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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朱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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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舜水是我们的大同乡,他与王阳明都是绍兴府属余姚县人,在民国成立前后特别受国人的崇敬,杭州清泰门内立祠,遗书重刊,大概都是民国一二年间的事。我虽然想搜集乡贤著作,但是愿大而力薄,所收只能以同在府城的山阴会稽为限,此外如萧山之毛西河王南陔,余姚之黄太冲邵念鲁,目的是在于买书,不尽由于乡曲之见了。《舜水遗书》也以同样原因买有一部,可是不曾怎么细看,因为第一这是铅字印本,虽说是吾乡马一浮所编校,错字却非常的多,读下去很不愉快,第二朱君的节义固极可钦,其学问则非我所能懂,盖所宗无论是王伯安是朱仲晦,反正道学总是不甚可解的。近来偶阅新井白石的《东雅》,见其中常引舜水说,以关于果蓏树竹,禽鸟鳞介各门为多,有些注明出于《朱氏谈绮》,我这才知道他对于名物大有知识,异于一般的儒者,于是重复找书来读,十年耽误虽是可惜,唯炳烛之明,总胜于终身面墙,则亦正复可喜耳。

《舜水朱氏谈绮》四册,早见于名古屋一旧书店目录中,十年前亡友马隅卿君常常谈及,这是什么样的书呢,却终未决心去买来一看。近日寄信去居然买到了,宝永五年刻本,即西历一七〇八年,纸墨如新,不似二百三十年前物。书凡三卷,据舜水门人安积觉序文云,卷中二册本是舜水为水户侯所著之《学宫图说》,卷上系懋斋野传问简牍笺素之式,深衣幅巾之制,旁及丧祭之略,记其所闻,卷下则今井弘济概举所闻事物名称,分类罗列,汉和并记,间有说明,《东雅》所引大抵出此,文集中有答问三卷,亦被征引数条。安积氏《澹泊斋文集》中有与村篁溪泉竹轩书,以为舜水自有其大学问大文章,此书琐屑殊不足观,以重违水户侯遗教,故为编刊,所撰序文亦是此意,而以委曲出之,如末尾所云:

谈舜水的著作,不可不说到那篇《阳九述略》。这是辛丑六月写给门人安东守约的文章,说明朝灭亡的原因,归结于士夫之作孽,人民之困苦叛离,自具深识,又谓清兵陷北京,布散流言,倡为均田均役之说,百姓多为所惑,亦是异闻,与记虏害诸条皆可备考,文繁今不能多引。上文提及安东守约,这也非说几句不可。舜水居东久,知人甚多,书牍九卷中与东邦人士者居其八卷,可以知之,及门亦不少,唯自谓只安东一人可称知己,其交谊之深密盖虽安积亦不及也。书牍第一卷中有与孙男毓仁书,详记其事,今录于下:

“鲭鱼又名螺蛳青,专食螺蛳,其身浑圆,其色青,其胆大凉。”此螺蛳青正是越中俗语,不意范氏之前已见于舜水文集,很有意思。《谈绮》卷下天时部首列“零糖”,下注和语,盖是冰柱。《越谚》云,“呼若零荡,”此俗名通行于吴越,若见诸著录,恐亦当以此为最早矣。记圣庙建筑那么细致严密,说名物时又多引用俗语,看似抵忤,其实乃出于诚笃切实,二者反可互证也。《遗事》中云:

“藏书甚少,其自崎港带来者不过两簏,而多阙失,好看《陆宣公奏议》,《资治通鉴》,及来武江,方购得京师所镌《通鉴纲目》,至作文字,出入经史,上下古今,娓娓数千言,皆其腹中所蓄也。”在别一方面,他的常识亦甚丰富,卷下辨别名物,通彻雅俗,多非耳食者所能知。答小宅生顺书之一有云:

“舜水归化历年所,能倭语,然及其病革也,遂复乡语,则侍人不能了解。”又同卷中记陈元赟有一条云:

“来问急性子,仆寡陋无所知,于药材草木鸟兽更无所知,然闻急性子乃凤仙花子,不辨是非,触手即肆暴躁,未知是否。”此岂无所知者所能写,至答小宅问中历说沉速诸香,尤为不易,无怪今关天彭文中疑舜水留滞安南系在经商,故熟悉香料也。答野节书中云:

“有媒人极言女子之姣,娶之而丑,夫家大怒,欲殴媒人,其人骂曰,花对花,柳对柳,破粪箕对玍苕帚。玍音芝,俗字,犹言敝苕帚也。”案于此可想见舜水之风趣,欲使异邦学子领取此谐味固亦甚难,则其寂寞之情亦可想也。玍字音芝训敝,今无可考,《易余龠录》卷十引顾黄公《白茅堂文集》书徐文长遗事云:

“昔鱼朝恩观郝廷玉之布阵,叹其训练有法,廷玉恻然曰,此临淮王遗法也,自临淮殁无后校旗事,此安足赏哉。览者有味乎斯言,庶为得矣。”此是正统的看法,亦自有道理,但是离开了政事与理学,要知道一个人的情性,从有些微小的事情上去看,反能明了真相,也正是常有的事。原公道著《先哲丛谈》卷二记朱舜水事十三条,其十一云:

“文长之椎杀继室也,雪天有童跼灶下,妇怜之,假以亵服,文长大詈,妇亦詈,时操欋取冰,怒掷妇,误中妇死。县尉入验,恶声色问欋字作何书,文长笑曰,若不知书生未出头地耳,盖俗书欋作玍也。尉怒,报云用玍杀,文长遂下狱。”注云,欋音瞿,《释名》云,四齿杷也。案今越中不知有铁器名瞿者,四齿杷农夫掘地多用之,则名曰铁勺,别有一种似锄而尖,更短更坚厚,石工所用,通称山支,或可写作芝音之玍字,唯平常人家不备此器,取冰不必需此,灶屋中亦无冰可取也。二百余年间言语或不无变迁,可惜查不着这玍字的现身了,但在朱顾二公遗文中得见此俗语奇字,亦很有意思的事耳。

“文恭自持严毅,接人和愉,与客谈论,间及俚谚嘲笑之事。”

“敝邑青鱼有二种,乃池沼所畜,非江海物也。其一螺蛳青,浑身赤黑色,鳞大味佳,大者长四五尺。其一寻常青鱼,背黑而腹稍白,味次之,畜之二年可得三四尺,未见其大者,以其食小鱼,故不使长久。”案范啸风著《越谚》卷中水族部下云:

“元赟能娴此邦语,故常不用唐语。元政诗有人无世事交常淡,客惯方言谈每谐,又君能言和语,乡音舌尚在,久狎十知九,旁人犹未解句。”此二则所记,皆关于言语小事,但读了却有所得,有如小像脸上点的一个黑子,胜过空洞的长篇碑传。文集中的疏揭论议正经文字,又《阳九述略》,《安南供役纪事》等,固足以见其学问气节,但是集里的书牍九卷,答问三卷,《谈绮》三种,其琐屑细微处乃更可见作者之为人,是很有意思的资料。《谈绮》卷上关于信函笺疏的式样,神主棺木的制法,都详细图解,卷中说孔庙的构造,大有《营造法式》的派头,令人不得不佩服。安积氏著《朱文恭遗事》中云:

“不能饮酒,而喜客饮,时或对棋,棋不甚高。”此所写皆有意味,有颊上添毫之妙。《遗事》中记舜水所述只好州苏作判通一诗,又一则云:

“日本禁留唐人已四十年,先年南京七船同住长崎,十九富商连名具呈恳留,累次俱不准,我故无意于此,乃安东省庵苦苦恳留,转展央人,故留驻在此,是特为我一人开此厉禁也。既留之后,乃分半俸供给我,省庵薄俸二百石,实米八十石,去其半仅四十石矣。每年两次到崎省我,一次费银五十两,二次共一百两,苜蓿先生之俸尽于此矣。又土仪时物络绎差人送来,其自奉敝衣粝饭菜羹而已,或时丰腆则鱼鰯数枚耳。家止一唐锅,经时无物烹调,尘封铁锈。其宗亲朋友咸共非笑之谏沮之,省庵恬然不顾,唯日夜读书乐道已尔。我今来此十五年,稍稍寄物表意,前后皆不受,过于矫激,我甚不乐,然不能改也。此等人中原亦自少有,汝不知名义,亦当铭心刻骨,世世不忘也。奈此间法度严,不能出境奉候,无可如何,若能作书恳恳相谢甚好,又恐决不能也。”文集铅字本多误,今据《先哲丛谈》卷三所载录入。此书盖作于延宝六年,其时毓仁至长崎,于今二百六十二年,遂觉古人之高谊清风不可复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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