个干干净净。可把侯马两个侦探头儿给害苦了,他们从昨天夜里回至警察厅,把搜查的情形向吴必翔回了一遍。必翔紧皱双眉,说:“区广的令亲曾有密电报告,说危险物运来北京。今天他本人又来说,千真万确,此物落在社会团分部。你两人平日很是精干,为何此次对这样重要之物,竟会搜不出来?既无赃证,我们怎能向公府销差?何况执法处现在换了路成章,他知道此案要犯是我们破获的,心中已经老大不快,今天还有公事来,叫把田见龙送到他们处里讯问。是我婉言谢却,说赃证未全,俟等全备了,再为咨送。你们既未能起出危险物来,明天他再来提,我简直无话可说了。倘然被他硬提了去,咱们是前功尽弃,好比煮熟了鸭子,咱们连一口汤都没喝着,被人连锅一齐端,这多么委屈啊!”

侯马见总监急得这样,便一齐说:“我们回去再搜。”

必翔摇头道:“你们当时既未搜出,这时回去,依然还是搜不出来。要叫我看,你们得变一变方法,净指着搜是不成功的。最好明天你们设法把该分部的夫役调出一个来,许之以厚利,再威之以严刑,不患他不说实话。这样不动声色,就把事办了。”

侯马两人听总监替他们想出法子来,当然是顺竿爬,说:“到底是总监考虑周详,卑弁等自当遵命办理。”

说罢便退下来。侯喜挠着头发,对马瑞说:“二弟,这件事只好由你一个人想主意吧,愚兄实在要敬谢不敏了。那个金戈二,我实在缠不了他。打不成皮猴,反倒撩一身臊,这是何苦呢?总监净会说现成的话,他也不替人家想想,金戈二用的人,我们如何敢加以严刑?再说纵有严刑,也问不出口供来啊!何况说帮里的辈数,我比戈二小着两辈呢。倘然他要翻了脸,拿出老辈的身份来,要管教我,我岂不自讨没趣吗?”

马瑞道:“既然这样,您昨天为什么又告奋勇呢?”

侯喜道:“你哪里知道,我昨天原想一冲一撞,明天还能再去二趟吗?无论如何,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负责了。”

马瑞紧皱双眉,说:“我一人也负不起这种责任来啊?此事咱们只有从长计议,谁也不能推卸责任。”

两人一同回侦缉处,忙了一天,还不曾吃饭呢。从清真馆中叫来几样菜,两个人端起酒杯来,只有发愁,却想不出一条完善的法子。后来还是马瑞说:“此事是咱两人不宜出面,一出面倒不好办了。莫如另寻两个面生的人,到紧急之时,可以拉下脸来对付他,你看如何?”

侯喜赞成此议。他们从探兵中,寻了两个很有气力,而到差日子不多的,叫至面前。嘱咐他们,明天早晨到社会团分部门前,如此这般。二人领命去了,若问能否破获,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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