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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遵祖制大公主施威 遣刺客满御史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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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亲王碰了这个钉子,知道里面已布置,自己纵然勉强进去,也是凶多吉少,只得又折回府来。探听项子城已然回京,便一直到他宅里,向这位智多星讨计。项子城摇头道:“此事不好办了,我已经探明白,皇上大概是崩逝了,继立的是小七爷的阿哥。两宫皆有遗诏,这事已经反抗不得,只好慢慢地再想法子吧。”

恩王听了,十分懊丧,赌气道:“我们给他一个生夺硬抢,还怕不成功?”

项子城连说:“使不得,使不得。生夺硬抢,第一得要有兵。如今我练的北洋六镇全分驻在外州县,一时哪能调动得来?再说这六镇人目前改归铁木贤节制,里面重要的人也撤换了不少,未必肯听我的指挥了。况且铁木贤同我嫌隙很深,倘然走漏了风声,他来一个帅兵勤王,连我同师王全都有点危险,这事可万万做不得。再说还有一层可虑的地方,我们要不谨慎,眼前便有性命之忧,实在是一块心腹之疾呢。”

恩王忙问还有什么危险,项子城伸着指头说出一个人来,早把老奸王吓了一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十一二回中所叙的善斧军。此人目前已升到军咨副使,兼御林军统领,他手下现有两万旗人健儿,虎视北京,是第一个有实力的人。项子城将他举出来,恩王便吓得哑口无言。子城叹道:“这件事怨我们下手太晚了,本来专指着势力是不成功的。只要有皇上一纸遗诏,我们便是名正言顺,无论何人也难再争夺。并且这纸遗诏,也不必皇上发于本心,也用不着他自己书写。只要师王在他的驾前,看着他咽了这口气,什么戏法儿也能变得出来。偏巧我二人派了外差,这一出戏,就完全叫别人唱了。当日奉派的时候,门生就知道这事坏了,到底谁敢抗旨不遵呢?如今只好再等机会吧,千万别露形色。我们此时倒得格外恭顺,免得招人疑忌,闹出祸来。”

恩王听这话也有理,只得垂头丧气地答应了。

紧跟着便有军机吹班太监前来知会,说五更早朝,所有京官一律到朝房伺候,不得迟误。子城心里明白,知道是新君临朝,怎敢怠慢,忙催着恩王一同前去。二人坐上马车,到保和殿朝房伺候。此时新君登基的恩诏,已经高高悬起,少时净鞭三敲,众文武全各就班次站好。载沣迸小皇上临朝,说来也怪,那溥仪只是撒泼打滚地啼哭,不肯坐那宝座。载沣虽然百般哄他,他仍然是不休不歇。只得草草地行了朝参大礼。内中唯有项子城,一看这情形,心中大不自在。你们满人,乳臭未退的小儿便要高高在上,称帝称皇,我项子城气吞八荒,岂能跪你这黄口小儿?他心这样想着,那两条腿便不知不觉地挺立未跪。载沣一眼看见,不觉勃然大怒,才要传旨派侍卫去抓他。旁边的李得用向他丢了一个眼色,载沣便不敢动了。及至朝罢,将溥仪抱至后宫,载沣问李得用:“方才项子城犯了欺君大罪,我要当时惩办他,你为何使眼止住我,是什么意思呢?”

李得用屈一膝回道:“王爷圣明,这做事岂是轻举妄动的?那项子城在北洋时候,手练六镇雄师,当日老佛爷费了多少周折,才将他的兵权卸去,调到北京城来。到底他那六镇人,虽然改归陆军部统辖,可是带兵的人仍然全是他的旧部。况且分驻在近畿一带,朝发狭。王爷要把他杀了,倘或将六镇激变,那时攻到北京城,却叫谁去抵御?所以奴才才敢大胆,将王爷拦住。”

载沣听了,如梦方醒,不觉点头赞叹道:“李总管,你果然有急智,不怪老佛爷在日宠信你。你实在是有阅历的人。”

此时庄之山在旁,也很以得用之言为然。又催着载沣将金盒取出来,自己兢兢业业地将锁开开★面却是一个信封,封得十分坚固,信皮上写着:“在皇后驾前同启”。二人不敢怠慢,奉着这盒儿,去寻皇太后。此时皇后已经尊为皇太后了,作小说的便也改称为皇太后。二人才进了皇宫,请张得禄上去回奏。得禄却向他二人摆手,说宫里面正在闹丧呢,太后此时也怕没工夫见你二位。二人听了,大惊道:“怎么皇宫里面还能闹丧吗?”

得禄忙低声报告一切。

原来因为皇上遗诏上有承继穆宗毅皇帝的话,当年穆宗毅皇帝驾崩之后,皇后也随着殉了难。他的妃子只有一位名瑜贵妃的,目前还在着。她见遗诏上有承继穆宗的字样,便挺身出来,说这保育圣躬的责任,应当是她担负,硬要自尊为皇太后,叫内务府预备一切典礼。可怜现在这位皇太后,为人懦弱长厚,眼看着这种无礼举动,却又不敢阻拦。还是瑾妃看不过了,向她争辩道:“两宫才晏驾,你为何就这样胡闹?皇太后乃是皇上给他母亲上的尊号,哪有自己僭称的道理,你这不是胡来吗!再说国有国法,家有家法,现在太皇太后宾了天,皇太后便是一宫之主。你当着皇太后这样无礼,便是欺君,欺君的罪你可当得起吗?”

瑾贵妃侃侃而谈,自以为词严义正,可以将她压服住了。哪知冷不防,早被瑜妃打了一个嘴巴,还骂道:“你这贱妇,谁叫你多嘴多舌?你自己拿镜子照一照,也配说话吗!嗣皇既是承继穆宗,我是穆宗正妃,便是他的嫡母。我不称皇太后,谁敢称皇太后?”

瑾妃被她打了一下,如何肯干休?便也扑过来同她拼命。二人搅作一团,太监宫娥忙过来拉劝,哪里拉得开?

正在难解难分之时,恰好来了救星,你道这救星是谁?原来是荣寿大公主。荣寿大公主本是恭亲王的女儿,慈禧太后承继过来给自己做女儿。太后活着的时候封为和硕公主,及将死之时,因为公主侍疾殷勤,又升为固伦大公主。在满清的体制,和硕公主同亲王是一般大小。若加上固伦字样,便同太子平等,出门可以坐杏黄轿。无论王公大臣,自见了固伦公主,得行君臣大礼。她的轿前有两根御棍,打死人可以白打。这全是专制时代不合人道的体制,借此可知固伦公主的权力实在不小。况且满人有一样特别风俗,家中若出了红白大事,全是姑奶奶当家,姑奶奶要怎样,便须怎样。对于娘家的事,是可以操全权的。此番荣寿大公主因为伺候皇太后的病过于勤劳,眼见太后死了,她便在宫中寻了一间静室休息。正在午梦方酣之际,忽被身旁的太监将她唤醒。大公主揉了揉眼睛,脱口骂道:“混账东西,你不知道我熬了好几夜吗?好容易歇一歇,你叫我做什么?”

太监赔着笑脸回道:“无事怎敢惊爷的驾?(按:清朝规矩,下人管宅内的姑奶奶一律按着排行称几爷几爷,公主与亲王相同,故直呼之为爷)现在瑜妃娘娘同瑾妃娘娘打架呢,皇太后也管不了,爷要不去说和,怕要打出人命呢。”

大公主听了这话,不敢怠慢,急忙忙地跑出来,坐上二人肩舆,直奔慈宁宫。此时瑜、瑾二妃还吵闹不休,一见大公主进来,瑾妃不敢言语了,瑜妃还是不依不饶。皇太后铆上去,一把揪公主的衣服,放声大哭~主吓得倒退,说太后这是怎么了?谁敢欺负你?我一定不依他。皇太后哭着,数落方才的情形~主道:“我的皇嫂,你也太老实了。一个偏妃就这样兴妖作怪,还了得吗?”

说罢又掉过头来,厉声问瑜妃道:“你敢闹丧吗?”

瑜妃此时正以皇太后自居,哪里把大公主放在眼里,便冷笑答道:“我闹丧与不闹丧你也管不着,这是我们的家务。你出了门的姑奶奶,很不必多说话。”

大公主真气极了,笑道:“咦!你说我管不着吗?我倒要管个样儿给你看。”

随吩咐李得用道:“你到宣宗成皇帝的旨意库中将第三道遗诏请出来,预备香案供奉在这里,然后有话再说。”

得用急忙去了,大家也不知她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不大的工夫,旨意已经取到。这里李得用早把香案排好,立刻将旨意打开,高高悬起来,四围用黄绫子裱好,当中钳着一纸遗诏。此时皇太后率领一班人,俱都俯伏在旨意座前。荣寿大公主却叫他们仰起头来,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大家仰头一看,原来是几句很简单的话:当继承皇位之时,如有偏妃不遵遗诏,妄争名分,或扰乱丧仪者,即刻用御棍活活打死。瑜妃一见这道旨意,早吓得面色如土,汗流浃背。荣寿大公主便扶起皇太后来,请她传旨,照遗诏执行。瑜妃哭哭啼啼,连连磕头,又朝着皇太后不住地磕头,哀求饶她一条活命,以后再不敢多言多语了。本来皇太后是一位仁厚不过的妇人,怎能够活活打死人?此时又碍着旨意上的话,也不敢说不打。又有瑾妃身边的太监正在愤恨瑜妃无故欺他的主子,早已恶狠狠地将御棍请出来了,净等着皇太后一降旨,便实行动手拷打。此时瑜妃在生死呼吸之间无法可想,又朝着瑾妃碰头道:“妹妹,咱们妯娌一场,愚姐虽然一时糊涂,得罪了你,难道你就眼看着活活将我打死吗?我这里向你赔罪,求你恳求皇太后饶了我吧。”

瑾妃本也是一位贤德妇人,如今见瑜妃这样可怜,岂能袖手不管?便跪在太后驾前替她讨饶。太后自己又不敢做主,只用眼看着大公主。大公主的意思也不过是借此威吓瑜妃,并不一东她置之死地,如今见皇太后用眼望她,便也借风收船。先朝着瑜妃厉声问道:“你以后还争名分不争?还敢吵丧不敢?”

瑜妃哭道:“姑太太,我以后再不敢争了,求你替我说一说情吧。”

大公主见她这样服软,才同皇太后道:“瑜妃既知悔过,请太后赦了她的罪吧。”

太后得了公主的话,方才向瑜妃道:“你起来吧,赦你无罪,以后可不准胡闹了。”

瑜妃谢恩起来,又向瑾妃同大公主谢了,方才含羞带愧地回自己宫去。

这里皇太后拉着公主的手,到内殿去休息。紧跟着张得禄上来回奏,醇王载沣同庄之山有重要事得面奏皇太后。太后传旨,就在内殿召见。少时二人上来,先行过君臣大礼,然后将皇太后留下金盒的话向皇太后奏明。又说臣等不敢私自启看,特将此信交与张得禄进呈御览。太后吩咐拿上来我看,张得禄恭恭敬敬地捧上去。太后立起身来接了,亲自将金盒轻轻放在一边,将里面的一个信封儿取出来,用手揭开,抽出一张纸来。见上面写着几道遗旨,是太皇太后亲笔写的。头一道是派载沣为摄政王,督理国家大政。第二道是派庄之山为辅政大臣。第三道是令恩亲王退出军机,以亲王休致。第四道太后看了看,用手裁下来,揣入怀中,没肯发表。仅仅将这三道遗旨,叫张得禄持与二人观看。载沣见了,先磕头辞谢道:“这责任过于重大,臣实在不敢当。还是请太后垂帘训政,臣竭尽心力辅助一切就是了。”

庄之山也叩头力辞辅政大臣。太后道:“这是太皇太后的遗旨,你们不可违背。垂帘听政的事,我实在无此才力。并且先帝崩逝,我正在哀痛之余,实在耗不了这大精神。你们就下去拟旨,照这样办吧。”

载沣见皇太后这般推却,只得应了。唯有庄之山却抵死不肯承认,说既有醇王摄政,无须再派辅政的大臣,老臣一日生存,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这辅政名义,是万万不敢担的,皇太后如不肯开恩,老臣便即日辞职回里。太后见他这样坚执,便允许将这道遗旨暂且按下,又问三道旨意应当怎样处理。庄之山到此时却不肯开口,只拿眼望着载沣。载沣本是一个胆小无识的人,平日在军机处他本就惧怕恩王三分,如今自己的儿子做了皇上,他便有点心虚胆怯,恐怕恩王出什么阴谋,怎敢遽然之间便开罪他?只好向太后磕头恳求,说如今国家不幸,两宫一齐宾天。内政外交,实在关系紧要。恩王虽然居心不正,却也未曾证明。如今正在用人之际,他总算多年效力的老臣,可否由太后特别开恩,暂免罢斥,以观后效?臣一愚之见,不敢自主,还求太后圣裁。载沣这一套话,分明是替恩王求情,太后也不好过于勉强,只得点点头道:“既然你这样说,暂且叫他照旧供职。你可要嘱咐他,要一秉忠心,扶保幼主,倘然以后再有些风吹草动,本宫是不能轻恕他的。”

载沣谢了,二人慢慢退下来,在军机处拟好了旨,即日发表。立时一个北京赫赫洋洋,全知道朝中又有了摄政王。大家纷纷议论,也有说好的,也有说坏的。

内中有一个满御史,名叫龙华,字子春。他本是陆军部尚书铁木贤最得意的幕府,在第八回书中曾表过此人,风流倜傥,博学多能,医卜星相,样样皆通;吹弹拉唱,宗宗入妙。自跟随铁木贤出差回来,愈加信任,未出三年,便保升了满御史。本来满御史在京官中,从不为人重视。因为汉御史全是科甲出身,又必须手笔好的,才能荐升御史。唯有满员,却不问学问手笔,凡笔帖式出身,一转便为部属,再转便为御史。虽然有个御史的名儿,其实连字并不认得许多。有时候也想上一上封章,便寻一班读书的朋友替他代劳提笔,奏上去得一个“知道了”的批语,便觉荣幸万分。有时候说的太不像人话,便原折留中,连发抄也不发抄,这是相沿已久的风气。此番龙子春做了御史,却极力振作,很想洗刷满人的污点。也曾接二连三,参过几次封疆大员,因此在北京城中很博一点直声。此番晏驾,他便游说铁木贤及早调动禁卫军,以防不测。并授意九门提督昼夜梭巡。幸而储君嗣位,匕无惊,也算是北京城人民的造化。及至监国摄政王的封号颁布,龙华见了,不觉大吃一惊,急急忙忙去寻铁木贤。见了面,不及谈别的事,便先突然问道:“这监国摄政的旨意是何人主谋?”

铁木贤道:“自然是太皇太后的遗旨,这大事旁人主得了吗?”

子春叹了一口气道:“完了,完了!满清三百年宗社,从此后便算休矣。”

铁木贤惊异道:“你这话怎讲?”

子春道:“老先生,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朝入关之始,本仰仗摄政王多尔衮之力。彼时摄政王独揽大权,横行无忌,若非死得早,不定出了什么变故。所以历朝以来,虽有幼主,也不再立摄政王了。同治时代,以恭亲王那样大才,又是皇帝的亲叔父,仅仅封了一个议政王,后来还被撤掉。如今醇亲王虽说是嗣皇的亲父,究竟年轻望浅,又没有多大才能,怎么一跃便为摄政王?摄政不足,还要加上监国字样,将来他执掌朝纲,如何能压服一切?他那两个兄弟载洵、载滔全是纨袴恶少,平日就欺他哥哥老实,如今他哥哥做了变相皇上,他们焉肯善罢甘休?将来必至闹得一国三公,大权旁落,还能有好结果吗?再者晚生按着谶纬历数推算,大清以摄政始,以摄政终,这是逃不开的。如今果有先兆了,说起来怎不叫人可怕?”

铁木贤也悚然道:“照你这样说,可有什么禳解的法子没有呢?”

子春沉吟了半晌,低声说道:“法子却倒有,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当年太宗明知武曌为患,也曾有设法除她,后来到底还叫她闹了一个天翻地覆。如今的祸胎,就在眼前。如能设法把他除了,也算替满清去了一条祸根。就怕是系狗系尾,反倒咬了自己,那倒是多事了。”

铁木贤道:“你先不必远虑,只顾目前。这祸根到底是谁,何妨说出来,商量一下子也好。”

子春道:“这个人晚生也曾向老先生说过,便是从前做过直隶总督,现为军机大臣的项子城。此人龙行虎步,既非人臣之相,而且胸怀大志,常存操莽之心。从前彰德阅操,他的羽翼已成,后来多亏慈禧太后驾孕方,将他调离北洋,把一切兵权全收归陆军部,这才算消祸无形。如今太后死了,满朝的人更有谁能敌得他住?虽有一位摄政王,在他眼里看着还不是一个小孩子吗?若把他留在朝中,不出三二年,朝廷的政权必转移到他一人手。那时再想剪除,可就不容易了。况且前天今上临朝,满朝文武俱都跪行大礼,唯有他一人屹立不动,无君的态度已经完全暴露。若再容忍,噬脐已迟,老先生如今握着全部军权为国锄奸,正在此时。早早将他杀了,便是替满清除一大患,或者能够挽回厄运,也未可知。”

子春一席话,将铁木贤说活了心,便问他用什么方法,子春想了想,说如今有明暗二计,明计较暗计不过少迟一点。铁木贤道:“此事以速为妙,你先说暗计怎样进行。”

子春道:“暗计是派一个刺客将他刺杀了,人不知鬼不觉,便可消除大害。若用明计,必须奏明摄政王明降谕旨,出其不意,用汉景斩晁错的手段,载之东市,即刻行诛,谅他也逃不出去。不过明计很难做到,一者两宫新丧,便诛戮大臣,容易招起全国的误会;二者近畿之中他的旧部兵力仍不在少,倘然激变了,就少不得要喋血京师。这干系谁担得起?”

铁木贤道:“还是用暗计较为妥当一点,但是这个刺客却向何处去寻呢?”

子春道:“老先生久掌兵权,难道连这么一个人才还物色不到吗?”

铁木贤笑道:“你这话又呆了,我又不想刺人,难道还去搜罗黄天霸吗?再说如今枪炮盛行,这种人才也无用武之地了,自然更不易搜寻。你如意中有人,不妨荐给我,事成之后,我必不惜重赏。”

子春道:“人倒是有一个,不定他肯做不肯做呢。”

铁木贤道:“自要有人,不愁他不肯做。常言‘钱能通神’,我们多多地许给他钱,他如肯做官,我便拨他到禁卫军,做个营长,功名富贵,举手可得,还怕他不入壳吗?”

子春道:“这话也有理,待晚生先去同他接洽。如果认可,我再带他进见。”

铁木贤又问他姓名,子春道:“这个暂且先不必说,倘然走漏风声,反倒于事无益。”

他辞别铁木贤去了。

第二天掌灯时分,果然带了一位彪形大汉,来见铁木贤。二人彼此心照,铁木贤便将他们让到后花园一间密室里边,将左右家人一律屏退,然后才动问龙子春,这位壮士高姓大名。子春忙替引见说:“他姓白名朗,恰是河南人氏,从前在河南,本是鸡公山的寨主。后来因为同王天宠意见不和,便将山寨完全让给了他,自己想到北京另做一番事业。因为无门可投,便在天桥卖艺访友。是晚生常见他练习各种武艺,与寻常把式匠迥乎不同,因此不时约到家中,请教他几套拳棒。却喜这位白先生也倒不吝教诲,晚生得的益处很多。日前同老先生提起那宗事来,晚生想,除去白先生再无第二人能当此重任。所以回到家中便把他请了来,再四地敦劝。白先生始而不肯,说是与项某同乡,怎好自残桑梓?(但知有乡里而不知有汉族,此白朗所以终不能成大事也。白朗及王天宠之出身历史,详见本书第十五、十六、十七三回)后来晚生以大义相责,说报效朝廷,乃是我们臣民应尽的责任,白先生才应许了。所以晚生特地同他来,谒见尚书,也好当面接洽。”

铁木贤听了,很表示一种恭敬的态度,向白朗深深打躬,称为义士。“你肯帮助朝廷,建立一件大功,将来兄弟必竭力在摄政王爷驾前吹嘘保驾,二三年便不愁不做到军门。”

白朗伏地叩头,口称罪民白朗,叩见大人,大人有何差遣,罪民必竭力报效,万死不辞。铁木贤亲手将他扶起来,又捺着他坐了上座,竭力地灌了一阵米汤。后来又问他何时可以去实行这件大事,白朗低声道:“大人自管放心,不出三天罪民必携项某首级前来复命。”

铁木贤大喜,立刻吩咐摆酒,亲自给白朗把盏祝贺。临别之时,又捧出五十两黄金,少为衣履之费。白朗执意不受,子春道:“你这样便是不诚实了。”

铁木贤也一再相强,白朗只得收了,仍回子春家中,二人筹划进行的手续。白朗道:“今夜三更我先去探一回道,探明了他准住在何处,明天夜里才好下手。”

子春也很赞成此议,当夜二更时分,白朗换了一身夜行衣服,带了两支手枪、一柄短刀,施展他那飞檐走壁的手段,先跨上项宅邻舍的房间,向宅内上下窥看。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你道因为什么?原来项宅每一间房上,全伏着有一两个人。白朗心中纳闷,这是哪里来的人呢?莫非全是刺客吗?继而一想,万万不能。一定是项子城护院的人,看来很不容易下手呢。我要贸然过去,连项某的影儿也见不着,还不定遇着什么危险。必须先探明了他到底住在哪一间屋里,然后再冒险,也好有一个目的地。要不然,岂不是胡乱去撞。想到这里,便匆匆仍回子春家中,从房上轻轻跳下来,在子春的书房门外弹了三下。这乃是他两人的暗号,子春忙开开书房门,放白朗进来,低声问道:“你可曾探明白吗?”

白朗只是摇头道:“难得很呢。”

忙将适才所见的情形一一对子春说知。子春道:“这事看起来到很棘手了。”

白朗问他还有什么高明主意,子春略一思索,蓦地笑道:“有了,有了!这事得缓三五天,我倒有一个计较。那老项的宅中,家规很严,下人无事不准到内宅去。其中只有一个老家人,最得他的宠爱,此人姓谢名叫谢大福,当初是救过他性命的恩人,所以老项待遇他与别个家人不同。”

阅者要问这一段历史,且听作小说的人代为追叙一番。

原来项子城初放浙江道台,他并未到任。召见的时候,奏对很是称旨。西太后便说他才堪大用,恰又赶上李傅相专折密保,太后便派他到朝鲜国京城,办理一切交涉,隐然就是一位钦差大臣。因为彼时的朝鲜国名义上还算中华的属邦,按国际法说,本没有独立自主权。这要放在欧美各邦,当然要节制一切,派一位总督或是统监,驻扎在他的京城,总揽一切外交内政。纵然说中国政尚宽大,不愿干涉属国的内政,到底对外交涉,也万不能轻轻放弃了母国的大权。因为属邦要能够自由对外,各国便要错认了他是独立自主国,将来发生了大问题,母国也难替仗义执言,保护一切了。哪知这时候的军机大臣,一个个全是酒囊饭袋,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国际公法。总觉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但循例三年一进供,得朝鲜国一些赠品,国王死了,派钦差去封王,多多弄几个钱,这目的便算完全达到。至于他国内的内政外交,却概取不干涉主义。后来因为朝鲜同日本紧邻,彼此有许多交涉,日本因为大清是它的母国,便时常向北京质问。各大臣觉着太麻烦了,便想派一个官儿驻扎朝鲜,直接同日本说话,免得再来麻烦中央。恰赶上召见项子城,太后夸他有应变之才,众军机便乘势推荐,派他到朝鲜办理一切交步。太后立时谕允。第二天便下了一道旨意,项子城着赏给二品顶戴,派驻朝鲜办理一切事宜,钦此。项子城由一个道员,平地便做了钦差,自然欣喜过望。紧跟着便请训出京,挈带家眷赴任去了。他的随员有翻译唐绍怡,文案杨德五、刘长庆,会计项乃宽等。

到了朝鲜国,便拿出钦差的身份来,事事全要干涉。项子城本是间世一出的怪杰,又兼他手下这几个人也都是少年英俊,来到朝鲜国,居然要仿照欧美强国对待属邦的办法,一切对外交涉,非经他批准不能认为有效。此时朝鲜国本分着新旧两党,新党之中大半全是汉奸,私通日本国,出卖朝鲜主权土地。旧党虽是些老臣,只因国王的妃子端闵氏袒护新党,怎样也拗不过那一班人,只有忍气吞声,待时而动。正在激愤无可如奈之际,恰赶上项子城来到。大家见这位钦差精明强干,很有一点作为,便想捧出他来,同日人抵抗。项子城也借风使船,好伸张自己的势力,便纠合朝鲜守旧派的人,借着大清国旗号压倒闵妃,处措日人为难。此时日本驻朝鲜的公使,名叫竹添进一郎,他哪里是项子城的对手。后来起了兵端,项子城早有预备,一战便将日人打败。好在彼此无大损伤,糊里糊涂地便议和了事。哪知道日人卧薪尝胆,不肯干休。后来又故意寻衅,同项子城说翻了,依然打起仗来。此时日本派来的带兵官名叫大岛介圭,出其不意攻入朝鲜京城,项子城虽然吃惊,却调动自己带的几百军队同日人对敌。区区几百人哪里敌得住日兵,眼看被人杀得一干二净。项子城兀自不肯罢休,他手中擎着一杆后膛快枪,腰间闻许多子弹,一面往后退,一面却向前打。项子城的枪法却非常好,弹不虚发,转眼间被他打死不少日兵。怎奈越打越多,直把项子城逼进一条很窄的小巷。子城一想,这次活该命是休了,但是既有三分气在,便想死里求生,在巷里边依然托着枪向外击射。巷外边的日军也狠命地还击。说来也真怪,那枪弹好像长着眼睛似的,偏不肯飞到项子城身边。相持了足有十分钟,子城身边的枪弹眼看要用尽了。正在生命呼吸之间,忽然一个人领着几十个卫队,从旁面杀过来。子城一看,正是他的家人谢大福,便提高喉咙,喊了一声大福。大福顺着声音一寻,见他主人恰在巷里面站着,手中托枪,好像恶魔一般,在那里同日人拼命。大福一个箭步蹿过来,钻入巷中,用力一拉子城,发急道:“我的四少爷,这里能站得住吗?”

随手把子城推进巷内一个小板门里,他一脚便立在子城方才站的地方。说来更怪,大福立在此处,枪弹仿佛就立时宣言,说我不负保护责任了,一上一下,一弹中在肩头,一弹打伤腿骨,扑通通便倒在就地。本来日兵怕项子城的枪法准,全离得很远的,不敢围拢上来。他两人换班,在日兵并未看得十分清楚。及至将谢大福击倒,他们还认着是子城中了枪,立刻飞跑过来,将大甫绑住了,挟起就走,以为是将子城擒获了。哪知这位项子城钻入板门之中,恰遇着他一位朝鲜同志,名叫金正均,立刻将他藏入地窖之中,夜间偷偷地送他离了朝鲜京城,乘着法国的轮船,回上海去了。这里大岛介圭听说项子城被擒,及至抬上来一瞧,偏偏不是。只得二次又派兵去搜,在正均家中,及巷内各住户全搜到了,哪里有一点影儿?只得认晦气,将大福送进医院,医治枪伤。后来和约已定,仍将大福送回中国。项子城因为他赤心保护主子,几乎为自己丧了性命,便另眼看待,呼为谢大哥而不呼名。及至小站练兵,就将大福保为守备,后来他连任封疆,直把大福保到记名总兵,赏加头品顶戴。感恩报德,这也算是应当的。无如大福生性不喜为官,他仍然在子城宅内充当一名管家。子城便委他做了武巡捕头目。在直隶总督任内,他也倒赚了几个钱。已经六十多岁了,精神仍然强健。后来子城内用了,他便随到北京,作派他管理门房,稽查宅内大小仆役。家人都知道他是家主的恩公,哪个不巴结他?都称他为谢大爷。此次龙华差白朗行刺,白朗因为他宅内防备极严,无法下手,回来同龙华商议,龙华便想起谢大复,附白朗的耳朵,教给他如此这般。白朗点头道:“果然好计,不过略迟一点。”

龙华道:“但求成功,迟几天也没什么要紧。”

第二天白朗便装出病人的样儿,来到项子城门前,点着名儿要见谢大爷。门房见他这种神气,身上的衣服又破烂不堪,谁肯理他?内中一个姓傅的小厮,名叫傅喜,尤其厉害,瞪着眼骂道:“瞎了眼的混账东西,你跑来撞什么魂,这门房也是你进来的地方吗?你也不拿镜子照一照,哪一点配寻我们谢大爷。谢大爷还是宫保的哥哥啦,多少督抚司道想见他一面全不容易。你见他,你怎么配呢!”

白朗无端挨了这一顿抢白,要依他做强盗的性儿,立时拔出刀来,将傅喜一挥两段,全出不净他胸中的恶气。怎奈此来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得纳着气儿,朝傅喜下了一跪,哀恳道:“二爷,我无事也不敢寻他老人家。因为我们是近同乡,到北京来谋事,缺了盘缠,病在店中。一病半个月,店家逼着要钱,不给钱便要把我赶出来,此时举目无亲,叫我到哪里去养病?这条小命儿还不得葬送在北京城吗?思前想后,无路可投,唯有这宅里谢大爷,我们是近同乡,或者可怜我,肯救我这条小命儿也说不定。二爷积一点阴功德行,替我回一回。常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里给你磕响头了。”

傅喜听他说得怪可怜的,便骂了一句:“这是哪里的晦气,硬缠着不休!待我替你说一句,见不见可难定。”

说罢便去寻谢大福。大福因为年老无子,很好行一点小慈善。听说是他近同乡流落在北京,便生了恻隐之心,吩咐傅喜将他带进来自己询问。白朗见了他,跪伏在地,哭诉一切。大福见他生得相貌端正,说话也不俗,着实地爱惜他,慨然拿出二十两银子来,叫他把店账还清,搬到宅里来,做自己随身伺候的小厮。多少人想谋这个差使,全谋不到手,平白无人收留的苦孩子,却一步登天,做了谢大爷贴身的童仆。宅里几十个使唤小子全是又妒又羡,看得眼红。白朗却格外小心,一面将谢大福伺候得舒舒贴贴,一面又拉拢同伴人。比他年纪大的,便管人叫大叔;同他年岁相仿的,便管人叫大哥。又不时地打酒买菜请这一班人,所以过了几天,大家全渐渐同他亲近起来。他便有意无意,探听项宫保每日住宿在什么地方。

有两个跑上房的小厮,一个叫得喜,一个叫得贵,便笑着告诉他说:“宫保现在共有十三房姨太太。这十三房姨太太分住在十三个院中,这十三个院子全通连着‖保想到哪院里去,全可自由前往。这十三个院子锁门的钥匙,全在他一个人手中。他晚间不拘住在哪院,那十三个门,却全是他自己锁。他有两盏灯,一盏是红珠子灯,一盏是绿珠子灯。怎么叫红珠子灯呢?是用珍珠串成的一个挂灯,里面安着一支红电灯,将灯开了,把珠子全映成红色,所以叫做红珠子灯。那绿珠子灯是用绿电灯映的,变成绿色,所以叫做绿珠子灯。比如今天晚上想要住在哪一房姨太太屋里,便差丫鬟先将那红珠子灯送过去,挂在那个院子的门上。那一房姨太太便知道今天晚上宫保前来,连忙预备酒食夜宴之物。到底他也未必准来,因为他于红灯之外,还要悬挂绿灯。红灯好比是正,绿灯却算是副。他不定到哪一处去,也许两处全去,也有时两处全不去,他有时两处去过之后,他又宿在别的院里。连我们这贴近伺候的人也说不清。并且一到掌灯时分,他从办公室中出来,到他的休息室去。这休息室紧挨着十三院,内中只有丫鬟女仆奔走执役,其余男仆一个也不准进去。如不经他手谕传唤擅自进去,便立时活活打死。所以我们不要说足迹不能进十三院,就是宫保的休息室,我们始终也未曾踏进一步。”

白朗听到这里,不觉吐了吐舌头,笑道:“好厉害啊,难道他那屋子到底就没有一个男人进去过吗?”

得贵道:“只有一个人能进去,就是你伺候的主人谢大爷,是能够自由出入的。到底他老人家非经呼唤,也不肯进去。其余只有四五两位少爷,可以自由出入。因为四五两位少爷是宫保最欢喜的,其余的少爷小姐还不能那样随便呢。”

白朗听了这一套话,心中很犯踌躇,暗想这件事真有点不易为力了。我们连门口全进不去,哪里寻得着路径?再说他那休息室前住着四五十个技勇队,终日终夜有四个人持抢把门,想暗暗溜进去,也万万作做不到。听说他那看门护驾的人全是些飞檐走壁负有绝技的各路英雄,是关外张统领荐了来的。说来也真怪,这些胡子马贼到了项宫保跟前,喝了他一顿米汤,便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情愿给他效死,决不再有一点贰心。你说这件事怪不怪呢?看来只好多候几日,再等机会吧,急了是不成功的。白朗遂暗暗将这意思诉与龙华,龙华无可奈何,唯有嘱咐他随时留意。也是活该项子城后来尚有许多大事业,专等他做去,所以老天爷在默默之中便把这关系生命的问题借着一件事给他化解得云消雾散。

原来此时北仓地方驻着一镇军队,镇统段吉祥是项子城一手提拔的人物。虽然改归陆军部节制,其实精神上仍然是他的人。他这一镇陆军训练得十分整齐,所以陆军部派他驻在京奉铁路沿线,为稽查进京的行旅。因为这时候革命党的风声很大,外边传言都说孙文派人到北京来,专刺杀满人中的王大臣。铁木贤得了这个消息,本就害怕,后来又出了江西徐天麒的故事,他益发小心起来,便派段吉祥率领这一镇人,驻在京奉沿线,每一个车站上全驻有一连人。火车到了,便分头上去盘查,越是南方口音的人,尤其查得厉害,如遇着形迹可疑的,便架到营盘去,连行李衣服全要搜查遍了。查不出什么来,准其取保放出。若查出一点痕即,也许解送陆军部,也许在营中枪毙了,外边连影儿全不知道。后来被项子城知道了,便暗暗地给了段吉祥一封信,说人命关系至重,以后再获着形迹可疑的人,不得私自处分,须送到北京来,也不必送陆军部,可一直送到我的私宅,由我讯问后,斟酌办理。段吉祥接到这一封信,自然遵命而行,到底项宫保是什么意思,连他也猜不透。

恰赶上白朗要行刺的这几天,段吉祥忽然解来两个人,另外备了一封密信,由差人一同送到项宅。项宫保下了朝,差人将信呈上,子城拆开看了看,便吩咐道:“我知道了,你们急速回营销差,不准在京逗留,两个人可交与谢总管看守。”

随又将谢大福叫过来,吩咐将解来的二人暂带到你屋中,要用好酒好饭供养着,不准慢待了他们。等二更以后,我自己讯问。大福答应下来,差人也随着出去。当日夜间,项宫保传出谕来,在休息室中审问那两个人,所有站班的护兵差役,全要远远退去,不准窥看,室中只留谢大福一人。众家人听了,谁敢不遵,全老早地就散开了。这些人昼夜听差,本来也是很辛苦的,好容易盼着上面有这传谕,乐得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各寻地方去消遣,谁还肯守在这里。此时却欢喜了白朗,他自己一想,这真是千载难得的机会,若不乘此时下手,更待何时?眼看着谢大福领这两个人到休息室去了,他便将大衣脱下,换了短装,腰中掖好手枪,带一柄短刀,暗暗溜到后院。恰赶上静悄悄的,并无一人。他便施展夜行术,纵身至休息室檐头,将身子横贴檐下窗上,用手把住横楣,拿舌头将窗纸舐破,用目向里窥看。只见休息室中燃着极光亮的电灯,屋内收拾得十分阔绰,也不必细表。再看项宫保,反穿着一件老羊皮袄,巍然坐在上面。按说他身为宫保,什么狐裘倭刀猞猁穿不得,单要穿一件羊皮袄,还要反穿着,毛儿冲外,这是什么道理呢?看官要知道,此时两宫大丧,尚未逾月,按前清的体制,无论内外大小臣工,只准穿羊皮,不准穿直毛。在百日以内,还得要反穿着,好表示是戴孝的意思。项宫保又是总办大行皇太后丧礼的大臣,所以这些礼节,更须遵守。闲言慢表,却说白朗凝神细看,见这位项宫丙然有威可畏,坐在上面,仿佛老虎一般。他那两只眼睛,精光四射,威棱逼人,以白朗那样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看了全有点心悸。此时谢大福已将那两个人领到项宫保面前,大福在旁边说道:“跪下,跪下吧!”

那二人仿佛没听见一般,依然挺立不跪。只见项宫保把脸一沉,蓦地问道:“你二人图为不轨,今日见了本帅,为何不跪。”

内中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冷笑道:“你这给满奴做奴的奴才,自己也不知羞惭,专能残杀同胞,蹂躏汉族,我恨不能飞剑斩汝之头,还说什么跪与不跪!”

白朗听他这话,心中代捏一把汗,暗想这位宫保岂能挨他的骂?当时必要发脾气,亲手杀他也说不定。哪知天上事竟有出人意外的,这位项宫保挨了他一顿骂,不但不生气,脸上的颜色反倒比从前和霁了许多。只听他低声问道:“本来也难怪你们革命,满清这种昏暴,较从前更加甚了,防我们汉族,比防贼还要厉害十倍。最可恨的是一班亲贵,恨不得将我们汉族杀尽,好保全他那万世一系的皇位。别看我项子城为大员,我却不是满人的走狗,时时刻刻,想着光复汉族。只因同志太少,不敢冒昧,所以隐忍待时。就以你二位说吧,若非我暗暗知照段吉祥,遇着革命党人不要自由发落,也不准送陆军部,必须暗暗解到我的宅中,你们的性命早就没有了。”

说罢又长叹了一口气。此时那长身的少年随口问道:“宫保这话可当真吗?”

项宫保笑道:“岂有此理,我项某是汉族的好男儿,岂肯忠于一家一姓?当日扬州十日,嘉定屠城,他们满人杀我们汉族不如猪狗,稍有人心的人,岂能忘怀?不过你我所处地位不同,你们可以直接革命,我却只能间接革命,彼此的宗旨一样,手段各殊。我如今看你二位气度与常人不同,知道必是革命巨子,所以才剖肝沥胆,对你们说这话。其实连我的手下旧部,我暂时全瞒着他们。唯有我这老家人谢大福,是我的患难兄弟,所以我不肯瞒他。今天特意同你二位接谈,一者是要破除革命党的疑忌,知道我项子城并不是满人的鹰犬;二者将来有了机会,请你们自管放手去做,我能帮忙的地方必然竭力帮忙。今天趁着夜色朦胧,我赠你们五百银子,送你们逃出我的宅去。你们可要相机而行。这北京城中,军警众多,居住不易,你们还是绕道南下,再候机会的为是。”

那两人听了这话,不觉五体投地,说我们并不是谢你的私恩,乃是代表汉族同胞向你致谢。项子城亲手扶他们起来,取了五百两银票,塞在他们怀内。自己同谢大幅领二人出了休息室。到一个旁门,亲手将锁开开,放他二人出去,然后才慢慢地退转休息室中。才走至桌前,不觉大吃一惊,哎呀了一声,倒退了有好几步。若问所惊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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