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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鸳鸯腿神童吐气 文字狱名士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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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围着一大群人在那里瞧着,一迭连声的喝采。圈子里正有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赤着上身,两臂肌肉结实,一对拳头又粗又大,下身紧着一条蓝布裤,脚蹬薄底快靴,脸上却有一个大疤,正是一个朔方健儿。指着他面前的一具石锁说道:“我的拳术,承蒙诸位赞许,真个非常的荣幸。现在又要试试我的力气了。”遂运用双臂,身子微微一矮,把那石锁提将起来,两臂向上一伸,那石锁便高高地提过他的头上,然后徐徐放下,再举起来,再放下去。这样一连三次,又把身子旋转来,连打十几个转身,将石锁轻轻放到地上,面不改色,气不发喘。众人拍起手来。

那汉子带笑说道:“我这个不算数,待我再来使一下千斤担。”走到他身后放着千斤担的地方,只用一只手把那千斤担举将起来,向他肩头上搁,那千斤担两头是两个大圆石,中间贯着一根竹竿,约有二三百斤重,那汉子左右手轮流使着,演出各种手法,旁观的人都咋舌惊奇!

最后那汉子突然间将千斤担一个失手,向上一抛,约有一丈光景高,向汉子头顶上落下,众人都代他捏着一把汗。那汉子却很镇静地等那千斤担落下时,也不用双手去接,把肩头只一挺,恰巧接在竹竿中间,两端的大圆石晃了一晃,便停在他的肩头上了,那汉子方才用手一托,轻轻地放在原处。众人又拍起手来。

那汉子便向大众拱拱手,说道:“在下缺少了盘缠,在此卖艺献技,多蒙诸位赏识,惭愧得很。现在要请诸位帮助,请慷慨解囊吧!”汉子说了这些话,看的人都是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拿出钱来,有几个反而悄悄溜开去。他等了一歇,又说了几句好话,却不见有人肯解囊相助。本来密密层层地围着一个大圈子,可是现在这个大圈子稀了薄了。

汉子见此情形,不觉十分气恼,便开口说道:“诸位在此看了好多时候,竟一些也不肯相助吗?不要怪我说句得罪的话,偌大一个青州城,竟都是一毛不拔的吝啬鬼,白看人家费气力,算你家老子晦气,鬼迷了好多时。你们不要走,老子不一定要你们钱的。只要你们敢来和咱比一比拳头,若是咱输了,老子这口气方才消呢。倘然你们一个个都走了,青州城里竟无一个好男儿,都是不中用的脓包了!”

汉子这样骂着,人丛中忽然走出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子来。这童子生得面目清秀,头上戴一顶黑色的小帽子,身穿青灰竹布的小长衫,走到里面,指着汉子问道:“你骂谁?”汉子冷笑道:“咱就骂你们青州人,为什么你们白看人家费力,不肯出一个钱呢?”

童子冷笑一声道:“好,你敢骂我们青州人吗?你以为青州城里真个没有人吗?谁叫你到这里卖什么艺,献什么技,出钱不出钱,由得人家,你岂可这样谩骂?究竟你有多高大的本领?你家小爷偏不服气,倒要和你较量较量,使你看青州人,是不是不中用的脓包啊!”

汉子听了童子的话,对他看了一眼,露出藐视的样子,说道:“你是个小小孩童,咱不屑和你计较,难道青州真没有人,让你这童子出来吗?快去,快去!”

童子又道:“你倒说得这样好大的口气,就是因为我们青州的大人不屑和你动武,所以由我小爷出来撵走你这王八羔子!”

汉子哇呀呀地叫起来道:“你也骂起来了!既是你这样说法,老子却不能不和你较量了。老子的一对拳头却不认得人的,打死了休要怨人!”

童子笑了一笑,立刻使个金鸡独立,说道:“来,来,来!”汉子便跑上来,一伸拳使个恶虎扑羊来抓童子。童子却并不回击,轻轻一跳,已跳至汉子背后。汉子抓不着他,回过身来,又使个猛虎上山,双拳一起,向童子顶上击下。

童子低头,只一钻,从大汉腰里钻了过去。汉子双拳落了空,心中格外恼怒,回转身骂道:“促狭的小鬼,你逃来逃去做什么?看老子打死你!”一边说,一边竖起双指,踏进一步,看准童子面门点来,要挖他的眼睛,这一下来势又快又猛,童子要躲避也来不及,口里喊得一声“啊哟!”身子向后一仰,跌倒在地。

汉子虽没有挖着他的眼睛,见他已倒下,心中甚喜,连忙跨进一步,双手握着拳头,一脚提起,要来踹他的胸脯,冷不防童子双腿齐起,使个鸳鸯分飞,向汉子足踝上只一扫,喝声:“去吧!”那汉子一翻身,跌出丈外。

童子早已霍地跳起,哈哈笑道:“你这没用的脓包!还敢说青州没有人吗?”那汉子也早翻身立起,满面羞愧,对童子熟视了一下,说道:“好,真有你的,老子三年后再来领教!”说毕,便和他的两个同伴收拾收拾,走开去了。旁边看的人都说:“好爽快!程家的小神童果然不错,代我们青州人出了气了!这卖艺的自以为本领高强,竟不料栽翻在小神童手里,也是他的倒灶。”

那童子撵走了汉子,得意洋洋地踱回家去。走入庭院时,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叟在那里浇花,童子上前叫声“爹爹”,老叟回转头来放了水壶,对童子后背相了一相,问道:“远儿,你到哪里去的?为什么你的背心上沾着泥迹?莫非你又去和人家打架了?”

童子知道这事也瞒不过,只得立正着说道:“爹爹,方才我走到街上去游玩,瞧见广场上有一个卖艺的汉子在那里耀武扬威地骂我们青州人,都是不中用的脓包,孩儿听了不服气,遂和他比武,被我用醉八仙的拳法把那汉子打跑了,孩儿一些也没有受伤,不过睡倒在地时,背上略沾些泥,忘记揩去罢了。”

老叟听了童子的话,微微叹口气,便对童子说道:“远儿,你跟我进来,我有话同你讲。”童子遂跟着老叟走到里面一个书房里,老叟坐在太师椅上,童子立在一边,听老叟说什么。

老叟咳了两声嗽,皱皱眉头,说道:“远儿,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而大勇若怯,孟夫子说:‘抚剑疾视者流为匹夫之勇,一人之敌,不足为大勇。’所以一个人有了本领,不可好勇斗狠,目中无人,一言不合,便和人家拔剑而起,挺身而斗。贤如子路,孔老夫子尚且要说:‘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又说他要‘不得其死’,可见好勇足戒了。

“我程望鲁年纪已老,膝下只有你一个幼子,你的母亲早已不在人间,你的姊妹又远嫁在徐州沛县,家中只有你我二人,形影相吊,其余的都是下人了。我虽然一向在仕途中供职,可是因为年老多病,无意再贪俸禄,遂告老还乡,在家中养花栽竹,以乐天年,此后只希望你长大起来,作一个有用的人,荣宗耀祖,被人家说一声‘程氏有子’,那时我就死在九泉,也当含笑了。

“只因你从小却是力壮身强,喜欢习武,我以为你不为治世能臣,即为乱世名将,好男儿理当文武兼全,所以我就请了河北名拳师王子平来家教你的拳术。虽然不上两年,他因要组织镖局而离去,但是你已学会了许多拳法,仍是终年练习不辍,你的武艺便与日俱增,里中人爱重你,代你起了个别号,大家提起了‘小神童程远’,没有不知。我就恐怕你有了名,反而阻碍你的上进,不免要生出自负之心,故在教你读书的时候,常常警戒你的。

“谁知你今天又在外边多惹事非了。须知泰山高矣,泰山之上还有天;沧海深矣,沧海之下还有地。你的师父王子平也说过,他的一对双钩可以称得天下无敌,岂知有一天,被一个干瘸老头子用一根细小的竹竿把他打败了。江湖上尽有能人,况且这辈卖艺的人靠什么呢?一朝被你打跑,他岂肯甘休,势必再要来报复的。你不想结一个暗仇吗?唉!你这样不肯听我的话,叫我灰心了!”

程远是天性很孝的,他把那卖艺的汉子撵走,也是出于一时高兴,他又听得那汉子临走的时候说过“三年后再来领教”的一句话,料想那汉子吃了亏,当然要再来报仇,可是他恐怕说了出来,更要使他的老父耽忧受惊。事已做了,悔亦无及,遂对他的父亲说道:“孩儿自知不是,一时没有想到,蹈了好勇之过。今后愿听爹爹的训戒,再也不敢到外面去多事了。”

程望鲁见儿子已认了错,也不忍深责,遂说道:“你既然觉悟自己的错误很好,希望你以后不再如此,我心里就可稍安了。只是你时时要防备着啊!”程远答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从明天起,他就在家中读书,不敢到外边去乱跑,早晚仍很勤地练习功夫,以备将来可以对付卖艺的汉子。

光阴过得很快,看看三年已将满了,程远不忘这事,格外戒备着。恰巧他的老师王子平保镖南下归途时,路过山东,想会程家父子,便绕道青州来探望。程家父子十分欢喜,便留王子平在家盘桓数天。讲起这件事,王子平便说自己现在没有要事,不妨在此多住数天,倘然那卖艺的前来寻仇时,自己也可助一臂之力。程望鲁听了,自然欢喜。

王子平在程家一住半月,却不见有人前来,也没有什么消息,这不过是说说的一句话,谁知道他们来不来?王子平虽说没事,可是开设了镖局,终不能在外多时逗留,所以他决计要辞别程家父子,动身北上了,程家父子当然也不能坚留,便在动身的隔夜里设筵为王子平饯行。王子平大喝大嚼,吃了不少。

散席时,已近三更,他就回到客室里睡眠。当他走到庭院东边的时候,忽听屋瓦格楞一响,他心中一动,把手中烛台向上一照,却瞧不见什么,接着又听呜呜叫了两声,知道屋上有猫,也就不疑,闭门熄灯而睡。

但是他的肚里不争气,作痛起来,使他难以入睡,一会儿,一阵便急,再也熬不住,遂起身下床,开了房门,刚要想举步走到厕所去时,忽见那边一条黑影很快地蹿到里面去了。他的眼睛何等尖锐,此时来了夜行人,一定是来复仇的,自己既然在此,程远又是他心爱的徒弟,不能不管这件事,也就蹑足跟着跑到里面。

程远和他父亲分开住的,他睡在下首的房里。王子平瞧得清楚,早见黑衣人在那里偷撬程远的房门,他就一声不响地伏在暗中窥探动静,见那人刚将门撬开的时候,程远房左的短窗一开,程远已托地跳将出来。那人回头见了程远,便喝一声:“好小子!你可记得三年前的一句话吗?今晚你家老子前来收你命了!”

程远也喝道:“狗养的,休要夸口,你家小爷等候多时了!”那人便把手掌一起,使个大鹏展翅势,很快地落到程远身旁,来抓程远。好程远,绝不慌张,身子一侧,躲过了这一抓,右腿一抬,使个旋风扫落叶,一脚向那人足踝上扫去。那人双足一跳,早躲过了这一扫,右手掌一起,又是一个黑虎掏心,向程远胸口打去。

程远把右臂一拦,格住那人的手臂,自己使一个叶底探桃,去抓那人的肾囊。那人把双腿一夹,要想夹住程远的手,程远早收了回去。这样,两人在庭心中一来一往的狠斗,足有五十回合光景,不分胜负。

王子平瞧着,暗暗欢喜,他徒弟的拳术确有非常进步,小小年纪,已有了这个功夫,将来未可限量,所以他也不上前相助。那汉子见程远毫无破绽,自己不能取胜,心中好不焦躁,得个间隙,退后两步,倏地从他身边掣出一柄晶莹犀利的匕首,恶狠狠地向程远身上猛力刺去。这时王子平恐怕程远有失,叱咤一声,跳将出来,疾飞一足,正踢中那人执匕首的手腕。那人出于不防,铛琅一声,那柄匕首早已飞出去,坠在地上。

那人见了王子平,手中的匕首虽然失去,可是心中的怒火格外直冒,双拳一起,使个双龙夺珠,照准王子平的脑袋打来。王子平把两臂向上一分,那人的双拳早已直荡开去,身子晃了两晃,知道来了能人,刚想变换拳法,王子平早已一腿飞去,喝声:“着!”那人疾忙跳避时,腿上已带着一些,禁不住仰后跌倒。

程远大喜,正要上前去踏住那人时,对面屋上忽然很快地飞来一件东西,飞向他的门面,忙将头一低,那东西从他头发上面擦过去。骨碌碌地滚落在庭阶上。程远呆了一呆,那人早已从地上爬起,一飞身跳到屋面上逃走。程远要想追时,被王子平一把拖住,说道:“不要追了,放他去吧。”程远听他师父这样吩咐,也就遵命立住。其时家中下人已闻声惊起,程望鲁也照着烛台同家人出去瞧看,很是惊讶。

程远便告诉他父亲说:“原来就是那卖艺的汉子前来复仇。自己在床上恰巧没有睡着,听得声息,便开窗出来接住相斗,幸亏师父前来帮助,方把那人打倒。但是屋上又有暗器飞来,大约尚有余党在上面接应,因此让他逃去了。”于是父子二人齐向王子平道谢。

王子平对程远说道:“你的武艺真是不错,那人的拳法如疾风骤雨,很难招架,而你能从容对付,临敌无惧,难得,难得!我所以叫你不要去追赶,因为人家在黑暗中,不知多少,且有暗器,一个不留心,便要吃他们的亏,还不如让他逃去。他这次又失败了,也知我们不可轻侮,以后也许不会来了。”

程望鲁听着,抢着说道:“王君的话不错,冤家易解不易结,还是放宽一步的好。”

程远见他们如此说,也就唯唯称是,便取了烛台在地下照着,拾起那个匕首,一看柄上刻着一个“汤”字,大约那卖艺的汉子姓汤了。又去阶石边寻得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却不知谁在上面使用这个暗器搭救他的同伴,又不知那姓汤的究竟是个何许人,是不是江湖上寻常卖艺者流,这个闷葫芦一时却不能知晓。但是隔了三年,那姓汤的本领并不见得十分高强,竟是一人到来,且挟有兵器,自己若没有师父在此相助,那么胜负之数也未可一定啊!于是王子平再到厕上去出了恭,大家仍旧各自归寝,下半夜很平安地过去。王子平又在程家连住三日,方才告别回去。

程远因为姓汤的已来报复过,败北而去,大概不敢再来,所以渐渐放心。但隔得不到七天光景,有一日,是个阴天,程远在下午读罢了书,从书房走出来,走到庭心里,瞧见他家中养着的一头大狸猫正伏在一株树下,窥伺在它前面地上走着的一只喜鹊,那喜鹊正走在地下觅食,哪里知道强敌觊觎,大难临头,仍是一步步地踱着,很安心似的,一些也不觉得,可说毫无防备。所以那狸猫张大着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等到那喜鹊渐渐走近时,便突然将身子向前一跳,两只前爪向前一扑,其快无比,喜鹊要避也来不及,早被狸猫攫住,一口衔住了,跑到墙角边去大嚼了。

程远瞧着这狸猫捕喜鹊的姿势,心中一动,顿时想起了一记拳法。他正站在庭心中想着,忽然外边闯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来,略有几分姿色,头上梳着一个高髻,插着一朵红色的花,身穿品蓝色的女外褂,黑裤子底下一条窄窄的金莲,不知是何许人,怎样闯到里面来的?

他正要询问,那少妇将手指着他说道:“程远,程远,你好欺负人,胆大妄为!你仗着在家坐地之势,又有你的师父相助,把人家打倒,全不想人家两次受了你的欺,岂肯罢休!”

程远听了这话,知她是姓汤的一党人跑上门来找自己说话了,便答道:“不错,是你家小爷打倒了人,又怎样呢?你来找我做甚?”少妇冷笑一声道:“我就是因为不服你的本领,前来领教领教!”

程远知道这事已无退避,便将长衣一脱,使个金鸡独立之势,预备少妇进攻。少妇也就奔上前,使个五鬼敲门,向程远面门打去。程远将头一侧,跳在一边,回手一掌劈去。那少妇身子也很灵捷,她向后一仰,躲过了这掌,早已飞起一足来踢程远的肾囊。程远轻轻一跳,已至少妇身后。少妇回过身来,程远却已一扑而前,学着方才那狸猫捕鹊的方法,双手抓住少妇的肩窝,把她提将起来。

正想趁势望外一掷,但见那少妇虽然被他拎了起来,而她的身躯却挺得水平线一样地直,一对小足紧紧地并在一起。程远心里不觉有些奇怪,两臂用力,身子一弯,把那少妇一掷丈外,但那少妇跌下去时,立刻爬起,对程远说道:“你这小子果然厉害!老娘去也。”回身便走,非常迅速。

程远走出门外去瞧她时,早已不见影踪,心里未免有些怀疑,想这少妇的本领在汤的之上,自己虽然把她摔了一个跟斗,可是却不能就说她败北的,不知要不要再来,他们的党羽共有几个?自己倒要好好地提防呢!也没有将这事告诉他的父亲。

恰巧明天程望鲁到城外华严寺去,访晤寺中的住持圆通上人,程远也跟了去,因为程望鲁是这寺的施主,而圆通上人能琴能弈,毫无俗气,所以程望鲁时常到寺中去弈棋的。

这天父子二人到得寺内,他们是走熟的,不用通报一迳跑到圆通上人的灵房里,却见圆通上人正陪着一个童颜鹤发的长髯道人在那里讲话。圆通上人见程家父子到来,忙合十相迎,又代他们介绍与道人相见,方知这位长髯道人乃是青岛崂山一阳观中的龙真人,是一位有道之人,大家遂坐着闲谈。

程远坐在下首,龙真人对程远相了一相,面上露出惊异之色,自言自语道:“可惜,可惜!”程望鲁和圆通上人都不明白龙真人的意思,程望鲁忍不住先问道:“请问真人有何可惜?莫非──”

龙真人指着程远向程望鲁说道:“实不相瞒,我就是可惜令郎。令郎相貌不凡,精神溢于面宇,正是个神童,将来未可限量,只是他的寿命现在不满三天了。我岂不要说可惜呢!”

程望鲁听了龙真人的话,不觉大惊,忙问怎的。程远心里却有些不信,圆通上人却很惊讶,问龙真人:“何所见而云然?”

龙真人笑道:“这事须问他自己,最近他可同人家动过手吗?”

圆通上人道:“这位程公子是青州有名的小神童,拳术很好,也许和人家较量过的。”程望鲁说道:“有的。大约前十天的光景和人家动过一回手。”遂将卖艺的来此复仇,王子平相助击退的事告诉一遍。

龙真人道:“原来令郎是大刀王五的高足,当然虎生三日,气吞全牛。不过我看他并非在这个上。试问他在此一二日内,可又曾和别人动过手?”

程远起初听了还不相信,今闻龙真人一口说定他最近一二日内和人家动过手,好像已烛照昨日的事一般,知道不能瞒过,遂将自己和少妇动手的情形完全吐露。

龙真人听了,点点头道:“对了,对了!可是你已受着致命的重伤,难道自己还没有觉得吗?”程远尚没有答话,程望鲁早顿足说道:“哎哟!远儿,怎样和人家动过手,自己受了伤,还隐瞒着不告诉人呢?”

程远道:“孩儿实在不觉得,所以没有禀知你老人家。现在真人说我受了重伤,我还不明白呢。”龙真人道:“你试解开衣服来看看便知。”

程远真的立在地上,将身上的衣服一齐解开,龙真人过去,指着程远的肚子上面两小点豆一般大的黑色的影痕纹说道:“你们请看,这是什么?”程望鲁和圆通上人走过来瞧得清楚,程远自己也瞧见了,好不奇怪,心中正在暗想。

龙真人遂说道:“方才我听了你的说话,已知你怎样受伤的。大凡不论和妇女交手,须知防她的一双小脚,有本领的妇女她们足趾上都暗暗缚着锐利的刃锋,或者穿着铁鞋尖,趁你不防的时候,暗中伤害,最为狠毒。你把那少妇拎起来的时候,她的身子能像水平一样地直挺着,那么掷她的时候更不容易了。大概她趁你掷她的当儿,乘你不防,她的足尖已轻轻点及你的肚子,而你不知不觉地受了她的暗算。所以她虽跌了一跤,就此走去。你受了这个重伤,三天后一定发作,而且迟则无救的。贫道见了你的面色,所以窥知其隐。”

程望鲁听了,急得什么似的,便问龙真人可有救治之法。程远被龙真人一说提醒了,他自己也就十分发急。

圆通上人便道:“龙真人,你是有道之人,老衲一向知道你精通剑术,内功高明。你既然瞧得出他受了伤,一定有法儿救治的。可怜程老居士平日为人很好,以前是个清官,只有一位小公子,倘然不救,岂非可惜!请你务须代他们想个法儿,救救这位小公子吧!”程望鲁也苦苦相求。

龙真人方点头道:“见死不救,是说不过去的事。待贫道救活了这位小公子吧。”遂叫程远把外面的长衣脱了下来,横卧在那边禅床上,龙真人连用双手在程远的身上按摩,约有半点钟的光景,又在程远肚皮上骈指推了七八下,程远四肢异常舒服,便觉喉间一阵奇痒。龙真人将手放开,说道:“你起来吐吧!”

程远翻身立起,走到痰盂边,吐出三口黑色的淤血来。龙真人便道:“伤血已出,可以无恙了。待贫道再开一张方子,连服三天药,包你不会再发。但在三天之内须好好静养,不要劳动。”于是龙真人向圆通上人借了纸笔,开了一张药方给程望鲁。程家父子自然感谢万分,程望鲁且叫程远向龙真人叩头,拜谢救命之恩。

圆通上人对龙真人带笑说道:“你既然救活了小公子,不如收他作了徒弟,以后你们也可常常来往。”程远听说,正中心怀,果然要龙真人作他的师父,因他听得圆通上人说龙真人精通剑术,这真是自己无从学得的。

龙真人却说道:“一则程公子已有贤师,二则我现在尚有些俗事羁身,势不能在此耽搁,将来再说吧。况且他若要跟从我学艺,非到山上去不能成功。老居士只有这一个爱子,也肯放他远离吗?”

程望鲁听了龙真人说的话,果不舍得父子相离,他的意思,最好龙真人能够住在他们家中教授武术,但龙真人已声明过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也就主张稍缓再说了。

父子二人在寺中盘桓多时,将近天晚时,方才告别回家。程望鲁因他儿子已得出死入生,此行真是不虚,心里非常喜悦。然而程远却因不能追随龙真人学习剑术,心里反有些怏怏不欢,回去后,照着龙真人的说话,连服了三天药,身子仍然很好,若无其事,这都是龙真人的功德,心里很是感激他,想念他。自己仍在读书之暇练习武艺,防备姓汤的再要来报复。其实,他们以为程远受了暗伤,必死无疑,不再找他了。

程望鲁因为出过了这个岔儿,轻易不肯放他儿子在外乱走,要他儿子涵泳仁义,浸淫诗书,养他的气。但是程远心里仍是念念不忘在练习功夫的一端,岂肯弃武就文呢。程望鲁自己却忙着付印他的《东海诗集》,因为他的诗词非常之好,所作也很多,友人称赞他能够“追踪杜工部”,大家情愿相助出刊之资,程望鲁好名心重,一经友人的怂恿,于是把他的诗集整理一过,付诸剞劂了。(注:“剞劂”指印刷雕版。)

光阴过得很快,程远的年纪长大起来,益发出落得丰神俊拔,是个美少年,青州人见了,都啧啧称赞说他是个“跨灶之儿”。程望鲁的《东海诗集》也已出版流传人间了。

在这时,忽然有一家姓官的托人到程家来说媒。原来在这青州城里有一家满人居住,主人翁宫胜是满洲皇室中的贝勒,生有一个爱女,正在及笄之年,待守闺中,想要择个佳婿。官胜有几次看见过程远,现在由小神童而变成美少年,心里格外欢喜,他以为坦腹东床,非此子莫属,一心要想把自己的爱女配与他,所以就托一个乡绅到程家来作冰人,以为自己是皇室贵胄,他女儿的相貌也生得不差,天孙下嫁,降格相求,程望鲁十分之九能够答应的。

谁知程望鲁素来嫉恨他,因为宫胜在青州仗着是个满人,作威作福,鱼肉良民,好像是个恶霸,不肯和他缔结朱陈之好,一口回绝,且说了几句轻视的话。那乡绅讨了一场没趣,回去在宫胜面前捏造了许多坏话,气得宫胜咬牙切齿,说道:“他这样看不起我,我必给他一个厉害,方肯罢休!”从此求亲不遂,结下了一个冤仇,可是程望鲁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又过了一个月,程望鲁接到他女儿的来信,招她的弟弟前去游玩,因为她的婆婆六十大庆在即,当有一番热闹。程望鲁遂端整了一份厚重的礼,且叫一个男下人伴送程远到沛县去。程远因途中恐遇强暴,故带了一柄短剑在身,以防万一。可是路中平安无事,到了他姊姊的家中,见了姊夫秦康,送上礼物,姊弟相见,不胜快活,程远便住在那里吃寿酒,秦康又陪着他出去玩。住了一个多月,却没有接到家中的信,挂念老父,急欲回家,遂带了下人,和他的姊夫姊姊握手道别,赶回青州去。

谁知家中竟出了天大的祸事,他的老父已不在人间了,大门上贴着十字花的封皮,竟无路可入。他心中怎不惊惶,立在门口蠰徨着,恰巧邻家张老爹扶着拐杖走来,一见程远,便道:“你的父亲已犯了灭门之祸,你还不快快逃生,却回家来作甚!”

程远便问老丈此语怎讲,张老爹叹了一口气,说道:“此间非谈话之地,你跟我到那边冷僻无人的小巷里去,待我细细告诉你吧。”程远点点头,遂跟着张老爹悄悄走到那小巷中,张老爹方才告诉他道:“原因虽然为着令尊印的那本《东海诗集》,而祸种却仍是你啊!”程远听得不明不白,急问道:“怎样我是祸种呢?”

张老爹道:“难怪你不明白,我起初也不知道,后经人家说了,方明底细。原来这里的满人宫胜,前次曾托一个乡绅到你家里来说亲,要将他的女儿许配给你,但是你父亲很坚决地拒绝,他遂此恨你们,要想方法来陷害你们,凑巧尊大人的《东海诗集》里有一首《泰岱诗》,中间有两句措辞不稳妥,便被他指为诽谤当今皇上,大逆不道,奏了京中的大臣,平地里兴起文字狱来,山东巡抚遂着令青州府,将你父亲捉拿到案,严重治罪。可怜你父亲是个年老之人,怎经得起这个风波,三木之下,气愤交并,便死在狱中了。官府便将府上查封。这正是前十天的大事。你侥幸不在这里,没有被捕。现在老朽告诉了你,不如快快逃走吧!别的话我也不说了,我要走哩,免得被人撞见。”

程远听了这个消息,不觉滴下泪来,心中又是愤怨,又是悲伤。他老父业已受了不白之冤,化为异物,从此父子俩再也不能相见了。他转了一个念头,把脚跺了一跺,忙问张老爹道:“老丈可知宫家住在哪里?”

张老爹答道:“便在兵马司前。”说着话,张老爹早已扶杖而去。

程远回到自己家门前,又对着封皮望了一望,跺跺脚,从身边取出十两银子,交给那个下人,对下人说道:“你该知道老爷已被人害死了。我已无家可归,你不必再跟我,不如到别处去帮人家吧。”那下人接了银子,问道:“那么公子走到哪里去呢?”程远摇摇手道:“你休要管我,我自有去处的。”说毕,一抹眼泪,抛了下人,大踏步向兵马司前走去。

兵马司前乃是一条很阔的街道,但因为它在城东,比较冷僻一些,一边是人家,一边是沿河,在相近巷口那里有一座高大的房屋,黑漆的大门,街沿石很高,对面河边立的一个很大很高的招墙,招墙里有“鸿禧”两字。墙后弯转去的地方便是河滩,是隐秘的所在。

这天忽然有个少年伏在那里徘徊着,好似等候的样子,他脸上微有泪痕,而眉目间透露着一股杀气,不时用眼瞧着那个大门。墙阶石上立着一个二十多岁的下人,反负着手,向巷口看了一看,口里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主人还不回来呢?王大人在里面等得不要心焦吗?”停了一刻,那下人走进去了。但见那招墙背后伏着的那个少年却依旧守在那里。这还有谁呢?当然就是那无家可归、蒙冤不白的程远了。

约摸又过了一个钟头,便瞧见巷口飞也似的有一肩绿呢大轿向这里跑来,四个轿夫抬着轿,吆吆喝喝,好不威风,中间坐着一个蓝袍大褂的老者,嘴上一口八字须,戴着一副玳瑁眼镜,手里拿着一个翡翠的鼻烟壶,嗅着鼻烟,傲睨自若。大轿抬到那门墙前,轿夫便喊着:“快开正门,大人回来了!”

到这个时候,程远瞧得清楚,轿子里坐着的不是他仇人宫胜还有谁呢?他就虎吼一声,一跃而出,抢到轿子边,一手抓住轿杠,只一按,前面的两个轿夫早已立不住脚,跌倒在地。

轿向前一倾,宫胜坐不稳,便从轿门帘里跌出来,被程远当胸一把揪住,一手从衣襟里掣出他身边带着的防盗短剑,向宫胜晃了一晃,喝道:“你这胡虏,我父亲与你何仇何冤?你竟敢兴起文字狱陷害我父亲,并且害我无家可归,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世间有了我,便没有你。你以为仗着势力便可横行无忌吗?狗贼!你今天逢了小爷,死在头上了!”

宫胜认得他就是程远,此时吓得他魂不附体,急喊“救命!”可是程远的短剑早已刺入他的胸腹,鲜血直射出来,泼得程远面上都是红了。程远拔出短剑,又照宫胜头上砍下去,喀嚓一声,宫胜那颗头颅已切将下来,提在程远手中。四个轿夫吓得目瞪口呆,有一个伶俐些的早逃过去,喊着道:“救命哪!有刺客杀人哩!”

程远仰天叹了一口气,也不顾轿夫地呼喊,他自己提了人头,口里衔着短剑,大踏步走出兵马司前去,宫家的下人闻讯跑出来一看,他家的主人躺在血泊中,脑袋已不翼而飞,大轿横倒在一旁,忙问:“怎的?”

轿夫指着巷口走的程远的背影说道:“刺、刺客!刺死了老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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