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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穷途落魄鬻书卧虎邨 月夜飞刀蹈险天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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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琴跃出迎素阁,觉得自己这般处置鲍文远,很是得当;将来鲍提督回来时,也知道他的儿子咎由自取。去掉两道眉毛,真是大大的便宜呢!遂飞身出了后园,寻到衙前马厩里,轻轻地牵出一匹桃花马,纵身跃上,泼剌剌地便跑。街市若死,一个人也没有知道。但是来到城门口却不能过去了!玉琴心生一计,便在马上高声喊道:“快开城门!开门!开门!”

守城的睡梦中听得喊声,连忙爬起来问道:“你是谁啊?半夜三更来喊开城门?须知城门关了,非到天明不开放的!”

玉琴道:“你不认识我么?我就是住在鲍提督衙门里的荒江女侠。因有紧要事务,要去请鲍提督回来,所以夜半出发,你休得误了公事,快些开罢!”

守城的也早闻得女侠的大名,便咳嗽了一声道:“原来是女侠么?开了!开了!”一会城门果然大开,玉琴更不答话,把马一夹,那马泼剌剌地窜出了城,望大道上风驰电掣而去。

这样跑了整整一日夜,才到荒江。那马已跑得疲乏,四蹄扑在地下,口中尽喷着白沫,再也不能走了。玉琴弃了那马,走到家中。陈四迎着,便问:“姑娘回来么?昨天黄昏时候,岳爷匆匆地跑回家的,我曾问他有什么事?他只摇头不语,带了他的金眼雕跨着龙驹便走。临去时对我说:‘倘然姑娘回来,只说我已上螺蛳谷去。’教姑娘赶紧也到那儿。”

玉琴点点头道:“我也要走了,你好好看守家门,休管闲事,倘有人来问我,你只推说不知便了。”陈四诺诺连声。他心里却在暗想:琴剑二人前被鲍提督邀请去的,风闻盗匪业已肃清,他们到宾州去欢聚,鲍提督正要酬谢他们的功德,何以二人一先一后的突然回来?又突然离家呢?恐怕又出了旁的事了。但他知道玉琴的脾气,只得闷在肚里,不敢询问。

玉琴将钥匙开了房门,进去收拾一个大包裹,把所有的数百两纹银也带在包中。在室中看了一回,复将房门锁上。用了午餐,又到父母墓上去拜别,然后跨上花驴,离却故乡,重又赶奔前程。

一路晓行夜宿,途中无事,早已来到奉天省城。天色已晚,在一家逆旅内住下。黄昏时用过晚饭,忽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面上架着老花眼镜,手里托着水烟筒,走进房门,向她点头摇脑地含笑问道:“姑娘,你姓方呢?究竟还是姓岳?”

玉琴被他一问,心里有些奇异,遂说道:“老人家你是谁?”那老者答道:“我就是这里的店主东。”

玉琴道:“那么我早已告诉你店里的伙计说我姓方……怎会有两个姓呢?”老者笑道:“便是为了这一层,我敢冒昧来问一声。”

玉琴有些不耐烦,正色说道:“老板,你特来查问我的姓名干么?”

老者道:“姑娘,我也并非别意,只因去年冬里,城中大大地闹着窃案,所失去的都是富家钜室的珍宝,忙煞了许多的捕役,总是不能破案。后来不知怎样的那两个飞行盗贼,竟在城外徐太史的别墅里,被两位过路客人捕住,所有赃物都藏在墅中,经徐家家人报告后,才破了这个巨案。但那两位客人却早已走了,听说是一男一女,兄妹称呼,临去时自称姓岳,不肯说出名字居处。据闻女的骑着一头花驴,甚是刚健。徐太史说:‘这是风尘中的奇侠,所以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肯出面呢!’听说徐太史曾为此事,诗兴勃发,做了五十首诗,印送朋友。且说可惜少了一个虬髯大汉,不然倒是风尘三侠了!至于那两个飞贼一鞫而服,押在监牢里,用大铁炼钉住,着人小心防视。哪知前月杪,竟有他们同党秘密前来劫去,还杀伤了几个狱卒,至今追捕未着,岂不可惜?我因瞧见了姑娘的花驴,以及装束,很像人家传说的那一个女侠,但见水牌上写着姑娘的贵姓是方,所以不免有些怀疑,特地来问讯一下。还请姑娘不要见怪,直言无隐!”

玉琴恐怕多事,那肯承认,便答道:“老板原来为了这件事,我哪里有这种本领,能捕飞地大贼呢?我实在姓方。那男子是姓岳,况且兄妹两同行的,老板不要误认。”

店主东见玉琴一口回绝,自己当时又未亲眼见过,不能确定,也只好罢了。便道:“那么惊吵了。”退出房去。

玉琴才知那两个毛贼已被兔脱,暗骂官吏的防范无能。深恐他们再要来问,或要露出破绽,便闭了房门,脱衣安寝。次日一早起身,用了早饭,付去房饭钱,匆匆地骑上花驴便走。店伙计们指着她的背影,说道:“说不定这又是一位侠女子呢!”

玉琴要紧赶路,出了奉天城,又向前疾驰。走了数天,又来到一个村庄。其时日已近午,玉琴腹中饥饿,想找一家客店暂歇。进得村来,一时找不着客店,却见那边有一家,门前几株垂杨嫩条淡绿,迎风而舞,里面书声琅琅,读得好不热闹。

玉琴知是一个乡间的学塾,催动花驴走去,又见门上悬着一副对联是:“铁肩担道义”,下联是:“棘手著文章”。写得龙飞凤舞,铁画银钩,个个字饱有精神。玉琴虽不谙书法,见了也知道绝妙好字。旁边还有一条白纸贴着,下面已有些破碎,纸上写着七个擘窠大字道:“江湖落魄生鬻书”。

玉琴一时好奇心生,忘记了腹中饥饿,便跳下花驴,把驴拴在一株柳树上。挽着包裹,走到门口。咳嗽一声,那门儿正虚掩着,推开了走将进去。门内一座院落,有一株大柏树,亭亭如伞盖。正中一间室里,坐着七八个童子,口里念着:“子程子曰……”、“孟子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先生正坐在一张书桌前,把一块戒尺拍得声震屋瓦。一见玉琴步入,便立起身来,走到窗畔招呼道:“姑娘来此何事?”

玉琴道:“我是过路的,见此处门上贴着的门联,写得很好,很想买一副对联玩玩。老先生可就是江湖落魄生么?”

老先生摇摇头道:“我乃翁而非生矣!江湖落魄生在里面,姑娘请进。”玉琴随着那老先生,穿过这间屋子。见后面小小一间书房里,沿桌子上伏着一个二十多岁的书生,正在打瞌睡,桌子上却摊着一卷书。老先生走到他身旁,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戴君,戴君,你竟效宰予昼寝么?”

那书生醒来,摩着双目答道:“我是朽木不可雕也!”一眼却瞧见了玉琴,不由一愕。

老先生笑嘻嘻地说道:“主顾来了,这位姑娘是要来买你墨宝的。”

那书生慌忙立起身来说道:“姑娘喜欢些什么?”一边说,一边指着墙壁。玉琴走进房来,见四壁挂着不少书联,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玉琴将纤手指着东首的一联,上联写着“低昂未免闻鸡舞”,下联是“慷慨犹能击筑歌”。说道:“就是这一联罢。”

书生道:“这是写的放翁诗句,很有悲歌感慨之意,能蒙姑娘垂青,何幸如之。”便去取了下来。又问玉琴道:“要写上款么?请教姑娘大名?”

玉琴道:“珠玉之玉,琴剑之琴。”书生点点头,遂取过笔砚,在上联添上一行款道:“玉琴女史指谬”,放在桌上待干,又请玉琴上坐。老先生也坐在东连一张破椅子里,只是摸着短须,细瞧玉琴。

玉琴问道:“先生这一联需价几何?”书生道:“一串钱足矣!”玉琴道:“这样的好字,只卖一串钱么?太便宜了!”

书生叹一气说道:“卖一串钱还没有人顾问呢!”玉琴遂从身边摸出二两碎银,向桌上放下道:“我就出了这一些罢。”

那书生和老先生见了灿灿的白银,都现出惊异的面色,书生道:“姑娘赏赐得太多了!”玉琴道:“一些也没有多,你就收了罢。”书生又道:“多谢姑娘慷慨解囊。”便把那联卷好,交给玉琴,自己便把二两碎银塞在衣袋里。

玉琴接了书联,细瞧那书生,生得面目清秀,身上却穿得一件破棉袍子,十分寒酸。便又向他问道:“不是我喜欢多管闲事,听先生口音是江南人氏,怎的在此卖字?又写着‘江湖落魄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能以实相告?”

书生道:“落魄穷途,阮囊羞涩,揶揄有鬼,慰藉无人。可怜我这劫后余生,空作故里之痴梦,长为他乡之幽魂!难得姑娘不弃,要询问我的底细,左右无事,我就作个简略的报告吧:下走姓戴,草字仰高,江南梁溪金匮县人,生长太湖之滨,山明水秀。自幼下帷攻书,博得一领青衿。却恨文章无灵,两次乡试,都是名落孙山,使我灰心之极,不再作功名之想。差幸家中薄有资产,父母早丧,拙荆也还贤淑,在家闲居,终日以诗书琴酒自娱。

“不料后来有一个朋友姓计名善的,介绍我认识一个吉林人,姓王名大吉,他们怂恿我到东三省贩卖人参皮货等物,运回江南,可以大获其利。我的妹夫纪凤池也十分赞成,愿意偕我同行。于是我同妹夫各将私产或押或卖,凑足了二万五千两银子,随着计善、王大吉二人同行。计善也出五千两银子的股份,我以为他是好朋友,一切计画都听从他。又把家事托付给我的一个老友姓包名勉的。我们四人遂束装北上。途中也不寂寞,乘着海船,到得大连,安然登岸。直到吉林边界,在李家寨王大吉忽然遇见一个伟男子,姓阮名光。

“据王大吉说,阮光以前曾在军营中吃饭,很有武艺的。阮光自言吉、黑两省胡匪,异常猖獗,他和几处胡匪颇有交情,愿意保护前去。计善和王大吉都一口允诺,要他同行。我是一个怯弱书生,闻得恶耗,心中即觉有些恐怖,既有此赳赳武夫,肯任保护之责,自然格外赞成。我妹夫纪凤池当然也答应了。我们一行人到得吉省,路上也很平安。我问王大吉几时可以着手采办,以便早去早回?他说到了省城,自有人来接洽。我也只得听他的话,朝晚赶路。

“将近省城时,我们在一个青龙镇上一家小客店内寄宿。晚上计善倡议喝酒,王大吉首行赞成,遂端整了酒菜,五个人围坐畅饮。我妹夫夙有刘伶之癖,嗜酒要命,所以他喝得最多。计善一一敬酒,对于我和妹夫纪凤池尤其殷勤。但我因为在外边须自节制,喝了几杯不喝了。后来我的妹夫已喝得酩酊大醉方才散席。我扶着妹夫归房安睡。因这客店房屋狭小,我和妹夫同居一室。他们三人在外边合居一室。

“我们回房后,我妹夫已醉卧床上,鼾声如雷,我也睡在他的身旁,不知怎样的辗转反侧,一时休想睡得着。捱了良久,肚子里忽然又作痛起来,要想入厕,再也熬不住了,于是披衣起身,轻轻地开了房门,仍将房门掩上,走到后面上厕去,因腹痛不止,在厕中蹲了很久,才觉得舒畅些。于是回转房来,却见黑暗中窜出两个人,我疑是盗贼,急忙躲在僻隅,却听他们说道:‘那个胖子已杀死了,但是那个姓戴的却躲在哪里呢?怎么偏寻不见?不然也要请他吃一刀!’那一个答道:‘不对吧,你不见房门已开,恐他已闻风逃走!我们快快告知计兄,赶紧便走,好在银子已到手了。’说罢闪身走向外边去。

“我吓得不敢声张,又躲了一歇,才摸回室中,灯火早熄,到炕上一摸,我妹夫果然杀作几段了。我遂大声呼喊,店中人一齐惊起,方知谋财害命。忙去找他们三人时,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可怜我妹夫竟死于非命,人财两失。我总算还侥幸,未遭毒手。可是以后的事怎么办呢?一边报官相验,买棺收殓,一边恳赏缉拿凶手,哪里会得破案呢?我又囊空如洗,不得已行乞而归。来到这里卧虎村,忽又病倒,幸遇这位聂殿臣老先生,怜我穷途落魄,遂留我在这里住下。”

戴仰高说到这里,那位聂老先生插嘴说道:“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虽家徒四壁,簟瓢屡空,然见戴君这样可怜状况,安忍袖手旁观?况且读书人惺惺相惜,所以留在草庐,待他病愈了。我见他写得一手好赵字,遂怂恿他卖字,多少可以积几个钱,以便回乡。谁知知音者少,赏识乏人,此所以荆山有泣玉之士也!似姑娘这样慷慨,以前没有见过呢!”

玉琴听了这一番说话,遂问戴仰高道:“先生遭逢真是可怜,在此也非久长之计,有意早些回乡么?”

戴仰高叹了一口气道:“虽有此心,却无此力,只恨自己没有眼睛,交着那些没有良心的朋友,害得我如此地步!”

玉琴道:“先生要回乡,我愿资助的。”说罢便从包裹内取出一百纹银,放在桌上道:“这一些足够你的盘川了。”

戴仰高道:“啊呀呀!萍水相逢,我怎好受姑娘这许多的银子呢?”

玉琴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的性子喜欢帮人家的忙的,先生收了不妨,我要走了!”说罢立起身来,取了那一卷书联,塞在包里,回身便走。

戴仰高和聂老先生又惊又喜,再要说话时,玉琴已走到外面,二人只得送将出来,却见那些小学生正在大柏树下捉迷藏,一见先生出来,吓得立刻都逃归原座。只有一个眼睛上缚着布的,还在那里东摸西抓,引着玉琴笑起来了。二人达到门前,戴仰高一揖到地,玉琴早已跃上花驴,扬鞭而去。回头见戴仰高还和那聂老先生立在门口痴望呢!

玉琴离了卧虎村,方觉肚子里又饥饿起来,不由哑然失笑,自己本来不是要找饭馆谋果腹的么?怎么遇见了一个江湖落魄生,多管了一件闲事,连自己吃饭也忘记了呢?只好挨饿跑路了!天晚时早又到得一个镇上,觅着一家旅店住下,点了几样菜,饱餐一顿。且命店小二将草料好好喂花驴,睡了一宵。明天重行赶路。

这样,奔波旬余,过了清明时节,才到螺蛳谷。玉琴在驴背上望见山影,心中不胜快慰。现在她已认识山径了,跑进谷中,遇见法明、法空二头陀,正领着一小队喽啰出来巡山。瞧见了玉琴,一齐上前合十道:“玉琴姑娘来了,我们盼望之至。”

玉琴也道:“二位师父安好?可知我师兄剑秋曾否前来?”法空道:“岳公子方在前天晚上赶到的,他说姑娘不日也要来此,我们非常欢迎。”

二头陀遂伴了玉琴入山,早有喽啰入内通报。只见袁彪和剑秋二人首先走来,背后又有年小鸾和欧阳兄弟一班人。玉琴连忙跳下花驴,喽啰们代她牵着,她遂和来人欢然相见。小鸾走过来,握住玉琴的手腕,姊姊长长短短的问个不住。袁彪笑道:“我们且到里边坐定了再讲罢!”

于是众人来到集贤堂上挨次坐定。那集贤堂就是风虎堂。袁彪以为风姑娘已去,闹山虎已死,此名不合,遂改了“集贤”二字,加工葺理,改造的十分宏丽,和昔日不同了。众人遂互问别后状况,好在玉琴回乡的情景已有剑秋讲过,不必赘述。大家急欲知道的便是玉琴如何对付鲍文远的一回事。玉琴便将迎素阁上的一幕趣剧讲给大家听,笑得小鸾张开了口,合不拢来。

袁彪道:“姑娘真是金钢的手,菩萨的心!换了我时,早已把他一剑挥为两段。”

玉琴道:“那厮虽是可杀,但我看在鲍提督的脸上,姑且饶他一命。等到鲍提督回衙时,知道这事,必要重重地责备他的儿子,将来鲍文远也许能改过为善咧!”

剑秋道:“不错,鲍提督确是一位良将,能顾念民瘼,冒雪亲征,所以我们帮着他把土匪剿除。况且他待我们的情意也很深厚,他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们何忍使他抱丧子之痛,为若敖之鬼呢?师妹处置得很好。”

玉琴闻言,嫣然一笑道:“承蒙师兄谬赞,愧不敢当。我要问师兄别后怎样来此的呢?”

剑秋道:“我自在那天同两个死鬼上马加鞭,向前赶路,第二天来到一个小村落,在一家小客店里住下。那晚他们只是把酒来灌我,我假作喝醉了,回房安寝。他们睡在我旁边的。待到三更时分,偷眼瞧他们两人掩起身来,耳语数句,各从壁上摘下他们的佩刀,上前来欲动手;被我倏地跳起,三拳两脚,把他们打倒在地,便把二人结果了性命,留下一封信给鲍提督,说明自己不得已而杀人之意。这样一则使他知道他儿子了的鬼蜮伎俩,二则也可不致连累那店里吃官司。我又把鲍文远交付我的公文拆视,原来是些废纸。又把那小箱儿打开,也都是些石子将棉花包着。我也丢在地上。挟着宝剑,开了后窗,轻轻跃出,到外面跨了我的马,一迳奔回荒江。至师妹家中,换了龙驹,带了雕儿,赶奔这里,才到得两天呢!”

玉琴听了甚是快慰。忽见堂后有一个小婢跑出来,走到小鸾身边,低低说了几句,小鸾便开口向玉琴道:“家母听得姊姊惠临,不胜欣喜,要请姊姊入内一见。”

玉琴道:“原来伯母大人已在此间,我自当去拜见的。”说罢立起身来。剑秋又笑嘻嘻地对玉琴说道:“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师妹,就是小鸾姑娘和袁头领已于去年冬里在山中结婚了。我们以后要改口称呼哩!”

玉琴忙过去拍着小鸾的香肩道:“好妹妹,你们怎么背着我们两个大媒赶紧成婚?如此心急,连喜酒也不请我们喝一杯么?”说得小鸾颊上陡起红晕,低头不答。

袁彪道:“姑娘不要见怪,今晚补请何如?”玉琴道:“好的!”遂挽着小鸾的手,走到里面去了。

年老太太和袁母见了玉琴,好不欢迎,相见后问长问短,絮语不休。玉琴始知小鸾母女在鹿角沟不能安居,因有通盗的风声露出,所以他们只得住到山上来。由年、袁二老太太作主,代他们的儿女早日结亲,盼望早生一位孙儿,以娱暮景呢!

便在这天晚上,袁彪大设丰盛的酒席,款请琴剑二人。一则谢媒,二则代玉琴洗尘。席间谈笑风生,妙语解颐,各人心里十分快活。玉琴又将自己路过卧虎村,遇见江湖落魄生鬻书,自己慷慨赠银,以及戴仰高交友不慎,几丧生命的事告知众人。大众很为慨叹,觉得朋友真不可滥交了。饮至半酣,玉琴又想起天王寺的四空上人,且言此去将和剑秋至寺中一探,会会这个贼秃,看他有多大本领?袁彪、小鸾听了也愿随往。

玉琴喜道:“你们二人果然肯去么?贼秃更不足惧矣!我们要去便去,明天就走可好?”袁彪道:“姑娘难得到此,明日请再宽留一天,后天我们四人一齐前往可也?”

玉琴点点头道:“好的。”剑秋又将自己夜探天王寺的经过告知众人。且说寺中机关甚多,进去探险,必须步步留神,处处小心为要。袁彪道:“我们要能把这天王寺破去,也是很好的事。这些害人的贼秃,都是杀不可恕的!”说罢提着大酒壶,又代众人斟酒。

剑秋见法空、法明只是闷喝酒,不说什么,不由想起一事,笑将起来。大家问他笑什么,剑秋道:“你们不是当着和尚骂贼秃么?”大家方才明白他好笑的缘故。

玉琴恐怕二头陀更觉难堪,忙正色道:“人有智愚贤不肖之分,如四空虚人等狐群狗党,都非善类。但我早说过的,即如我们的师父一明禅师,自和他们不可同日而语了。法空、法明两位师父都是正人,那会受人唾骂呢!”说得法空、法明也笑了。

袁彪道:“玉琴姑娘的话说得最是爽快,该敬一杯!”于是斟了一杯,敬给玉琴,玉琴接过一饮而尽。大家举杯痛喝,直到深夜始散。小鸾早已收拾好一间精美的卧室,为玉琴下榻。

次日袁彪、小鸾又伴着琴剑二人,到山中各处游览。见壁垒森严,被袁彪经营得益见巩固了。到得第三天早上,袁彪把谷中的事务托付与欧阳兄弟,自和小鸾束装,拜别袁、年二老母,伴着玉琴、剑秋一同入关,赴张家口去。四人别了山寨中众人,各个跃上坐骑,离别螺蛳谷,金眼雕也飞随同行。途中无事。

这一天早到了张家口,投宿一家旅店中,探得天王寺正在大做水陆道场,尚有两夜法事。玉琴便对剑秋说道:“寺内有水陆道场,当然香客众多,全寺僧人诵经,我们也不能打草惊蛇,只好等待两天了。”

小鸾道:“天王寺的虚实,我们没有知道详细。既然他们做水陆道场,一定准许闲人入内,姊姊和剑秋兄不好露面,我们却是陌生的,明天不如待我们二人装作香客,到寺内窥探动静,再作道理,可好么?”玉琴道:“很好。”当晚各人早睡,一宿无话。

次日上午,小鸾便和袁彪端了香烛元宝,问明天王寺的地址,到寺内进香去了。玉琴、剑秋二人在客寓中间着无事,玉琴遂要剑秋同她出去闲游,剑秋允诺,二人也就出去四处走走。那地方有一座魁星楼,高六丈有余,二人登楼眺望,见四边山岭起伏,居庸关崇垣高峻,真是天险之地。北面黄沙莽莽,一望无垠;凑巧有一大队蒙古人骑着驼群而来,迤逦不绝,口中喝着莫名其妙的山歌。

二人不觉为之轩渠。席地而坐,畅谈塞外风景。剑秋又高吟着“汉家自失李将军,单于公然来牧马”的诗句大有感慨。玉琴问起李将军的佚事。剑秋遂把李广在汉武帝时,出寨与匈奴战斗的事情,告诉玉琴知道。玉琴听到李广被胡儿捉去,乘间跃腾而上胡儿马,推翻胡儿,夺其马奔回大营,以及夜射猛虎,箭镞没石的事,抚掌称快;但又听到醉遇霸陵尉,喝止去路,“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两句,以及李广失道自刭处,却又泪滴衣襟,非常可惜不止。

天晚时,二人回转客寓,见袁彪夫妇已回来了。四人坐定后,小鸾说道:“我们俩今天前去,瞧见天王寺门前陈列着香烛摊,十分热闹。那寺院果然伟大宏丽,大殿上撞钟伐鼓,烟雾缭绕,有数十名僧人在那里做道场。许多妇女一起起的膜拜。正中法坛上站着的一个胖大和尚,身披着灿烂的袈裟,合掌朗诵佛号。听旁人指着说道:‘就是主持四空上人,难得亲自出来念经的。此次水陆道场是张家口许多有名富家合拜的,所以他却不过情面,自己也打起精神,念一天经。’但是我瞧那贼秃口里虽宣着佛号,两只贼眼却滴溜溜向四下斜睃,最后却瞧到我的身上来了。可知这贼却不是好人咧!我们假作随喜,走到殿后。见庭中有一尊石佛,高大数丈,四周护着铁栏。许多烧香的人,都向石佛膜拜。这尊石佛是新塑的,很觉有些蹊跷。其余地方却瞧不出什么破绽。内里是走不进去的,不过走过许多殿罢了。”

玉琴道:“很好,待到后天水陆道场完毕,我们再去一探罢。”

到得后天晚上,玉琴说道:“今夜他们大概睡得很熟,因为连做三日水陆道场,一定累得大家都疲乏了。这是一个良好的机会,我们切勿错过!”

剑秋道:“是的,我们黄昏时前去便了。”小鸾听着,甚是高兴。晚餐后,大家坐在炕上,闭目养神。约摸至二更十分,四下人声寂静,玉琴第一个立起来道:“我们好去了!”

三人点点头,遂各带上宝剑轻轻开了后房,一一跃出,蹿出低矮的围墙。已到后边田野里,月色如银,照得大地很是光明。剑秋首先向东而走,在前引导,玉琴次之,袁彪、小鸾又次之。四人施展陆地飞行术,一路跑去,不多时已到了天王寺的上前。一齐如飞鸟般跃上高墙,见里面并无动静,遂跳下地来。轻轻走到大雄宝殿之前。

剑秋把手轻轻推开长窗,又把剑尖向地下一点,便听刷的一声,有一座很大的铜钟,自上落下。剑秋回过头来,向三人说道:“这就是一个机关,以前我误走的。大众仔细,还有大殿上的佛像也会转动呢!”

四人走进殿内,袁彪对着佛像想过去窥探,不防脚下已踏着一个小机关;左边文殊菩萨座下的神像,突然将口一张,便有一毒矢,很快的向他射来。幸亏袁彪避得快,那箭从耳旁擦过,把袁彪吓了一跳,说道:“前天我们日里也曾到此,却很安稳的,并无机关啊?!”小鸾道:“当然他们晚上布置好的了,我们都要小心!”

一边说,一边走着。四人走到殿后,乃是一个宽大的庭院。庭心里有一座高可三、四丈的石佛,屹然坐着。面前香炉里香烟还没有熄灭,还在那里氤氲。那石佛双目突出,变成两盏明灯,光明四彻。小鸾指着对琴剑二人说道:“咦,好不奇怪?日里也没有瞧见如此光景的。”玉琴微微笑道:“大概这又是什么机关了。”

剑秋道:“在那石佛身上一定有机关的,我们怎样破去?”四人正在犹豫之际,忽听后面廊下有足声走来,一时却苦没躲处,因为石佛眼上的两盏灯非常明亮。幸喜两边有两株大树,枝叶甚茂,四人连忙纵身跃上,藉着枝叶屏蔽自己的身体。

即见有两个贼秃从后廊走出,手中拿着不知什么东西。左边一个,嘴里喃喃地说道:“上人的身体本来很好的,怎么今天病起来呢?”那右边的答道:“师兄,人的肉体究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上人每夜要三四个妇人伴宿,旦旦而伐之,可以为常乎?自然要生病了,岂像我们难得欢乐呢?”

二秃贼一边说一边走,到了石佛前,一贼秃将手撼动佛前一座石香炉,转了三下,只见那石佛前的铁栏,忽然一齐陷入地下,变成平地。二贼秃方才走到石佛身边,又用手向石佛挺出大腹的肚脐眼上,轻轻点了三点,那石佛的大腹陡的洞然开辟,好似开了一扇小门,二贼秃伛偻而入。一会儿石佛的大腹仍旧恢复了原状,而地下的铁栏又升高起来,把那石佛围住了。

四人急忙从树上跳下,玉琴笑道:“这种顽意儿倒很有意思,我同师兄照样进去一探,请你二位守在外边以防不测。若有人来,尽力敌住,不要被人家断绝后路。”袁彪和小鸾齐声应诺。

琴剑二人遂照着那贼秃的做法,石佛的大腹又洞然开辟,二人大喜,一齐伛偻着身子,钻将进去。见里有一层层的石级,可以下降,且悬有一盏硫璃灯,照得很是清楚。二人徐徐走下石级,乃是一条甬道,阴森森的阒然无人。二人向前走了二十多步,见前面又有一扇小门,紧紧闭着,二人不知开门的方法。剑秋大着胆,将惊鲵宝剑向门上一点,那门便呀的开了,即有两个巨人跳跃而出,身穿全副盔甲,手中各执着一柄大砍刀,照准二人头上砍下。

琴剑二人不慌不忙,举剑相迎,斗了一二回合,早将两巨人斫倒,定睛细视,原来都是木偶。玉琴微微笑道:“这也是机关,倒被这个怪东西吓了一跳。”二人方欲走入小门,不料木偶一倒之后,牵连在木人身上的警铃,当啷啷大发响声,响个不住。

剑秋知道这一响坏了事,内里必有防备,便对玉琴说道:“不好,我们快快走罢!”玉琴想冒险进去,却被剑秋挽着她的玉臂,一齐回身奔出。方才出得石佛的大腹,却见四个贼秃正和袁彪夫妇斗在一起,“铿铿锵锵”的兵刃相击声音,同时石佛的腹门已合拢了。剑秋说一声:“险啊!”和玉琴挥剑跳上前去,见内中一个浓眉大眼的贼秃,便是智能,舞动缅刀,和袁彪杀得难解难分。

玉琴大喝一声:“贼秃还认得我么?”智能一见琴剑二人,便开口大骂。玉琴舞开宝剑,光芒四射,早刺倒了一个贼秃。这时寺内四处警钟响应,石佛眼睛里的灯光忽然变作绿色,隐隐有隆隆之声。剑秋遂打个招道:“我们走罢!”四人便如飞燕般跃上殿屋。智能喝一声:“追!”首先跟后跳上,小鸾回转身将手一扬,一镖飞出,正中智能右肩,一个觔斗跌下屋去。四人疾忙飞奔出了天王寺,回转客寓。

行至半途,听得农家有鸡啼之声。剑秋对三人说道:“且请少停。”一纵身早跃入农家短垣里去,不多时捕得四头鸡出来,授给各人手中携带一鸡。玉琴将头一偏道:“我不要。”剑秋只得代她提了,仍向前行。不到十数步。突闻背后天空声如裂帛,愈近愈响,四人回身抬头向上一看,只见月光下有三柄飞刀,长如柳条,腾如游龙,直向四人飞射而来,冷气逼人,光芒耀目。剑秋便道:“四空上人的飞刀来了,我们快快提防!”

玉琴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喝一声“何足道哉!”恰巧一柄飞刀正向她顶上落下。她舞动宝剑迎住,刀光和剑光围成一片,往来飞舞。剑秋和袁彪小鸾也使开一齐抵住,四人的剑术虽皆精妙,但那飞刀之光,逼人可畏。斗了一刻,剑秋恐不敌,先将两鸡放出,袁彪夫妇也把鸡向空掷去,但见飞刀齐下,四只鸡的头一齐削去。飞刀见血,方才旋转方向,飞回寺去。

剑秋道:“四空上人的飞刀果然厉害!还有他门下的两个徒弟,小蝎子鲁通,和无常鬼史振蒙,也是不弱。所以要破天王寺,看来我等四人之力尚难应付。适才听说四空上人卧病,所以放了三柄飞刀前来,自己没有出马。否则那法玄贼秃不是说过上人有五柄飞刀么?我预备的四头鸡做了我们的牺牲品,飞刀方才退去。恐怕久战下去,他们还要追来,于我们有不利呢!”

小鸾笑道:“那农人不是无端倒楣么?”

剑秋道:“好在我已放下一两银子,在那农家的鸡窠里,他们也不致遭受损失了。”

袁彪道:“天王寺真如龙潭虎穴,羽翼既众又多机关,我们走了一次,探得大略情形,以后想法再来便了。”玉琴不语,只是闷走。

四人偷偷地回到店中,已近五鼓,恐怕惊动他客,大家盘膝坐在床上,养神休息。转瞬天明,大家起来洗面漱口。玉琴依然托着两腮,似乎有些负气的模样。剑秋问道:“师妹敢是为了昨夜厮杀得不顺畅,所以闷闷不乐么?”

玉琴道:“我最恨人家挫折我的锐气,增长我的馁心。四空上人虽是厉害,也不是三头六臂的人,便是三头六臂的人,也没有什么畏怯。难道合我们四人之力,还够不上他的对手么?师兄未免胆怯了!我们走了一趟,仍没有和那贼秃见个上下;况且他既然卧病,我们都是好好的人,却反怕一个病人,岂非笑话?”

剑秋急忙分辩道:“师妹不要见怪,不是这样讲的,实在四空上人未可轻侮!我也并非懦怯之辈,恐怕轻身蹈险,反受其害;不如见机而作,暂且退走。以后我们联合了云三娘、余观海等前来,再把那贼秃收拾干净,未为晚矣!”

玉琴道:“云三娘已到云南,我们向哪里去找她呢?”

袁彪也道:“量敌而后进,知难而退,这也不是剑秋兄的自馁。姑娘不要错怪,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谨慎一些也好!”

小鸾道:“你们俩都说得甚是,但我知道玉琴姊姊是个有勇气有胆量、不甘示弱的人,此去未曾大战,便即退回;在我们认为谨慎,而她却认为太示怯了。大概那贼秃的末日还未到临,好姊姊暂且饶他一下,把他那颗光脑袋寄在他项上,日后再来取去罢!”

这几句话说得玉琴回嗔作喜,接口说道:“我也并非恃勇好斗,那天王寺固然不易破去,但觉得这么一来,太示弱于人,心中觉得不爽快罢了!”小鸾又道:“姊姊不要懊恼,将来自有爽快的一日呢!”

于是四人吃罢早餐,商量行止,剑秋相偕玉琴到寨外去,拜望李天豪和宇文亮兄妹。但玉琴因为莲姑和自己有隙不欲即去;想至曾家村探望曾母和曾毓麟,然后再上昆仑。顺便可到虎牢去访窦氏母女,便将自己的意思和剑秋说了。剑秋答应,于是袁彪夫妇向二人告辞回螺蛳谷去,小鸾握着玉琴的手,洒了几点眼泪,依依不舍而别。

琴剑二人送了袁彪夫妇走后,便将旅店的房饭金付讫,也携了包裹,跨上龙驹和花驴,呼了金眼雕,向南归来。路过京师,在京中游览了两天,又向南下。早到天津,二人便在一家菜馆里用午餐。剑秋又吩咐酒保取了三斤牛肉,喂给金眼雕在院子里吃。众人看了,好不奇异。

这时门外走进一个男子来,见了玉琴、剑秋,不觉失声喊道:“你们却在这里啊!我正在思念你们呢!”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李鹏到临,不由大喜,一齐立起身来,招呼入座,互谈别后状况。

李鹏听说玉琴已复父仇,向她恭贺不止。二人也问李鹏在乡可安好?李鹏说道:“愚夫妇托佑平安。现在我因亲戚家中有事,故到京师一行,不想在此巧遇二位,足慰多时相思之忱了!”三人谈谈说说,用过午饭,剑秋抢着还了账。因和李鹏多时未见,所以还坐着谈话。

忽见门外有一辆大车赶到,停了车,便有四个解差,从车上拖下一个大汉来,项上戴着木枷,铁索琅珰,被解差左右押着。走进店里。那大汉生得面貌丑陋,口里嚷着:“肚子饿得慌了,快些吃饭罢。”一边说,一边他的一双骨溜溜的三角眼,早已看见了玉琴。连忙大声嚷道:“玉琴姑娘久违了!”这时玉琴也已认得清楚那个大汉的面目,心中却不由一愣。剑秋和李鹏在旁听见了,更觉得十分离奇,不知那大汉是个何许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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