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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一梦太荒唐暗怀醋意 飞镖何突来别有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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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天空里一钩明月,泻出她的清光,下照到庭院中来。花影斑驳,境至清幽,一片一片的白云向西面移动着,倏而如美人,倏而如名马,幻作各种奇形怪状,时时在那里变换的,这好似象征着人心的变态。程远在日间和慕兰后花园中一席清谈,印上了心版,大家觉得甚是投契。

后来在晚餐之前,佩韦的母亲小玉特地又到书室中来见程远,问起程远可曾和人家订婚?程远只得说以前曾在定海高家入赘过,但是不多时他的夫人得病故世,现在未续鸾胶。小玉便代慕兰为媒,要请程远答应这头亲事。程远见小玉态度很是诚挚,慕兰的秀姿,慕兰的武艺,他都钦佩的,和荒江女侠相较,似乎在伯仲之间,也是一位女豪杰呢。所以,谢谢小玉的美意,表示同意。小玉见程远业已允诺,心中自然欢喜。又略谈数语,方才告辞而去。

明日佩韦得知了这个消息,喜孜孜地走到慕兰房中去,恰巧慕兰正和小香坐在一起闲谈,佩韦便向慕兰双手一揖道:“兰姨,恭喜、恭喜!”

慕兰突然一呆道:“何喜之有?”

佩韦道:“我们要吃兰姨的喜酒了,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我母亲作大媒,你要请母亲吃十八只蹄子呢!”

慕兰给佩韦这样一说,不由两颊飞红,说道:“啐!你不要胡说乱道!”

小香在旁听着,心中也不由一惊,假意问道:“你母亲把慕兰姊作媒给哪一个?我倒真的没有知道呢?”

佩韦又笑道:“此人武艺高强,是个少年英雄,现在正住在这里。除了他,兰姨也不肯下嫁的啊!”

小香点点头道:“原来是他!我也要向慕兰姊讨吃喜酒了。”

慕兰忍不住立起身来把手摇摇道:“小香妹,你不要听他造谣言,分明是有意来调侃人家。”

佩韦道:“谁来造你的谣言,你以后做了新娘子,我总得向你讨喜酒喝的,否则我何不向小香姨恭喜呢?兰姨一向很直爽,有男子气,怎么今日反倒有些腼腆起来,难道做新娘都要如此的吗?”

慕兰道:“你偏要多说,仔细我来拧你的嘴!”说着话,真的走过去伸手要来拧佩韦。

佩韦双手捧着嘴巴,说声:“啊哟!”连忙逃出去了。慕兰也跟着追出去。

唯有小香却坐着不动,把手支着头,呆呆地思想一会儿,咬紧牙齿自言自语道:“你不要在我面前假撇清,你去和他作一对儿,我不来抢你的。只是你不该背着我说我的不好,你自己算是清白的女儿,难道人家不是清清白白的吗?即使我父亲以前行为不正当,现在人已死了,你去告诉人家作甚,却不顾亲戚之谊吗?这小丫头倒如此促狭,我错当她是好人了!”

韩小香这样在房中恨恨地说,慕兰却一些没有知道。她听了佩韦刚才说的话,知道她的表姊小玉已代自己和程远的姻缘撮合成功了,心中暗暗欢喜,未尝不感谢小玉之美意。但她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走到小玉处来。小玉见了慕兰,将她一把拉住,把嘴凑在慕兰的耳朵上低低说了几句,慕兰刚要走时,小玉却不放她走,只说如何如何。

慕兰道:“任凭你怎样便了,但是我父亲──”

说到这里,小香却走了过来。小玉一松手,别转脸来正要把这事告诉小香,慕兰却对小玉眨眨眼睛,小玉便不说了。

小香又是一气,不由冷笑一声道:“你们在这里讲什么?倘然有事,不要瞒我啊!”

小玉笑道:“小香妹妹,你将来自会知道的。”

小香哼了一声,正想坐下来,慕兰一握她的手说道:“我们到后花园去走走吧。”

小香只得跟了她同去。

走到那个所在,想着:“这就是慕兰和程远并肩而坐,喁喁清谈之处,他们俩昨天说的话,大半都被自己无意中在暗地里听得,然而他们却没有觉察。慕兰你瞒着我要和人家订婚,态度何以如此不明,真使我怀疑了。我本来同你一齐到此打擂摆擂的,不过被你占了个先,你的本领未必远胜于我啊!即如程远打擂台那天,也不过凑巧轮着你罢了!彼此都和那姓程的是个初知,你却施展狐媚的手段,将那姓程的诱惑得倾向于你,尚恐别人要抢你的,所以背着我说我的坏话。你既然对我如此无情,以后不要怪我无情了。”她一边想一边咬着牙齿,俯视着地上默默无声。

慕兰怎知道小香心里正在衔恨于她,却带着笑指点风景,挽着小香的手绕过鱼池,走到假山上去眺望。小香瞧着慕兰脸上得意的神情,她心里却是怀恨,谁高兴陪着慕兰游园?推说肚子痛,赶紧走回房中去了。

小香到了自己房里,便向床上和衣而睡,她心里对着慕兰一半儿怀恨,一半儿妒忌。闷闷地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见小玉走进房来,自己连忙起身。小玉握着她的手,带笑说道:“小香妹妹,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同意不同意。”小香道:“什么事?”小玉道:“我来代你做媒好不好?”小香听了不由一怔,她便含笑问道:“表姊你是不是戏言呢?”

小玉道:“谁来与你相戏?就是那个姓程名远的,我看他真是个美郎君,所以,愿代你们二人做媒,使你们俩成就良缘。”小香带着怀疑的态度问道:“是那程远吗?我知道表姊已代慕兰姊作了媒,怎么又来同我说,岂非明明向我戏言吗?”

小玉道:“你还没有知道吗?慕兰虽然愿意,而程远不知怎样的偏不愿意起来,佩韦问他究竟是何意,他说佩服小香妹妹的武艺高强,容貌秀丽,倒有意于你。所以,我就和你来说了。”小香听了这话,心里仍有些不信,只听房门外脚步声,走进一个美少年来,不是别人,正是程远!

小玉指着程远笑道:“你看他自己来了,你还不相信我的话吗?”此时,小香别转了脸不理程远,倒有些害羞起来,程远走上前对小香深深一揖道:“一向钦佩姑娘是天仙化人,难得相逢,真是佛说有缘,敢请孙夫人代我为媒,早遂求凰之愿。不知姑娘能不弃我吗?”

小香见程远这种殷勤的态度和言语,心里不觉暗暗欢喜。小玉也在旁说道:“表妹,你看程先生这般诚恳,大概你总可以答应了吧!”于是小香点点头,程远又笑嘻嘻地走近她身边来握她的手,小香把右手伸出来给程远握着。

忽见门外跳进一个人来,指着他们说道:“你们真不要脸!在此鬼鬼祟祟做什么?”小香定睛一看,原来就是慕兰!心里卜的一跳,慕兰面上一团怒容,又对小香说道:“我和姓程的是一对儿,早已文定过了!你这不识羞的鬼丫头,竟敢夺我的程郎吗?”

小香也勃然怒道:“什么程郎不程郎,你问问他自己看,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现在他自己跑到我房里来,向我求婚,并非我来夺去你的!你怪我做什么?”慕兰遂对程远说道:“程郎,我早已和你说过小香是强盗的女儿,你为何这样没出息,要和她勾搭呢?快快走罢!”说着话便上前将他们的手分开来,拖着程远便走,一声不响。

程远正要跟着慕兰同走,在这时候,韩小香愤怒到了极点,霍地从床边掣出宝剑追上去,就向慕兰头上一剑劈去,只听喀嚓一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下地来。再向地上一看时,却是程远的头颅,不知怎的杀错了!不由口里喊声:“啊哟,不好了!”同时听得耳边有人高声问她:“怎样不好了!”睁开眼来一看,原来是一场恶梦。

小玉正坐在床边一手握着烛台,对着她微笑。此时小香竟有些恍惚起来,小玉又道:“你敢是正在做梦吗?”小香只得点点头答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跌入大河里,因此喊起不好来了。表姊来此做甚?”

小玉笑道:“你睡得忘记了吗?天晚了,我们要吃晚饭,因为不见你,所以寻到你房里来。”小香一听这话,脸上不禁飞红。小玉不知她的心事,又说道:“快些出去吃饭吧,你为何这样疲倦?吃了晚饭不妨由你睡到天明罢了。”

小香遂一骨碌坐起身来,跟了小玉一同来到外边用晚饭。见了慕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不多说话。慕兰见小香这两天神情有些异样,心里暗暗奇怪,却猜不出因何如此。小香吃过晚饭,没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先回房去安睡了。

这天程远在外面很想遇见慕兰,但是从早上等到黄昏,不见她人倩影,暗想:“像慕兰这样豪爽的女儿,难道还要因此害羞吗?好不奇怪!”

次日下午,他正和佩韦坐在书房里闲谈,佩韦告诉他说:“你们这头姻缘有我母亲为媒,又是彼此同意,当然是成功了。不过此刻兰姨到这里来打擂台,远离家乡,此时还须向她的家长禀明,方可成婚。因此我母亲曾劝兰姨早日回乡,和你一同去相见。”程远听了,便问起慕兰的父亲云中凤萧进忠,佩韦详细告诉他听,且说:“萧进忠武艺虽高,很是爱才,像你前去一定能中雀屏之选。”

程远听了笑笑。二人正谈得起劲,忽见慕兰翩然而入,程远起立相迎,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样子。慕兰遂一同坐下,随意闲谈。佩韦因自己谈了好一刻话,所以推说有事,先走出去。室中只剩二人对坐着,谈谈湖海英雄的事。

约摸过了良久时刻,只听窗外有人咳嗽一声,慕兰听得出是小香的声音,忙立起身来走出室去瞧时,见小香的背影已走入堂后去了,心里不觉有些疑讶,且有些不快。回到书室里,程远便问外面是谁,慕兰道:“我也没有看见什么人。”程远坦然不疑,仍和慕兰谈笑自若,又讲了一回话,慕兰方才告辞出来。

次日下午,佩韦要奉陪程远到碧浪湖去一游。那碧浪湖在红莲村的西面,相距不到十里,可以步行前去,又因慕兰、小香到了这里也没有游过,所以邀二人一同前往。小香起初有些懒懒地不想去游,经小玉怂恿了数句,遂装饰得十分妖娆,随同前去。慕兰却淡妆素抹,别饶清丽。

四人一路走一路讲,已到了碧浪湖,但前面有一个小小的湖面,四周种着许多柳树,在这暮春三月的时候,丝丝柔条早已绿了,随风吹着摇曳飘拂,好似翻着许多碧浪,倒映入湖中,所以望过去水也绿得更可爱了,碧浪之名即由于此。四人绕着湖岸闲步,芳草如茵,柳树中见有数株红桃,鲜丽可爱,落英飘堕袖襟。远望湖后有一带青山,如屏风也似的列着,这样更见得风景幽美。

慕兰对着碧波对佩韦说道:“这样好的湖却没有游船,未免太沉寂了。倘若今天湖上有船时,我们可以坐了在湖中荡漾,岂不是好?”佩韦道:“此地风景虽好,只惜太偏僻了些。所以,游者罕至,土人也没有船只预备了。”

佩韦刚说着,程远将手向东边一指道:“你们说没有船,那边不是有船来了吗?”大家跟着他的手一看,果见有一艘渔船慢慢地向这边摇来,船头上立着个老渔翁,手里撑着竹篙。佩韦便把手向他一招,老渔翁把船撑过来,问道:“你们几位公子小姐相招作甚?”佩韦道:“我们要坐你的船到湖中去一游哩。”老渔翁摇摇头道:“我是打鱼去的,假使给你们做了游船,那么我不是白白出来了吗?”

慕兰笑道:“渔翁,我们不要白坐你船的,你若载了我们去,少停自有酬劳,岂非和你去打鱼一样的吗?”老渔翁听了笑笑道:“这样也好的,你们下舟来吧!”于是四人一齐跳入舟子,渔翁回头对他们又看了一看,说道:“咦,你们四个人跳到舟上来时怎么我的船没有颠晃?你们的身子怎么轻得如此?好不奇怪,我有些不相信!”程远笑道:“你不要管他了,快些开船吧!”渔翁咳了一声嗽,便走到后艄去摇橹。

四人坐在舟中,真觉得舟摇摇兮轻飏,风飘飘而吹衣,春水绿波足以荡涤胸襟。程远和慕兰更是有说有笑。小香一人坐在后边,心里很觉难过。这样在湖中兜了一个圈子,因为湖面不大,所以都游遍了。

程远便问佩韦:“这里可有什么古迹?”佩韦答道:“碧浪湖边只有一个古墓,据说是以前梁山泊好汉浪里白条张顺之墓。”程远道:“听得张顺之墓在杭州涌金门,怎会这里也有他的埋骨地?”

佩韦道:“古人的假墓本来是很多的,安知不是后人附会出来的呢?况且张顺这个人,虽然《宣和遗事》上有他的名,然而他是不可考的,《征四寇》上所载的更是小说家言,不足凭信了。”

慕兰道:“我们都不是考古家,不必求什么考验,不管他真也罢,假也罢,只要好玩,我们前去走走。”佩韦笑道:“那里荒凉颓圮,不足留连,不比西湖边上的古墓,都有人修理的啊!”

程远听佩韦说起西湖,便想起玉琴,遂说道:“他日若有便时,我必要去一游。”慕兰道:“我和小香妹也没有游过,缓日我们不妨一齐前去。”说到这里,回头对小香说道:“是不是?大概你也很赞成的吧?”小香点点头,勉强笑了笑,说道:“也好。”

佩韦又问道:“现在大家可要游张顺墓吗?要游的话,前面就好停船了。”慕兰道:“既然是个荒墓,一无点缀,我们不必去游吧。”大家听了她的话,都同意。于是回到原处,走上了岸。佩韦取钱谢了那渔翁,一同走回家来。路过一处,有个小小土阜,土阜上有许多大树,忽地从树上飞出两只乌鸦来,在他们的当头呀呀地叫了两声,直飞过去。小香一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把手向空中一抬,刷的一声飞到上面,便有一只乌鸦一翻身落下来。

佩韦在旁边瞧着,喝一声彩,且说道:“小香姨的眼功果然不错,听说你惯用毒药飞镖,北方那个著名的荒江女侠也中过你一镖的?”

小香道:“这有什么稀罕,外边能此者很多,即如慕兰姊的袖箭何曾不高妙?以前荒江女侠在夜间来窥探我们庄子时,确乎被我击中一镖的,可惜不知有谁解救了她,便宜了这丫头,后来她再来的时候,可惜我不在家里。”她说了这几句话立刻缩住,似乎懊悔失言的样子。所以又说道:“这乌鸦对我们叫得可恶,所以赏它一石子。你们不要笑我。”

慕兰正要接口,恰巧树林里又飞出三头乌鸦来,程远即向地上拾起三块小石子,翻身向上发出去,三枚石子如连珠般飞到空中,大家跟着向上瞧时,但见那三头乌鸦不先不后一齐从空中跌翻下来,落在土阜之前。佩韦不禁又喝一声彩,说道:“不料程先生的手术竟有如此神妙,恐怕《水浒传》上没羽箭张青也没有你这样技能了。程先生平日善于射箭呢,还是惯发飞镖的?”

程远道:“区区小技,何足道哉!我虽然有时也用飞镖,可是我怎及人家的神乎其技呢?”慕兰带笑指着程远和小香道:“你们二人都会飞镖,真是一个儿半斤,一个儿八两,我的袖箭怎及得你们的高明。”

程远道:“使用暗器也是以巧胜人,究竟是要有真实本领。”佩韦道:“你们都不要客气,我总是望尘莫及哩。”大家说说笑,走回了家门。程远和慕兰心里都觉很快活。

次日早晨,程远正坐在书房里自思自想,想自己和慕兰的婚姻,大概可以有成功之希望。我本来脱离丽霞岛,目的在荒江女侠身上。可是女侠半途抛弃了我独自一走,可知她人芳心不属于己,这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令人无限抱憾。不料我在此突然逢见了萧慕兰,也是一位女中英雄,且喜她对于自己很是钟情,言语之间十分投合,那么我不必恋恋于女侠了。

他正在思想着,见一个小丫头拿着一张纸条,笑嘻嘻地走进来,对他说道:“这是小香姑娘叫我送来的,等候回音。”程远点点头伸手取过条子一看,见上面写着道:

“程远先生大鉴:昨日在碧浪湖归途中,飞石投鸟,甚佩技能之高。闻先生惯用飞镖,百发百中,小香平时亦喜此道,不揣庸陋,拟于今日下午即在后花园中一较身手,藉此可以领教。想先生为当世豪杰,决不示弱于小女子也。即乞赐知为荷。此颂 台绥

韩小香”

程远看罢,觉得小香有意挑衅,其心不良,我何必与女子比较高低,胜之不武;万一失手,那么败于妇人女子之手,也给人家讪笑。然若不答应吧,这条子明明写着“先生为当世豪杰,决不示弱于女子”这两句话,我不要被她看轻吗?想了一刻,遂从桌上提起笔来,在那条子下面批了“遵命”二字,吩咐丫头拿回去覆命。此时他深悔昨天自己不该在小香面前显什么本领,以致引出这件事来。外面一般通武艺的女子真不好对付的啊!

隔了一歇,慕兰和佩韦走了进来,程远便将这件事情告诉他们听。

慕兰很惊奇地说道:“小香要和你比镖吗?她用的是毒药镖,人家中了一镖是有性命之忧的。”

程远笑道:“我用的不也是毒药镖吗?她必要我和她比试,有什么话可以推辞呢?只得冒着险周旋一下了。”

佩韦道:“香姨和兰姨一样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当然这事的起因为了昨日途中飞石投鸟,程先生似乎胜过了她,所以她不服气了。这事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程远道:“我想这事只有答应,不过我心里已决定宗旨,断不伤害小香,一方面自己格外留心一些,便可安然过去了。”

慕兰道:“你不想伤害她,也许她有意伤害你的。大家使用毒药镖,总不是一件稳妥的事。”

佩韦道:“我倒有个稳妥方法在此。”慕兰喜道:“你有什么方法快说出来。”佩韦道:“我虽然不会用暗器,而家里却也藏着数支铁镖,待我拣出三支,少停给他们二位使用。那么万一击中,也不过普通之伤,没有性命之忧。我想二位总是同意的,彼此比试见个高低就罢了,并无仇怨,何必要用毒药镖呢?”程远点点头。

慕兰道:“好的,准照这个办法便了。少停我们做公证人,可以在旁监视,但是这件事起因于小香,我很不赞成的。程先生要好好儿防备着,小香的暗算心计很工巧呢!”三人谈了一刻,佩韦和慕兰走到里面去,告诉了小玉。

小玉也怪小香多事,慕兰又跑到小香房里去见小香,便问起这事,小香道:“程先生的武术甚是精通,姊姊前番在擂台上已和他较量过身手,我却还没有和他一试。他既是善用飞镖,所以我很愿意与他比个胜负,难道姊姊不赞成吗?”

慕兰听小香如此说,只得笑了一笑道:“我也并无什么赞成不赞成,但恐你们万一失手,受了伤,不是玩的罢了。少停我来作壁上观吧。”于是她就回身走出,想小香的态度在这几天里大大改变,此次又约程远比镖,似乎不是偶然的事,心里也就明白了数分,只是不能明言罢了。

到了下午,小香便告知小玉,大家走到后花园来,佩韦也陪着程远走至,彼此见过,一齐走到东首一片空草地上。程远问佩韦道:“就在这地方可好?”佩韦道:“正是此间较为空旷。”

程远便和小香各个脱去外面的衣服,走到草地中间立定。大家见小香腰际悬着一个黄色绣花的镖囊,佩韦忙把他拣出的三支铁镖放在二人面前,带笑对二人说道:“今天你们比镖,不外是游戏的性质,但你们平日彼此用的是毒药镖,万一二人中不论哪一个中了毒镖,却不是玩的。所以我将这三支无毒的铁镖供给你们使用,大概你们也赞成的吧?”程远接口道:“很好,当然我们是玩玩的,大家都不要受伤就是一件好事情。”

小香听程远这样说,她心里虽然不赞成,然而也不得不同意,遂向程远问道:“哪一个先发镖?”程远微笑道:“请姑娘先发也好。”佩韦又说道:“我想你们不妨拈个阄儿,以定先后。”小香对佩韦紧看了一眼,说道:“那么你将阉子来拈。”佩韦道:“我只消用一个制钱向空中一抛,倘然落下来是正面的香姨先发,反面的是程先生先发。”程远道:“不论先后总是一样的。”慕兰道:“佩韦的说话很是公平,快抛吧。”

佩韦遂取出一个制钱,望空中一抛,落下时恰巧是反面。程远道:“如此却要让我先发了。”小香脸上有些不悦。程远便从地上拿起那三支铁镖握在手里,佩韦、慕兰、小玉立在一边看他们开始比赛。

小香本想自己先发当然可以占些便宜,现在自己却要先让人家打她三镖,然后方可由她动手。她知道程远的本领是不小的,故心中未免有些虚怯,硬着头皮对程远说道:“程先生请你发镖吧。”说毕掉转娇躯,向西边很快地跑去。

程远暗想,凭我的技能,又得了先发的机会,要胜她也不是一件难事。但是我在这里客客气气,何必定要伤她呢?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他如此一想,遂很随便地向小香脑后飞了一镖,小香将头向左面一侧,那镖便离开耳边约有四五寸,很快地飞向前面草地上落下去了。小香仍望前跑,前面将要尽头。程远又是一镖向她下部飞来,小香双足向上一跳,又躲过了,回转身来向斜刺里便走。

慕兰等见程远连发两镖都被小香很轻易地避过,明知程远无心击伤小香,否则他前日飞石投鸟的本领到了哪里去了?程远心里也想,自己虽然不欲伤人,但也应该给小香知道一些厉害,倘然三镖完全不中,她不要误会我真的不会用镖吗。

小香跑了十数步,见程远第三支镖却迟迟不发,心里未免有些焦躁,转头来,说道:“程先生,怎样不发啊?”程远笑了一笑,说声:“来了!”一镖向小香脸上飞来,其势甚疾,小香急避时,鬓边戴着的一朵红花已被击落,那镖恰从她的颊旁拂过,把小香吓了一跳。

佩韦看着,对慕兰说道:“相差毫厘,真险哪!”慕兰笑了一笑,却不说什么。怎知道这一镖程远手里尚让三分的呢?

小香避过了程远的三镖,只吃了一个虚惊,没有受伤。现在要让她发镖了,心中暗暗欢喜,向地下把三支铁镖一一拾起。程远对小香说道:“三发不中,自觉惭愧,请姑娘高抬贵手吧!”说毕,回身便走。

小香跟着追上去,觑个亲切,一镖发出,不偏不斜正向程远头后飞来。程远听得后面风声,回过头来,伸手一接,早把小香那支镖接在手中,向地下一抛。小香见自己第一支镖已被程远接住,不由两颊飞红,心里又羞又恼!这时程远已跑到草地尽处,回转身跑来,恰和小香相对。小香迎上去喝声:“看镖!”把手向左边一招,程远以为小香的镖又来了,连忙向右边一侧,谁知小香只喝了一声,手中的镖却没有发出。等到程远向右边避让的时候,呼的一镖,照准程远头上飞至。

程远避了一个空,知道中计,跟着小香的镖已飞到脑门,不及回身接镖,只得索性向右边一倒头,小香的镖恰巧从他耳边拂过,落在前面草地上去了。佩韦在旁不禁又喊一声:“好险啊!”慕兰暗暗代程远捏把汗,程远险些儿中了小香的镖,想小香果然厉害,便不敢大意。

小香以为这一镖总可击中程远的了,谁知又落了个空,心里说不出的万分焦急,于是聚精会神地想怎样再发第三支镖。二人在草地上绕了个圈子,程远从西面折到南边,恰和小香成一三角形,十分接近。小香心生一计,并不跟着程远追去,很快地扭转身一镖从横里向程远心口飞去,程远跑得快,那镖已横飞到他胸前,不及缩身停住,只用手一撩,那支镖又到程远手中,这样小香的三镖也没有击中程远。

程远以为比赛终止了,便笑嘻嘻地说道:“完了。小香姑娘的镖法真是不错。”缓步望慕兰那边走去,忽见慕兰神色很惊惶地对他说道:“背后镖来了!”心里一惊,连忙回头一看,果见一支镖已飞到自己的颈后。这支镖是出于程远不料的,幸亏慕兰喊了一声,程远虽不能用手去接,赶紧把身子向右边一躺,滑了一个觔斗,才把那支镖让过,爬起身来,回头对小香说道:“我们各发三镖,且喜各未命中,彼此无伤,以为幸事;不料姑娘三镖发毕,又来这一镖,险些儿着了你的道儿,难道这也是比赛吗?”

小香脸上涨得通红,嗫嚅着说道:“我知道程先生躲避的功夫很好,所以又发了一镖。本来是试试你的,果然被你让去了。”此时佩韦、慕兰、小玉一齐走上来,佩韦从地上拾起小香的那支毒药镖,双手还给小香道:“香姨,请你收藏了吧!你这一镖真是飞得出人意外的,若没有兰姨在旁呼唤,那么程先生一定要中毒药镖了,岂不危险?”

慕兰也冷笑一声道:“妹妹这一镖放的出于范围了,我不得不喊程先生防备,否则不是我们太对不起他吗?”韩小香见众人都对她说话,自知理屈,无言可以掩饰。她本来放这支冷镖是有心要伤害程远的,却不料慕兰眼快在旁喊了一声,以致被程远让过,心中更觉一气,只得说道:“我自知理屈的,幸亏程先生没有受着丝毫之伤,很对不起程先生。”说罢,穿上外衣回身便走,众人也让她走出园去。

程远带笑对慕兰说道:“我要谢谢慕兰姑娘,方才小香姑娘的这支镖,实在是出人意料之外,我完全没有防备的,若没有你在旁喊一声时,恰巧中在我的后颈,我还能有活命吗?”

慕兰道:“小香此次要求和程先生比镖,我料她不怀好意的,所以我对她很注意,她果然下起毒手来了,这样暗算人家是极不应当的事,使我们对于程先生都有些抱歉。”

小玉说道:“小香妹妹怎么存心伤人,不知她因何事而和程先生为难?”程远道:“大概前天我们打从碧浪湖回来时,她拾石投鸟,我一时高兴也显了一些小小本领,遂引起她嫉妒之心了。”

佩韦向慕兰脸上瞧了一瞧,说道:“恐怕没有这样简单的吧?”程远此刻也有些觉得,把手摇摇道:“我们不要研究了,好在我没有受伤,她自己也很惭愧了。”于是佩韦收拾起地上的铁镖,程远披上长衣,一齐走出园来。

晚饭时,小玉不见小香出来同吃晚饭,遂叫女仆去唤她,女仆回报小香姑娘有些腹痛,不进晚餐了。小玉、慕兰见小香如此态度,心里都有些不悦。

黄昏时,慕兰和小玉谈了一回话,告辞回房,熄了灯,解衣而睡;但是睡倒了枕上不知怎样的精神有些不安,一时不能入梦。想起日间程远和小香比镖的一幕,程远的本领确乎比小香高强一些,他发的镖都是很随便的,明明无意伤害小香,而小香所发的都很厉害,程远避让得巧而且快,没有被她命中,后来这一镖,我瞧见小香从她的镖囊里拿出来向程远偷发的,我不得不喊他提防了。小香所以发这种狠心,要将程远置于死地,是大有深意的。她对于我的样子不是也有些芥蒂吗?哦,大约她对于我和程远的婚姻很有些嫉妒之心,但是一则大家是亲戚,二则我为了她远离家乡,她反这样对待我,岂非太狠毒呢?

她想到这里,心里便有些气恼,更不能睡觉,好容易挨到三更时分睡着了,忽又梦见程远和小香正在后园比镖,小香一镖飞去,正中程远的头颅,仆倒在地。心里一吓,吓出了一身冷汗,醒来时方知是梦,略觉安心,但是心头上兀自突突地跳跃呢。细想梦景又觉不安,忽听窗边好像有人在那里轻轻地拨动了窗,心里一怔,连忙悄悄起身下床,黑暗里面摘下床边挂着的双刀,伏在床后,一声儿也不响。

一会儿,窗已开了,窜进一个苗条的黑影来,径奔床前向自己床上一剑砍下,只听啪的一声,砍了一个空。慕兰娇喝一声,从床后跃出时,那黑影因为一击不中,早知不妙,已回身跃出窗去。慕兰跟着跃出,见那黑影正在前面屋上很快地翻过屋脊去,慕兰运用夜眼一看,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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