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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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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她在花园山庄度过第一夜的时候,他就告诉她,如果她历尽了生活的辛酸,有一天她会在这幢古老的房子里看到鬼,在这里它们是很多的。现在她显然已具备了这个必要条件,因为第二天早上,在寒冷惨白的曙光中,她知道,有一个鬼魂站在她的床边。她躺下的时候,没脱衣服,因为她相信,拉尔夫活不过那一夜。她一点也不想睡,她在等待,而这种等待是清醒的。但是她合上了眼睛,她相信,随着夜的消逝,她会在她的门上听到叩击声。她没有听到叩门声,但是当黑暗开始稀淡,变成灰白色的时候,她蓦地一惊,从枕上抬起身来,她仿佛听到了叫唤声。一霎间,拉尔夫似乎站在她的面前——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在灰蒙蒙的屋子里往来徘徊。她凝神瞧了一会,她看到了他那苍白的脸,那亲切的眼睛,接着她又什么都看不到了。她并不害怕,她只是相信这是真的。她走出房间,坚定地穿过暗沉沉的走廊,迈下栎木楼梯,淡淡的晨光正从客厅的窗外射进来,照在楼梯上。她来到拉尔夫的房门口,听了一会儿,只听得屋里一片沉寂。她伸出手去,仿佛从死者脸上揭开面纱似的,轻轻推开了门。她看到杜歇夫人一动不动,直撅撅地坐在她儿子的病榻旁边,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医生站在另一边,用他那熟练的手指,握着可怜的拉尔夫伸得更远一些的腕关节。两个护士站在床的末端,两个人的中间。杜歇夫人没理会伊莎贝尔,只有医生严厉地瞧了她一眼,然后把拉尔夫的手轻轻放回床上,紧贴着他的身子。护士也严厉地看了看她,谁也没有说话。伊莎贝尔只是望着她要来看的人,只见那脸似乎比拉尔夫活着的时候更加美好。她觉得,它非常像她六年前看到的、躺在这同一枕头上的他父亲的脸。她走到姨母跟前,用胳膊搂住了她。杜歇夫人对这种抚爱既不表示欢迎,也不感到愉快,只是机械地站了起来,似乎在接受她的拥抱。但是她站得笔直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泪水,那张精明的苍白的脸,显得那么可怕。

“可怜的莉迪亚姨妈。”伊莎贝尔嗫嚅道。

“感谢上帝吧,因为他没有赐给你孩子。”杜歇夫人说,挣脱了她的怀抱。

三天以后,许多人从繁忙的伦敦社交季节中抽身出来,搭乘上午的火车,在安静的伯克郡车站下了车,走到不远的一所灰色小教堂里,待了半个小时。杜歇夫人就把她的儿子埋在教堂内绿油油的墓地上。她站在墓旁,伊莎贝尔站在她的身边,哪怕教堂司事对这件事也不可能比杜歇夫人具有更实际的观点。这是一个庄严的场合,但并不叫人心酸或难受,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可爱。天气也变得明朗了,这是气候变幻莫测的五月末的一天,这一天正好风和日暖,空中飘送着山楂的香味,乌鸫来回盘旋。即使想到可怜的杜歇会感到伤心,也不致太伤心,因为死对他说来,并不是一场灾难。他早已徘徊在死亡的门口,做好了准备,一切都在预期之中,意料之中。伊莎贝尔的眼睛里含着眼泪,但它们没有使她失去视力。她透过泪花看到了这风光明媚的日子,这光辉灿烂的大自然,这可爱的古老的英国墓园,这些善良的朋友的低垂的头。沃伯顿勋爵也来了,还有一些先生是伊莎贝尔不认识的,后来她知道,其中几个是跟银行有关的。不过也有一些人是她认识的,其中首先就是斯塔克波尔小姐,她旁边是正直的班特林先生。还有卡斯帕·戈德伍德,他的头抬得比别人高——垂得不够低。伊莎贝尔在大部分时间里,都能感到戈德伍德先生的目光。他紧紧盯着她瞧,跟他平时在公共场合的表现不同,而其余的人都把眼睛注视着墓园的草坪。但她始终不让他发觉,她已看到他。关于他,她想到的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还留在英国。她发现她想得太简单了,以为他把拉尔夫护送到花园山庄以后,就会离开。她记得,这个国家是他所不喜爱的。然而他在这儿,清清楚楚的在这儿,他的神态似乎在说,他留在这儿是有复杂的意图的。她不想看到他的眼睛,虽然那双眼睛中包含着毫无疑义的同情,但是他使她不安。丧礼结束以后,他跟那一小群人一起走了。虽然有几个人走来向杜歇夫人表示慰问,但只有一个人来跟她说话,那就是亨利艾塔·斯塔克波尔。亨利艾塔一直在哭。

拉尔夫曾对伊莎贝尔说,他希望她留在花园山庄,因此她并不急于离开这个地方。她对自己说,陪她的姨母住几天,那是人情之常。幸亏她有这么好的一个公式,要不,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任务完了,她离开丈夫的目的达到了。她的丈夫在国外的一个城市里,正在计算着她离开的日子,在这种情况下,她需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能留下。他不是一个很好的丈夫,但那没有改变事物的实质。结婚这件事包含着某些义务,这跟它能带来多少乐趣毫不相干。伊莎贝尔尽量不去想她的丈夫,现在她到了遥远的地方,离开了罗马,但她想起它,精神上仍不免感到一阵战栗。她的思想中有着无法排除的忧郁,她蜷缩在花园山庄最深的角落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不想动,她闭上了眼睛,竭力不想什么。她知道她必须作出决定,但是她什么也不能决定,她的到来本身就不是一个明确的决定。那时她只是一走了事。奥斯蒙德没有作声,现在他显然也不会作声,他可以一切听便。帕茜没有写信给她,但那是很简单的,她的父亲不准她写信。

杜歇夫人接受了伊莎贝尔的陪伴,但是不能给她提供帮助。她似乎沉浸在思索中,不是怀着热情,而是怀着清醒的理智在为自己的处境作新的安排。杜歇夫人不是乐观主义者,但是哪怕在不幸的遭遇中,她也能保持实际的观点,这包括这样一种考虑:这些不幸归根结底是别人的遭遇,不是她自己的。死是倒霉的事,但这一次死的是她的儿子,不是她自己。她也从来没有认为,她自己的死会给任何人带来不快,唯一不愉快的只是她自己。她比可怜的拉尔夫幸运,拉尔夫把一切生活资料,那保障他生存的一切,丢给了别人,因为在杜歇夫人看来,死亡最糟糕的就是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别人去宰割。至于她,她还掌握着一切,这是最值得庆幸的。就在埋葬她儿子的当天晚上,她把拉尔夫遗嘱中的一些安排,及时告诉了伊莎贝尔。他曾跟她谈过一切,商量过一切。他没有给她留下钱,当然她也不需要钱。他把花园山庄的家具杂物——除了画和书——留给了她,还有这地方一年的使用权,一年以后,房屋就得出售。卖屋的钱捐给一家医院,作为医疗基金,救助跟他患有同样疾病的贫寒病人。这部分遗嘱由沃伯顿勋爵作指定的执行人。他的其它财产将从银行中提出来,用于不同的遗赠,其中一部分将赠予住在佛蒙特州的几个亲戚,几年前,他的父亲已对这些人作过慷慨的赠予。此外还有不多的遗产分给一些人。

“其中有些是非常奇怪的,”杜歇夫人说,“他把不少钱留给了我从未听说过的人。他给了我一份名单,我问他这些人是谁,他告诉我,这是在不同时期对他表示过好意的人。显然他认为你没有对他表示过好意,因为他没有留给你一文钱。他的意见是认为,他的父亲已给了你慷慨的赠予——我不得不说那是事实,虽然我从没听到他埋怨过这件事。那些画要分别送人,他已一件件作了分配,算是小小的纪念。最名贵的一些画是送给沃伯顿勋爵的。你猜,他把他的藏书怎么办?听来真像是恶作剧。他把它们给了你的朋友斯塔克波尔小姐,‘表彰她对文学的贡献’。这是不是因为她把他从罗马送了回来?那么这是对文学的贡献吗?这些藏书中有不少是很稀罕、很珍贵的。由于她不能把它们装进箱子,提着它们周游世界,他建议她拍卖它们。她当然应该交给克里斯蒂[1]去拍卖,卖下的钱大概够她办一家报馆的。那算是对文学的贡献吧?”

这个问题,伊莎贝尔没有回答,因为它超过了她刚到时必须接受的那场小小的侦讯的范围。而且她今天跟过去不同,对文学毫无兴趣,尽管杜歇夫人说有些书很稀罕和珍贵,但她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以后,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想读它,她的注意力从来没有这么不能集中。一天下午,在安葬仪式之后大约已过了一星期,她在图书室里想看一小时书,但她的眼睛老是离开书本,转向打开的窗户,窗外可以看到长长的林荫道。就在这时,她发现一辆简陋的马车驶到了门口,沃伯顿勋爵坐在车厢角上,样子似乎很不自在。他一向十分重视礼节,因此在当前情况下,他不辞辛苦,特地从伦敦来拜访杜歇夫人,是并不奇怪的。他来拜访的当然是杜歇夫人,不是奥斯蒙德夫人。为了向自己证明这一推测的合理,伊莎贝尔立即走出屋子,到园子里去闲逛了。从她来到花园山庄以后,她还很少到户外来活动,天气不好也使她不宜在泥地上散步。然而今天傍晚天气不错,她发觉,出外走走是很舒服的。我刚才提到的那个推测似乎相当合理,但它并没有使她安心,如果你看到她来往徘徊的样子,你会说她的心情十分烦躁。一刻钟以后,她发现自己又走近了屋子,这时,她还是很不平静,她蓦地看到杜歇夫人正从门廊上出来,她的旁边是她的客人。显然,这是她的姨母建议沃伯顿勋爵一起出来找她的。她没有心情接待客人,如果来得及,她会缩回来,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但她看到,他们已发现了她,她除了上前,没有别的法子。由于花园山庄的这片草坪非常宽广,穿过它需要一些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能够看到,走在女主人旁边的沃伯顿勋爵一直很不自然地把手伸在背后,眼睛望着地面。两人显然都没说话,但是杜歇夫人的眼睛尽管暗淡无光,她把它们转向伊莎贝尔的时候,即使从远处也能看到它们包含着一种表情。它似乎带着尖刻的讽刺在说:“瞧,这是多么高贵体面的一位绅士,你本来是可以嫁给他的!”然而,当沃伯顿勋爵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却没有这种表情。它们只是说:“你知道,这实在很别扭,但我没有法子,只得靠你了。”他非常严肃,规规矩矩的,从伊莎贝尔认识他以来,这还是头一次他招呼她的时候没有露出笑容。甚至在那些忧郁的日子里,他也总是用微笑来开始的。现在他的神色很不自在。

“沃伯顿勋爵这么好,特地跑来看我,”杜歇夫人说,“他告诉我,他不知道你还在这里。我知道他是你的一位老朋友,但我听说你不在屋里,因此带他亲自找你来了。”

“哦,我看到六点四十分有一趟合适的火车,我可以赶那趟车回去吃晚饭,”杜歇夫人的朋友文不对题地解释道,“我发现你还没走,感到十分高兴。”

“说真的,我在这儿不会很久。”伊莎贝尔说,有些急于分辩似的。

“我知道不会很久,但总得有几个星期吧。你这么快就到英国来了,这……大概你自己也没想到?”

“是的,这一次是临时决定来的。”

杜歇夫人转身走开了,仿佛她要去看看园子里的情形,因为那确实有些糟糕。这时,沃伯顿勋爵不知说什么好,伊莎贝尔觉得,他似乎想打听她的丈夫,又有些不便开口,终于克制了自己。他继续保持着严肃的神情,也许这是由于他认为,在死亡刚刚光临过的地方,理应如此,或者这是出于他个人的原因。如果他意识到了个人的原因,那么他有前面那个动机作掩护,是非常幸运的,他可以充分利用它。伊莎贝尔琢磨着这一切。那倒不在于他的脸色显得悲伤,要是那样,那是另一回事,奇怪的是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两个妹妹如果知道你还没走,如果她们觉得你愿意见她们,她们一定会很高兴来看你,”沃伯顿勋爵继续说,“你在离开英国以前,能见见她们,那就太好了。”

“这使我感到非常愉快,她们给我留下了那么亲切的回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到洛克雷去玩一两天?你知道,你的诺言还没有兑现呢。”他提到这事,脸上泛出了一点红晕,这使它增添了几分亲昵的神色,“也许我现在这么说是不对的,这种时候你当然不会出门作客。但我的意思不是指正式的拜会。我的妹妹们在圣灵降临节要回洛克雷来住五天,如果你可以去,那太好了——因为你说你在英国不会很久——我想,除了你,没有别的客人。”

伊莎贝尔心想,说不定那位就要跟他结婚的小姐,还有她的妈妈,也会在那里呢,但她没有这么讲,只是说道:“非常感谢你,但我怕我不会住到圣灵降临节。”

“但你答应过我要到那儿去玩玩的,是不是?”

这句话包含着质问的意思,不过伊莎贝尔没有作出反应。她对质问者瞧了一会儿,观察的结果——正如以前一样——使她感到十分抱歉。“注意不要赶不上火车,”她说。然后又道:“祝你一切顺利。”

他的脸比刚才更红了,他看了看表。“对,六点四十分的车,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有一辆马车在门口。非常感谢你。”他是感谢她提醒了他火车的事,还是其他偏重于感情方面的事,就不得而知了。“再见,奥斯蒙德夫人,再见。”他跟她握了手,没有看她的眼睛,便转向杜歇夫人,后者正走回来。他跟她的告别也同样简单,过不一会儿,两位女士便看到他迈着大步,穿过了草坪。

“你相信他会结婚吗?”伊莎贝尔问姨母。

“这只有他自己知道,但看来是这样。我向他祝贺,他接受了。”

她的姨母回到屋里,继续从事给客人打断的活动了。伊莎贝尔松了口气:“咳,这件事可以丢开了!”

可以丢开了,但她还在想它——一边想,一边又在高大的栎树下开始溜达,栎树的阴影长长地铺展在宽广的草坪上。几分钟以后,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只粗木长凳那里,她看了一下,觉得它好不眼熟。这不仅因为她以前见到过它,甚至也不是因为她在这上面坐过,这是因为在这里发生过对她具有重要意义的事——它可以引起她的联想。于是她想起六年前,她曾经坐在这里,一个仆人从屋里给她送了一封信来,在信上,卡斯帕·戈德伍德通知她,他已跟着她来到了欧洲。她看完这信,抬起头来,又听到沃伯顿勋爵向她宣称,他希望跟她结婚。这真是具有历史意义的有趣的长凳,她站在那里望着它,仿佛它可能有什么话要跟她说似的。她现在不想坐下去——她觉得有些怕它。她只是站在它前面,这时,她思潮澎湃,往事又回到了她的心头,这是敏感的人不时会出现的幻觉。心情纷乱的结果便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非常疲倦,她急需休息,顾不得心头的踌躇,倒到了粗木长凳上。我曾经说过,她心神不定,不知怎么办好,不论这对与不对,要是你现在看到她,你会同意,这前一个形容语是恰当的,你至少也会承认,在这一霎间,她完全是一副颓唐消沉的样子。她的神态那么异样,像丧失了一切意志,她的手垂在两边,隐没在玄色衣服的褶裥里,眼睛呆呆地望着前面。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回屋里去,这两个女人闭门索居,很早吃饭,喝茶的时间也不固定。她在这种姿势中坐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但暮色终于越来越浓,她突然意识到,她不是一个人在这里。她赶紧挺直身子,向周围打量了一下,这才发现,她那孤独的小天地已经发生了变化。卡斯帕·戈德伍德就在她的身边,离她只几步远,站在那里望着她。他来的时候,那毫无回响的草坪,使她没有察觉他的脚步声。在这中间,她突然想到,从前沃伯顿勋爵也正是这样来到她的面前,使她吃了一惊。

她马上站了起来,戈德伍德看到他已被发现,也立即走上前来。但是她刚才站起来,便出现了一个显得有些粗暴,但她又觉得不像粗暴,究竟像什么,她也不知道的动作——他抓住她的腕关节,把她又按回了原来的坐位。她闭上了眼睛,他没有伤害她,这只是轻轻的一按,她顺从了它。但是他脸上有一种神情,使她不愿看到它。那天在墓地上,他就是带着这种神情看她的,只是今天变得更坏了。他起先什么也没说,她只觉得他离她很近——他就坐在长凳上,她的旁边,跟她那么迫近。她几乎觉得,从来没有哪个人这么靠近过她。然而这一切只是一刹那的事,这一霎间过去以后,她就抽出了腕关节,把眼睛转向她的来客。“你吓了我一跳。”她说。

“我没有想吓你,”他回答,“但如果真的使你受了些惊吓,请别在意。我刚从伦敦搭火车到达这里,但我不能直接就来。有一个人在车站上抢在我的前面了。他雇了一辆马车,我听得他吩咐车夫送他上这儿。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我不想跟他一起来,我要单独跟你见面。我只得等着,消磨时间。我一路慢慢步行,刚到屋子跟前,就看到你在这里。门口有个看门的,或者什么人,他没拦住我,因为我送你的表兄回家时,已经认识他。那位先生走了吧?你真的一个人吗?我要跟你谈谈。”戈德伍德讲得很快,他像他们在罗马分别那会儿一样兴奋。伊莎贝尔本来希望,这种情绪会低落下去,可是她看到,情况正好相反,他还刚刚把帆张起来,这使她不免打了个寒噤。她产生了一个新的感觉,这是他以前从未引起过的,那是一种危险的感觉。他的决心确实包含着一种可怕的东西。伊莎贝尔怔怔地望着前面。他把两只手搭在膝上,身子向前俯出一些,密切注视着她的脸。周围已是一片苍茫的夜色。“我要跟你谈谈,”他又说了一遍,“我有几句重要的话要说。我不想打扰你,像那一天在罗马那样。那是没有用的,那只是增加你的烦恼。我那时克制不住,我知道我错了。但是现在我没有错,请你不要那么想我,”他继续说着,他那生硬低沉的嗓音一时间变成了恳求,“我今天来只有一个目的。那是完全不同的。那时我对你说这话是没有用的,但是现在我可以帮助你了。”

她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她感到害怕,或者因为这声音在黑暗中必然显得特别亲切,总之,她从来没有这么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他的话深深打进了她的心灵。它们使她的整个身心变得寂然不动。过了一会,她才从这宁静中挣扎出来,回答他的话。“你怎么能帮助我?”她问,声音轻轻的,仿佛她相当严肃地听取了他的话,现在是在提出信任的询问。

“我要你相信我。现在我知道了——今天我知道了。你可记得,我在罗马问你什么来着?那时我还一无所知。但是今天我知道了,我已有了充分的根据,今天一切都清楚了。你让我跟着你的表兄离开你,那是一件好事。他是好人,一个高尚的人,完美的人,他告诉了我事实真相。他说明了一切,他猜到了我的情绪。他是你的一位亲属,在你留在英国的时候,他把你交给我来照料,”戈德伍德说,好像他在证明一个重要的论点。“你可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怎么说?那时他躺在床上,已快死了。他说:‘你要尽一切力量帮助她,在她允许的范围内尽你的一切力量。’”

伊莎贝尔蓦地站了起来,“你们没有权利谈论我!”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们没有权利那样讲?”他问,马上跟着站了起来。“那时他快死了——一个人快死的时候,那是不同的。”她停止了想离开他的动作,她听得更仔细了,确实,他已经跟上一次不同。那时他只有一种毫无目的、毫无效果的感情,但现在他有了一种想法,她能够凭她的整个身心感觉到这点。“但那算不得什么!”他喊了起来,靠得她更近了,尽管连她的衣服的一条边也没有碰到。“即使杜歇没有开口,我还是会知道一切的。在你表兄安葬的时候,我只要对你看上一眼,就能看到你是怎么回事。你再也不能瞒我,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正直地对待一个对你这么正直的人吧!你是一个最不幸的女人,你的丈夫是一个最可恶的魔鬼!”

她仿佛吃了一惊,蓦地向他转过身来。“你莫非疯了?”她喊道。

“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我看清了全部真相。不要以为替他辩护有什么用。但我不会再说一句不利于他的话,我要谈的只是你,”戈德伍德迅速地又说,“难道你还想说,你并不伤心?你不知道怎么办——你不知道到哪里去。演戏已经无济于事了,难道你没有丢下你在罗马的一切吗?杜歇完全知道,我也完全知道,知道你到这儿来要付出什么代价。它会使你付出生命的代价吗?你说会吧,”他几乎变得愤怒了,“你就说一句真话吧!在我知道了这么可怕的情形以后,我怎么能袖手旁观,不来拯救你?如果我无动于衷,看着你回去,你会对我怎么想?‘她要为这付出的代价是可怕的!’——这便是杜歇对我说的话。我可以把它告诉你,难道不是吗?他跟你是至亲啊!”戈德伍德喊道,又作起严峻而古怪的论证来。“我宁死也不允许任何别人向我说这样的话,但是他不同,我认为他有这个权利。这已经在他到家以后,他看到自己快死了,我也看到他快死了的时候。我一切都明白,你怕回去。你孑然一身,不知道到哪里去。你没有地方可去,你自己完全明白。因此现在我要求你想到我。”

“想到你?”伊莎贝尔说,在暮色苍茫中站在他的面前。几分钟以前,她隐隐瞥见的那个想法,现在逐渐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了。她把头仰起一些,注视着它,仿佛那是天上的一颗彗星。

“你不知道到哪里去,到我这里来吧!我要求你信赖我,”戈德伍德重复道。然后他停了一会儿,眼睛闪闪发光,“为什么你要回去?为什么还要投入那可怕的生活中去?”

“为了摆脱你!”她回答。但这只表现了她一小部分的感觉。其余部分却是:她以前从没被人这么爱过。她相信过这件事,但现在它却这么不同,它像沙漠中吹来的热风,所到之处,其余一切都枯死了,仿佛一片花园只留下了一股香气。它包围了她,使她离开了她的立足点,它的香味像一种强烈的、辛辣的、奇妙的东西向她冲来,使她张开了嘴唇。

起先,她觉得他在反驳她的话时,一定会气势汹汹,声色俱厉。但是过了一会,她却看到他非常镇静。他希望证明,他有着健全的理智,他是在讲道理。“我希望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我相信我能做到这点,只要你肯听我讲下去。一个人愿意自投罗网,回到痛苦中去,愿意对着毒气张开自己的嘴巴,那是荒谬的。现在是你丧失了理智。应该相信我是关心你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得到幸福?它就在我们面前,我们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它。我始终属于你——永远永远属于你。我站在这儿,像磐石一样坚固。你还有什么要担心的?你没有孩子,否则那可能是一个障碍。现在你没有什么要考虑的。你必须尽你的力量挽回你的生命,不能因为失去了它的一部分,就把它全部抛弃。如果说你是担心脸面,担心人们的闲言闲语,担心那个无比愚蠢的世界的诽谤,那么这是对你的侮辱!我们可以不顾这一切,我们是超越于这一切之上的,我们关心的只是事物的实质。你的离开迈出了一大步,下一步是容易的,也是完全自然的。我站在这里,我起誓,一个因受骗而历尽苦难的女人,她不论做什么都是合理的,哪怕走上街头也可以,只要这对她有所帮助!我知道你的痛苦,因此我才到这里来。我们完全可以做我们喜欢做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上,谁能够约束我们?有什么能够限制我们,谁有丝毫权利在这个问题上干涉我们?这完全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它!难道我们生下来是为了在忧愁中葬送一生,为了过提心吊胆的生活吗?我过去从来不知道你怕过什么!只要你信任我,你就再也不会感到失望!我们面前有着整个世界,这是一个广阔的天地。我觉得事情就是这样。”

伊莎贝尔哼哼哧哧的,喘息了好一阵子,像受伤的动物一样。她觉得,他像用什么在使劲刺她。“世界是狭小的。”她漫不经心地说。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表示不同意他的话。她说得漫不经心,她想听到自己在说话,但是这话却并不符合她的本意。事实上,世界从没显得这么广阔,它在她周围展开,像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她就在它深不可测的水上漂浮。她需要帮助,现在帮助来了,随着滚滚的巨浪向她涌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相信他说的一切,但是她相信,让自己投入他的怀抱,是仅次于死亡的最好的事。这个信念一时间像迷人的欢乐一样笼罩了她,她觉得自己在陷进去,愈陷愈深。她拍打着脚,想阻止自己的陷落,找到一块可以立足的地方。

“啊,使你成为我的,我也成为你的吧!”她听到她的同伴在这么喊叫。他突然抛弃了论证,他的嗓音从一片嘈杂不清的声响中传过来,显得那么刺耳,那么可怕。

然而,正如玄学家们所说,这些当然只是主观的产物。嘈杂的声响,汹涌的波涛,以及其他一切,只存在于她那眩晕的头脑中。她一下子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喘着气说道:“我要求你给我的最大好意,就是请你立即离开我!”

“啊,不要那么说。不要使我太伤心吧!”他喊道。

她握紧双手,眼泪从眼睛里滚滚落了下来,“你爱我,你同情我,那就请你离开我吧!”

他在昏暗的夜色中瞧了她一眼,接着,她便感到,他的胳膊搂住了她,他的嘴唇贴上了她的嘴唇。他的吻像白色的闪电,一亮,又一亮,然后停留在那里。说来奇怪,在他吻她的时候,她仿佛感到了他那难以忍受的男性的一切特征,那一切她最厌恶的气质,她看到,他的脸、他的身材、他的外表中一切咄咄逼人的东西,都有着强烈的内容,而现在它们都与他这疯狂的行动交织在一起了。她听说,在海上遇难的人就是这样,他们沉入海底之前,都会看到一系列的幻象。但是闪电过去之后,她立即挣脱了他。她什么也没有看,只是飞快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屋里的窗口已亮起灯光,照明了一大片草地。她用非常短的时间——尽管距离相当远——一口气穿过黑暗(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到了门口。直到这时,她才立定下来。她向周围看看,又听了一下,然后伸手去开门。她一直不知道到哪里去,但是现在她知道了。一条康庄大道就在她的面前。

两天以后,卡斯帕·戈德伍德来到温普尔街的一栋房子前面打门,亨利艾塔·斯塔克波尔在这里租着一套带家具的房间。他的手刚离开门环,门便开了,斯塔克波尔小姐站在他的面前。她戴着帽子,穿着外衣,正要上街。“噢,早安,”他说,“我是来找奥斯蒙德夫人的。”

亨利艾塔没有马上回答他,但是哪怕在不说话的时候,斯塔克波尔小姐的脸也是富有表情的,“请问,你怎么认为她在这里呢?”

“今天一早我到花园山庄去了,那里的仆人告诉我,她已到伦敦来了。他相信,她是上你这儿来的。”

斯塔克波尔小姐又让他等了一会儿,但这完全是出于好意,“她是昨天来的,在这儿过了一夜。但今天早晨她动身去罗马了。”

卡斯帕·戈德伍德没有看她,他的眼睛瞧着门前的台阶,“噢,她动身?……”他嗫嚅着,但没把这句话说完,也没抬头看一下,立即旋转身子,预备走了。他不可能采取别的行动。

这时亨利艾塔走出屋子,随手关上了门,然后伸出手来,拉住他的胳膊。“别忙,戈德伍德先生,”她说,“你等一下呀!”

他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看她。但从她脸上,他只看到,她的意思不过是说他还年轻,这使他感到嫌恶。她站在那里,目光闪闪地望着他,她不能给他多大的安慰,她的表情只是使他的生活经历一下子增长了三十年。然而在她带着他走开的时候,好像她现在已把忍耐的钥匙交给他了。

* * *

[1] 十九世纪伦敦著名的拍卖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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