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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大钦差复旨进谗言 贝子爷失仪招奇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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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子春低声对铁木贤说道:“晚生精于风鉴之术,自跟钦差出京,处处留心。就目前所见的人物,内中有三个人全是帝王之相,将来的前程决不能以人臣终。偏巧这三个人又是汉人,果然做出来,一定不利于满洲。晚生为此事很是担心,要说吧,怕遭杀身之祸;不说吧,又对不起本朝,对不起满洲的同胞。因此这几天心里很是忐忑不定。如今钦差说到这里,晚生也不好隐瞒了。”

铁木贤听了,很是吃惊地问道:“倒是哪三个人呀?你快说了,咱们大家也好设法防备。”

子春道:“第一个便是项子城,此人龙行虎步,两目重瞳,多半是项羽的后身,将来是一位混世魔王,只怕我朝江山要亡于此人之手。不过他要做汉高明太,只怕还未必能成功,可是留着他,终究是大清之患。”

铁木贤点头道:“你的眼力果然不差,我看此人也大大的靠不住。你再说那第二个是谁?”

子春道:“第二个大半钦差必不注意,此人南人北相,得木土之精,以一身而兼有木土的全格,将来不做天子也得封王。或者还许做二年的太平天子呢!”

铁木贤忙催问倒是何人,子春道:“不是别人,乃是四十八镇中的李天洪。当时他戴着蓝顶,所以晚生特别注目。细细将他的体格面目相了一回,觉得此人的福命委实不小,他的事业虽未必超过项子城,要论福命只怕还在项之上呢!”

铁木贤似信不信地说:“此人不过是一名协统,未必有这大来历吧。”

子春道:“钦差不要就目前的地位论,目前地位是靠不住的。当初汉高明太,不过是个流氓罢了,谁料到他日后做皇上呢?”

铁不贤点点头,又问他第三人,子春道:“此人相貌清奇,乃是北人南相,且另有一种深沉的态度,顾视清高气深稳,足以当之无愧。将来必能建大事业,与项子城抗衡。而且此人面上的仓库既宽且深,不但贵不可言,还要富能敌国,也非终于人臣之相。再过十年,便可证明吾言不伪。”

铁木贤道:“你不用说,我知道了。”

子春笑道:“既然如此,便请钦差猜上一猜。”

铁木贤便猜道:“是那两个京卿中的一人,对不对?”

子春大笑道:“果然,钦差眼力不差,然而到底是谁呢?”

铁木贤道:“是赵秉衡。”

子春大笑摇头说:“错了错了,这真乃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到底钦差的目力也委实不弱。”

铁木贤道:“既非赵秉衡,一定是冯国华了。我看国华还没有秉衡精神,你为何倒看中了他呢?”

子春道:“这正是他高出秉衡的地方,秉衡的相貌虽然也清挺可喜,到底华而不实,浮而不沉,较比国华差得太多了。然而秉衡是宰相之器,此人的才识,据我看必在项子城之上。然而他的事业,可必须依赖项子城才得成功,这便是人臣的品格,不能独树一帜了。况且秉衡的相貌不带福泽,虽能发迹,难享大年→华的相貌华实并茂,深沉不露。虽也是依人成功,却不肯终居人下,只怕帝王的滋味,他终归也要尝一尝呢?”

铁木贤不觉点头赞叹道:“难道我满清的气数,就真该尽了吗?他们汉人中有这些奸雄豪杰,将来必为我朝之患。只怕咱们旗人连立足之地全没有呢。”

子春道:“气数虽由天定,成败也在人为。难道我们就眼巴巴的,净等汉人来灭不成?”

铁木贤道:“依你怎么样呢?”

子春道:“最好请钦差见太后时,将这一切情形秘密奏陈。趁早把这几个人除了,也免得将来为患。”

铁木贤叹道:“谈何容易?那项子城乃是太后第一宠臣,哪能参得倒他?”

子春道:“太后虽然宠他,听说当今皇上同他势不两立,要是皇上下旨杀他,难道有人敢拦吗?”

铁木贤笑道:“拿你这样聪明人,说起呆话来了。如今的皇上还不如囚犯呢,连性命不定哪一天就完了,但求没人杀他就是便宜,他还敢杀人呢?只好等机会想法子吧,这也不是忙的事。”

二人又讲了半天二黄,然后休息。

次日铁钦差便托病不去阅操,说昨天风大受了感冒,请宫保偏劳。项宫保便独自阅操,一连阅了七天,老铁只去了三次。操阅完了,仍由项宫保领衔,把这次阅操的情形及各军的成绩,详详细细地拟了一道奏折。段吉祥同几个资格老的镇统,全保以提督记名,李天洪保加总兵衔,刘段二道交军机处存记,尽先补用,河南各官及其余镇统协统标统等俱加一级。这折子便托铁木贤进京交旨时当面呈奏~事俱备妥了,然后又开了几次宴会,始而是宫保钦差公宴河南抚台及镇统各官等,继而抚台又回请宫保钦差及冯赵两京卿、刘段二总办及文武各官,终而是四十八镇镇统公请宫保钦差抚台京卿及随员大小各官,作为送行,并叩谢赏拔。直忙乱了好几天,然后才定期回天津。临行之时,少不得各官又全向铁钦差寄请了圣安,特备花车,大家全到车站送行。把两位大老官送走了,然后林抚台仍回开封,各镇统也全带队回省。

这些事按下不提,单说铁木贤一同北上,在丰台,项宫保便换车回津,只氏铁一人回京。丰台距北京已经咫尺,项子城却为何不肯进京?这其中也有难言的苦衷,原来在前清时,各省督抚到京,大小京官的冰炭敬至少得从廿万起码。项子城的手笔又大,他每逢进京,便须花掉五十万金∈此次由丰台转车,所为省这笔巨款。铁木贤一个人到了北京,照例先递请安的折子,皇太后便传旨召见,先问他河南的年景何如?铁木贤奏道:“奴才到了彰德,一路之上查看各庄田,青碧交辉,高粱玉米俱已成熟,农民在田间操作很是勤苦,这全是老佛爷圣德无疆,庇及黎庶,所以才有这样的秋成。”

太后又问他:“项子城的精神可好?”

铁木贤奏道:“项子城的精神不减少年,也是托佛爷的福庇。”

太后又问道:“你看合镇的兵,以哪一省为最好呢?”

铁木贤奏道:“自然要推北洋为第一,北洋一共六镇,全是项子城亲手练的。这六镇兵,据臣看可以横行全国。”

太后听了,沉吟不语。稍停了一刻,又问他:“六镇军官士卒对项子城感情何如?”

铁木贤奏道:“这六镇的军官士卒,只知有宫保,不知有朝廷,纯粹是项氏一身一家之卫队,并非大清国家之官兵也。”

太后聆奏,不觉愕然,稍露吃惊的状态,连忙问道:“莫非项子城有什么不臣的形迹吗?”

铁木贤磕头道:“这倒没有,不过汉人的兵权过重,究非朝廷之福,请老佛爷总要稍加裁抑,也是保全臣子之道。奴才为愚忠所迫,大胆冒言,罪该万死。”

说罢又连连磕头。太后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可将此次阅操的情形,至纤至悉写一道奏折来,我要详加披览。你下去吧。”

铁木贤叩头下来,寻龙子春请他主稿,拟这一篇奏折。

子春的手笔本来不坏,又兼这事有切己的关系,便打起十分精神来将奏稿拟好。内中隐隐烁烁,把项子城怎样跋扈的实迹全叙在里边,其中最重的罪状,便是挥手停操及与李天洪更换顶戴两事。内中警句有顶戴者朝廷之名器也,朝廷之名器,理应出自朝廷,不能出于臣子之手,若以臣子而代行朝廷之大权,惧开将来篡夺之渐。狠狠地上了一道奏折,太后阅了,留中未发。

第二天,召见军机大臣恩亲王,便问他项子城的为人究竟如何。恩亲王极口称他为纯臣,太后摇头笑道:“未见得吧。”

恩亲王见太后忽然说出这样话来,摸不着头脑,便磕头请示所以然。太后便将铁木贤的奏折掷给他看,恩亲王阅罢,沉吟一刻,奏道:“此事臣既未见,不敢断其有无。或者项铁二人有甚嫌隙也说不定,最好由太后简派一亲近大臣,借他项差使为名,由天津经过,多多住上几日,从各方面调查,便不难窥见虚实了。”

太后道:“你这法子倒不错,但是目前有什么重要差使?”

恩亲王奏道:“昨天外务部接到驻英钦使来电,报告英皇乔治于十一月间行加冕礼,这是他国中最重要的典礼。凡世界各国俱须派一员大使代表本国的君主或大统领前去庆贺,我国也似乎得派一人。臣等正待请旨,将来如简派有人,即令该大臣于路过天津时考查项子城的动作,岂非一举两便?”

太后想了一想,问道:“此次大使不比寻常,到底派谁去呢?”

恩亲王道:“当日俄皇加冕是李鸿章去的,他乃是一个爵相,位极人臣。如今派去的人,资格只需比他大,不能比他小。此事还要请佛爷圣裁,臣不敢擅作主张。”

太后沉吟了片刻道:“此次要从满员中挑选,不必再用汉人了。当初李鸿章到外国大出风头,闹得外国人就知道中国有一个李傅相,连皇帝全不看到眼里。如今惩前毖后,要从咱们满人中挑选一个少年英俊,也叫外国人知道满族中很有人才。这也是借外交手段,巩固国基之一道,你想是不是?”

恩亲王道:“圣虑周详,臣实莫名钦佩,不过这个人却不易选,满人青年中没有外交人才。纵然外表看得过,一切礼节全不熟悉,倘然到了外国有失仪之处,岂不辱没了国家?”

太后道:“你说的固然有理,但据我看,只要有熟悉外交的随员同精通英语的翻译,那大使也不过是一个架子而已,未见得有什么失仪可虑的。”

恩亲王道:“圣谕甚是,就请佛爷简一个人吧!臣好下去拟旨?”

太后道:“我看你那大孩子兴儿,长得怪俊俏的,说话也很伶俐,就派他去吧。”

恩亲王听了,连忙磕头奏道:“兴儿年纪太轻,恐难担此重任,还请佛爷另简贤能吧。”

太后聆奏,立时现出不悦的颜色来说:“你上了几岁年纪,也过于小心了。我看兴儿能胜任,准能胜任。你就下去拟旨吧!没有那些说的。”

恩亲王见太后动了气,早吓得战战兢兢,连忙奏道:“佛爷谕的全是,臣不敢多言,赶紧下去拟旨。”

太后一摆手,恩亲王下来,到了军机处,把这事对大家说了,众人俱都道喜,说:“少王爷此次出差,为国家增光不少,就连英皇也必要特别欢迎。”

恩亲王只是皱着眉叹气,恐怕儿子不能胜任,再闹出笑话来,连自己的老面子全丢了。

原来恩亲王有三个儿子,长子名叫载兴,次子名叫载敷,三子名叫载博。这三个儿子,生在金玉锦绣之中,文不读书,武不习射(按:旗人以射箭为根本),唯终日狐朋狗友,浪赌狂嫖。他那长子尤甚,北京城的人,没有不知道兴大爷的,又倚仗他老子的势力,各界人等无不让他三分。虽挂着一份御前侍卫的衔,却永远不曾到差,终日在前门一带听戏逛小班,跑像姑下处。大爷高了兴,便成千累万地赏人;谁要得罪了大爷,立时叫打手把你打一个贼死,打完了没地方去诉冤。因此前门一带提起兴大爷来,没人不怕。他久已想到天津去逛一逛,只因他皇室的规矩,凡是天潢一派的宗室,非奉特旨不准出京。如果出京,便算犯了皇室规律,所以兴大爷虽有心逛天津,却没有逛的机会。这一天晚上,老王爷把他叫到眼前,未曾开言,先叹了一口气道:“你今年也二十九岁了,终日花天酒地乱闹,一点世故也不曾阅历出来,难道我死后你就袭这王爷、终老一世不成?你要知道,咱家的天下不牢固了,那汉人队中一个强赛一个的,全是跃跃欲试。听说近来海外还闹着什么革命,为首的孙文、康有为全合在一起,要与大清为难(按:孙康如冰炭不同炉,而前清之王大臣每看成一党,其脑筋昏聩,可笑抑复可怜),再看看我们旗人,终日睡生梦死,就懂得吃喝玩乐,抽大烟,能学两口叫天儿,还是安分的上流人物呢!什么叫政治?什么叫外交?什么叫军事?谁懂得呀?你如今趁年富量,也在国家大事上,稍稍用一点心,将来我死了,你也做几天军机大臣。你看咱家这些银钱,全是从军机大臣来的,要守着这个穷王爷,每年一万两银子、一千石米,够养马的草料钱吗?”

说到这里,便把旨意掏出来给他看,说:“这是太后老佛爷特别抬举你,你要谨慎小心,千万可别失了礼仪,闹出笑话来。这是关系国家体统的差使,不比寻常,你听见了没有?”

载兴见旨意上写的,着派贝子载兴,充庆贺英吉利皇帝加冕大使,钦此。载兴看罢,立时心花开放,嘻嘻地笑道:“儿子终日闷在家里,难过极了,如今借这机会,也到外国去见识见识。阿玛(旗人称父曰阿玛)嘱咐我的话,我谨记就是了。”

恩亲王又嘱咐他明一早进宫去谢恩,就请旨何日出京,好预备一切,又将叫他顺路在天津考查的话一一说了。载兴听罢,又是恰合孤意,没口地答应着。次日谢恩,太后少不得又嘱咐了一番,叫他在十日内急速预备起程,不可耽延。一切花费,准由度支部支领,作正开销,并嘱咐不必再请训了,随员翻译准由外务部选择奏调。载兴叩头下来,同恩亲王商量,奏调了四名随员、四个翻译,其余由大使名义委派,跟随的尚有二十余人,又带了厨房、侍卫、夫役三十余人,一共六十余名,好不威武热闹。

出京的那一天,特备了两辆花车,两辆头等车,两辆二等车,一辆饭车,两辆行李车。所有北京的文武各官,上自中堂尚侍,下至提署两营,俱到车站送行。依载兴的意思,想把两个最得宠的姨太太一同带去,却被他父亲拦住,说你身膺这样要差,哪有挈眷之理,倘然被御史奏参,颜面何在?难道两三个月工夫,你就忍耐不得吗?载兴受老子一顿申饬,虽然心中不快,到底是为国家大事,也无可奈何。出京之后,三个钟头便到了天津总站。总督项子城率领着学台道台,天津府天津县南北段巡警总办以及候补道府各员,红蓝顶子足有一二百个,北洋的军警执枪挎刀,黑压压排满了一个车站∠远的汽笛飞鸣,知道钦差的车快到了。项宫保为首领着众官,在月台上站立,等候迎接。少时车到了,王府侍卫恒春恒泰传贝子爷的谕,只请项宫保一人上车,其余俱在站上等候。项子城上了花车,与载兴见过,二人携手下车。军乐齐鸣,各军警全举枪致敬,文武官吏早将手本递上去,此时只在两旁站班。二人先进了休息室,只有学司与贺道天津道运司及几个红候补道随着进来,其余尽在门外等候。项宫保领着大家先跪请圣安,然后才与贝子爷叙主宾之礼。载兴笑道:“四哥一向好?家父还叫代问你好呢。”

项宫保忙着又给师王请安说:“老弟轻易不能到天津来,此次可称天假之缘了。”

载兴道:“谁说不是呢?小弟是睡里梦中总想到天津玩一玩,只可惜皇家的宗律谨严,非有差不能出京,真要把咱家闷坏了。这次来到四哥的贵境,没有旁的,总得骚扰几天了。有什么可玩逛的地方,求四哥做个向导吧。”

项宫保一听,心说道小子,哪是贺英皇加冕,简直就为出来玩乐。心里虽然鄙薄他,面子上却叙颜开的,说:“难得贝子爷驾临,足使贱地生辉,此地可玩可逛的去处甚多,不过愚兄政务太繁,实在不能奉陪。我介绍一个人,叫他陪老弟游玩,此人少年风流,与老弟脾气恰合,就叫他替我做主人吧!”

载兴笑道:“如此好极了,但不知道这位先生就在眼前吗?”

项宫保向候补队中望了一望道:“馨岩!你来见一见贝子爷,回头你就陪贝子爷到中州会馆,那里已经备好了行辕了。”

只见一人应声而出,身穿杏灰库缎的夹袍,天青缎子外褂,红顶花翎,年纪甚轻,却生得玉面朱唇,长眉秀目,看外表便知是一个风流人物。紧行几步,来至载兴面前,深深请安。说道:“职道段毓芝请贝子爷的安。”

载兴一见他的面貌,早已欢喜得无可不可,见他过来请安,也立起身来还了一个安。贝子爷对待一个道台如此谦恭,这是从来未有的事,大家见了无不啧啧称羡。有几个脸子不好的,还心里痛恨爹娘。载兴还过安,便拉了段毓芝的手笑问道:“你今年贵甲子了?”

段毓芝道:“职道今年二十七岁。”

载兴道:“我比你大两岁,你就管我叫大哥吧!”

段毓芝虽然喜出望外,却不敢应承,低声回道:“职道草莽寒儒,怎敢同贝子爷论弟兄,方命之罪,还求贝子爷见谅。”

载兴哈哈大笑道:“你们汉人就是这一样不好,张口总要带几分酸气。”

项宫保在旁边凑趣道:“馨岩!你就遵命吧。贝子爷的脾气,是最喜直爽的。”

段毓芝到此时才笑着答道:“既承贝子爷大哥不弃,小弟便依实了。”

载兴道:“这不完了?何必酸酸欸欸的呢!”

段毓芝乘势说道:“请大哥到行辕休息休息,小弟在外边已备好了马车,坐马车比坐轿子舒服,就请大哥上车吧。”

原来彼时中国尚无汽车,连四轮马车尚在萌芽时代。天津官场不过仅仅有七八辆,段毓芝是最好出风头的人,所以他也置了一辆。项宫保原预备的是自己的轿子,载兴听说有马车,便不坐轿子了,一定拉着段毓芝同上马车。段毓芝再三辞让不敢,高低项宫保说了一句,叫他陪驾前往,他才随着上车,一直拉到中州会馆。大家进馆之后,见陈设得十分华丽,载兴向项宫保道:“四哥有事请便吧!其余别的官员也全请他们各回公馆,这里就留馨岩一个人,等小弟想起什么事来,叫他传命就是了。”

项宫保道了一声简慢,然后同各官散去,各回馆署。

这里就剩段毓芝一人伺候贝子爷,忙叫长班快把烟灯点上,爷一定瘾了。本来载兴的鸦片烟瘾很大,方才有大家在一处里乱,所以把烟瘾也忘了。如今客去人安,又经段毓芝提了一个醒儿,立时鼻涕眼泪呵欠全来了。下人忙陈设上两份烟具。你道为何是两份?原来贝子爷自己带得一份,段道台临时又预备了一份。此次行辕办差,宫保本委了段毓芝,小段便至纤至细,凡一切吃喝使用之物无一不全,所欠缺的,就短一个临时陪驾的女子,除此之外要什么全有。烟具陈上,小段忙倚在床上给贝子爷烧烟,侍卫恒春也帮着烧,一连吃了十六大口,才把瘾搪回去。向小段笑道:“老弟!该你过瘾了,哪有净替我烧烟的理?”

段毓芝笑道:“小弟瘾很有限,不过两三口,大哥不必客气,先尽着过足了吧。”

载兴又吸了四大口,一定不吸了,段毓芝才慢慢地过瘾。一面过着瘾,一面应酬贝子爷闲谈。载兴所问的,不过是谁家戏园子的戏好,有什么名角儿,谁家小班子的人头好,有几个红倌人。段毓芝应答如流,说得天花乱坠,把一位贝子爷招得兴致勃勃,恨不立刻便同小段去逛一回才称心如意。到底段毓芝,别看他是一个风流道台,心中颇有经纬,绝非王子公孙可比。他一边吸烟,一边打算,如今结交了这个王爷崽子,真乃升官发财的捷径。不过巴结他也要有尺寸,不可担了声名误了正事,他如今是贺英皇加冕的钦差,现在距加冕之期已经不远,我要带他去听戏逛班子,这种没脑子的旗人一掉在迷魂阵中,再有天大的事也能误了。他误了差事,原不与我相干,但是我带他去逛,这个风声叫宫保知道了,我也要大大担一个不是。莫若哄着他赶紧出洋,俟等回国之后,再放出手段来笼络他,不怕他飞上天去,自己还一点不是不担,这才是千妥万稳的妙法。想到这里,便向载兴道:“大哥!此次到英国出使,打算何日由天津动身?”

载兴道:“这哪有一定呢?多玩几天,便晚动身;少玩几天,便早动身。”

段毓芝笑道:“要是不玩呢,一定明天便可动身了。”

载兴道:“既来到这里,哪有不玩的道理?”

段毓芝道:“小弟有几句直言,不知大哥肯听不肯听?”

载兴道:“你有话只管说,哥哥没有不听的。”

段毓芝道:“大哥此次的差使,关系两国邦交,甚为重要∠佛爷因大哥是凤子龙孙,所以才派你去,所为叫外人瞻仰我国的天潢贵胄。如今距加冕之期已经近了,倘然动身太晚,误了庆贺大礼,佛爷知道,岂不见怪?再者天津可逛的地方美不胜收,大哥草草一看游兴未足,反倒招了不痛快。莫若出使回来,在天津住上一两个月,小弟天天陪着大哥出去,凡天津好玩的地方,咱们挨家走过,一处不剩,岂不畅心悦目?比这般匆匆忙忙的不好得多吗?”

一席话说得载兴闭口无言。段毓芝看这神气,生怕把他说僵了,便从烟榻上立起身来,附在载兴耳旁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但见载兴叙颜开,说果然如此,我便晚两个月再逛也不吃紧。于是两人说说笑笑,直谈到四更,段毓芝方才告辞去了。临行时,载兴又嘱咐他:“明日早来,我后天便要动身,咱们哥儿两个痛痛快快地再聚谈一宵。”

段毓芝连声答应。第二天午前便来伺候,其实载兴尚未睡醒,只好在前面等候,同随员闲谈。当日项宫保在署中预备了一桌燕菜席给钦使送行,作陪的也有段毓芝,掌灯之后,他二人才同车而来‖保知他明日动身,便传谕京奉路局把车预备好了,伺候开行。此时俄国的西伯利亚铁路早经造成,凡到欧洲去的,无须航海了。

次日午后,钦使方才动身,本埠各官少不得又到站送行。载兴乘车出关,一路倒很平安,只是入了俄国境界,在火车之上不能自由抽大烟,只好吃药搪瘾。怎奈他的瘾大,不容易搪,后来吃了一个烟泡儿,仍然是不舒服。实在无法,只好同随员翻译商量,恰好翻译中有一位通俄语的,他挺身出来同查票的商量。好在载兴同随员翻译是包的一辆头等车,并没有外国人,说好说歹,算是送了查票员三百块卢布票(按:彼时的卢布票合中国一元尚需贴水,到后来则渐渐不值钱了),准他开灯吸烟,载兴这才得了活命。先到圣彼得堡,下车之后,便有中国使馆的公使等前来迎接,将一干人俱都迎至使馆。好在使馆的房子很多,不必另设行辕。此时俄国的外交大臣也来问候,足见列强的外交手段非常周密。要按礼说,载兴本应当觐见俄皇,怎奈他未曾见过大局面的外人交际,仅仅将光绪皇上的相片呈与俄皇,自己却推病不肯觐见。外国人心实,还以为他真有病,俄皇特派御医来给他诊脉,倒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好在吃大烟的人,总带三分病,糊里糊涂便过去了。在俄国休息了三日,然后德奥瑞典全游历了一番,最后到法国巴黎。有人带着在巴黎乐户人家足逛了一回,无奈言语不通,自己觉着没有什么趣味。又兼加冕的期限已近,便往英伦去了。

却说此时驻英的中国公使,名叫张善伦,乃是一个汉军旗人。当初还是李文忠公派到英伦学海军的学生,毕业回国很受文忠公知遇,派在北洋海军当舰长。甲午之役,张善伦率自己的战舰很同日本人见了几仗,还击沉了日本一只炮船。可惜主将调度乖方,又不肯听他的话,所以落得一败涂地。事后他将自己的战略,开了一个详细清折呈与李文忠公,文忠很是叹惜,便密保他才堪大用,所以被简为驻英公使。他自到了英国,既长于交际,又遇事敢争,所以英国政府很钦佩他。此次英皇加冕,他电奏朝廷请特简王大臣前来庆祝,所为是敦睦邦交。后来电旨到了,告诉他简派载兴。他听了心中好不烦恼,想这载兴,乃是著名纨袴恶少,既不通英文英语,又不习外交礼仪,派他来这不是活丢人吗?后来又接到恩亲王一封信,是托他处处照应,千万不可失仪丢脸。他看见信益发为难,要不管吧,有王爷的托嘱,再者国家的体统攸关;真要管吧,从来王爷崽子是不听好话的,徒然惹气,也未必与事有济。左思右想,到底还是公家为重,纵然得罪了他,把官坏了,也不能随着丢人。主意拿定,这一天电报到了,知道钦使已到巴黎,便三番五次地去电请他速到英伦,不要在巴黎留恋。好容易才接到他复电说是明日准来。本来伦敦同巴黎只隔着一道海水,一苇可航,有几个钟头便可拢岸。张公使率领使馆人员在码头迎接,船靠了岸,公使上去同载兴相见,先跪请圣安,然后又请了王爷的安,彼此才叙话。载兴因为张使是汉军旗人,便拿他当奴才看待,张口便叫着他的名字说:“善伦你替我预备好了公馆吗?”

张使听了心中大不自在,我不过是汉军旗人,又不是内务府褒衣,你张口便呼我的名字,也太难为情了。就连老王爷写信,还要称我的号,你难道比老王还大吗?心里不乐意,面子上又不好带出来,只得含笑道:“已经预备好了。”

话未说完,忽听一阵马蹄嘚嘚的声音,举目观看,见远远地来了数十名警察,头前三位官长也全骑着马,直奔钦使的大船而来。载兴忙问张使这是何人,张使道:“这必是英国的警官前来迎接钦差的,我昨晚曾给他外部去一个照会,说明钦差今日到伦敦请他保护,这也是他们应尽的责任。”

说话之间,三个长官已经到了船边,张使一看连忙跳上岸去。这三人也下了马,一一握过手,便将三人引上船来,对载兴说:“这三位一位是英皇的御弟亨利大公,一位是外交次官罗俊,一位是警视总监杜讷,他们是奉英皇敕旨前来迎接钦差的,请贝子爷同他们行握手礼。”

载兴一听早有些胆怯了,便叫张使替他挡驾,张使发急道:“我的爷!人家老远地来接你,已经上了船,怎么挡驾呀?你请进来见见,我替你当翻译,还不成吗?”

载兴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与三人相见,挨着个儿握一握手。载兴见头一位长官年纪很轻,身穿短装,蟠着横三竖四的金线,挺着胸脯,看神气很威武的。只见他嘀嘀嘟嘟的,向自己不知说了些什么,张使代翻道:“亨利大公问钦使一路平安,又说今日到了敝国,非常荣幸。又说自己是贵胄,钦使也是贵胄,一见面就如亲弟兄一般。”

载兴想了半天,不知答什么话才得体,只好派张使全权替他答话,张使便用英语答道:“敝国的钦使,说一路之上仰赖贵国大皇帝同大公的福庇,很平安。今日得瞻贵国,也是非常荣幸,并承大公不弃,引为弟兄,深厚之情,尤为感谢。”

紧跟着外交次官同警视总监也都应酬了几句,依着大公的意思,叫搬到他府里去住。载兴一想我有鸦片烟瘾,怎好到人家去住?便叫张使替他辞谢了,仍定规住在伦敦大旅馆,此时警视总监已令人备好了许多车辆,大家下了船,便请载兴上车。忽见远远地站着两个中国人,一个有四十年纪,一个不过二十上下,全是学生打扮,在那里站着窥看。张使一见,立时变颜变色的,催载兴赶紧上车。一面又向警视总监杜讷翻了几句,杜讷立派警察前去干预那两个中国人。两人见警察过来,便抹头去了。

这里载兴坐上车,大家随着,来至伦敦大旅馆。张使在旅馆中早已预备停妥,一共包了三十间楼房,另外租了十几间下房。载兴一个人占了四间,一间卧室,一间餐房,一间办公室,一间会客厅。在客厅中,大家又周旋了一番,亨利大公深恐钦使腹饥,催旅馆替他开饭。哪知载兴饿倒不饿,瘾是真瘾,立时鼻涕眼泪一齐出来,外国人错认他是想家呢,说了许多安慰话。张使翻给他听,他满没听见,立时催他的侍卫跟人,快把烟具拿出来,把烟灯点上,下人只可照办。张使一听,心说如果叫这外国人看见成什么事体,再说人家旅馆中,从不准开灯吸烟,这却如何是好?急得他抓耳挠腮,忙向载兴拦阻。哪知载兴倒急了,大声喝道:“你莫非要看着我瘾死不成!”

外国人见钦使瞪眼高呼,不知何事,忙向张使打听。此时下人已将烟具拿出,张使料想隐瞒不过,只得红着脸向外国人说了。外交官罗俊哈哈笑道:“这有什么?既然钦使有瘾,自请吸烟◇国的人要全不吸烟,敝国的印度好货却向何处去销呢?”

杜讷也说道:“敝国旅馆虽然不准开灯,到底这条警律也只能适用于本国人及寻常人,岂敢管束贵国的贝子殿下?”

说罢也哈哈大笑,唯有亨利大公默默无言。张使听他们这半讥半讽半奉承的话,闹得面子上愈觉难过,到底不能不佩服人家外交手段的灵活。三人见此情形,不便久坐,俱都告辞去了。张使对载兴道:“并非是我不准爷吸烟,实因人家警律森严,怎好由咱们破坏?如今他那警视总监,已经亲口允许了,以后自请随便吸吧。”

载兴哼了一声道:“他多大的胆子,敢不许我吸烟!”

张使见他这样浑,只好不理他。但是一切礼节,不能不预先传习。头一件是觐见英皇,依张使的意思,请他绾起发辫来,改为军式短装,又显着雄武,又与外国人随和,免得招他们歧视。载兴不乐意,说放着天朝官衣不穿,倒扮成洋鬼子式何必呢?我仍然是靴帽袍套、宝石顶、双眼花翎,张使拗不过他。又问他见了英皇行什么礼呢?载兴道:“他也是皇上,自然应当三跪九叩首了。”

张使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外国没有跪拜礼,觐见时,只是三鞠躬。况且大使代表君主,爷是代表当今来的,不但不可行跪拜礼,连三鞠躬全可以免去,只用一鞠躬同他握手,这便是不卑不亢、平行的礼了。”

这一条载兴答应了。然后提到翻译一层,张使说:“带来的翻译全靠不住,临时我随同上去,权且做一名翻译,免得答错了话。随员翻译,叫他们随着见一见,须嘱咐他们不准多言。”

这一条载兴也答应了。休息了两天,英皇传谕请中国大使在温德宫觐见,定的是上午八时,把名单开上去。头一日张使便住在伦敦大旅馆,是恐怕载兴起晚误了时刻。

第二天,天还没亮便唤他起来,哪知唤了几次,他只是酣睡不动,把张使急得乱蹦。挨到快七点了,他仍然呼呼大睡,张使可真急了,便用力掐他的肉。他梦中觉疼,方才醒了,直眉瞪眼地问张使道:“你掐我做什么?我的觉还没睡好呢!”

张使发急道:“我的爷!今天是觐见的日子,你难道忘了吗?”

一句话提醒了载兴,想要爬起来,如何挣扎得动。原来他有被窝里的早瘾,必须在被窝里吸过二十口,才能起得来。下人见他醒了,把烟具拿过来,烟已装好,他一连气吸了八大口。张使拦道:“别吸了!再吸就要误事了。”

载兴无法,只得挣扎着起来,头也顾不得梳,脸也顾不得洗,匆匆忙忙地登上靴子,穿上袍子,系上带子,披上褂子,戴上帽子,外边警视总监杜讷已经套车前来迎接,等了好多时了。载兴迷迷糊糊,如驾着云一般,大家把他装进车里,一直拉进皇宫。所有英皇左右近臣,全要看看中国的天潢贵胄。到了宫前下车,便有皇宫卫侍把他们引进宫中。不大工夫,传出话来说请,仍由卫侍引进温德殿。英皇身着海陆军大元帅制服亲自迎上来,张使向载兴道:“这就是英皇,快行一鞠躬礼!”

载兴平日烟色并行,身子本是淘得空空的,又兼临时大烟瘾没有过好,本就觉着头重脚轻。今见英皇汉仗高大,威仪凛凛,犹如天神一般,心中又一惧怯,才弯腰鞠躬,便觉身不由已,扑哧一个前抢便伏在地上。仓促间,倒把英皇吓了一惊,连米自用手把他搀起来,一面打着英语问:“钦使莫非是有病吗?”

张使忙代答说:“无病。”

英皇便过来同他握手,二人脸对脸一握手亲近,立时间,英皇颜色改变,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要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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