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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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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会的会长,十分可敬的[1]约翰·康眉一面走下牧师住宅的台阶,一面把光滑的怀表放回里面的口袋。差五分三点。步行到亚坦时间正合适。那个男孩子姓什么来着?狄格南。对。vere dignum et iustum est.[2]这事得找斯旺修士[3]。坎宁安先生的来信。是的,得尽可能给他办成才好。这是个讲究实际的好天主教徒:传教活动用得着的人。

一个独腿水手,懒洋洋地拄着双拐,一步一步地往前悠,嘴里还嘟嘟哝哝地哼着几个音符。他悠到仁爱会修女院的门前突然站住,冲着耶稣会的十分可敬的约翰·康眉伸出一个带舌的帽子,求他布道。康眉神父以阳光祝福了他,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钱包里是一个五先令的银币。

康眉神父横过马路,向蒙乔伊广场走去。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不长的一会儿——他在想那些被炮弹打断了腿、在贫民救济所里苟延残喘的士兵和水手。他想起了沃尔西红衣主教的话:我如果对我的上帝也像对国王那样忠心耿耿,他决不会在我年老的时候把我抛弃。[4]他正沿着树荫,在闪烁着阳光的树叶下走着,迎面来了国会议员戴维·希伊先生的夫人。

——我很好,好得很,神父。您怎么样,神父?

康眉神父的身体实在是非常地好。他大概要到巴克斯顿[5]去泡泡矿泉水。她的少爷们呢,他们在贝尔弗迪尔[6]上得还不错吧?是吗?康眉神父听到这种情况实在高兴。希伊先生本人怎么样?还在伦敦。国会还在开会呢,可不是吗。这天气多好呵,真是舒服。是的,很可能伯纳德·沃恩神父[7]会再来讲一次道。一点儿也不错,非常成功。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康眉神父看到国会议员戴维·希伊先生的夫人这么健康,确实是非常高兴,他请她务必向国会议员希伊先生转达他的问候。好的,他一定会去登门拜访。

——祝您下午好,希伊太太。

康眉神父脱下大礼帽告别,冲着她面纱上那些墨黑锃亮、迎着太阳闪乌光的珠子粲然一笑。走的时候又是莞尔一笑。他的一口牙很干净,他自己知道,是用槟榔果膏刷过的。

康眉神父走着走着,又笑了起来,他想起伯纳德·沃恩神父那滑稽逗笑的眼神和带伦敦土腔的口音。

——彼拉多,你是干吗吃的,人们瞎起哄,你不管?[8]

不过,究竟是一个热诚的人。确实是热诚。而且也确实很有贡献,他那种方式的贡献。毫无疑问。他说他热爱爱尔兰,热爱爱尔兰人民。家世也不错吧,看样子?威尔士的老家吧,是不是?

啊唷,可别忘了。给省会长的信。

在蒙乔伊广场的拐角上,康眉神父挡住了三个小小的学生子。是的,贝尔弗迪尔的学生。低年级的。原来如此。都是好学生吗?哦,那样就很好。那么他叫什么名字呢?杰克·索恩。他叫什么呢?杰·盖莱赫。还有一个小人儿呢。他的名字叫布伦尼·莱纳姆。嘿,这个名字取得真不赖。

康眉神父从胸前拿出一封信,交给了布伦尼·莱纳姆小朋友,然后用手指着菲茨吉本大街角上的红色邮筒。

——可是,小人儿啊,你得小心一点,别把你自己也投进邮筒去了呵,他说。

三个孩子六只眼睛都瞅着康眉神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嘿,您哪。

——好吧,我等着瞧,看你会不会寄信,康眉神父说。

布伦尼·莱纳姆小朋友奔到马路对面,把康眉神父给省会长的信塞进了鲜红色邮箱的口里。康眉神父笑笑,点点头,又笑笑,沿着蒙乔伊广场东街走去了。

舞蹈等科教师丹尼斯·j.马金尼先生头戴丝质大礼帽,身穿蓝灰色丝面长礼服,打着白领巾的大蝴蝶结,戴着嫩黄色的手套,下身是一条紧箍双腿的淡紫色裤子,一双尖头的漆皮靴,举止庄重地在人行道上走着,在狄格南大院的街角遇见马克斯韦尔夫人,恭恭敬敬地让到了人行道的边缘上。

那不是麦吉尼斯太太吗?

白发苍苍、雍容华贵的麦吉尼斯太太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姗姗而行,隔着马路向康眉神父鞠躬致意。康眉神父微笑还礼。她近来好吗?

她真是仪态万方。像苏格兰女王玛丽,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可是这个女人却是个当铺老板娘!可真是!这么一个……怎么说好呢?……这样的一派女王风度。

康眉神父沿着大查尔斯街往前走,冲左边关着门的自由教堂[9]瞥了一眼。可敬的格林文学士将按上帝意愿讲道。他们称之为责任牧师。他感到有责任讲几句。然而,对人应该宽大为怀。不可克服的愚昧[10]。他们也是按照他们的见识办事罢了。

康眉神父拐过弯,走到北环路上。怪事,这样一条重要的通衢,却没有一条电车路线。毫无疑问应该有。

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里奇蒙德街那边穿越马路走过来了,纷纷地举起他们脑袋上那些七歪八斜的帽子。康眉神父慈祥地一再还礼。是公教弟兄会小学的学生们。

康眉神父走着走着,闻到了右边有香烟缭绕的气味。波特兰横街的圣约瑟夫教堂。贞节妇女养老[11]。康眉神父冲着圣体[12]举了举帽子。贞节的:但是她们有时候也是脾气暴躁的。

康眉神父走到奥尔伯勒府[13]附近,想起了那个挥霍无度的贵族。现在改成了办公楼还是什么的。

康眉神父拐进了北滩路,威廉·盖拉格尔先生站在自己的商号门口向他致敬。康眉神父也向威廉·盖拉格尔先生致敬,同时闻到了整条整条的腌猪肉和大桶装的新鲜黄油的气味。他路过格罗根烟草店,看到门前立着一些新闻板报,报导纽约发生的一件惨案。美国总是不断地有这类事件发生。那样毫无准备地死去,太不幸了。然而,彻底悔悟的行动也行[14]。

康眉神父走过丹尼尔·伯金的酒馆,看到有两个不劳动者懒洋洋地倚在窗前。他们向他致敬,他也还礼。

康眉神父走过h.j.奥尼尔殡仪馆,看到考尼·凯莱赫正在对着流水账簿算账,嘴里还嚼着一片干草。一个值勤的警察向康眉神父致敬,康眉神父也向警察致敬。在尤克斯泰特猪肉铺里,康眉神父看见整整齐齐地摆着卷成一盘一盘的白黑红三色猪肉腊肠。在查尔维尔林荫道的树下,康眉神父看见停泊着一条泥炭船,一匹拉纤的马耷拉着脑袋站在船边,船夫戴着一顶肮脏的草帽坐在船中央,抽着烟,凝视着头顶上的一根杨树枝。很有诗情画意。康眉神父思忖着造物主的巧妙安排,让沼泽地里生出泥炭,人们可以挖起泥炭,运到城镇村庄,于是穷人家里也能生上火了。

在纽科门桥上,上加德纳街圣方济各·沙勿略教堂的十分可敬的耶稣会会长约翰·康眉神父,跨上了一辆向外行驶的电车。

一辆向市内行驶的电车也停在纽科门桥上,下来了北威廉街圣阿加莎教堂的可敬的代理牧师尼古拉斯·达德利。

康眉神父在纽科门桥搭乘向外行驶的电车,是因为他不愿徒步走过泥岛那一段脏路。

康眉神父坐在电车的一个角落里,小心地把蓝色的车票塞进肥胖的羊皮手套的扣眼里,又侧过另一只肥胖手套的掌心,把掌心里的四枚先令、一枚六便士、五枚便士滑进钱包。这时电车正开过常春藤教堂,他想起事情往往如此:你刚好随随便便扔掉了车票,查票的就来了。车上的乘客似乎太严肃了一点,使康眉神父感到和这么短的路程、这么点儿车钱不大相称。康眉神父喜欢既彬彬有礼而又高高兴兴。

这是个平静的日子。坐在康眉神父对面那位戴眼镜的绅士这时刚讲完什么,垂下了眼光。是他的妻子吧,康眉神父估量着。

戴眼镜的绅士的妻子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她只是非常非常轻柔地打了一个哈欠,举起戴着手套的小手,捏成一个小小的手套拳头,轻轻地在张开的小嘴上敲击,同时露出了纤细的、甜丝丝的笑容。

康眉神父觉察到车厢里有她身上发出来的香水味。他也觉察到,坐在她另一边的男人很局促不安,屁股只坐了座位的一点儿边缘。

在祭坛栏杆边,康眉神父好不容易才把圣体放到那个局促不安的老人嘴里,因为老人有摇头病。

电车在安斯利桥停了一下,正要开车的时候,一个老妇人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要下车。售票员拉了拉铃绳,叫电车站住让她下。她挽着篮子提着网兜,走出了车厢:康眉神父看见售票员扶着又是篮子又是网兜的她下车。康眉神父想到她的一便士车资几乎已经坐过了头,这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主儿,连祝福你,孩子这句说明她们已经获得宽恕的话,都必须对她们说两遍才行,为我祈祷吧。[15]可是这些人也够可怜的,生活中有那么多忧虑,有那么多需要操心的事。

海报上的尤金·斯特拉顿先生咧着厚厚的黑人嘴唇,向康眉神父做鬼脸。

康眉神父想到黑色、棕色、黄色人种的灵魂,想起了自己讲道要谈耶稣会的圣彼得·克拉弗和非洲传道问题。他想到信仰如何传播的问题,想到那千百万没有接受洗礼的黑色、棕色、黄色的人,在大限突然像半夜的小偷一样来到时该怎么办。比利时耶稣会教士写的那本书le nombre des élus[16]中的主张,康眉神父感到还是合理的。那千百万由天主按照自己的形象所创造的人还没有获得信仰(这也是神意),但是他们究竟也是天主的人,是由天主创造的。康眉神父感到,这些人的灵魂全都推出不要,似乎很可惜,是不是可以说是一种浪费呢。

车到豪斯路站,康眉神父下了车。售票员向他致敬,他也还了礼。

马拉海德路很宁静。康眉神父喜欢这条路,也喜欢这个名字。欢乐的马拉海德,响起了喜庆的钟声。[17]马拉海德及其邻近海域世袭领主的直系继承人,马拉海德的塔尔博特勋爵。这时传来了战斗的号召,她一天之内三个身份:是姑娘,是夫人,又是遗孀[18]。那是世风古朴的时代,乡区[19]欢乐、人心淳厚的时代,古老的封建时代。

康眉神父一面走,一面想着自己写的那本小书《古老的封建时代》,又考虑还有另一本书可写,谈耶稣会办的事业,谈莫尔斯沃思勋爵的女儿玛丽·罗奇福特,第一代的贝尔弗迪尔伯爵夫人[20]。

一位青春已逝、无精打采的夫人,独自在艾乃尔湖畔徘徊[21]。第一代贝尔弗迪尔伯爵夫人玛丽,无精打采地在苍茫暮色中徘徊,遇上水獭跳水也不感到惊吓。有谁知道事实的真相呢?妒忌的丈夫贝尔弗迪尔爵爷不会知道,接受她忏悔的神父也不会知道,如果她确实没有和丈夫的兄弟构成完全的通奸行为,eiaculatio seminis inter vas naturale mulieris[22].假如她没有完全构成妇女的罪行,那么她的忏悔也只能是一半。只有天主知道,她知道,还有他,她丈夫的兄弟知道。

康眉神父思考着,人类在地球上竟需要那样的专横无度,而天主却不是这样的,他的办法和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大不相同的。

唐·约翰·康眉[23]走动和生活在往昔的时代中。他很仁慈,很怀念古代。人们在忏悔中吐露的秘密,他都藏在心中;一间涂着蜜蜡的客厅,天花板是丰满的累累果实,他以笑容对待满面笑容的高贵人物。新郎的手和新娘的手,贵族对贵族,通过唐·约翰·康眉而掌心相联了。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一个菜园子的栅栏门,迎着康眉神父展现出一畦一畦的圆白菜,抖开了丰满的菜叶向他屈膝行礼。天空为他铺出一群小朵小朵的白云,缓缓地顺风飘过。羊毛云,照法国人的说法。一种确切而又朴实的说法。

康眉神父一面诵读日课[24],一面眺望着拉思科非上空的一群羊毛云。他的袜子很薄,脚脖子蹭着克朗高士[25]场地上的草茬有一点发痒。傍晚他在这里散步诵读,听到学生们踢盖尔足球的喊叫声,尖嫩的嗓音刺破了宁静的夜空。他是他们的校长:他的管理是宽厚的。

康眉神父脱掉手套,掏出红边的日课经。一片象牙书签标示着应读的页码。

九时课[26]。他本来应该在午餐以前诵读的,可是马克斯韦尔夫人来了。

康眉神父默诵了天主经和圣母经,在胸前画了十字。deus in adiutorium.[27]

他安详地走着,默默无声地念着九时课,走着,念着,直到beati immaculati中的res:principium verborum tuorum veritas:in eternum omnia iudicia iustiti tu.[28]

从路旁树篱下的一个缺口里,钻出了一个满面通红的青年,跟着又钻出来一个年轻女子,手里拿着一束野菊花。男的急匆匆地举了举帽子,女的急匆匆地弯下腰,仔细地从她那轻飘飘的裙子上摘掉一根细小树枝。

康眉神父庄严地祝福了青年男女,翻过薄薄的一页祈祷文。sin[29]:

——principes persecuti sunt me gratis:et a verbis tuis formidavit cor meum.

*  *  *

康尼·凯莱赫合上长形的流水账簿,疲惫的眼光碰上竖立在屋角里的一块松木棺材盖。他一使劲站了起来,走到棺材盖旁边,把它立在地上转了一个个儿,端详起它的形状和上面的铜饰来。他嘴里不断地嚼着一片干草,又放好了棺材盖,向门口走去。他倚在门框上,把帽檐往下一拉,挡住眼睛上的阳光,懒洋洋地望着街上。

约翰·康眉神父在纽科门桥登上了开往多利山的电车。

康尼·凯莱赫交叉着两只穿大皮靴的大脚,帽檐压在脑门上,一面眺望着,一面仍在嚼他那片干草。

丙五十七号警察巡逻值勤,站住了寒暄两句。

——天晴了,凯莱赫先生。

——可不,康尼·凯莱赫说。

——闷得很,警察说。

康尼·凯莱赫吐出一口嚼烂了的干草,一道无声的抛物线从他嘴边射出。与此同时,在埃克尔斯街上的一个窗口,一条乐善好施的白净胳膊一挥,抛出了一枚硬币。

——有什么最佳新闻?他问。

——昨天晚上我看见了那个特别集会,警察压低了声音说。

*  *  *

一个独腿水手,架着拐杖在麦康内尔药房的路口拐了弯,绕过拉巴约蒂的冰琪淋车,一蹿一蹿地走进了埃克尔斯街。拉里·奥鲁尔克正穿着衬衫站在店铺门口,水手冲着他狠狠地吼叫:

——为了英国……[30]

他猛烈地往前晃了几步,晃过凯蒂和布棣·代达勒斯,才又站下来吼叫:

——为了家园,也为了美。

忧虑重重、脸色发白的杰.j.奥莫洛伊被告知,兰伯特先生陪着一位客人在仓库里。

一位壮实的太太站住了,从钱包里取出一枚铜币,投进了水手伸到她面前的帽子里。水手嘟嘟囔囔地道了谢,对街旁那些不理睬他的窗户悻悻地横了一眼,又埋下头去往前晃了四步。

他停了一下,又愤怒地喊叫:

——为了英国……

两个光脚儿童,嘴里嚼着长长的甘草糖在他旁边站住了,嘴边淌着黄兮兮的口水,眼睛都瞪着他的断腿。

他又使劲往前晃了几步才站住,抬起头来冲着一个窗口,瓮声瓮气地吼道:

——为了家园,也为了美。

窗内有小鸟鸣啭似的欢快动听的口哨声,又吹两声后打住了。窗帘拉开了。一张写着无家具房间出租的纸牌子,这时从窗框上滑了下去。窗口一亮,露出一只白白胖胖的乐善好施的手臂,手臂下面是白色的紧身衬裙和绷紧的内衣带。一只女人的手抛出一枚硬币,越过地下室前的栏杆,落在人行道上。

光脚孩子之一奔去拾起硬币,放在唱歌人的帽子里说:

——给您的,先生。

*  *  *

凯蒂和布棣·代达勒斯推开门,走进水气弥漫的闷热的厨房。

——你把书当掉了吗?布棣问。

站在锅台边的玛吉,用搅锅棍儿捅了两次,把一团灰不溜秋的东西塞进不断冒泡的肥皂水里,才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

——他们一个子儿也不给,她说。

康眉神父在克朗高士的场地上散步,草茬把他穿着薄袜的脚脖子弄得痒痒的。

——你在哪家问的?布棣问她。

——麦吉尼斯。

布棣跺跺脚,把书包扔在桌子上。

——叫她的大脸长满癞疮!她骂道。

凯蒂走到锅台边,眯起眼睛往锅里瞅。

——锅里是什么?她问。

——衬衫,玛吉说。

布棣生气地大叫:

——老爷呀,咱们什么吃的也没有吗?

凯蒂用自己的脏裙子垫着手,揭起汤锅的盖子问:

——这里头又是什么?

回答她的是扑面而来的一团热气腾腾的烟雾。

——豌豆汤,玛吉说。

——哪儿弄来的?凯蒂问。

——玛丽·派特里克修女,玛吉说。

打杂的摇铃。

——砰啷!

布棣在桌子边坐下,迫不及待地说:

——快给我们吃吧。

玛吉端起汤锅,将黄色的稠汤倒进碗里。凯蒂坐在布棣的对面,一面用指尖把零碎的面包渣送进嘴里,一面安静地说:

——咱们有这个吃就不错了。迪莉到哪儿去了?

——去找父亲了,玛吉说。

布棣把大块的面包掰碎了放进黄色汤里,同时接茬儿说:

——咱们的不在天上的父亲。[31]

正往凯蒂碗里倒汤的玛吉惊叫起来:

——布棣!太不像话了!

利菲河上漂着一叶小舟,是一张揉皱了的传单先知以利亚来了,它轻盈地顺流而下,漂过环线桥下,飞速通过桥墩周围翻滚的湍流,又绕过船体和锚链,在海关旧船坞和乔治码头之间向东漂去了。

*  *  *

桑顿水果鲜花商店的金发女郎窸窸窣窣地在柳条篮子里铺上垫衬。一把火鲍伊岚把那个包着粉色纸的瓶子和一个小罐子递给她。

——把这两样先放进去,好吗?他说。

——好的,先生,金发女郎说。水果放上面。

——行,好活儿,一把火鲍伊岚说。

她把圆鼓鼓的梨子一个接一个地摆得整整齐齐的,然后在空档子里放上羞红了脸的熟透的桃子。

一把火鲍伊岚穿着棕黄色新皮鞋,在果香四溢的店堂里东走走,西瞧瞧,凑近红艳艳、圆滚滚的西红柿摸一摸,拿起一些鲜嫩水灵的带褶果子闻一闻。

威、士、敦、希、利戴着白色高帽子,在他面前鱼贯而过,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坦及尔巷,向他们的目的地游动过去了。

他走到一屉草莓跟前,突然转过身来,从表袋里掏出金怀表,把表链抻直。

——你们可以搭电车送去吗?马上?

在商贾拱廊内,一个背影黑黢黢的人正在浏览书摊上的书。

——没有问题,先生。是在城里吗?

——是,一把火鲍伊岚说。十分钟的路。

金发女郎递给他一张纸条、一支铅笔。

——请您写下地址好吗,先生?

一把火鲍伊岚在柜台上写了纸条,推给女郎。

——马上送去,行不行?他说。是给病人的。

——行,先生。马上就送,先生。

一把火鲍伊岚把裤袋里的钱抖弄出欢快的哐啷哐啷声。

——该多少?他问。

金发女郎的纤纤手指数着水果。

一把火鲍伊岚的目光溜进了她胸前的衬衫敞口处。小雏儿。他从高脚杯里拿起一朵红色的石竹花。

——是给我的吗?他以调情的口气问。

金发女郎斜眼看了他一眼,见他那副穿戴阔绰而领结微歪的样子,脸红了一下。

——是的,先生,她说。

她俏皮地弯下腰去,重新去数那些圆鼓鼓的梨子和羞红的桃子。

一把火鲍伊岚用牙齿叼着那朵红花的花茎,以更大的兴趣盯着她的衬衫敞口处笑了。

——小姐,我可以对你的电话说句话吗?他调皮地问。

*  *  *

——ma![32]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说。

他隔着斯蒂汾的肩头,仰望着哥尔斯密的疙疙瘩瘩的脑袋。[33]

——anch’io ho avuto di queste idee,[34]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说,quand’ ero giovine come lei.eppoi mi sono convinto che il mondo è una bestia.è peccato.perchè la sua voce…sarebbe un cespite di rendita,via.invece,lei si sacrifica.[35]

——sacrifizio incruento,[36]斯蒂汾微笑着说。他托着白蜡手杖的中段,轻轻地、缓缓地左右摆动着。

——speriamo,[37]圆脸的小胡子和气地说。ma,dia:retta a me.ci rifletta.[38]

一辆从印契科[39]开来的电车听从了格拉顿石像用严厉的右手[40]发出的停车信号,从车上零零落落地下来了一些苏格兰高原士兵,都是军乐队员。

——ci reflettero,[41]斯蒂汾说着,低头看了一眼瓷实的裤腿。

——ma,sul serio,eh?[42]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说。

他的沉重的手紧紧抓住了斯蒂汾的手。一对富有人情的眼睛。这对眼睛以一种奇特的神情凝视了一忽儿之后,迅速转向一辆开往道尔盖的电车。

——eccolo,[43]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匆忙而热情地说。venga a trovarmi e ci pensi.addio,caro.[44]

——arrivederla,maestro,[45]斯蒂汾说。他的手一空,立即伸上去举帽。e grazie.[46]

——di che?[47]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说。scusi,eh?tante belle cose![48]

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举起指挥棒似的一卷乐谱打着招呼,迈开结实有力的裤腿向道尔盖电车追去。他白跑了,招呼也白打了,因为他刚好遇上那一群穿短裤露膝盖的高原兵,他们正挟着乐器,乱哄哄地拥进三一学院的大门。

*  *  *

邓恩小姐把那本从卡佩尔大街图书馆借来的《白衣女人》[49]藏入抽屉深处,拿起一张花哨的信纸,卷进打字机。

故弄玄虚,太过分了。他究竟是不是爱上了另外那个人,那个玛莉恩呢?换一本吧,借一本玛丽·塞西尔·海依[50]的。

圆片顺槽而下,摇晃了一忽儿之后才停住,冲他们瞪着大眼:六。

邓恩小姐嘀嘀嗒嗒地敲动了打字机键盘:

——一九○四年六月十六日。

在莫尼彭尼商号的街角和没有沃尔夫·托恩雕像的石板[51]之间,五个戴着白色高帽的活动广告人,像鳝鱼一样转回了威、士、敦、希、利的行列,又拖着沉重的脚步,按原样回去了。

然后,她瞪着专演俏皮女角的漂亮女演员玛丽·肯德尔的大幅招贴画愣了一忽儿神,无精打采地倚在桌子上,在记事板上随手画一些十六和大写字母s。芥末色的头发,花里胡哨的脸颊。她其实并不好看,是不是?瞧她提着屁股上那条小短裙的德性!不知道那人今天晚上到不到乐队去。要是能设法让裁缝依照苏西·内格尔那种百褶裙,给我也做一条才好呢。飘动起来妙极了。香农和划船俱乐部那些时髦人物,个个都把眼睛盯住了她。但愿老天爷今天别让他把我拴到七点吧。

电话铃粗鲁地在她耳边大响起来。

——喂。对,先生。没有,先生。是的,先生。我五点之后就给他们打电话。只有那两封,先生,一封给贝尔法斯特,一封给利物浦的。好的,先生。那么要是您不回来,我六点以后就可以走了。六点一刻。好吧,先生。二十七先令六。我告诉他。对,一镑七先令六。

她在一个信封上记下了三个数字。

——鲍伊岚先生!喂!《体育报》那位先生来找过您。是的,是莱纳汉先生。他说他四点钟到奥蒙德饭店。没有,先生。好的,先生。我五点以后给他们打电话。

*  *  *

一个小小的火把,照着两张红通通的脸庞转进来了。

——谁呀?内德·兰伯特问。是克罗蒂吗?

——林加贝拉和克罗斯黑文,两人之一用脚探着路说。

——唷,杰克,是你来啦?内德·兰伯特说着,在阴影幢幢的拱顶之间举起了手中的柔韧木条表示欢迎。

——来吧,小心脚底下。

牧师擎着的那根涂蜡火柴,这时全烧完了,发出一道柔软的长火焰落到了地上。火柴的暗红斑点在他们的脚边熄灭,带霉味的空气包围了他们。

——多有意思呵!一个口音纯正的声音在幽暗中说。

——可不是吗,先生,内德·兰伯特兴致勃勃地说。咱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就是圣玛利亚修道院的会议厅,这是有历史意义的地方,一五三四年绸服托马斯就是在这里宣布造反的[52]。这是全都柏林最富有历史意义的地点。奥马登·伯克打算不久之后就要写一篇文章专门谈这个问题。联合[53]之前的老爱尔兰银行就在对面;原来犹太人的圣殿也在这儿,后来才到阿德莱德路去盖自己的会堂的。杰克,你从没有来过这儿,是吧?

——是的,内德。

——他是骑着马经过贵妇道来的,那个口音纯正的声音说,如果我的记忆力还靠得住的话。基尔代尔家的府第是在托马斯大院。

——不错,内德·兰伯特说。一点也不错,先生。

——那么,如果您不嫌麻烦的话,牧师说,下次是不是也许可以允许我……

——没有问题,内德·兰伯特说。请您随时带着照相机来,什么时候都行。我可以让人把窗口那些口袋挪开。您可以在这儿照,或是在这儿照。

他在仍很微弱的光线中来回走动,挥舞着他的木片,在这儿拍拍成垛的种子口袋,在那儿指指照相取景的好地点。

一方棋盘,对着它的是一张长脸,脸上的大胡子和凝视的目光都落在棋盘上。

——多谢您的关照,兰伯特先生,牧师说。我不愿侵占您的宝贵时间……

——欢迎您来,先生,内德·兰伯特说。您愿意什么时候来都行。譬如说,下星期吧。看得见吗?

——看得见,看得见。下午好,兰伯特先生。我能认识您很高兴。

——我更高兴,先生,内德·兰伯特回答说。

他把客人送到出口,然后把手中的木片远远地往圆柱那边一扔。他和杰·j.奥莫洛伊一起,慢慢地走进玛利亚修道院。这里停着几辆大车,韦克斯福德的奥康纳公司的,大车车夫们正在往上装载用麻袋装的角豆面和椰干面。

他站住了读手中的名片。

拉思科非,可敬的休·c.洛夫。现住址:萨林斯的圣米迦勒教堂。挺不错的年轻人。他正在写一本关于菲茨杰拉德家族[54]的书,他告诉我的。他对历史很有研究,确实的。

那个年轻女子正在仔细地从自己的轻飘飘的裙子上摘掉一根细小的树枝。

——我还以为你在搞一个新的炸药案件[55]呢,杰·j.奥莫洛伊说。

内德·兰伯特举起手,打了一个响榧子。

——天主呀!他失声叫道。我忘了告诉他基尔代尔伯爵放火烧毁卡舍尔大教堂[56]之后说的那段话。你知道他那一段吗?我这件事办的实在是他妈的对不起人,他说,可是天主在上,我真的以为大主教在里头呢。不过,他听了可能不会喜欢的。怎么样?天主呀,我还是得告诉他。那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伯爵,菲茨杰拉德莫尔[57]。他们全是烈性子,杰拉尔丁[58]这一家子。

路旁那些马匹在他走过时有些受惊,不安地抖动着松弛的马具;他伸手拍拍身旁一匹花马的发颤的屁股,喊了一声:

——哗,好小子!

他转脸问杰·j.奥莫洛伊:

——怎么样,杰克。有什么事?出了什么问题?等一下。站住。

他张大嘴巴,脑袋使劲向后仰着,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忽儿,然后大声地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他说。要命!

——是这些麻袋弄出来的尘土,杰·j.奥莫洛伊有礼貌地说。

——不是,内德·兰伯特喘着气说,我前晚受……一点儿凉……真要命……前天晚上……而且今天……上午……

他举着手帕作好应急的准备……

——我去参加……那个可怜的小……叫什么来着……葛拉斯内文[59]……阿嚏!……摩西他娘哟!

*  *  *

穿暗红色坎肩的汤姆·罗奇福德一手托着一摞圆片,顶在胸前,另一只手取了最上面的一片。

——你们瞧,他说,比方说是第六个节目吧。从这里进去,瞧。现演节目。

他让他们看他把那一片塞进左边的口子。那片东西顺槽而下,摇晃了一忽儿之后停住,冲他们瞪着大眼:六。

昔日的法律界人士,有的傲视一切,有的慷慨陈词,他们看见里奇·古尔丁挟着古尔丁—考立斯—沃德律师事务所的账目皮包,从统一审计办公室出来,进入民事诉讼法庭。他们又听到一位年长的妇女窸窸窣窣地从高级法院海事庭出来,进了上诉法庭,她穿一条十分宽大的黑色绸裙,脸上挂着半信半疑的微笑,露出一口假牙。

——瞧见了吗?他说。瞧,我刚才放进去的那一片已经到这边来了:已演节目。撞击力。杠杆作用,明白了吗?

他让他们看右边那一摞圆片在增高。

——这主意高,长鼻头弗林吸着鼻子说。这么一来。晚到的人一眼就能看清现在上演哪个节目,已经演过了哪些节目。

——看明白了吧?汤姆·罗奇福德说。

他又塞进去一片,自己看着它滑下,晃动,瞪眼,停住:四。现演节目。

——我现在就到奥蒙德饭店去找他,莱纳汉说,试探试探。好有好报。

——好,汤姆·罗奇福德说。你告诉他,我都鲍不及待了。

——晚安,麦考伊突然说。你们俩说开了头……

长鼻头弗林俯身凑近那个杠杆去闻它。

——可是这地方是怎么一个机关呢,汤米?他问。

——土啦路[60],莱纳汉说,回头见。

他跟在麦考伊后面,穿过克兰普顿大院的小小广场。

——他是个英雄,他简单地说。

——我知道,麦考伊说。你指的是排水管的事吧。

——排水管?莱纳汉说,是下了一个地沟口。

他们走过丹·劳里音乐杂耍场,看到专演俏皮女角的漂亮女演员玛丽·肯德尔从海报上对他们做出一副画工拙劣的笑容。

他们走到锡卡莫街上,沿着帝国音乐杂耍场旁边的人行道走着,莱纳汉原原本本地向麦考伊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有一个地沟口,就像那种可怕的煤气管道一样,一个倒霉家伙硬是陷到了里头去,阴沟的臭气已经把他熏得半死不活了。汤姆·罗奇福德不顾死活,他那经纪人坎肩什么的全都顾不上脱,一头就扎了进去,身上绕着绳子。可真行啊,他真把绳子套住了倒霉蛋,两人都给拽了出来。

——真英雄,他说。

他们走到海豚饭店门口站住了,让救护车从他们身边急驰而过,向杰维斯街的方向驶去。

——走这边,他说着靠右边走去。我想到莱纳姆那儿看一眼权杖[61]的起价。你的金表金链几点了?

麦考伊探头往马库斯·特金斯·摩西的幽暗的办事处内张望了一下,又去看奥尼尔茶叶店的钟。

——三点多了,他说。谁骑权杖?

——奥·马登,莱纳汉说,那是匹敢拼的小牝马。

麦考伊在圣殿街等他的时候,轻轻地用脚尖拨弄人行道上的一块香蕉皮,把它拨进了路沟。谁喝了两杯黑夜里走到这儿,可他妈的太容易摔个鼻青脸肿了。

车道前的大门敞开了,为总督出行的车马开道。

——一赔一,莱纳汉回来说。我在那儿撞见了班塔姆·莱昂斯,他准备押一匹该死的马,别人告诉他的,可是那是一匹根本没有希望的。从这里穿过去。

他们跨上几步台阶,进了商贾拱廊。有个人正在浏览书摊上的书,背影黑黢黢的。

——就是他,莱纳汉说。

——不知道他在买什么,麦考伊回头瞥了一眼说。

——买一本《利奥波尔德,黑麦开花了》[62],莱纳汉说。

——买便宜货他可是没有比,麦考伊说。有一天我和他在一起,他在利菲街一个老头儿那里花两先令买了一本书。书里头那些精彩的图片就值这个数的一倍,有星辰,有月亮,还有带长尾巴的彗星。天文学的书。

莱纳汉笑了起来。

——我告诉你一段特别有趣的彗星尾巴故事吧,他说。咱们走太阳地儿。

他们过马路走到铁桥边,沿河堤边的惠灵顿码头走着。

派特里克·阿洛伊修斯·狄格南小朋友从曼根(原费伦巴克)猪肉店出来,手中拿着一磅半猪排。

——那回郊外有个盛会,在格伦克里感化院,莱纳汉兴致勃勃地说。一年一度的盛会,你知道。礼服笔挺的场合。市长出席了,当时是瓦尔·狄龙。查尔斯·卡梅伦爵士和丹·道森都讲了话,还有音乐。巴特尔·达西唱了,本杰明·多拉德……

——我知道,麦考伊插嘴说。我太太也在那儿唱过。

——是吗?莱纳汉说。

一张无家具房间出租的纸牌,重新出现在埃克尔斯街七号的窗框上。

他停了一下嘴,发出一阵气喘吁吁的笑声。

——别忙,等我告诉你,他说。坎姆登街的德拉亨特食品店负责供应酒菜,在下是勤杂司令。布卢姆夫妇也参加了。我们摆出来的东西可海了:红葡萄酒、雪利酒、陈皮酒。我们可没辜负那些好酒,喝得又猛又痛快。喝过之后,又来吃的。大片的凉肉管够、百果馅儿的烤饼……

——我知道,麦考伊说。我太太参加的那一年……

莱纳汉热烈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别忙,等我告诉你,他说。后来玩够之后,我们又吃了一顿夜宵,出来的时候都已经是一夜之后的清早几点了。回家路过羽床山,那冬夜的景色可真是美不胜收。布卢姆和克里斯·卡利南坐在车子的一边,我和他太太坐另一边。我们唱起歌来,四部合唱,二重唱:《瞧吧,黎明的微光》。她的肚带下面灌足了德拉亨特的红葡萄酒,每次那该死的车子一颠,她都撞在我身上。好家伙!她那一对儿可真够意思,天主保佑她。这么大。

他伸出两只手,凹着掌心放在胸前一英尺半的地方,皱着眉头说:

——我不断地帮她把她的坐垫塞好,给她整理身上披的裘皮围巾。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的两只手塑造着丰满的空气曲线,高兴得两眼紧闭,身体蜷缩,嘴上吹出小鸟欢叫的声音。

——小家伙都立正了,他说着,叹了一口气。那女人是个骚货,没错。布卢姆正对着天上指指点点,给克里斯·卡利南和车夫讲各种各样的星辰和彗星:什么大熊座呀、武仙座呀、天龙座呀,等等云云,不亦乐乎。可是天主哪,我可好比是落在银河里头,不知东南西北了。他全都知道,真格的。最后,她找到了一颗小极了的小星星,老远老远的。那颗是什么星呢,波尔迪?她说。天主哪,她可把布卢姆难住了。那颗吗?克里斯·卡利南说, 那可以说是个针眼儿,没有错儿。天主哪,他说的倒真是不太离谱儿。

莱纳汉站住了,倚着河堤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受不了了,他大口地喘着气说。

麦考伊的白脸偶或微微一笑,又露出庄重的神色。莱纳汉又继续往前走。他脱下头上的游艇帽,迅速地搔了几下后脑勺,迎着阳光侧过脸去瞥了麦考伊一眼。

——倒是一个有教养的全面发展的人,布卢姆这个人,他认真地说。他不是那种大路货,你知道……布卢姆老兄倒是有那么一点艺术家气质的。

*  *  *

布卢姆先生随意翻翻《玛丽亚·蒙克揭露的骇人真相》[63],又翻翻亚里士多德的《杰作》[64]。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的印刷。图片:一个个血红的子宫,像从新宰的母牛身上取下的肝脏似的,里面是蜷成一团的婴儿。此时此刻,全世界正有许许多多婴儿处于这种状态。都在努力用脑袋往外顶。每分钟都有孩子在某个地方出生。普里福伊太太。

他把两本都放下,目光又落在第三本上:利奥波尔德·封·扎赫尔-马索赫[65]的《犹太人区的故事》。

——这本我看过了,他把书推开说。

书摊老板又在柜台上撂下两本。

——这是两本好书,他说。

他的口腔已经毁坏,隔着柜台可以闻到他呼吸中的洋葱味。他弯腰把另外那些书捆成一捆,顶在敞开纽扣的坎肩前面,抱到灰不溜秋的帷幕后面去了。

在奥康内尔桥上,许多人都对舞蹈等科教师丹尼斯·j.马金尼仪态庄重而衣着花哨的模样侧目而视。

布卢姆先生独自在书摊上看书名。詹姆斯·洛夫伯奇[66]的《美貌的暴君》。知道是什么性质的书。看过吧?看过。

他打开书。果然。

灰暗的帷幕后面,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听:那个男的。

不行:她不会喜欢那么厉害的。有一次给她弄去过。

他看另一本书的名字:《偷情的乐趣》。这还比较对她的胃口。咱们看一看。

他信手翻到一个地方看起来。

——她丈夫给她的钞票,她全都上街花了,买了奇妙的衣裙,还有最昂贵的花饰。为了他!为了拉乌尔!

行。这本吧。这儿。试试。

——她的嘴巴紧紧地贴在他的嘴上,给了他一个甜蜜性感的吻,同时他的双手伸到她的睡衣里面,去摸那丰满的曲线。

行。就要这本。结尾呢。

——你晚了。他声音嘶哑地说,眼睛盯着她,闪出怀疑的光芒。

美貌的妇人脱掉貂皮镶边的披肩,露出王后般的肩膀和隆起的丰盈体态。她镇定自若地转过身来对着他,鲜花般的嘴唇边游动着一丝难于觉察的微笑。

布卢姆先生再看一遍:美貌的妇人……

他逐渐感到全身灼热,肉体受到一种压力。在压皱了的衣服中间,肉体毫无保留地交了出来;眼珠昏厥似的翻了上去。他的鼻孔像捕捉什么似的拱了起来。胸脯上是酥软的润肤油膏(为了他!为了拉乌尔!)。腋窝下是洋葱味的汗水。鱼胶似的黏液(她的隆起的丰盈体态!)。摸吧!紧挤着吧!压碎了!琉璜狮粪!

青春!青春!

一位青春已逝的年长妇女,从大法院、高级法院、税务法庭和高级民事法院合用的大楼里出来。在大法官的法庭里,她旁听了波特顿精神错乱案;在海事法庭,听了凯恩斯夫人号船主对莫纳号三桅帆船船主一案的传唤和一方当事人的陈诉;在上诉庭,听了法庭关于暂缓审判哈维对海洋事故保险公司一案的决定。

书摊后面一阵带痰的咳嗽,声震屋宇,把灰暗的帷幕都震得鼓起来了。老板那未经梳洗的灰白脑袋钻了出来,胡子拉茬的脸颊咳得通红。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吼着痰,往地上吐了一口,伸出脚来,用靴底把痰蹭了一蹭,然后弯下腰去,露出一个皮肤粗糙的头顶,上面只有几根头发。

正好让布卢姆先生看。

他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困难,说:

——我就要这本。

老板抬起一双见风流泪的眼睛。

——《偷情的乐趣》,他轻扣着书说,这是本好书。

*  *  *

狄龙拍卖行门口的打杂工人又摇了两下手铃,然后对着衣柜门上写着粉笔字的镜子,看了看自己的模样。

在人行道边徘徊的迪莉·代达勒斯听到了铃声,也听到了里面拍卖人的喊叫声。四先令九。多漂亮的帘子呀。五先令。多惬意的帘子。新货卖价整整两畿尼。五先令。有加的吗?五先令卖了。

打杂的又举起铃子,摇了一摇:

——嘭啷!

末圈铃声嘭的一响,半英里自行车赛的运动员冲刺起来。j.a.杰克森、w.e.怀利、a.芒罗、h.t.盖汉,个个把脖子伸得老长,摇晃着脑袋,拼命地抢过学院图书馆旁的一段弯道。

代达勒斯先生扯着长长的八字胡,从威廉斯横街转过来了,走到他女儿旁边才站住。

——也该来了,她说。

——看在吾主耶稣的面上,把你的身子站直了吧,代达勒斯先生说。你是想学你那个吹短号的约翰舅舅,脑袋紧缩在肩膀上,还是怎么的?伤心的天主呀!

迪莉耸了耸肩膀。代达勒斯先生两手按住她的肩膀向后扳。

——站直了,闺女,他说。你会得脊柱弯曲症的。你知道你是什么样子吗?

他突然把头往下一沉,往前伸了出去,同时拱起肩膀,垂下了下颌。

——算了吧,父亲,迪莉说。人们都在看你呢。

代达勒斯先生站直了身子,又去扯他的八字胡。

——你弄到钱了吗?迪莉问。

——我到哪儿去弄钱去?代达勒斯先生说。都柏林全市没有一个人肯借给我四便士的。

——你弄到了一些钱,迪莉盯住他的眼睛说。

——你怎么知道?代达勒斯先生躲躲闪闪地问。

克南先生对于自己弄到的定货十分高兴,得意洋洋地在詹姆斯大街上走着。

——我知道你弄到了,迪莉回答。刚才你是在苏格兰酒店里吧?

——我就是没有去,代达勒斯先生笑着说。是那些小尼姑教你这么顶撞的吗?给。

他递给她一个先令。

——看这点钱够你们干点儿什么的吧,他说。

——我估计你弄到了五先令,迪莉说。再给我一些。

——等着吧,代达勒斯先生用威胁的口气说。你跟她们那一伙都一样,是不是?打从你们那可怜的妈去世之后,你们都成了一帮蛮横无理的小母狗。可是你们等着瞧吧。早晚我得让你们全都来个干脆利落,叫你们痛快。给我耍无赖!我把你们都扔了。就是我挺了腿儿,你们也不会在乎的。他死了。楼上那家伙死了。

他离开了她,径直往前走去。迪莉快步赶上,拉住了他的上衣。

——咦,怎么回事?他站住了说。

打杂的正在他们背后摇铃。

——嘭啷!

——叫你的大吵大闹的倒霉灵魂不得好下场,代达勒斯先生转过头去骂他。

打杂的知道在说他,铃就摇得没劲了,铃舌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去:

——嘭!

代达勒斯先生瞪着他。

——你瞧这家伙,他说。有一点意思。看他让不让咱们讲话。

——你弄到的钱不止这么点儿,父亲,迪莉说。

——我要给你们变个小小的戏法,代达勒斯先生说。当年耶稣怎么丢下的犹太人[67],现在我也要照样丢下你们这一帮子。看吧,我总共就这么多。我从杰克·帕尔那里弄到了两先令,为参加葬礼我花两便士刮了个脸。

他烦躁地掏出一把铜币。

——你不能到什么地方去找点儿钱吗?迪莉问。

代达勒斯先生想了想,点点头。

——我找,他严肃地说。刚才我在奥康内尔大街的街沟里找了一路。现在我再找找这一条街。

——你真逗乐,迪莉咧着嘴说。

——给,代达勒斯先生说着,递给她两个便士。你去买一杯牛奶喝,再买个小面包什么的。我一忽儿就回家。

他把剩下的硬币放回口袋,又继续往前走。

总督的车马出了凤凰公园大门,门边站着毕恭毕敬的警察。

——我敢肯定你还有一个先令,迪莉说。

打杂的使劲地摇起铃来。

代达勒斯先生在震耳的铃声中走开了。他噘着嘴,细声细气地自言自语:

——那些小尼姑们!好样儿的小妮子们!她们是肯定不帮忙的了!真的,肯定不帮了!是吧,莫妮卡小姊妹[68]!

*  *  *

克南先生从日晷台往詹姆斯门走去。他为普尔布鲁克·罗伯岑公司搞到了这笔定货,心里很高兴,得意洋洋地沿着詹姆斯大街,走过了沙克尔顿面粉厂的营业处。到底把他说服了。您好哇,克里明斯先生[69]?再好也没有了,先生。我还以为您也许在品利口您那个分号那儿呢。买卖怎么样?凑合着能活着呗。最近的天气真不错。是的,真是不错,对农村好。那些农民呀,总是发不完的牢骚。您的杜松子酒最好,我来一小杯就行了,克里明斯先生。小小的一杯,先生。真的,先生。斯洛克姆将军号爆炸事件[70],真可怕,太可怕,太可怕了。死伤一千人。惨不忍睹的场面。一些男人把妇女儿童都踩倒了。残酷之极。说是什么原因来着?自燃。暴露出来的情况简直是不像话。救生艇没有一只能浮在水上,水龙带全是破的。我不明白那些检验员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一条船……您说的是正理儿,克里明斯先生。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买通了关节。难道不是事实吗?毫无疑问。好吧,请看吧。美国据说还是自由人的国家哩。我原来以为咱们这儿是够糟的了。

我对他笑笑。美国吗,我不动声色地说,就是这个样子。怎么回事吗?每一个国家都有垃圾,咱们也不例外。难道不是这样吗?这是事实。

贿赂吗,我的好先生。可不是吗,哪儿有钱,那儿就准有人伸手捞钱,没错。

我看到他注意我的大礼服了。人要衣装。穿戴漂亮最管用。把他们镇住了。

——你好,赛门,考利神父说。情况怎么样?

——你好,鲍勃,老朋友,代达勒斯先生站住了和他打招呼。

克南先生在彼得·肯尼迪理发馆那面倾斜的大镜子前站住,整理了一下衣冠。礼服剪裁入时,毫无疑问。道森街的司各特[71],我只付给尼亚里半镑,太值了。新做无论如何三畿尼下不来。我穿着再合身也没有了。原来大概是基尔代尔街俱乐部[72]哪位时髦绅士的衣服。昨天在卡莱尔桥上,海勃尼亚银行经理约翰·马利根特别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有点记得我似的。

呵哈!在这些人面前,穿戴必须符合身份。马路骑士。绅士。好吧,克里明斯先生,希望我们以后继续得到您的光顾,您哪。正如俗话说的,喝了只会助兴,不会醉人的[73]。

北堤和约翰·罗杰森爵士码头[74],正在带着船舶和锚链徐徐向西航行;使它们航行的是一叶扁舟,一张揉皱了的传单,在渡口的波涛上颠簸着,先知以利亚来了。

克南先生对镜中的容貌作了临别的一顾。红光满面,当然的。花白的八字胡。印度服役归来的军官[75]。他挺起胸膛,雄赳赳地端着粗短的身子,迈动戴鞋罩的双脚开步走了。马路那边是内德·兰伯特的弟弟萨姆吧?是不是?是的。他就是这么个讨厌鬼。不对,是那边那辆汽车的挡风玻璃在太阳下的反光。就是那样的一闪。活像是他。

呵哈!用杜松子汁提炼的热性子东西下了肚,肠子里暖烘烘的,连呼出来的气儿都是暖的。一口好酒,实在的。礼服后面的燕尾,随着他的肥胖的阔步,一闪一闪地在明亮的阳光中眨眼。

埃米特[76]就是在那地方绞死了又五马分尸的。又黑又腻的绳子。总督夫人坐马车经过,还看到一些狗在舔街上的血哩。

那种时代才糟糕呢。唉呀,唉呀,过去了,结束了。那些人喝酒也喝得凶。四瓶的量。

让我想一想。他是埋葬在圣迈肯教堂[77]的吗?不对不对,葛拉斯内文倒有一次半夜入葬的事。尸首是通过围墙上的一个暗门运进去的。狄格南现在就在那地方。风中之烛,说灭就灭。唉呀,唉呀。最好从这里拐弯。绕一点儿路吧。

克南先生在吉尼斯啤酒厂接待室的街角上转弯,顺着沃特林街的下坡路走去。在都柏林烧酒厂门市部外停着一辆外座车,既没有乘客也没有车夫,缰绳拴在车轮上。这种干法太他妈的危险了。从蒂珀雷里[78]来的什么倒霉蛋,拿都柏林人的性命开玩笑。马跑了怎么办?

丹尼斯·布林抱着他那两部大书,已经在约翰·亨利·门顿的事务所等了一小时,等腻了又带着老婆走过奥康内尔桥,去找考立斯—沃德律师事务所。

克南先生走到了离岛街不远的地方。多事的年代。一定得向内德·兰伯特借乔纳·巴林顿爵士[79]的那一套回忆录来看看。通过一种回顾性的安排,现在可以追溯一下往事。戴利俱乐部[80]的赌博。那时还没有在牌桌上搞骗局的呢。一个家伙还是被人家用匕首把手钉在牌桌上了。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勋爵[81]就是在这一带逃脱保安队长塞尔的圈套的。莫伊拉府后的马厩。[82]

好酒,那一杯杜松子。

好一个生气勃勃的青年贵族。出自名门,当然。出卖他的是那个坏蛋,那个戴紫色手套的冒牌乡绅[83]。自然他们是站错了边。他们从黑暗和苦难中站起来。一首好诗英格拉姆[84]。他们是正派的人。本·多拉德唱的那首歌谣,实在是动人心弦。曲尽其妙。

我爹爹牺牲在罗斯攻城战[85]。

彭布罗克码头[86]上有一队车马在轻快地行驶,侍从们骑着马,纵马,纵马奔腾,前呼后拥。一件件大礼服,一把把奶油色的遮阳伞。

克南先生急急忙忙地往前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总督阁下!太糟了!刚刚错过。该死!多可惜呀!

*  *  *

斯蒂汾·代达勒斯透过铁丝网加固的橱窗,看着宝石匠人的手指检验一条陈旧乌暗的链子。窗子上,陈列盘里,到处都是尘土布下的网。勤劳的手指,鹰爪似的指甲,也都灰仆仆的沾满了尘土。一盘盘颜色暗淡的铜丝、银丝、一方方的朱砂,以至红宝石,那些带鳞状白斑的和暗红色的宝石,全都积满了尘土。

这些全都出于阴暗多蛆的泥土,火焰的冷斑,邪物,在黑暗中闪亮的光点。被逐出天堂的大天使们,把头顶上的星星[87]扔在那儿了。一些肮脏的猪嘴,一些脏手,在那里挖了又挖,把它们从泥土中抠出来,抓在手中。

她在一片污浊幽暗之中舞蹈。在这里,大蒜辣得牙床生痛。一个留赤褐色大胡子的水手,一边小口小口地啜着缸子里的甘蔗烧酒,一边使劲地盯着她。长期在海上喂养起来的、默默无声的淫欲。她跳着,蹦着,扭着腰,摇摆着母猪似的屁股,粗大的肚皮上扑动着一块鸟卵似的红宝石。

老拉塞尔用一块龌龊的油鞣革,把手里的宝石擦得又露出了光泽,然后把它转动一下,举在摩西式长胡子的尖端处端详。猿猴爷爷欣赏偷来的秘藏财宝。

而你这个从埋藏地挖掘古老形象的人,又怎么样呢?诡辩家的胡言乱语:安提西尼[88]。无人问津的学识。东方的不朽的小麦长在地里,从永恒到永恒。

两个老婆子刚刚吸够了带咸水味的空气,慢慢地沿着伦敦桥路穿过爱尔兰区,一个拿着一把沾满砂粒的疲惫的雨伞,另一个提着一只接生婆用的皮包,包里滚动着十一枚蛤蜊。

从电力站里传出皮带拍打的呼呼声和发电机的嗡嗡声,促使斯蒂汾往前走。没有生命的生命。打住吧!身外有永远不停的搏动,内部也有永远不停的搏动。你所歌咏的你自己的心。而我就在这二者之间。在什么地方?就在这两个闹哄哄地团团转动的世界之间,我。干脆把它们砸烂,统统砸烂吧。可是一拳下去,把自己也震晕了。你来吧,你做得到的,你把我砸烂了吧。我就说你又是老鸨,又是屠夫。等一等,先别动手。四周看一看再说。

是的,确实如此。很大,很了不起,走得准极了[89]。您说的不错,先生。一个星期一的上午。一点儿也不错[90]。

斯蒂汾走进了贝德福德横街,一边走一边用白蜡手杖的把儿磕打着自己的肩胛骨。他的目光落在克洛希赛书店的橱窗里,看到一张褪了色的一八六○年的照片,希南对塞耶斯的拳击比赛[91]。拳击场的围绳四周,站满了戴方帽子的助威者,都瞪着大眼。两个重量级拳击手,都穿着绷紧的小裤衩,彼此以球形的拳头相敬。它们也在搏动:壮士们的心脏。

他转过身去,在斜立在街边的书车前站住了。

——两便士一本,摆摊的说。六便士四本。

破烂的书页。《爱尔兰养蜂家》、《亚尔教区牧师生平奇迹》、《基拉尼导游手册》。

说不定可以在这儿找到一本我在学校得的奖品,当掉了的。stephano dedalo,alumno optimo,palmam ferenti.[92]

康眉神父的九时课已经诵读完毕,现正穿过唐尼卡尼小村,口里在念念有词地做晚祷。

大约是因为装帧太好,不合适。这是什么?摩西经书的第八、第九卷[93]。秘密中的秘密。大卫王的印章[94]。书页已经翻脏,多少人阅读过的。我来以前有谁来过?手上龟裂皮肤的软化方法。白葡萄酒醋制造方法。赢得女性爱情秘方。这个我有用。合掌诵念下列咒语三遍:

——se el yilo nebrakada femininum!amor me solo!sanktus!amen.[95]

这是谁写的?最圣洁的修道院长彼得·萨兰卡秘藏符咒和祈祷文,专供一切真诚信徒享用。比得上任何其他修道院长的符咒,例如那位说话含含糊糊的约阿基姆。下去吧,秃老亮,要不我们拔光你的毛。

——你在这儿干吗,斯蒂汾?

迪莉的高耸的肩膀、破旧的连衣裙。

快合上书。不让看。

——你干什么?斯蒂汾说。

天下无双的查尔斯[96]似的斯图尔特家面孔,两边披着长长的直发。她蹲在炉子边把破靴子塞进去烧火的时候,脸上泛着红光。我给她讲巴黎。晚上,盖着旧大衣躺在床上,抚摩着丹·凯利送的亚金手镯。nebrakada femininum.[97]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斯蒂汾问。

——那边书摊上买的,一便士,迪莉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还行吗?

她的眼睛像我,人们说。我在别人眼里就是这样的吗?敏捷、遥远、大胆。心思也像是我的影子。

他从她手中接过那本没有封面的书。夏登纳尔的《法语入门》。

——你买这个干什么?他问。要学法语吗?

她点点头,红着脸抿紧了嘴。

不要表示惊讶。很自然的事。

——给,斯蒂汾说。还可以。小心别让玛吉给你当掉了。我的书恐怕全完了吧。

——一部分,迪莉说。我们没有办法。

她快淹死了。内疚。救救她吧。内疚。我们无路可走。她会把我也带下水去淹死的,眼睛、头发。松散的海草头发,缠绕着我、我的心、我的灵魂。盐绿的死亡。

我们。

良心的内疚。良心中有内疚。

悲惨!悲惨!

*  *  *

——你好,赛门,考利神父说。情况怎么样?

——你好,鲍勃,老朋友,代达勒斯先生站住了和他打招呼。

两人在雷迪父女公司外面吵吵嚷嚷地握手。考利神父频频伸手,凹着掌心往下捋八字胡。

——有什么最佳消息?代达勒斯先生问。

——那可说不上,考利神父说。我都被人家围困住了,赛门。两个人成天在我家四周围转悠,就想闯进来。

——好家伙,代达勒斯先生说。是谁闹的?

——嘿,考利神父说。一个咱们都认识的放高利贷的家伙。

——断了脊梁骨的,是吧?代达勒斯先生问。

——正是他,赛门,考利神父回答。茹本族的茹本。我正在等本·多拉德。他准备找长约翰说句话,请他撤掉那两个人。我只要求有一点时间。

他顺码头两边张望着,露出一种怀有模糊希望的神情,喉头鼓着一个大包。

——我知道,代达勒斯先生点点头说。可怜的老草包,本!他老是给人办好事。别撒手!

他戴上眼镜,冲着铁桥望了一忽儿。

——来了,真的,他说,不缺屁股不缺腿。

本·多拉德穿着宽大的蓝色晨礼服,戴着一顶方帽子,下边是一条肥大的裤子,迈着大步从铁桥那边穿过码头走来了。他一面轻快地走向他们这边,一面伸手在上衣燕尾后面使劲搔痒。

等他走近了,代达勒斯先生迎着他喊:

——抓住这个穿蹩脚裤子的家伙。

——马上就抓,本·多拉德说。

代达勒斯先生带着冷笑,用嘲弄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本·多拉德。然后他转身对考利神父点一下头,讥诮地说:

——这一身儿,倒是满漂亮的夏装,是吧?

——哼,愿天主让你的灵魂永受惩罚,本·多拉德怒吼道。我这辈子扔掉的衣服,比你见过的还多呢。

他满面笑容地站在两人的旁边,望望他们,又望望自己的大而无当的衣服。代达勒斯先生一面帮他从衣服上拂掉一些绒毛,一面说:

——不管怎么说,本,你这身衣服是做给身体强壮的人穿的。

——活该做衣服的犹太佬倒霉,本·多拉德说。感谢天主,他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到衣服钱呢。

——最低音怎么样了,本杰明?考利神父问他。

卡什尔·博伊尔·奥康纳·菲茨莫里斯·蒂斯德尔·法雷尔嘴里嘟哝着,眼睛发直,跨着大步从基尔代尔街俱乐部的门口走过。

本·多拉德皱皱眉头,突然做出吊嗓子的口型,发出了一个深沉的音符。

——噢!他说。

——就是这个风格,代达勒斯先生说着点头赞许这低沉单调的声音。

——这嗓子怎么样?本·多拉德说。不太次吧?怎么样!

他转过去面对他们两人。

——行,考利神父说着也点点头。

可敬的休·c.洛夫从圣玛利亚修道院的老会堂出来,身边伴随着许多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杰拉尔丁家族的人物,过了肯尼迪酒业公司,向篱笆渡口以南的索尔塞尔走去。

本·多拉德歪歪斜斜地带头向商店门面那一边走去,两手高兴地在空中抖弄着指头。

——走,跟我一起到副长官办公处去,他说。我领你们去见识一下罗克新弄来当法警的那个稀罕脚色。那家伙是洛本古拉和林契豪恩[98]的混合物。请注意,可真是值得一看的人。来吧。刚才我在博德加公司碰见约翰·亨利·门顿,看来我要倒霉,除非我……等一下……咱们的路子没有错,鲍勃,你相信我吧。

——你跟他说,只要几天工夫,考利神父忧心忡忡地说。

本·多拉德一下子站住了脚,瞪着两眼,张着大嘴,上衣上有一颗钮扣吊着一根线来回晃动,露出亮晶晶的背面。他用手擦了擦堵在眼角上的厚厚的眼屎,好像没有听清。

——什么几天工夫,他声音洪亮地问。你的房东不是扣押了你的东西要房租吗?

——是呀,考利神父说。

——那样的话,咱们那位朋友的那张传票,就还不如印传票的纸头值钱了,本·多拉德说。房东有优先索取权。我已经把细节都告诉他了。温泽大道二十九号。姓洛夫,对吧?

——对,考利神父说。可敬的洛夫先生。他在乡下的什么地方当牧师。可是,那一点你有把握吗?

——你可以去告诉巴拉巴[99],本·多拉德说,就说是我说的,他可以把那张传票放在猴子藏坚果的地方去了。

他拉着考利神父,雄赳赳地摆着庞然大物的身子往前冲去。

——还是榛子哩,我相信,代达勒斯先生说着,把眼镜坠在上衣胸襟前,也跟着走了。

*  *  *

——小伙子不会有问题的,马丁·坎宁安说。这时他们正走出城堡[100]大院的大门。

警察举手触额。

——天主保佑你,马丁·坎宁安愉快地说。

他对等着的车夫做一个手势,车夫抖了一下缰绳,向爱德华勋爵街驶去。

古铜伴金色,肯尼迪小姐的脑袋和杜丝小姐的脑袋,在奥蒙德饭店的半截子窗帘上,并排儿地露了出来。

——真的,马丁·坎宁安捻着胡子说。我给康眉神父写了一封信,把全部情况都对他说明了。

——你可以找咱们的朋友试试,帕尔先生回过头去建议说。

——博伊德吗?马丁·坎宁安简短地说。不沾边。

约翰·怀斯·诺兰刚才走在后面看名单,现在顺着科克山的下坡路快步追了下来。

在市政府[101]门前的台阶上,往下走的市政委员南内蒂,和往上走的市参议员考利和市政委员亚伯拉罕·莱昂打招呼。

空的城堡马车驶进了上交易所街。

——瞧这儿,马丁,约翰·怀斯·诺兰说。他在《邮报》报社门口追上了他们。我看到布卢姆也签了名,给五先令。

——一点儿也不错,马丁·坎宁安接过名单说。而且当场掏出了他的五先令。

——没有二话的,帕尔先生说。

——怪事,然而是真事,马丁·坎宁安又说。

约翰·怀斯·诺兰睁大了眼睛。

——我要说,这个犹太人倒还是蛮有善心的[102],他文质彬彬、引经据典地说。

他们顺着国会街下坡。

——那不是吉米·亨利吗,帕尔先生说,正往卡瓦纳公司去呢。

——正是他,马丁·坎宁安说。追!

在克莱尔宫廷服装商店门外,一把火鲍伊岚截住了杰克·穆尼的妹夫,他正驼着背,醉醺醺地往自由区走去。

约翰·怀斯·诺兰和帕尔先生落在后面,马丁·坎宁安追到米基·安德森钟表店琳琅满目的橱窗前,赶上一个整整齐齐穿一身雪花呢套服的人。那人个儿不大,脚步有些不稳,匆匆忙忙的,马丁·坎宁安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一起走。

——副秘书长[103]脚上的鸡眼给他找麻烦了,约翰·怀斯·诺兰对帕尔先生说。

他们跟在后面转过街角,走向詹姆斯·卡瓦纳公司的饮酒室。那辆空的城堡马车正在他们面前,停在埃塞克斯门内。马丁·坎宁安不停地讲着,反复地把那张名单拿给吉米·亨利看,可是那一位却根本不看。

——长约翰·范宁也在这儿呢,约翰·怀斯·诺兰说,不折不扣的。

长约翰·范宁站在门洞里,高大魁梧的身子把道儿都堵住了。

——您好,副长官先生,马丁·坎宁安说。人们都站住了打招呼。

长约翰·范宁不给他们让路。他果断地取下嘴边的巨大雪茄,严厉的大眼睛一扫,敏捷地把所有人的脸都看到了。

——元老们是在继续议论他们那些不动刀枪的题目吧?他问副秘书长,声音洪亮而语气辛辣。

吉米·亨利没有好气儿地说,他们简直把地狱都搅翻了一个个儿,就为了他们那该死的爱尔兰语[104]。他不明白市政典礼官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不来维持市政委员会会场上的秩序。执权杖的老巴洛偏偏又哮喘病发作,躺倒了,桌子上没有权杖,一切都乱七八糟,连法定人数也不够,哈钦森市长到兰达德诺[105]去了,由小个子洛肯·舍洛克locum tenens.[106]该死的爱尔兰语,咱们老祖宗的语言。

长约翰·范宁喷出长长的一口烟,翎毛似的从嘴边升起。

马丁·坎宁安捻着胡子尖,轮番地对副秘书长和副长官说话,约翰·怀斯·诺兰在旁一言不发。

——哪一个狄格南?长约翰·范宁问。

吉米·亨利做出一副苦相,抬起了左脚。

——啊唷,我的鸡眼呀!他痛苦地说。看在老天爷面上,快上楼,让我找个地方坐下吧。呜夫!喔!小心!

他急躁地从长约翰·范宁身旁挤进去,上了楼梯。

——上楼吧,马丁·坎宁安对副长官说。我想您可能不认识他,不过也许您认识。

帕尔先生和约翰·怀斯·诺兰跟在他们后面进了酒店。

——一个挺不错的小个子,帕尔先生对着长约翰·范宁那魁梧的背影说,长约翰正在对着镜子里的长约翰上楼梯。

——个子不大。门顿事务所的那个狄格南,马丁·坎宁安说。

长约翰·范宁记不起来。

空中传来了一片马蹄声。

——什么事儿?马丁·坎宁安说。

人们都站住了转回头去。约翰·怀斯·诺兰返身下了楼梯。他站在门洞荫凉处往外看,只见车马正经过国会街,马具和毛色发亮的马脚在太阳照射下闪闪放光。他目光冷淡而带有敌意,望着车马轻松地、不慌不忙地驶过。骑着前导马,骑着跳跳蹦蹦的马在前开路的是一些侍从。

——是怎么一回事?马丁·坎宁安在一行人又重新上楼的时候问他。

——国王陛下的代表,爱尔兰的总督大人,约翰·怀斯·诺兰从楼梯底部回答说。

*  *  *

壮鹿马利根正和海恩斯在厚厚的地毯上走着,突然用巴拿马草帽遮挡着对他耳语:

——巴涅尔的兄弟。那儿,角落里。

他们挑选了一张靠近窗口的小桌子,对面是一个大长脸,他那大胡子和凝视的目光都盯着一方棋盘。

——是他吗?海恩斯在座位上扭过身去问。

——是,马利根说。名字叫约翰·霍华德,他的兄弟,是我们的市政典礼官。

约翰·霍华德·巴涅尔静悄悄地移动了一只白主教,灰爪子又伸上去托住了前额。过了一忽儿,他的眼睛闪着鬼火似的光芒,在手指的遮掩下迅速地瞥了对手一眼,然后又全神贯注地去琢磨一个交战的角落了。

——我要奶油什锦水果,海恩斯对女招待说。

——两份奶油什锦水果,壮鹿马利根说。另外,给我们拿点儿甜面包、黄油,还要点儿蛋糕。

女招待走后,他笑着说:

——我们把这地方叫做堵糕店,因为他们的蛋糕糟得堵心。嘿,可惜你没有听到代达勒斯谈《哈姆雷特》。

海恩斯打开了自己新买的书。

——对不起,他说。莎士比亚是一个狩猎场,所有头脑失去平衡的人都乐于来此试一试身手。

独腿水手冲着纳尔逊街十四号前的小天井吼叫:

——英国指望……[107]

壮鹿马利根快乐地抖动着淡黄色坎肩笑起来。

——你应该看一看他的身体失掉平衡的样子,他说。我把他叫做飘泊的昂葛斯。

——我认为他脑子里肯定有一种idée fixe[108],海恩斯说着,若有所思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现在我在揣摩它究竟是什么内容。这种类型的人总是有这类东西的。

壮鹿马利根严肃地在桌子上俯身过去。

——他们大讲地狱的恐怖景象,把他的神经都吓歪了,他说。他永远也捕捉不到雅典的情调的。斯温伯恩的情调,所有诗人的情调,白森森的死和红通通的生[109]。这是他的悲剧。他永远也成不了诗人。创造的欢乐……

——永恒的惩罚,海恩斯傲慢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今天早晨我曾经试探他对信仰的看法。他有心事,我看得出的。这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现象,因为维也纳的波科尔尼教授[110]在这个问题上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看法。

壮鹿马利根眼快,看到女招待已经来到,帮她把托盘上的东西取了下来。

——他在爱尔兰古代神话中找不到地狱的痕迹,海恩斯在欢快的杯盘间说。似乎缺乏道义观念,缺乏命运感,因果报应思想。如果他恰恰是对此念念不忘,事情就有一点儿离奇。他给你们的运动写点东西吗?

在起泡沫的奶油中,他熟练地侧着放下两块方糖。壮鹿马利根把一个热气腾腾的甜面包切成两片,在冒热气的面包心儿上抹上厚厚的黄油,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

——十年,他一面嚼,一面笑着说。他准备十年以后写出点东西来。

——似乎很遥远,海恩斯说着,沉吟地举起调羹。然而,我倒觉得他未始没有可能。

他从杯中圆锥形的奶油中舀了一勺尝尝味道。

——这是真正的爱尔兰奶油,我认为,他以宽容的态度说。我是不要冒牌货的。

先知以利亚小舟,那片轻飘飘的揉皱了的传单,一直在向东航行,过了新瓦平街,过了本森渡口,穿过了海洋船舶群和拖网渔轮群之间的软木塞群岛,又飘过从布里奇沃特运砖来的罗斯维恩号三桅纵帆船。

*  *  *

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走过了霍利斯街,走过了休厄尔马场。他后面是卡什尔·博伊尔·奥康纳·菲茨莫里斯·蒂斯德尔·法雷尔,手臂上晃晃荡荡地挂着手杖雨伞风衣,避开劳·史密斯先生家门前的路灯,穿过马路,沿着梅里恩广场走起来。在这人后面又隔着相当远的地方,有一个双目失明的少年,正顺着三一学院校园的院墙笃笃笃地敲着路。

卡什尔·博伊尔·奥康纳·菲茨莫里斯·蒂斯德尔·法雷尔走到刘易斯·沃纳先生家的欢快的窗户前,又转回身来,大踏步地沿着梅里恩广场往回走,手臂上晃荡着他的手杖雨伞风衣。

走到王尔德府的街角,他又站住了,对大都市会堂门前张贴的先知以利亚的名字皱了一忽儿眉头,又遥望着公爵草坪上的游乐场皱了一忽儿眉头。他眼镜上的镜片在太阳底下也闪烁着厌恶的光芒。他露出老鼠般的牙齿,嘟嘟哝哝地说:

——coactus volui.[111]

他又大踏步向克莱尔街走去,嘴里还咬牙切齿地嘟哝着。

当他冲过布卢姆先生[112]的牙科诊所橱窗时,他那晃动的风衣粗鲁地把一根斜拄着敲打路面的细棍子带了起来,同时一阵风似的把一个瘦骨嶙峋的身体撞了一下,接着还继续往前冲。双目失明的少年扭转苍白的面孔,对准了大步走去的背影。

——天主诅咒你,他狠狠地说,你是谁也不行!你比我还瞎吗,你这个狗杂种!

*  *  *

在拉基·奥多诺霍酒店的马路对面,派特里克·阿洛伊修斯·狄格南小朋友从原叫费伦巴克现叫曼根的猪肉店出来,手里抓着家里派他来买的一磅半猪排,在暖洋洋的威克洛街上走着,磨磨蹭蹭的。在客厅里穷坐着太乏味,陪着斯托尔太太、奎格利太太、麦克道尔太太,窗帘下着。这些女人个个都吸着鼻子,小口小口地抿着巴尼舅舅从滕尼公司买来的上好茶褐色雪利酒,一小点儿、一小点儿地吃着家常水果蛋糕,没完没了地穷唠叨,长吁短叹的。

他过了威克洛巷之后,多伊尔夫人宫廷服饰女帽商店的橱窗把他吸引住了。他站在橱窗前,盯着窗内那两个挥舞拳头的赤膊拳师。两侧的镜子里,是两个穿孝服的狄格南小朋友,都默默地张着大嘴。都柏林最红的好汉迈勒·基奥迎战波托贝罗兵营的拳击家贝内特军士长,奖金五十金镑。乖乖,这可是一场好斗,值得看。迈勒·基奥,就是围着绿腰带迎面打来的这一个。门票两先令,军人半票。我可以诳一下妈,很容易的。他转身,左边的狄格南小朋友跟着他转身。这是穿孝服的我。哪天?五月二十二。嘿,这场穷比赛早就完事大吉了。他转向右边,他右面的狄格南小朋友也转了,帽子是歪的,硬领也翘起来了。他抬起下巴扣领子,看见两个拳师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像,专演俏皮女角的漂亮女演员玛丽·肯德尔。斯托尔抽的烟卷盒子里就有这种浪娘儿们,那回斯托尔的老头子发现他吸烟卷儿,那一顿好抽可把他抽得死去活来。

狄格南小朋友扣住硬领,又磨磨蹭蹭地往前走。讲力气,菲茨西蒙斯[113]是天下第一的拳手,要是让那个家伙往你肚子上来那么一拳,乖乖,那你起码得躺上一个星期。但是最懂科学的拳手是杰姆·科贝特[114],可惜菲茨西蒙斯一拳把他砸得破了馅儿,躲闪也白搭。

在格拉夫顿街上,狄格南小朋友看见一个花花公子,穿一条漂亮马裤,嘴里衔着一朵红花,正在听一个醉汉说些什么,还不断地咧嘴笑着。

没有去沙丘的电车。

狄格南小朋友把手里的猪排换到另一只手中,走上了纳索街。领子又翘起来了,他使劲把它拉了下去。领子上的穷扣儿太小,衬衫扣眼儿太大,就这么个穷事儿。他遇见一些挎着书包的小学生。明天我还不去呢,一直要歇到星期一。他又遇见了一些小学生。他们是不是注意到我穿的是孝服?巴尼舅舅说,他要今天晚上就见报。一上报,他们就都知道了。他们会看到报上印着我的名字,爸的名字。

他的脸膛儿全成了灰白,再也不像原来那样红通通的了,有一个苍蝇在他脸上爬,一直爬到眼睛上。棺材上螺丝的时候,吱吱嘎嘎;棺材抬下楼梯的时候,又是磕磕碰碰的。

爸在那里面躺着,妈在客厅里哭,巴尼舅舅在告诉人们怎样才能抬过那个小弯儿。好大的一口棺材,又高,又显得那么沉重。那是怎么一回事儿?爸最后喝醉的那个晚上,站在楼梯顶上大声喊人给他拿皮靴,说是要到滕尼公司去喝个痛快,他穿着衬衫的那样子还是挺粗壮矬短的嘛。再也见不到他了。死,这就是死。爸死了。我父亲死了。他叫我孝顺妈。别的还说些什么我听不清,只见他的舌头在牙齿中间动,想要把话说清楚。可怜的爸。那就是我的父亲狄格南先生。我希望他现在是进了涤罪处,因为星期六晚上他已经找康罗伊神父忏悔过了。

*  *  *

达德利伯爵威廉·亨波尔和达德利夫人午餐之后,由赫塞尔廷中校伴随,坐车出了总督府。后边随行的那辆马车中,坐的是尊贵的佩吉特夫人、德·库西小姐以及随从副官尊贵的杰拉尔德·沃德。

车马从凤凰公园的南大门出来,门口有毕恭毕敬的警察向他们敬礼。总督一行沿着北岸码头过了国王大桥,浩浩荡荡地穿行全市,一路受到极其真诚的致意。在血腥桥[115]边,河对面的托马斯·克南先生远远地向他徒然致敬。在王后大桥和惠特沃思桥之间,达德利伯爵的总督府车马路过时遇上了法学学士、文学硕士达德利·怀特先生,怀特先生并未向他致敬,而是站在阿伦西街口m.e.怀特夫人当铺门前的阿兰码头上,犹豫不定地伸出一根食指抚摩着鼻子。他要去菲布斯堡,搭电车要换两次车,要不叫一辆马车,或者也可以步行走史密斯菲尔德、宪法山、布罗德斯通终点站,不知道究竟哪个走法快些。在四法院大楼门口,里奇·古尔丁正挟着古尔丁—考立斯—沃德律师事务所的账目皮包站在门洞里,见到总督吃了一惊。路过里奇蒙德桥之后,在爱国保险公司代理人茹本·j.岛德律师事务所门前,一位年长的妇女正要跨上台阶又变了主意,在金氏商店橱窗前转回头去,正好看到国王陛下的代表,对他作出一种轻信不疑的微笑。在伍德码头堤岸边,波德尔河通过汤姆·德万办公楼底下的泄水道,忠心耿耿地伸出一条阴沟水组成的流体舌头。在奥蒙德饭店的半截子窗帘上,古铜配金色,肯尼迪小姐和杜丝小姐的两个脑袋并排儿探了出来,一起观看艳羡。在奥蒙德码头上,赛门·代达勒斯先生正从绿房子出来,他要到副长官办公处去,当街站住了把帽子放在身前低处。总督阁下和蔼地对代达勒斯先生还礼。在卡希尔公司的街角上,可敬的休·c.洛夫硕士鞠了一个躬,可惜总督没有看到;这位可敬的先生心里明白,圣职中的肥缺,自古以来都是掌握在仁厚的封疆大臣手中的。正在格拉顿桥上互相告别的莱纳汉和麦考伊,就站在那儿看车马经过。格蒂·麦克道尔为病倒在床的父亲取来凯茨比公司关于软木地毯的信件,正走过罗杰·格林律师事务所和多拉德印刷厂的大红楼,看到车马的气派,知道是总督大人和夫人,但是她没有看清夫人的穿戴,因为一辆电车和一辆斯普林公司的黄色大型家具车给总督大人让道,正好停在她面前。车马过了伦迪·富特烟草公司,又路过卡瓦纳公司饮酒室的门前,在饮酒室的罩着遮阳篷的门口,约翰·怀斯·诺兰对国王陛下的代表爱尔兰总督大人冷冷一笑,不过其中的冷意并没有被人看见。维多利亚大十字勋章获得者、十分尊贵的达德利伯爵威廉·亨波尔,又经过米基·安德森那些琳琅满目、永不停摆的钟表,经过亨利和詹姆斯[116]那些服装漂亮、脸色鲜艳的蜡制模特儿,绅士亨利和dernier cri詹姆斯[117]。汤姆·罗奇福德和长鼻头弗林在贵妇门对过观看着越来越近的车马。汤姆·罗奇福德原来把两个拇指插在暗红色坎肩的口袋里,发现达德利夫人的眼光落在他身上,赶紧把手从口袋里抽出,脱帽向她致敬。一个专演俏皮女角的漂亮明星——大名鼎鼎的玛丽·肯德尔,脸上抹得花里胡哨的,两手撩起自己的裙子,在招贴画上一个劲儿地做出花哨的笑容,是冲着达德利伯爵威廉·亨波尔笑,也冲着h.c.赫塞尔廷中校,也冲着尊贵的杰拉尔德·沃德副官。在堵糕店的窗口,一些顾客兴致勃勃地朝下观看总督的行列,站在他们背后张望的是兴高采烈的壮鹿马利根和神情严肃的海恩斯。窗口的人群挡住了棋盘上的光线,然而约翰·霍华德·巴涅尔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在福恩斯街上,迪莉·代达勒斯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夏登纳尔《法语入门》第一册,猛然抬起头来,眼睛一花,只见一些撑开的遮阳伞和一些车轮辐条在耀眼的阳光中打转。约翰·亨利·门顿站在商业大楼门口,把门道都堵死了,直愣愣地瞪着两只用酒撑大的牡蛎眼睛,肥胖的左手举着一只肥胖的金闷表,可是大眼睛不看表,胖手也没有感到表的存在。在比利王[118]的坐骑凌空扬起前蹄的地方,丹尼斯·布林急匆匆地往骑马侍从的马蹄下钻去,被他的太太一把拽了回来。她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讲明情况,他听懂之后,把他那两部大书挪到左胸前面抱着,冲着第二辆马车敬了一个礼。尊贵的杰拉尔德·沃德副官吃了一惊,高兴地赶紧还礼。在庞森比公司的街角上,疲惫不堪的大白瓶威当街站住,于是后面四个戴高帽子的大白瓶士、敦、希、利都站住了脚,侍卫们耀武扬威地策马护车,风风火火地从他们面前过去了。在皮戈特公司乐器仓库对过徐徐而行的舞蹈等科教师丹尼斯·j.马金尼先生衣着华丽,步履庄重,可是总督越过时并没有注意到他。沿着三一学院院长住宅的墙边,走来了春风得意的一把火鲍伊岚,穿着棕黄色的皮鞋和绣天蓝色花的袜子,一步步踩着《我的姑娘是约克郡的姑娘》[119]乐曲的节拍。面对先导马的天蓝色前额羽饰和傲然扬蹄的姿态,一把火鲍伊岚摆出来的是一条天蓝色领结、一顶浪里浪气地歪戴在头上的宽边草帽,以及一身靛蓝色的哔叽套服。他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忘了敬礼,但是他向三位夫人和小姐献出了大胆爱慕的眼光和嘴上叼着的红花。总督车马驶经纳索街的时候,总督夫人正在点头还礼,总督大人却请她注意学院校园里正在演奏的音乐节目。从看不见的地方,铜号嘹亮,鼓声冬冬,苏格兰高原兵的军乐声追随着车马行列传送过来:

姑娘只是个工厂女工

也没有那花哨的披绿穿红。

巴啦嘭。

可我偏有我的约克郡心肠

专爱找约克郡的姑娘

我的小小的约克郡玫瑰花。

巴啦嘭。

院墙里边,参加四分之一英里平路让量赛的m.c.格林、h.思里夫特、t.m.佩蒂、c.斯凯夫、j.b.杰夫斯、g.n.莫菲、f.斯蒂文森、c.阿德利、w.c.哈葛德开始了追逐。正在大踏步走过芬恩饭店门口的卡什尔·博伊尔·奥康纳·菲茨莫里斯·蒂斯德尔·法雷尔从怒气冲天的眼镜中射出来的视线,越过那些马车,盯住了奥匈帝国副领事馆窗内的m.e.所罗门斯先生的脑袋。在莱因斯特街的深处,三一学院后门边,忠于国王的霍恩布洛尔把手举到了猎狐帽帽檐边上。当那些皮毛有光泽的马匹奔驰到梅里恩广场的时候,站在路边的派特里克·阿洛伊修斯·狄格南小朋友看到别人在向那位头戴大礼帽的先生致敬,于是他也用自己那只沾满猪排纸上油腻的手举起了头上的新黑帽,他的领子跟着也跳了起来。总督要去主持为默塞尔医院募捐的迈勒斯义市开幕式,前呼后拥地往下蒙特街的方向驶去。他在布罗德本特水果店对面遇到了一个双目失明的少年。在下蒙特街上,一个穿棕色雨褂的行人一面啃着干面包,一面在总督车马前面快步横穿马路,安然而过。在皇家运河大桥边,海报上的尤金·斯特拉顿先生咧开厚厚的嘴唇,笑迎一切来者光临彭布罗克乡[120]。在哈丁顿路口,两位身上沾着砂子的妇女停住脚步,手拿雨伞和提包,提包里滚动着十一个蛤蜊;她们惊叹不已地站在路边瞻仰没挂金链条的市长大人和市长夫人[121]。在诺森伯兰路上和兰兹当路上,总督大人对所有人的敬礼都一一作答如仪。向他致敬的有稀稀落落的几个男性行路人;有两个小小的学童——先女王在一八四九年携夫君驸马爷访问爱尔兰首府的时候,据说曾经对这里的一幢房子表示赞赏,那两个学童就是站在这幢房子前的花园门边;还有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的壮实的裤腿,可是一扇门关闭拢来,马上把它吞没了。

* * *

[1] 原文reverend,是冠于教会中任圣职者姓名前的尊称,一般可译“牧师”,但是这个中文词前难加表示各种不同高级圣职的修饰词,并且失去原文弦外之音,因而征询天主教天津主教意见后采用原文基本词义,译为“可敬的”。

[2] 拉丁文:“真是恰当又正确”,系天主教弥撒用语,其中第二个词与“狄格南”读音相近。

[3] 斯旺修士是亚坦附近的儿童救济院主任。

[4] 沃尔西是十六世纪初的英国红衣主教,曾为英王亨利八世心腹,显赫一时,后来企图利用教皇权威干预英王婚事,被英王问罪,临终时有上述感叹。

[5] 巴克斯顿是英格兰的一个著名的矿泉疗养地。

[6] 贝尔弗迪尔是耶稣会在都柏林办的一所学校,康眉神父曾任该校教务主任。

[7] 沃恩神父是英国耶稣会的教士,是当时有名的布道师。

[8] 据《圣经·新约》,罗马总督彼拉多明知耶稣无罪,却按照受煽动群众意见判其死刑。

[9] 这是一个新教教堂,因此引起康眉神父以下的思想活动。

[10] 这是天主教对新教的一种固定看法。

[11] 在圣约瑟夫教堂旁边,有一个“圣约瑟夫贞节妇女养老院”。

[12] 圣体是天主教用语,指弥撒中分给信徒的面饼,用以象征耶稣为众人而牺牲。此处指神父知道教堂内圣龛中必存的圣体。

[13] 奥尔伯勒是一个爱尔兰贵族,在十八世纪末耗费巨资为妻子在当时的都柏林郊外盖了这所豪华的房子,但是始终没有使用。

[14] 按照天主教的规矩,人死前必须由神父敷擦“圣油”和诵念祈祷文作为准备,方能赦免罪过。但是一种比较温和的看法认为,在特殊情况下,本人的“彻底悔悟”也可以取得赦免的效果。

[15] “祝福你,孩子……为我祈祷吧。”是天主教神父在接受信徒忏悔时表示忏悔结束所用的公式。

[16] 法文:《选民的人数》,出版于十九世纪末叶,主张大多数人死后灵魂都可获救,出版后立即受到正统天主教的批判,批判者认为凡是没有接受天主教洗礼的都将永入地狱。

[17] 这是十九世纪爱尔兰叙事诗《马拉海德的婚礼》的起首一行。

[18] 上注所叙述的婚礼正在进行时,突然有敌军攻来,新郎作战而死,因而新娘当天就成了寡妇。

[19] “乡区”是爱尔兰教区中的小区。

[20] 第一代贝尔弗迪尔伯爵夫人玛丽(1772—?)与都柏林耶稣会贝尔弗迪尔修道院有关,因此康眉有此联想。玛丽曾被控与伯爵之弟私通,被伯爵囚禁在家中数十年,直至伯爵去世。

[21] 艾乃尔湖在爱尔兰韦斯特米斯郡,囚禁玛丽的伯爵府第即在湖畔。

[22] 拉丁文:“在天然的女性器官内排精”,为天主教法规中对性交的定义,主要用于裁定通奸案件。

[23] “唐”是西班牙语中的“先生,阁下”,而“约翰”相当于西班牙语中的“璜”,因此“唐约翰”也就是“唐璜”。唐璜是西班牙文学中有名的风流贵族,他的故事曾在欧洲各国被写成各种文艺形式的作品,包括英国著名诗人拜伦的讽刺史诗《唐璜》。

[24] 这是天主教神职人员每天必须诵读的祈祷文,共有八种,分在一天从早到晚的八个时间内诵读。

[25] 克朗高士森林学堂在都柏林以西数十英里,康眉神父曾任该校校长。拉思科非为附近村庄。

[26] 即日出后第九小时的功课。

[27] 拉丁祈祷文:“天主呵,请您快来吧。”这是《圣经·赞美诗》第七十首的开端,“九时课”的一部分。

[28] 拉丁赞美诗文和希伯来文字母,即“纯洁的人有福了”第二十节:您的话从来都是真理;您的每一个英明判决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29] sin是希伯来文,表示下文是上述赞美诗的第二十一节,但与此同形的英文字sin意思是罪过,指逾越教规或道德规范的行为。下文为拉丁赞美诗文:王侯对我无故加以迫害,但是我心中敬畏的是您说的话。

[30] “为了英国,为了家园,也为了美”是歌词,出自歌颂英国海军统帅纳尔逊在战斗中牺牲的歌曲《纳尔逊之死》。

[31] 被布棣窜改的祈祷文原是:“我们在天上的父亲,愿您的名被尊为圣……”。

[32] 意大利文:但是。

[33] 指爱尔兰出生的作家哥尔斯密(1730—1774)的雕像,在都柏林三一学院大门口。哥尔斯密曾在该院上学。

[34] 意文: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

[35] 意文:也有你那种想法。我那时候就认为这个世界像是一头野兽。太可惜。因为你的嗓子……可以成为你的财源,明白吗?可是你要自我牺牲。

[36] 意文:不流血的牺牲。

[37] 意文:希望如此。

[38] 意文:但是你听我的。想一想吧。

[39] 印契科在都柏林西郊,该地有兵营。

[40] 格拉顿(1746—1820),爱尔兰政治家,爱尔兰独立议会的倡导者,因此议会大厦(后改为爱尔兰银行大厦)前有他的雕像,该像一手指向远方。

[41] 意文:我想一想。

[42] 意文:但是,当真的,啊?

[43] 意文:就这样吧。

[44] 意文:到我那儿去找我去。想一想。再见,好朋友。

[45] 意文:再见,大师。

[46] 意文:谢谢您。

[47] 意文:谢什么?

[48] 意文:原谅我,啊?万事如意!

[49] 《白衣女人》是英国作家威尔基·柯林斯写的惊险小说,于一八六○年出版。

[50] 海依(1840—1886)是主要写恋爱故事的女小说家。

[51] 托恩(1763—1798)是一位爱尔兰革命家,在一七九八年革命失败时牺牲。一百年后都柏林曾准备树立雕像以为纪念,并已在格拉夫顿街对面广场奠基,但雕像始终未建。莫尼彭尼商号和第五节中提到的水果鲜花店均在此街。

[52] “绸服托马斯”见77页注4。

[53] 指一八○○年爱尔兰议会并入英国议会。嗣后爱尔兰银行即迁至原议会大厦。

[54] 菲茨杰拉德家族是爱尔兰的望族,基尔代尔伯爵的家系是该族大系之一。

[55] “炸药案件”指一六○五年英国天主教徒在英国国会大厦下埋炸药企图炸死英王的事件。

[56] 第八代基尔代尔伯爵(1477—1513)在当时的爱尔兰声势显赫,飞扬跋扈,于一四九五年与大主教冲突时放火烧毁大教堂。

[57] “莫尔”是爱尔兰语,在此处意为“大人物”。

[58] 杰拉尔丁即菲茨杰拉德。

[59] 在都柏林北郊,即前景公墓所在地。

[60] 类似“土啦仑”,此处用作打招呼。

[61] “权杖”是一匹参加金杯赛的马。

[62] 《黑麦开花了》是歌曲名,其中“开花”一词(bloom)与“布卢姆”相同。

[63] 一本揭露加拿大天主教修女院内情的书,一八三六年纽约出版,后被指控为捏造。

[64] 这是一本谈性的伪科学书,假托亚里士多德之名,十七、十八世纪期间曾在英国流行。

[65] 扎赫尔-马索赫(1836—1895),德国小说家,以描写受虐狂的变态心理知名。

[66] “洛夫伯奇”可以理解为“爱(鞭打用的)桦树枝”,因此曾有不止一个描写受虐狂的作者以此为笔名。

[67] 因为犹太人不把耶稣当救世主,甚至要求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所以按基督教观点,耶稣之死使犹太人永遭天谴。

[68] 代达勒斯家附近有一圣莫妮卡寡妇救济院。

[69] 克里明斯为詹姆斯街茶叶和酒类商号老板。

[70] 斯洛克姆将军号,即第八章提及的纽约着火惨案邮轮,见278页注1。

[71] 这是都柏林有名的高级服装店。

[72] 这是当时都柏林最上等的俱乐部。

[73] “只会助兴,不会醉人”是英国一位诗人对茶叶的赞美词。

[74] 北堤在利菲河东端入海处北岸,爵士码头与之隔河相对。

[75] 胡子花白而脸色红黑,是曾在英国驻印度殖民军中长期服役者的特点之一,克南以酒后脸色类似驻印军官为荣。

[76] 爱尔兰爱国志士埃米特(参见178页注1)起义失败后,在离此地不远的教堂前遭难。

[77] 该教堂地下灵堂内葬有许多爱尔兰革命志士的尸骨,但一年前(1903年)埃米特牺牲一百周年时曾在此寻找遗体,并未找到。

[78] 都柏林西南方向的一个郡府。

[79] 巴林顿(1760—1834)为爱尔兰国会议员,曾积极参与反对英爱联合议会的斗争,著有两部回忆录,共五卷。

[80] 这是十九世纪初期都柏林市以吃喝玩乐闻名的俱乐部。

[81] 爱德华·菲茨杰拉德(1763—1798)是爱尔兰一七九八年起义的领袖。起义失败后被追捕时曾在此地附近逃脱(后仍被捕获并死于狱中)。

[82] 莫伊拉伯爵是菲茨杰拉德的朋友,菲被追捕期间曾在他府后的马厩中与妻子相会。

[83] 据说向保安队告密出卖菲茨杰拉德的人名叫希金士,此人曾冒充乡绅诱骗一个都柏林女人。

[84] 英格拉姆(1823—1907)是爱尔兰诗人,前句“他们从黑暗和苦难中站起来”引自英格拉姆纪念一七九八年起义的诗《念死者》。

[85] 此句出自歌谣《短发的少年》,参见141页注1。

[86] 彭布罗克码头在利菲河北岸,与克南所在的华特林街隔河相望。

[87] 传说地下的宝石是从天堂逐出的天使仙冠上的星星变的。

[88] 安提西尼是古希腊哲学家,参见228页注1。

[89] 斯蒂汾这时正走过一家钟表店。

[90] “您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是莎剧《哈姆雷特》中哈为了愚弄波洛涅斯而向他的朋友说的几句无头无脑的话。

[91] 这是英国十九世纪的一次有名的激烈拳击赛,打了两小时之久,也是英国最后一次老式比赛(比现在的更野蛮)。

[92] 拉丁文:年级奖,奖给优秀学生斯蒂汾·代达勒斯。

[93] 《圣经·旧约》中的前五卷常被称为《摩西经书》,因为据犹太人相传,这五章是摩西编写的。然而传说摩西另有数卷秘传经书,因而欧美市场上常有借此名义出版的书籍,一般都登载法术、秘方之类的内容。

[94] 大卫是《圣经·旧约》中记载的古以色列国王,所谓“大卫王印章”是犹太教的吉祥图案,是两个三角形组成的六角形。

[95] 混合西班牙语、中古时期的西班牙阿拉伯语和错别字的咒语:上帝保佑的女性的小天堂呀,请你只爱我一人!神圣的!阿门!

[96] 查尔斯一世(1600—1649)为英国斯图尔特王室第二名国王。

[97] “上帝保佑的女性。”见上页注5。

[98] 洛本古拉是十九世纪非洲的一个土著国王,以顽强抵抗英国殖民侵略而著称;林契豪恩是一个爱尔兰杀人犯,被判刑后逃往美国。

[99] 巴拉巴为一剧中一名残忍的犹太财主,参见146页注1。

[100] 都柏林城堡是总督在城内的官邸,一些政府部门也设于此。

[101] 都柏林市政府与都柏林城堡相邻。

[102] 典出莎剧《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在夏洛克答应借钱(以不能按期归还必须割肉为条件)之后作此语。

[103] 即吉米·亨利(都柏林市副秘书长)。

[104] 自十九世纪以来,爱尔兰人曾反复发动提高爱尔兰语地位的运动,其中包括在议会为此进行斗争。

[105] 兰达德诺是威尔士的一个高级疗养地。

[106] 拉丁文:代理。

[107] “英国指望今日人人都来克尽天职”为《纳尔逊之死》中歌词。

[108] 法文心理学词语:摆脱不掉的意念。

[109] “白森森的死和红通通的生”是斯温伯恩诗集《日出前的歌》(1871)中的诗句。

[110] 波科尔尼(julius pokorny,1887—1970)主要研究包括爱尔兰民族在内的凯尔特文化。

[111] 拉丁文:我是被迫自愿。

[112] 这是一位与本书主人公布卢姆同姓的牙科医生。

[113] 罗伯特·菲茨西蒙斯(1862—1917),英国重量级拳击家,一八九七年的世界冠军。

[114] 杰姆斯·科贝特(1866—1933),美国拳击家,一八九二年重量级世界冠军。

[115] “血腥桥”是俗称,十七世纪大桥落成后这里曾因学徒暴动而发生流血事件。

[116] 这是一家服装店,两个老板的名字凑起来正好和下述小说家姓名相同。

[117] 亨利·詹姆斯(1843—1916),美国(后入英国籍)小说家,文笔纤细,常以绅士、小姐为主人公,并且喜欢在著作中夹杂法文。英国时装界也喜欢用法语。dernier cri(法语)意为“绝顶”,在此可理解为时髦绝顶,也可理解为文笔绝妙。

[118] 比利是威廉的昵称,此处街头有英王威廉三世(1650—1702)的骑马塑像,此人曾残酷镇压爱尔兰人民的独立运动。

[119] 这是一支轻松取乐的曲子,大意说两个男人谈论自己的女友,意外地发现所爱的是同一个姑娘,两人同去她家找她,才发现她已有丈夫。鲍伊岚听到的,是苏格兰军乐队在校园内演奏此曲的声音。

[120] 这是都柏林东南郊区。

[121] 都柏林市长在正式场合挂金链条作为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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