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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嗜赌博夫妇互轻生 矢愚忠英雄甘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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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智珠因为一时气愤,又兼当着仆妇下人受了她老子这一场严厉的申斥,自己觉着面子上十分难过,当时跑出客厅去,真有投河觅井的心思。及被飞行船拉回,手枪、炸弹也帮着解劝。辘轳炮手提着菜篮从外面进来,一看这种情形,更摸不着头脑,忙跑过来打听,知道是这么一回事,立刻把菜篮子放下,朝智珠双膝跪倒,说:“我的小姐啊!你老人家可千万死不得,你如果死了,我这厨房也干不成了∠爷把一枚铜元看成车轮子那么大,每天从小姐手里领菜钱,是一句话也不用费,将来要是从他老人家手里领钱,只怕九个牛也拉不出来。我们当厨役的,岂不就苦死了!”

说罢咕咚咕咚地直磕响头,招得手枪、炸弹同飞行船全都抿着嘴笑。智珠却扬着脸一声不响,飞行船笑道:“小姐冲着他也不要再生气了,您看他说的有多么可怜啊!”

一边说,一边将智珠拉回上房,沏了一碗白糖水,说:“小姐先喝一点,定定心气,想什么吃,我叫辘轳炮给您做去。”

智珠说:“我什么也不想吃,吵了这半天,天也不早了,你们想休息的只管休息去吧!”

飞行船道:“姑老爷还不曾回来,等他回来,我们再睡也不迟。”

飞行船这一提姑老爷又勾起了智珠的心病,只见她柳眉紧蹙,杏眼发直,哼了一声,说:“你还提他做什么?他一个星期中,倒有三夜不曾回家,问他干什么去了,他总说有要紧的应酬。就是有要紧应酬,也用不着在外边过夜啊!横竖非嫖即赌,有那样的老子,又有这样的夫婿,我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味?”

说着两眼的泪珠儿如断线珍珠一般,直流下来。飞行船又恳切地劝了一回,天已将二鼓,仍不见唐文焕回来。飞行船只得回她屋中休息去了,上房只剩了智珠一个人,本来妇女的心思窄,白天受父亲的气,已经化解不开,假如晚间文焕能够早早回来,智珠把这一肚皮委屈说给他,文焕再能好好地安慰她一番,也不见得她一定就奔死路去。偏偏文焕又住在外边,直到三更天还不曾回来。智珠可就越想越气,越气越窄,娇肠百转,简直没有一丝活路。也是她命该如此,一眼看见椅子背上,搭着一条白洋绉汗巾,她立刻便转了念头,以下的事阅者可以意会,我们也不愿再说她。

却说那唐文焕,为什么时常不回家?上文已经表过,他自从就了印铸局的事,便结交了两个好友,一个叫裴鸿庆,一个叫钟子英。鸿庆是上海流氓,子英却是北京纨绔,这两人平素对唐文焕格外巴结。因为文焕是臧汉火的姑爷,想借着这条线索,好钻汉火的门径。知道汉火是当道最怕的人,他说一句话,比任何人全有力量,所以对文焕非常要好。每天下了班,吃馆子听戏,总是这两人候账,一连个月二十天,文焕错会了意,以为这两个人是出于至诚,想巴结他。他本来也带着几分流氓性,在外国,在上海,也曾不断地骗吃骗钱。如今在北京遇着这两个肉头,自认为是走幸运,便放心大胆地吃起他们来,不但毫不客气,而且还时常地点样儿。今天吃致美斋,明天吃东兴居,每逢谭鑫培、梅兰芳出演,他更不肯放过,一定拉着两个人去听,他却始终不曾买过一次票。裴、钟两人始而倒是专诚报效,后来慢慢体验,知道文焕同汉火虽是翁婿,却彼此不大投缘,轻易连一句话也过不着,要想走这条门子,真是愈走愈远了。他们本是撞吃人的,如今却白白地送到人家嘴里,思前想后,怎能甘心?但是面子上仍保持彼此要好的面目,心里却盘算着怎样想一个法子,把被他吃去的再找回来。恰恰赶上国务院发薪,因为正在年底,两个月一齐发出来。文焕晋一级,每月是二百四十元,两个月共得了四百八十元。裴鸿庆同钟子英在秘密中开了一回会议,决定把文焕的四百八十元全数拿过来,好抵补他们以前的损失。可怜文焕还在睡里梦中,喜滋滋地拿到四百八十元,想添置几件衣服,好在新年出一出风头。裴鸿庆却首先提议,说:“咱们腰包全有钱了,今天晚饭在福兴居请客。咱们吃过饭,寻个地方去消遣消遣。新从上捍的一位朋友,随身带了不少大土公膏,的确是越南货,大家乐得尝他几口,这是北京寻不出来的好东西,我们不要错过这机会去。”

文焕吃裴鸿庆是吃惯了,如今又听说有大土烟益发的高兴,连蹦连跳地喊道:“我们去!我们这就去!自从到北京来,有半年没吃着大土烟了,这嘴里差不多要淡出鸟儿来,今天真是大走吃运。”

一把拉了钟子英,说:“咱们俩先走。”

子英笑道:“你何必这样猴急。晚一刻去,吃着不更香吗?”

鸿庆道:“好在没有外人,除去咱们三人,就是那一位上海朋友。也用不着等酒候客,咱们一到,就可以吃。忙的是什么呢?”

又候一刻工夫,鸿庆办了两件公事,然后三人一同离了国务院。

裴、钟两人,全有包车,文焕也招呼一辆极漂亮的人力车,风驰电掣,一直出了前门,拐到杨梅竹斜街福兴居门前,一同下车。到后边寻了一间雅座,堂倌认得钟子英,笑道:“二爷许多日子不到我们这里,许是公事忙,没出城吧?”

子英道:“你猜对了,自从赵总理到国务院,凭空添了许多事。一天不缎我几回,索性连吃饭听戏的工夫也没有了。”

堂倌道:“这是钟二爷官运亨通,早晚怕不要升侍郎?”

子英大笑道:“腐败!腐败!现在是中华民国了,从哪里又跑出侍郎来?你快拿纸片儿,我们还要请客呢!不要在这里胡转文了。”

堂倌笑着,取过几张红纸片,笔墨也放在桌上。裴鸿庆先写了一张,到樱桃斜街四号张宅请俞老爷,下注裴善卿约;钟子英也写了一张,是到外廊营请李老爷鹤庚,下注钟子英约。堂倌拿下去,不大工夫,李鹤庚先到了,子英给文焕介绍,说:“这位李三哥,是北京有名的票友,吹弹拉唱,无一不精,连谭叫天全佩服他。你不是想学皮黄吗?以后同他多亲近,比跟我学又强得多了!”

文焕见鹤庚衣服华丽,神采焕发,真像一位浊世佳公子,不由得生了一种羡慕之心。二人谈了几句,越说越投机,彼此相见恨晚。正谈得高兴,忽听堂倌喊道:“俞老爷到!九号打帘子。”

门帘启处,进来一位中年男子,看神气已有四旬开外了,穿一身西服,外罩貂皮大衣,金丝眼镜,潍县刻金丝的手杖,海龙西式便帽,黄皮鞋,咯噔咯噔地一直走进来。先同鸿庆、子英握手,鹤庚也早站起来,同他打招呼,那人大笑说:“原来李三爷走到头里了。”

一眼又看见文焕,忙问贵姓,鸿庆道:“这是唐文焕先生,这是俞华亭先生,你们是浙江同乡,以后更要多亲近了。”

两人握手,又换了名片,鸿庆道:“华亭兄是昨天才从上海到的,他是代表陈都督来北京接洽一件事,同子英、鹤庚,全是故交。文焕兄也非外人,小弟特特约几位知己朋友,给他接风。吃过饭,咱们还要做长夜之谈呢!华亭就住在他们令亲张宅,大家去了,无不方便。”

俞华亭也说:“只要众位仁兄肯赏脸,别看小弟是客居,同自己家里一样,难得大家热闹一夜,强似枯坐无聊。”

说着堂倌摆上杯箸,福兴居本是北京著名的老馆子,调和非常得法,五个人各有各的心事,因此这顿饭吃得并不很慢。

吃过饭后,大家一同到樱桃斜街张宅闲谈。张宅租的这所房子,原是唱花旦王蕙芳的房子,一宅两院分出来的,建筑非常美丽。前院三间大厅,大厅旁边,是一间小书房,华亭便住在这小书房中。他随身带着一个听差的,名叫吕升。吕升见主人回来,又带着四位贵客,忙着捻电灯,打帘子,又张罗沏茶,点大烟灯。华亭的烟瘾非常之大,已经迫不及待,也顾不得让人,一歪身躺下,见两根枪上全都装好了烟,抄起来呼噜呼噜一气全吸光了,紧跟着取过现成的烟泡,又安上接续着吃,一连吃了八大口。吕升递过一碗热茶来,华亭方才坐起,一壁喝着茶,笑向众人道:“不恭之至!请诸位随便吸吧!”

又叫吕升把烟灰挖净了,说:“请文焕兄先吸一口,兄弟这烟是从上海带来,地道越南清水公膏。您在北京,花钱也没地方去买。”

文焕早已垂涎三尺,这一让,便毫不客气地躺下吸烟。一面吸着,一面夸赞这烟的香头怎么好,口力怎么强,钟子英笑道:“今天这大土可遇着知音了,一经品题,声价十倍。”

华亭道:“不止大土烟一样,兄弟从上海还带了两宗宝物来,今天趁着知音在座,也取出来鉴赏。”

鸿庆道:“什么宝贝?你快拿出来,我们也开开眼界!”

华亭从一个小皮箱中提出一个硬木盒儿来,还未曾开看,李鹤庚笑道:“我只当是什么好宝贝,原来是一副麻雀牌,这有什么稀罕的?”

华亭正色道:“不然,不然,麻雀牌岂能一概而论?我这副麻雀牌与众不同,不信请你们诸位看!”

说着已经打开,倒在桌上。拿电灯一照,如银赛雪,耀眼争光,大家拿起来看,并不是骨头镶竹的,是整块象牙刻的,但是比象牙更白更润,一百多张,颜色一律,连一个黄丝黑点也看不出来。文焕道:“果然是宝贝!我生平所见的麻雀牌,从没有这样精致的。这到底是象牙不是象牙,我真不敢硬下断语!”

鹤庚道:“绝不是象牙!但也不是东洋的化学象牙,它没有这样细润。这恐怕不是国产吧!”

华亭道:“到底是鹤庚兄,真有眼力。实对诸位说,这是美国出品。我们的麻雀学近年在美国风行一时,他们嫌我们的牌制造不精,因此用化学仿造,这便是最新的出品。麻雀之外,还有骨牌,我每样买了一副,随身带着,偶尔同朋友消遣,拿起这种牌来,真能提人审美的精神。你们看这盒儿里边,还套着一个小盒,小盒便是装骨牌的所在。”

说着便将小盒抽出来,果然里面藏着三十二张骨牌,尺寸很小,牌板却很厚,玲珑小巧,比那一副麻雀牌,做得尤其精致。文焕此时已抽足了大烟,拿起骨牌来,仔细端详,见三十二张,白润晶莹,并无一点差色,说:“有这样的好牌,可惜没有赌家,未免辜负这美丽赌具了。”

鹤庚道:“文焕兄豪兴不浅,你果然有意消遣,兄弟可以奉陪。”

裴、钟两人,也跟着凑趣,说难得大家聚会到一处,正好借华亭兄这两宗宝贝,消磨长夜。华亭也笑了,说:“活该我这两副牌,今天要发利市,我也不做奢想,自能把牌价赢回来,就于愿已足。我这两副牌,一百多块呢!”

子英道:“你赢不了人家,还不连牌都输出去吗?”

鸿庆道:“咱们说正经的,是怎样赌法?”

华亭道:“我做庄,咱们押十方牌九,你们赞成不赞成?”

大家异口同音,全说赞成。吕升见主人开赌,立刻高兴起来,将桌子座位俱都摆好,将电灯也拉过来,拴上。华亭居中坐定,四个人在三面闻,全掏出整卷的票子来,争先押注。头一条庄家便输了一个通关,文焕非常高兴,便放心大胆地多押,又加上软统硬统,一方下来,居然赢了二三十块。哪知道后来一方不如一方,等十方押完了,文焕输了一百四十多块。裴、钟两人,每人也输了几十块,只有庄家同鹤庚两门赢。文焕不服气,又续了十方,仍然是输,四百八十元,已经去了一半。此时天已交四鼓,不能进城回家了,只好在这里休息。

第二天同裴、钟两人到国务院去上班。晚上下班,也不曾回家,仍然出城去赌,一连三夜,不但两个月薪水输光,还欠了一百多元赌账。自己越想越堵心,又过了两天,向印铸局会计科预先支了二百元,心里计算:押牌九手气不好,今天夜里约他们搓麻将,我对于此道倒是有几分把握。向裴、钟一说,两人极力赞成,说:“这两天鹤庚、华亭赢我们的钱,实在不少了,我们三人,也得设法捞一捞。你的麻将是国手,我们也能支持一气,今天咱们破出一夜工夫,至不济也能把输出去的捞回一半来。”

文焕听了又高兴起来,当晚又不曾回家,正是智珠同她父亲怄气的这一天,文焕在张宅又搓了一夜麻将,二百元又输光了。早晨洗洗脸,又同裴、钟去上班,才到国务院的门前,就见炸弹站在那里,仰头了望,看见文焕回来,也不等他车子停住,便一直迎上去,高声喊道:“姑老爷站住!家里出了大事,快等你回去呢!”

文焕吓了一愣,从车上跳下来,忙问炸弹:“什么事这样惊慌?”

炸弹满面泪痕,几乎要哭出来,说:“姑老爷你不用打听了,到家里自然知道,快走吧!”

文焕当着裴、钟两人,也不便再打听,仍然乘坐这辆车子,一直拉到东四牌楼。进了自己的家,就听里面哭声震耳,是一男一女的声音,文焕此时心绪已乱,三步并两步,一直跑进上房,左脚才跨进了屋门,便“哎呀”一声,几乎仰面朝天栽倒在地下。原来房梁上挂着一个女人,正是他的夫人智珠。辘轳炮同飞行船,一边站着一个,放声大哭,手枪却直着眼在一旁坐着,一见文焕回来,便喊道:“好啦!好啦!姑老爷回来了!”

那两人也止住悲声,文焕跑过来,迸智珠尸首,将她卸下来,紧紧地隆,号啕大哭。三人在一旁劝他,说:“人死不能复生,姑老爷赶紧办理后事要紧。”

文焕止住哭,问三人:“小姐倒是因为什么自寻短见?”

辘轳炮把昨天同汉火怄气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文焕跳起来说:“这还了得!他做父亲的,威逼人命,也一样得给抵偿!老头子为什么不过来?”

手枪道:“还提他呢!小姐死了,我们告诉他,他说死得好,早就该死。等她女婿回来,买棺材一埋就完了,问我做什么呢?姑老爷您听,这人的心,只怕比铁还硬,何必再跟他怄气呢?您看着该怎样办,就怎样办好了。”

文焕又是生气,又是痛心,又是为难,自己手中没有一个钱,拿什么办丧事?衣衾棺椁,至不济也得四五百元,向哪里借去呢?没有法子,只可硬着头皮,还得找老丈人。跑至前厅,见汉火躺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没有这件事似的。文焕本想发作,及到面前,为汉火威严所慑,又不敢开口了。蹑足潜踪,在汉火床前,低声说道:“您的小姐故去了,我没有钱发丧,你拿出一千八百来,咱们先把事情办了要紧。”

汉火一仰头,看见文焕,便厉声道:“你来了好!你女人偷了我一两千块,你就如数地还我吧!反倒向我要钱发丧,你们真成强盗了!”

文焕被他迎头一拍,更有点胆怯了,迟迟疑疑地说:“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难道还叫她暴尸露骨吗?”

汉火眉头一皱,忽然计上心来,随吩咐手枪:“快去把房东请来,我有要事同他商量。”

手枪去了不大工夫,把福绵陪来。福绵此时才起来,还不知臧宅出了逆事,自己认着是汉火给他房租,再不然也许是要搬家,乐得把这个黏糕,早早送走,因此兴兴头头地,随手枪来至前厅。才一进屋门就见汉火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向福绵厉声说道:“你来了很好,我且问你,你这房子犯五鬼,为什么不先告诉我?眼睁睁我的大小姐死了,我就是朝你房东要命!你不给我小姐抵偿,我只有送你到警察厅,先押起来,随后打这一场人命官司。”

福绵瞪着眼,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文焕一看这情形,也明白他老丈人的用意了,立刻瞪起眼来,拉着福绵要拼命。说:“出赁这犯五鬼的房子,害死了我的夫人,咱们非拼命不可!”

又拉福绵到上房去看,把福绵吓得手足无措,后来还是手枪、炸弹,帮着给疏通,说:“福少爷,你认倒霉吧!快快把衣衾棺椁备齐了,有什么话,再慢慢说。要不然,臧大人把你送到警察厅去,岂不是自寻苦恼?”

福绵委屈得几乎要放声大哭,说:“我们好好的房子,被你们寻死上吊,硬给脏了,反倒倒打一耙,派我们预备衣衾棺椁,世界上哪有这样不讲理的?”

炸弹道:“您想开一些吧!凭你这份家私,要同革命党打起官司来,还不得家产尽绝吗?您预备一份衣衾棺椁,不过花掉几百块钱,先赚一个平安无事,要我看,是再便宜不过了,还抱委屈呢!”

福绵被迫无法,只得陪着文焕去买衣衾棺椁,好在东四牌楼有的是估衣铺、木秤,连杠房全现成。文焕挑了一身上好的衣衾,共用一百六十元,又到木秤,买了一口杉木十三元的棺材,整整三百块。好在各铺家都认得福少爷,写在他的账上。文焕回来,立刻装殓好了,依着他的意思,还想接三念经放焰口,汉火大为反对,立逼着当日抬出掩埋。翁婿两人争了半天,高低还是依着汉火的意思,即日抬往浙江义地掩埋。杠房也是福绵给找的,算是房东做了承重的孝子。他一肚皮委屈,所以寻徐灵光发泄。

再说唐文焕等把夫人葬埋之后,自己痛定思痛,人也死了,洋钱也光了,汉火因为女儿已死,驱逐他不许同居,并且还给国务院去了一封信,说文焕狂嫖滥赌,品行不端,已与他断绝翁婿关系,请国务院即日停他的职。赵总理本为冲着汉火的面子才置文焕这项差使,今见汉火来信,乐得顺水推舟。即日下令,将唐文焕免职。会计科因为他预支了二百元,如今他既免职,这笔钱却向何处去要,立刻寻到门上来,向文焕催讨,文焕这才知道自己的差事丢了,心中又加了一层难过,只得先用好话,将会计科长搪走。自己越想越没有活路,有意回南,连盘缠也没地方去借,汉火家里,又不容他居住,一个人走出来,信步出了前门,默默计算,今天晚饭,就没有地方去吃,更不要说是住处了。左思右想,毫无生路,不觉心里一发狠,说我也随智珠到地下去吧!但是怎样死法一时还游移不定,投河觅井,在北京众目之下,不易实行。正在思索着,忽听车站上汽笛的声音,他灵机一动,说我何不躺在枕木上,火车一过,立刻轧为裔粉,连痛苦也不觉得便死了,这真是解脱的第一妙法。想到这里,便直奔车站来,在月台上来回地走着,铁路警察还认着他是乘车的呢,倒也不甚注意。少时天津的快车开到了,警察用指挥棍指挥月台的人向后站立,这是照例的文章,哪知文焕偏偏站在石头阶上岿然不动,警察见他衣服华丽,像一个上等社会人,也不敢十分驱逐他,只说:“先生向后站,眼看车已开进站来了。”

文焕忽然向下一跳,倒身躺在枕木上等死,这一来可把站上的乘客全吓坏,大家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救人!”

这位铁路警察从前是善扑营的扑户,身手非常矫捷,在这一刹那间,扔了指挥棍,跳下月台,提起文焕来,一跃而上。火车已经开到眼前,站上同车上的人,又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好!”

此时文焕已经闭过气去,警察抓了四名苦力,把他抬到下处。

站外的保安警察,听说站上出了乱子,有寻死的人,便也跑进来打听。铁路警察的头目,已经把文焕唤醒,问他因为什么寻死,他也不肯说。恰好保安警察来了,说:“我们把他救起,以后的事,我们也不便追问,请你把他送到警察厅去!请吴总监问一问他,我们就不管了。至于救他的铁路警察,名叫祥禄,也随你到厅,好备总监询问。”

那保安警察,本是外右一区的巡长,名叫米得功,他平素就专好贪功多事,如今遇着这种事,怎肯放过?便雇了一辆车子拉着唐文焕,自己同祥禄在步下随行,一直送往警察厅。好在警察厅就是从前吏部衙门改造,一进前门不远就到了。他们先到行政处挂号,又托值日的外勤,上去给回,此时天已到掌灯时分了,外勤很不耐烦地对米得功说:“这是什么要紧的案子?也值得送到厅里来!你们区长,随便处分处分就好了,不用麻烦总监吧!”

米得功赔着小心说:“外勤的老爷们,不要生气。要但凡区里能完了的,谁也不乐意向厅里送。因为这个寻死的人身份很大,他是东三省宣慰使臧大人的姑爷,国务院印铸局的头等佥事,我们区官,怎能处分得了?对不起,只好请老爷们上去回一声吧!”

外勤皱眉道:“你哪里知道,总监到公府去,还不曾回来呢!是大总统亲自用电话招呼去的,听说有很紧要的公事,回来还要坐堂问案呢!我上哪儿给你回去?你一定麻烦总监,只好暂在厅里候一候吧!”

米得功无法,只好在外勤的屋里等候。

原来警察总监吴必翔,在这一天下午正在办公室中阅看文卷,忽然电铃一响,他忙自己去接,原来是公府传宣处,说:“你是吴总监吗?”

必翔忙了一个“是”字,里面又接着说:“大总统叫你即刻到府里来,有要事面谈!”

必翔连声答应,说:“我马上就去!”

放下耳机,立时喊套车,即刻到总统府。先来传宣处挂了号,然后由传宣官领他去见总统。项子城正同执法处处长云雷谈话呢,一见必翔进来,笑道:“好了!你两人商议商议吧!”

必翔在下首坐下,用眼看着云雷,云雷道:“方才总统叫你我二人商议怎么疵宗社党首领联星。这案子原是贵厅办的,现在还押在厅里,听说口供也由阁下取齐了。到底对于他这个人,是怎么办法,总统叫我们斟酌,我是毫无成见的,故此请你来决定一下子。”

吴必翔心里说:云处长真滑,死活要从我嘴里取供,我又何犯上做恶人呢?随笑道:“兄弟心里也没有什么成见,我想这案情关系重大,还是请总统指示,我们遵谕而行,不知处长以为何如?”

云雷道:“你说得很是。就求总统明示吧!”

项子城道:“要论联星,在暗中组织机关,想要兴复满清,推翻民国,实在是罪在不赦!”

才说到这里,云雷便插言道:“既然总统看他罪在不赦,便由职处提去枪毙就完了!”

项子城却微微摇头,说:“此事尚当别论。我以为联星这样人,在他们满族中,真不愧为铁中铮铮、佣中佼佼的,本大总统很爱惜他。但能设法保全,总是保全他的性命。他原是禁卫军的人,如果能诚心悔过,我想把他调到拱卫军中,予以营长位置,这原是破格成全。你两人务必要仰体我的意思,用好言开劝,使他去逆效顺,这也是一件好事。”

吴必翔同云雷诺诺连声,说:“大总统如此爱才,我们必当竭力开劝,使他感恩图报。”

必翔又单独回话,说:“联星这个人,性情执拗,在厅里司法科也曾讯问他好几次,他始终没有一点悔过的口气。倘然职厅劝他不能发生效力,是再向总统回呢?还是交云处长自由疵呢?”

项子城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值不得再来回。他如果不服从,便移交执法处依法办理好了。”

两人得了总统的吩示,也不便久坐,即刻告辞出府,各回各的衙门。

必翔来到自己办公室中,便传谕司法科:“今天坐夜堂,提讯联星。”

该科赶紧预备一切。铁金声遵谕,把人卷俱都备齐,专候总监自己升堂讯问。正在此时,值日的外勤上来回话,把唐文焕寻死的事略略回了一遍,必翔皱眉道:“这是哪里来的晦气!上回他老丈人装疯,闹了个乌烟瘴气,累我不知跑了多少路,如今他又闹这种把戏,这真是成心同我开玩笑了!我此时哪有工夫去问他?你们既说他因为丢了差事没有钱回南,这样吧,我拿出五十块钱来,就派你把他押到天津,替他订一张上海船票,下余的钱也给他。他既坐船回南,再死再活,我们就满不管了。”

说罢提笔写了一张五十元支票,交给外勤到账房去领。外勤乐得借现成盘缠逛一趟天津。文焕借此回南,总算不幸之幸,我们暂且按下他不提。

再说司法科预备好了,上来回话,必翔出离办公室,升了公座,拿起笔来一点,下面喊一声:“带联星!”

两个警察把联星扶上来,必翔吩咐:在公案前设一个座儿,请他坐下。然后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就叫联星吗?”

联星高声答道:“在下就是联星。所有口供,我都画过了,不知总监又叫我还有什么话问。”

必翔道:“联先生,我看你实在是一位奇男子大丈夫,我从心里佩服你,因此把你请上堂来,我们仔细地谈一谈。你不要错会意,以为我是想诓你的供,我纯是一种善意,也很希望你能开诚布公地同我谈一谈。”

联星听必翔说完了,很恭敬地答道:“总监爱惜我这番意思,我当然没齿不忘,便是死后,也要认你为知己。不过我是将死的人,并没有什么可谈,总监真爱惜我,请在处决我的那一天,把我老母兄弟妻子招呼来,我同他们见上一面,说几句话儿,这就是总监破格的仁慈。我死后有知,也不忘你的好处!”

必翔笑道:“你这话说得太远了!我看你正在青年,又有专门的军学知识,如果肯在民国效力,将来不失为栋梁之材。为什么要自趋死路呢?”

联星冷笑了两声,说:“总监的意思,是想要说降我啊!我引一句古人的话对总监说:联星只能做断头将军,不能做降将军。请你死了这一条心吧!”

必翔咳了一声,说:“你这人太迂了,你虽然是一个满人,既非亲贵,又非显官,何必以一死报清室呢?你难道不放开眼看看,满朝的亲贵大员还都赞助民国,并没有一个肯下死恋护满清的,你一个小小连长又何必尽这种愚忠呢?”

联星道:“人各有志,那些亲贵大员全是狗彘不如的东西,你还提他做什么!我们爱新觉罗做了三百年天下,如今到亡国之时,连一个死节的人全没有,这真是奇耻大辱!我联星也明白民国初兴,正在鼎盛之时,凭我一个人的力量,硬要再奠山河,重整社稷,是万万做不到的事,不过破出这个身子去稍洗我五百万满人之耻,使天下后世知道满清亡国之时,还有一个联星力图兴复,以身殉国,我就算于愿已足。至于或杀或剐,一凭当道疵,我是死而无怨!”

必翔摇摇头,说:“你认错了题了!你要知道,现在清室并未亡国,他不过是禅让罢了。所有帝号尊荣,皇室经费,一律保存,这同从前的亡国之君是绝对不同的,何所用其死节殉难!你明白这种道理,自然不再固执了。”

联星哈哈大笑,说:“吴总监啊!你这话只能哄弄三岁儿童,我联星怎能听这一套。我试问你:你说满清未曾亡国,为什么今年的历书明明标着民国元年,为什么所发的政令一律冠着临时大总统令?这不是极显明的一个榜样吗?至于帝号虚荣,不过是欺蒙孤儿寡妇的一种手段,每年的经费,更是一句空话。我敢担保,名为四百万两,到时候连四十万、四万、四千,也没有地方去领。不过用这空希望换你实在的政权。政权一经拿到,谁还管以后的事呢?”

必翔听他的话,越说越不投机,便索性揭开了,说:“联星,你不要执迷不悟,你所犯的罪状,本当即日宣告死刑,只因项大总统特别地爱惜你,想要保全你的生命,还格外加恩,要调你到拱卫军去做营长。这种机会,是你做梦也梦不到的,你不说感激悔悟,反倒自外生成,真乃别有肺肠,也辜负本总监居间成全的一番美意。你一定乐意死,这个并不甚难,我今天把你送到执法处,明天你就可以尝着枪弹的滋味。但是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你还是仔细算一算这笔账,不要逞一时血气之勇吧!”

在必翔这样直说,以为联星听了,他心中一害怕,当然口气就软下来。哪知联星听了,一阵狂笑,说:“你不提项子城老贼,我联星还感激你的一番美意。你如今提出项子城来,我看你们这一群人全是他的走狗,犹如曹阿瞒手下的张辽、程昱,我联星浩然正气,不愧当日的祢正平。纵然拼得一死,将来青史上也能流芳万年,比你们这一群趋炎附势助成篡逆的,人格且强得多呢!你要送我执法处,还是快快地送,不必游移。我联星早死一天,早了我一天的志愿,免得活在这肮脏世界上,听你们人头畜鸣。”

联星这一破口骂人,吴必翔的意思,可就决定了。心说无论如何这个人是不能说降的,我也不必再废话了,莫如及早连人卷送交执法处,该当怎样疵,叫老云去办好了。遂说道:“联星!你也不必破口骂人。你既乐意早死,我决能成全你的志愿!来!来!叫司法科快备公文,把人卷明日一同送执法处,我也不必再问了。”

他说完这一句,便立刻退堂,仍回他的办公室去。铁金声忙备了一套公文,特派巡官干警,于次日早晨押解联星一同出南城,送往执法处,面见云处长,将差事交代清楚。

却说云雷自从公府出来,回到执法处。他心中越想越气,到底是他们喝过墨水的人格外厉害,这一次老吴不动声色,便想邀功,如果把联星说降了,这完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假如说不降便给我送来,我却砰然一弹,把人家送了性命,徒然杀人,赚不着两把血。我这是何苦来呢?看起来,他们文人的心眼儿真多,像我这扛枪把子出身的,怎能斗得过他们呢!云雷本是当兵出身,当年随项子城在朝鲜当过卫队。后来子城做督抚,又升他做武巡捕。他总看着武官的身份太低,不及文官体面,便再三恳求子城,将他改为文职。子城在保案中,保了他一个候补知县,指省直隶,又改委他为文巡捕,云雷总算是如了志愿。后来又花钱运动,过班试用道,仍在直省效力。自项子城丢了官,他兢兢业业,总怕自己的前程也要连带保持不住,奇想天开,在银行开了两万块钱汇票,秘密地寄给摄政王载沣,说是孝敬王爷,随便赏人的。哪知这一来倒坏了,那时载沣正在炙手可热,两万块钱如何放在眼里?便借题发挥,说他公然行贿,即行革职。所有贿款一律充公,这位先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从此回家隐藏。在满清时代,不敢再出风头。后来子城起用,他便追到北京来效力。及至子城做了总统,他再三求赏差事,子城想他是一个粗人,脑子里就知有项宫保,不知其他,这样人叫他办精细事他一定办不了,莫若叫他当一条看门狗吧!北京这地方,潜藏的革命党很多,派他为执法处处长,拿住革命党,便以军法从事,借此吓唬吓唬他们,省得我在北京住着不安,他这人干这种事一定能够尽心尽力。像上次炸弹的事,一定不会再发生了,因此便派云雷为北京军事执法处处长。云雷自到差以来,用了一二百个恶侦探,终日散布在九城,凡看见形迹可疑的人,立刻便拘了来,加上乱党两个字,神不知鬼不觉地拉到执法处后院,用手枪“砰”的一声,送他归阴。然后花几块钱,买一口薄皮棺材,装在里面,抬到南下洼乱草岗子,浅浅地一埋,就算完事大吉。这样不知断送了多少英雄好汉,更不知冤死了多少好人!这就是云雷的德政。因为这个,项子城反倒格外喜欢他,说他忠于任事,勇于拿贼。联星这一案,所以请他去商量,是怕他仿照前案不清不白地也给毙了。所以明白吩示,叫吴必翔先劝降,如果不降,再交给云雷去办。云雷误会了意,以为总统看不起他,所以责成必翔。必翔又贪功多事,把劝降的责任完全揽到自己身上。他回到执法处来越想越有气,直气了半夜。到次日早晨,正在闷闷之时,忽见卫兵上来回话,手里还拿着一角公文,恭恭敬敬地放在处长桌上,回道:“现有吴总监派来巡官警察,押解联星到处里来,请处长的示下!”

云雷把公文略略看了一遍,说:“你叫值日军官先把差事收下,由秘书处速备回文,就说我已经收到了。”

卫兵答应一声下去,遵谕办理。

云雷心中计算,原来你这功也邀不上了,你以为送到我这里来,除去结果人家性命别无办法,我也叫你知道知道,偏要把联星说降了,我再面见总统,报告他不能劝人家降顺,送到我处里来,硬派我执行死刑,我费了多少话,用了多少手段,居然说他回心转意,这样一办,也叫总统看看倒是谁能办事,以后自然就不小看我们武人了。他想到这里,不觉又高兴起来,大声喊听差的进来,吩咐如此这般,快到下面,去叫司法官熊老爷急速办理。听差的下去,传谕首席司法宫熊飞,熊飞得了处长的话,便即刻叫厨房中备了几样极可口的菜蔬,然后传知值日军官,把联先生陪到我屋里来,不许带刑具,不许侮慢。军官答应一声,先把适才联星从警厅带上的手铐脚镣全卸下来,说:“我们熊司法官,请你先生到他屋中谈话。”

联星道:“我是一名死囚,送到这里来,就是专等执行枪毙,还有什么可谈的!烦你二位上去回话,熊老爷如果真心爱惜我,就请给我一个简洁痛快,早早执行死刑,我就感激不尽了。旁的话尽可不必再谈。”

两个军官听了他的话,彼此相视而笑,说:“世界上竟有这样人!我们不能替你回这个话,你还是同我们去见他,有什么话,你当面说不好吗?”

联星道:“这也使得!但是我的两条腿麻木了,你二位能架着我吗?”

军官道:“这有何难!”

于是一左一右,把联星扶到熊法官屋中,熊飞一见他进来,立刻迎上去,握了他的手说:“久仰!久仰!兄弟想慕你不是一天了,难得今天在此相会,这也要算三生有幸,快请坐吧!”

于是自己将联星扶着,扶到上首的椅子上坐下。又喊听差的快倒茶,联星道:“熊老爷!你这样同我亲近,倒叫我心里不安。有什么话请你直截了当地说,说过了,我还回我的囚室,也省得打搅你的公事。”

熊飞笑道:“联先生,你忙的是什么?我今天没有公事,咱们慢慢地谈。”

联星尚未答言,忽见进来两个听差的,调开桌椅,安放杯箸,他心里更觉诧异,这是做什么呢?莫非请我吃饭?我是死囚,也不敢劳动官儿作陪啊!正思索着,各样菜蔬已经摆在桌上,熊飞手执酒壶,让联星入席上座。联星到此时益发莫名其妙,继而一转念,自己的命运,已经来到眼前,乐得乘这三分气在,痛痛快快地饱餐一顿,也不辜负这个肚子。想到这里,便毫不谦让,坐在正面椅子上。熊飞一边给他斟酒,一边笑着说:“联先生请你开怀畅饮!我们不拘形迹。”

联星干了一杯,哈哈一阵狂笑,说:“熊老爷!你今天是给我联星预备送行酒,送我到鄷都城,我喝了你的酒,能长十分气力,将来到了鄷都,还可借醉后余兴做平原十日之游,我这里谢谢你了!”

熊飞正颜厉色地答道:“联先生!你不要错会意,你以为我这一席酒,是死囚的赠别酒,那真是想入非非了。实对你说,这是一杯喜酒,预备给你庆贺的!”

联星又是一阵狂笑,这一笑却把熊飞笑得摸不着头脑,忙问道:“你还笑什么?莫非笑我这话说得不对吗?”

联星又干了一杯,方才答道:“我不笑旁的,我笑你拿我当三岁小儿看待!你以为我全不明白吗?你不知道死囚处决的这一天,官狱执事人们全朝着他道喜,道喜是速死的一种代名词。你如今公然提出喜酒来,岂不是明明告诉我吗!怎么还说我猜得不对呢?”

联星这一解释,倒把熊飞僵住了,瞪着眼,半晌答不上来。迟了一刻,忽然“哧”的一声笑了,说:“我真该死!怎么说话就这样不检点!偏偏又遇着你这爱多心的人,闹得张冠李戴,驴唇不对马嘴,这真成了笑话了。实对你联先生说,完全不是这种意思。简直揭亮了,是云处长看你是一个英雄,想要保全你,叫你死里得生,还另外想位置你一份优差,你请想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再说我们这一座执法处,只有生入的门,没有生出的门,如今为你联先生,居然要破格改例,这是从来未有的,可喜可贺,所以我才预备这一席喜酒,请你吃过酒后,咱们一同去见处长。也不用旁的手续,只需你亲笔给一纸悔过书,处长拿着这一纸书,便可以面见总统,替你担保一切。你就稳稳地坐在我们葱,静候佳音好了。”

在熊飞这样说,自以为立言得体,在联星听了,一定要说几句感谢的话儿,哪知人家仿佛没听见似的,一手执着酒杯,一手拿着筷子,大杯的酒,一仰脖便干;大箸的菜,夹了往嘴里送,狼吞虎咽,把可口的菜,顷刻吃了一个精光。熊飞一看这神气,心里说:这位先生,多半是在警察厅中多日未吃饱饭,看他越吃越勇,越吃越高兴,一定是听了我方才的话,心中格外欢喜,所以食量也因之倍增。俟等他吃完了,我再拉他去见处长,料想没有不成功的。想到这里,又给他斟酒布菜,联星毫不谦让,见酒就干,见菜就吃。直吃了有一点钟工夫,忽然立起身来,把手中的酒杯向地上一摔,啪啦啦摔了一个粉碎,紧跟着两手一扶桌子用力向前一推,就听稀里哗啦,桌子也倒了,桌上的几十件细瓷盘碗,也一律摔了个稀碎。熊飞本是在一旁陪他,一碗很肥的片肉正在桌子边上,桌子一倒,整个儿扣在他身上,把一件簇崭新二蓝库缎面的狐腿皮袄,油渍了一大片。在突然间发生了这意外的情景,把熊飞反倒吓愣了。联星大声说道:“这一席酒,是我联星临死的送别酒,我已经酒足饭饱,请你们这就执行死刑吧!我并非有意要脏你熊老爷的衣裳,因为我们死囚,应当有最后表示。况且我不这样表示,你们劝降我的意思,也不能根本打消,这就是请你们不必游移,赶紧把我置之死地,也可免去后患。要不然,今天把我放出来,明天我仍然组织宗社党,与民国反对,你们岂不是自寻麻烦!将来在项子城面前,还要担一个妄保叛党的罪名,那又是何苦呢?”

联星演说完了,熊飞倒也不曾发作,只喊来几个卫兵,把联星架下去,听候疵。自己把衣裳换了,去见处长,将适才联星的举动,对云雷说了。

云雷本是一个粗暴武人,方才是为邀功心所迫,所以才那样虚心下气。如今知道联星是绝不能以口舌劝降的,又加上推桌子摔碗,更触动了自己的怒气,便也拍着桌子喊道:“这还了得!你快下去写一张牌示,悬在门外,今晚便在处里,把他执行枪毙。这样的反叛,不要再留着他了!”

熊飞答应一声,来到自己办公室中,遵谕而行。先把牌示悬在本处门前,这牌示一挂出去,当日便轰动了九城,全知道今天晚上,执法处要枪毙宗社党联星。内中有一个最关心的得着这个消息,便如中了疯狂一般,你道此人是谁?便是联星的乃弟联桂。他在禁卫军中,当着炮兵连长,倒是规规矩矩的,服从长官,不问外事。他在当日,面子上虽然不敢反对哥哥,心里却很不以联星为然。他以为我们虽系满人,却不曾受过清室什么恩惠,小小一个武职末弁,偏要下死命报一家一姓的私恩,简直是其愚不可及了。况且五族平等,我们满人正好乘此机会解脱皇室的束缚,谋一个长久自立之道,难道还希望恢复了他,我们好做千秋万代的奴才吗?他因为迸这种思想,所以对于他哥哥的事,避之唯恐不及。因此与联星同谋的一班人,看出这种神气来,便也把联桂视同汉奸,凡机密一点的事,总不叫他知道。自从联星被捕,禁卫军中同谋的人,心虚胆怯,差不多全偷着跑了。唯独联桂,倒是坦坦然当他的差使,并不现丝毫惊恐之意。冯国华在暗中调查,也知道联桂并无嫌疑,便暗中嘱咐他的上级官,对于联桂,反要格外优待。但是自从他哥哥被捕,他虽然得着一点消息,却不敢公然去探问,恐怕招出麻烦来,有损无益。回到家中,也不敢对他母亲同嫂嫂说,这样闷了许多日子,他心中总好像放着一块病。每逢星期,他必从南苑折回京城,在警察厅左近探听他哥的消息。这一天,也是活该凑巧,他在警察厅旁边一个小茶馆中喝茶,就见乱哄哄的,有许多人向前跑着,口中说:“快去看宗社党!今天往执法处解,大概许活不成了!”

联桂听见这话,直刺他的心,哪里还能安坐喝茶!立刻会了茶钱,随在众人后边,暗暗窥看。不大工夫果然由厅里出来一辆马车,四名警察,荷枪实弹,在车的左右随着,后面跟定一名巡官,挎着刀,在车后押着。联桂向车里观看,正是他的哥哥联星,上着手镣脚铐,身旁还坐着一名警察,手执盒枪,目不转睛地监视着,恐怕发生意外。再看他哥哥,只低着头,并不向车外观看,面上却很冷静的。联桂见了,心中自然是万分难过,但又不敢过去同他交谈,只好随在后面,倒看一个水落石出。及至马车拉进执法处,看热闹的人围在门前,却不能进去。联桂也只有伸着头向里张望,望了很久工夫,不见有什么动静。自己想:这里也非久站之处,莫若寻一个地方慢慢等候,倒看有何举动。大半这一进执法处,总是凶多吉少,我做弟弟的,又焉能不闻不问呢?想到这里,向四外一望,见斜对执法处,有一家饭馆,字号是“会英楼”,临街三间楼房,正对执法处大门。联桂便一直奔这饭馆,进门上楼,寻了一间紧靠街的雅座,倚在楼窗旁坐下,堂倌过来伺候,联桂此时,哪还吃得下饭去?只要了两壶烧酒,两碟冷荤,所为是挨延时刻,好看执法葱什么举动。从午后直候到三四点钟,两壶酒还不曾喝完,堂倌催问好几次,他只说不忙,你耐点性儿,回头我多给酒钱。堂倌也不好意思再催了,但是看他这种举动,实在又有些蹊跷。

联桂在楼上,目不转睛地向下看,忽见值日卫兵,手提着一块牌示,挂在门前,立刻拥过许多人来观看。内中有好多说话的,大声喊道:“哎呀!又要枪毙人了!什么宗社党联星!”

这两句话刺入联桂耳中,比辘轳炮的刺激力还大十倍。他身子一抖颤,几乎摔倒,连忙定了定神,掏出一块钱来,放在桌上说:“不用找,连小账都有了。”

堂倌才说了一个“谢”字,他已经飞步下楼出饭馆门,直跑到执法处门前,观看牌示。见上面写着:为牌示事:宗社党联星,现经本处审讯确实,依照军法于本日下午执行枪决,合行牌示周知,此布。

联桂正在看着,忽听身背后有人“哎呀”了一声,他忙回头观看,不看犹可,这一看,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当胸一把便把那个人抓住,说:“好啊!你还忍心来看热闹!我替你出首,你随我哥哥一路去吧!”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正是当日捉弄联星同人拼命,后来又主谋发起宗社党的纯卓先。他后来见机而作,投身于平民党,替人家运动议员,向拉同的七小姐,敲了三千块钱,正在得意洋洋,在前门一带奔走买票的事,行经执法处门前,看见许多人,闻牌示观看,他便喊车夫停住车子,跳下来挤在人群中观看。这一看,不觉吓了个透心凉,脱口喊了一声“哎呀!”

这一哎呀不要紧,竟“哎呀”出一个对头来,联桂一回头,正同卓先的眼光对成一条直线。卓先本来心虚,又看见联桂,好像鼠子遇着狸奴,立刻缩身回头就想逃跑,偏偏身后还挡着许多人,哪能跑得快?又兼联桂是一个武人,身手捷便,一扭身,向前一赶步,劈胸把卓先抓住,说:“好啊!你哪里走!我正要出首你呢!你陪我哥哥,一同上天国去吧!”

卓先哪里挣得脱,只好央告道:“好二爷,有话咱们外边去说,你千万不要在这里乱嚷!”

联桂说:“使得!咱们到会英楼去说吧!”

一手扭住了他,便一直扭进会英楼,堂倌一看,心说怎么又回来了?

二人一同上楼,仍在联桂方才坐的那一间雅座里一同坐下,堂倌进来,联桂一摆手,说:“我同朋友谈几句话,你们听唤再来。”

堂倌只得出去,这里卓先低声下气地说道:“联二爷,咱们是老朋友,你真好意思出首我吗?令兄的事,我万分难过,实在觉着对他不起,不过事情已经逼到这里,又叫我有什么法子呢?”

联桂一阵冷笑,说:“你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今天的事,咱们是有死有活,你们这一群丧尽天良的东西,把我哥哥架到火炉上去,你们躲到一旁看热闹。听说还投到平民党去,给旗人卖底,你们就中取利,你们这些人,真是狼心狗肺,天生的亡国奴、下贱种子。今天犯到我联桂手里,我也替大家出一口怨气。没有旁的说,咱们就是一同去见云雷,乘我哥哥三分气在,你们也对质一下子,倒得揭开了,这个宗社党是何人发起的?我们弟兄也犯不上掠人之美,你就走吧!”

卓先听联桂说得这样坚决,毫没有一点松动口气,把脸全吓白了,万分无奈,只得双膝跪下,哭着说道:“我的联二爷,二祖宗,二爸爸,您就这样狠心吗?您把我送进执法处,那一枚硬邦邦、火辣辣的黑枣儿就算吃定了!我死了不要紧,我家里还有七十三岁的老娘,就是我一个儿子,她老人家,岂不就要苦死了!”

说罢几乎要放声大哭。联桂“呸”的一口唾沫正啐在他脸上,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抬出老娘来,我就放你吗?你知道有老娘,我们家里也有老娘,我哥哥死了,我的老娘难道就不心疼吗?”

卓先得着这老娘的机会,便乘势说道:“二爷,你不必为这件事忧虑。大爷既然为国捐躯,以后我情愿替他侍奉老娘,每月拿出钱来孝敬甘旨。但求你保全我的生命,怎样侍奉我的老娘,也怎样侍奉你的老娘,这是两全其美的事,你难道还有什么不乐意吗?”

卓先这样一哀求,联桂可就转了念头,心想我就是举发了他,也未见得准能把他置之死地,徒然自己多找许多麻烦。况且眼前我哥哥一死,我当然得去收尸,一切衣衾棺椁,当时就得拿出钱来置备,我哪里有这一笔现成钱?要等临时寻他们这些东西恳求帮忙,只怕比登天还难!现在既然捉住了他,我乐得如此这般,先叫他当一回孝子。想到这里,便一把将卓先拉起来,说:“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卓先在一旁坐定,联桂冷笑道:“你方才说的话,倒是很好听,但恐怕事过之后,你口不应心,我难道还能寻上门去,叫你孝敬我的老娘吗?”

卓先正色道:“岂有此理!二爷,你看我太不是人了!我再重重地发个誓,你总可以放心吧!”

联桂道:“这年头发誓不如牙疼咒,当日你们成立宗社党,歃血为盟,到后来还都不算了,何况是私人的事呢?你如果有诚心,眼前我哥哥殉难,你就应当有一个对得起他的办法,眼前尚且办不到,何论后日?对死者尚且不肯尽心,又何有于死者的老娘?你这哄小孩子的手段,趁早不必向我使用。”

卓先何等机警,还听不出他的话来吗?忙说道:“二爷,你请放宽心,所有令兄身后的事,全由我承首办理。我这就去寻当日同盟的人,大家量力而行,一切衣衾棺椁,全要挑选上品,哪一样不好,请二爷啐我、打我、踢我,我也甘心忍受。你看这还不满意吗?”

几句话才说完,联桂左右开弓,先打了他两个嘴巴,打得卓先白瞪着眼,只是倒吸气,却不敢问他因为什么。联桂遗牙恶狠狠地说道:“你死到眼前,还要学孙悟空,一个筋斗折十万八千里啦!我放你去寻他们,买衣衾棺椁,这一份衣衾棺椁,还不得民国五十年才买到啊!你死了这一条心吧!我也不愿同你多废话,咱们还是手拉手儿,去见云雷。”

卓先当这生死关头,他哪里肯动一动,说:“二爷,你是怕我逃跑,不容我去寻别人,有什么事全由我自己担承,还不成吗?”

联桂松了手,说:“卓先,你现在是发了财的人,卖清皇室,卖宗社党,全是你们这几个人包办,我想你手里,至少也要有个一万八千的。并非我联某借端敲诈,不过你们来的钱不正,乐得借此叫你多多地破费几个。你如果想得开,咱们还有磋商余地,你要是要钱不要命,我也不愿再同你废话。干干脆脆,咱们就是到执法处去说吧!”

卓先听他揭开了,提出钱字来,有心再用油滑手段,一定闹僵了不得下台;若是矢口应承,听他的口气很大,倘然办不到,依然还是得破裂,我莫如先稳住他,再慢慢地揉搓,便答道:“二爷吩咐我怎样办,只是我力量做得到的,无不唯命是从。不过发财的话,实在太冤屈我了,假如我要真发了财,这一点小事,还值得去寻他们吗?”

联桂道:“你既这样说,我提出三个条件来,你完全答应了,咱们万事皆休。你要有一件不能认可,我的话算没说。仍然有咱们的事在,一言一句,这是再爽快没有的了。”

卓先道:“好!好!就请你把这三个条件,完全说明,我情愿洗耳静听。只要我能够做得到的,我决不推诿。”

联桂这才从从容容地说出三个条件来,却把纯卓先吓了一跳,要问条件的内容全是些个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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