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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冬天的一个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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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城里的德洛克公馆,还是像往常那样,用那种恰恰符合它的高贵身份的冰冷态度,对待这条气势宏伟而又冷冷清清的大街。一些戴着扑粉假发的仆人,不时从大厅的小窗探头看看那些一早就从天上落下来的免税发粉(1);在这同一间暖房里,一些穿着桃红色短裤的仆人,像来自异国的奇花,躲着户外的严寒,在大厅的大壁炉前烤火取暖。据说,夫人到林肯郡去了,不过,不久就要回来。

然而,那些传播流言蜚语的人(现在都忙得不可开交)却不肯追随夫人到林肯郡去。他们不停地在伦敦城里东奔西跑,议论纷纷。他们知道累斯特爵士很不幸、很可怜,因为他受到了一个很大的打击。我的天啊,他们听到各种各样耸人听闻的事情;他们使方圆五英里的人感到非常开心。如果谁不知道德洛克公馆出了事,那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无名之辈。有一个红脸蛋、细脖子的美人已经听说,累斯特爵士将来申请离婚,会向上院的议员们提出哪些主要理由。(2)

在布累茨-斯帕科珠宝店里,以及在希恩-格罗斯绸缎店里,这件事情已经成了当代的话题和时代的特征,一谈起来,就是好几个钟头。这些商号的女顾客,虽然高不可攀,但在这里却像其他的商品那样,被人精确地称过分量,算过身价;所以,甚至柜台后面那些刚学做买卖的生手也都知道,她们现在最时兴的事情,就是谈论这件事。“琼斯先生,”布累茨-斯帕科珠宝店的老板,在雇用这个生手时曾对他说,“我们的顾客,全都是绵羊——纯粹是绵羊,先生。那两三只领头的羊往哪里走,其他的羊就跟着往哪里走。琼斯先生,你只要牢牢盯住这两三只羊,就知道整个羊群的动静。”希恩-格罗斯绸缎店老板在谈到上哪儿去招徕那些时髦人物,以及怎样使自己想要推销的东西风行一时,也对他们自己的琼斯说过类似的话。书店老板斯拉特里(真不愧为上流社会那群羊的伟大的牧羊人),本着这个万无一失的原则,就在这一天承认说:“噢,是的,先生,关于德洛克夫人的事情,目前确实有一些传闻,而我那些大主顾也确实是竞相奔告,先生。你知道,我那些大主顾自然要聊聊天的,先生;所以我只要和一两位我能叫出名字的夫人谈件什么事情,这件事情就能在所有的人中间流传开。先生,如果你有什么新鲜事情要我传出去,那我就到这一两位夫人面前说一说,反过来,她们在这件事情上头也是这样做,因为她们认识德洛克夫人,而且也许还难免有点妒忌她。先生,你看吧,这件事情在我那些大主顾中间一定会谈得很热闹的。如果这是一种投机生意的话,先生,那一定能赚大钱。你不妨相信,我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先生;因为我已经把研究那些大主顾当作是我分内之事,我能够把她们玩弄于股掌之上。”

就这样,那些传播流言蜚语的人在京城里到处活动,却不肯追随夫人到林肯郡去。近卫骑兵司令部的大钟,在午后敲打五点半钟的时候,斯特布尔斯阁下说出了一句新的名言;同这句新名言比起来,当初那句使他长期博得善用俗语的美名的旧名言,则很可能大为逊色。这句闪耀着才智的光芒的警句,大意是说,他虽然一向认为德洛克夫人在她们那一群中梳理得最好,但他绝没有想到她竟然成了脱缰而逸的野马。跑马厅的人听了这个警句,都不禁拍案叫绝。

在喜庆宴会上,也就是在德洛克夫人以前常常光临的那些小天地里,以及在那些灿若群星的仕女中间(她在昨天还使她们黯淡无光),她依然是人们议论得最多的人物。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谁干的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这是怎么发生的?她那些亲密的朋友在议论她的时候,使用了当时流行的最斯文的俚语,说出了最时兴的字眼,做出了最时兴的姿态,学会了最时兴的、慢悠悠的声调,而且说得彬彬有礼,丝毫无动于衷。这个话题的显著特点是,它具有一种感染力,能使一些从来不说话的人也谈论它,而且言之凿凿!威廉·巴菲把他从宴会上听来的一句俏皮话带到议会去;在那里,他那个党的党魁,为了让那些想退席的人留下来,就一边吸鼻烟,一边把这句话传出去,人们听了不免热闹起来,议会的议长(早就有人偷偷把这句话传到他那盖在假发下的耳朵里了)大喊了三声“安静!安静!安静”,但是毫无作用。

自从德洛克夫人这次出走成为伦敦城私下议论的材料以后,又出现了另一个同样令人惊奇的现象,这就是,那些在斯拉特里先生的大主顾圈子外面转来转去的人——那些过去和现在都没有听说过德洛克夫人的人,也觉得为了维护个人声誉起见,必须装装样子,好像他们也喜欢谈论德洛克夫人似的;他们把这些旧货零卖出去的时候,也说出了最时兴的字眼,做出了最时兴的姿态,学会了最时兴的、慢悠悠的声调,装出了最时兴的、彬彬有礼和无动于衷的样子,等等;所有这一切虽说是旧货色,但在下一等的阶层中,对那些小人物来说,倒也能充充新货。如果在这些贩卖旧货的小商小贩中间,碰巧有什么骚人墨客,那么,他们用这样伟大的题材来写诗作画,也算是给时运不济的艺术女神捧场了!

在德洛克公馆外面,冬天的白昼就是这样度过的。那么,德洛克公馆里面又怎么样呢?

累斯特爵士躺在床上,勉强能说话了,只是说得非常吃力和含混不清。医生嘱咐他多多休息,不要说话,他们还给他一点麻醉剂,让他减轻疼痛,因为他的老冤家——痛风病又和他为难了。尽管他有时候是似醒非醒地在打盹儿,实际上他根本睡不着觉。他听说外面天气很坏,就叫人把床移到靠窗的地方,还叫人把他的枕头垫起来,让他能看见那急骤的雨雪。在这一整天,他一直注视着窗外飘落的雨雪。

公馆里尽可能保持安静,但只要有一点声响,累斯特爵士的手就会去摸那石笔。坐在他身边的老管家,知道他要写什么,就低声说:“没有,累斯特爵士,布克特先生还没有回来。昨天晚上他很晚才走。他去的时间还不算长。”

他抽回了手,依然望着外面的雨雪,后来,因为看的时间长了,他似乎觉得雨雪下得太密太快,才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白雪片和大滴大滴的雪水。

从天一亮,他就望着窗外的这片景象。这时候,天还没有黑下来,他就想到必须把夫人的房间布置好,准备她回来。今天很冷很潮湿,必须叫人把夫人房间的炉火烧旺一点;必须告诉他们,夫人就要回来。请你亲自去看一看。累斯特爵士把这些意思写在石板上,朗斯威尔太太遵照他的吩咐,怀着沉重的心情出去了。

“乔治,亲爱的孩子,”这位老太太对儿子说(原来,她的儿子在楼下等着她,只要她能脱身出来,就陪她一会儿),“我担心夫人再也不会走进这个大门了。”

“这预感可不妙啊,妈妈。”

“也不会走进切斯尼山庄的大门了,亲爱的孩子。”

“这就更糟糕了。可是,这是为什么,妈妈?”

“乔治,我昨天看见夫人的时候,我觉得她那样子——我也可以说,她瞅着我的那个样子——就好像鬼道上的脚步声把她折磨得几乎活不下去了。”

“得了,得了!您别用这些鬼故事来吓唬自己了,妈妈。”

“不是的,亲爱的孩子,不是吓唬自己。我在这个家呆了六十年,鬼道上的脚步声一直没有断过,而且我以前也从来不害怕。不过,这个家快要垮了,亲爱的孩子,古老的德洛克大家族快要垮了。”

“但愿不是这样,妈妈。”

“我能够活到这么大的岁数,在累斯特爵士害病和受苦的时候陪着他,我真要感谢上帝;因为我知道,我还不算太老,多少还有点用处,他看见我在眼前侍候着,要比看见别人更高兴一些。可是,鬼道上的脚步声会把夫人整垮的,乔治;那脚步声跟在她后面已经有很长时间了,现在即便她倒下去,那脚步声也要跨过她,继续走下去。”

“不过,亲爱的妈妈,我还是要说,但愿不是这样。”

“唉,我也是这样希望,乔治,”老太太松开了抱在胸前的双手,摇着头回答说,“不过,要是我所担心的事情真要发生,不得不让他知道,那该由谁来告诉他呢!”

“这是夫人的房间吗?”

“这就是夫人的房间,夫人离开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您瞧,”乔治一边环顾着,一边放低声音说,“我现在才明白您为什么要那样想,妈妈。这套房间本来是夫人用的,您经常看见她呆在这里,可是,现在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您看到这套房间,自然有一种阴森可怕的感觉。”

他的话颇有点道理。正像所有的离别都预兆着最后的永别那样,这些空无人居的房间也在悲哀地暗示着,将来有一天你的和我的房间会变成什么样子。夫人的客厅给人一种空虚的感觉,显得很幽暗,仿佛已经废置不用。布克特先生昨天晚上还在夫人的卧室里秘密地进行搜查,但现在夫人留下的衣服和首饰,甚至那经常照着夫人穿戴这些服饰的镜子,都给人一种凄凉和空虚的感觉。冬天的白昼虽然又黑又冷,但呆在这些空无人居的房间里,比呆在许多难以御寒的茅屋里,还叫人觉得黑一些和冷一些;尽管仆人把壁炉里的火烧旺了,并架起了保暖用的玻璃屏风,围着躺椅和椅子;尽管红色的火光透过玻璃屏风照到最远的角落去,但是这套房间还是笼罩在一团乌云里,而这团乌云则是任何亮光都驱散不了的。

老管家和她的儿子一直等仆人把房间完全布置好,她才一个人回到楼上去。在这段时间里,伏龙妮亚代替了朗斯威尔太太,侍候着累斯特爵士。不管她那串珍珠项链和那个胭脂盒如何给巴斯那个地方增添光彩,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对病人丝毫没有用处。伏龙妮亚不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确实不知道),因而觉得很难讲些恰当的话;后来她只好心烦意乱地把床单抚平,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走来走去,留心看看她那堂兄的眼睛,然后,又有点气恼地自言自语说:“他睡着了。”累斯特爵士为了驳斥这句废话,气愤地在石板上写道:“我没有睡着。”

因此,伏龙妮亚不得不把床边那张椅子让给老管家,在稍远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同时还表示同情似的叹着气。累斯特爵士望着窗外的雨雪,倾听着他一直在盼望的夫人回来时的脚步声。这位老管家仿佛是从古色古香的画框里走出来的人物,侍候着一位快要被召唤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德洛克;这会儿在她的耳朵听来,这片静寂似乎响彻着她那句话的回声:“那该由谁来告诉他呢!”

今天早晨,德洛克爵士曾经叫人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样打扮就算过得去了。他用枕头把身子垫高一些,灰白的头发梳得和平常一样,身上的亚麻布衬衫也弄得整整齐齐,而且还罩上一件很体面的睡衣。他那带柄的单眼镜和怀表都在手边,随时可以拿到。他认为,他必须尽可能装出镇静的样子,尽可能保持常态——这样做也许不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尊严,而是为了夫人。女人是欢喜说话的,伏龙妮亚虽然是德洛克家的人,但也不例外。累斯特爵士把她留下来,显然是为了不让她到别处去乱说。目前,累斯特爵士病得很厉害,但他还是极其英勇地抵抗着身心两方面的苦痛。

美丽的伏龙妮亚和那些快活的姑娘一样,只要不说话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就有被“无聊”这个恶魔抓去的危险,因此,不久以后,她就毫不掩饰地一再打着哈欠,预示着那个恶魔的到来。伏龙妮亚觉得要想避免打哈欠,除了跟人聊天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于是,就在朗斯威尔太太面前夸奖她的儿子。伏龙妮亚说,她见过许多身材魁梧的男子,而朗斯威尔太太的儿子肯定是属于这一类的;她认为,他那种军人的英勇气概也很像她所喜欢的一个近卫骑兵——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她非常爱那个人,他真叫人喜欢,后来在滑铁卢壮烈牺牲了。

累斯特爵士听到这番赞扬,感到非常奇怪,他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东张西望;于是,朗斯威尔太太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德洛克小姐说的不是我的大儿子,累斯特爵士,她是说我的小儿子。我找到他了。他回来了。”

累斯特爵士发出一个刺耳的喊声,打破了沉默。“乔治吗?你的儿子乔治回来了,朗斯威尔太太?”

老管家擦干眼泪说:“是的,累斯特爵士。感谢上帝,他回来了。”

一个失踪的人现在找到了,一个长期离家的人现在回来了,那么,累斯特爵士是不是认为,这正足以说明他的希望不会落空呢?他是不是在想:“我有钱有势,难道不能平安无事地把她找回来?要知道,她离家的时间只有几小时,而这个人离家的时间却有许多年了!”

现在求他不要说话是没有用处的;他已经决定要说话,而且也真的说起来了。他的声音含混不清,不过还勉强听得懂。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朗斯威尔太太?”

“他不过是昨天才回来,累斯特爵士,我不知道您的身体怎么样,好不好拿这种事情来打扰您。”

先不谈他们两人说的这番话,那个轻率的伏龙妮亚这时忽然轻轻尖叫了一声,原来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答应过不让别人知道他是朗斯威尔太太的儿子,想起了她刚才不应当谈这件事情。不过,朗斯威尔太太倒是热情洋溢地申辩说,她本来是打算等累斯特爵士稍微好一点就告诉他的。

“你的儿子乔治在哪里呢,朗斯威尔太太?”累斯特爵士问道。

朗斯威尔太太看见他丝毫不顾大夫的嘱咐,感到非常吃惊,便回答说,她儿子在伦敦城里。

“在伦敦的什么地方?”

朗斯威尔太太不得不承认,她儿子就在这个公馆里。

“把他带到我房间里来。马上把他带来。”

老太太只好去把儿子叫来。累斯特爵士费了很大的力气,稍微理了理衣服,好接见她的儿子。这以后,他又望着窗外飘落的雨雪,倾听着夫人回来时的脚步声。仆人曾经在街上撒了许多稻草,免得车马和行人经过时传来嘈杂的声音,所以说不定他还没有听见车轮声,夫人就可能来到门口哩。

老管家在她那当过骑兵的儿子陪同下,回到屋里来的时候,累斯特爵士就是这样躺着,显然已经忘记了这件刚刚使他感到惊异的小事了。乔治先生轻轻走到床前,鞠了一躬,挺起胸膛站在那里;他满脸通红,出自内心地感到惭愧。

“我的天啊,真是乔治·朗斯威尔!”累斯特爵士喊道。“你还记得我吗,乔治?”

骑兵必须看着累斯特爵士,并把含混不清的声音一个一个地区分开,才能明白累斯特爵士说的话,不过,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妈妈也给了他一点提示,他便答道:

“累斯特爵士,我要是不记得您,我的记性就太坏了。”

“我一看到你,乔治·朗斯威尔,”累斯特爵士很吃力地说道,“我就想起切斯尼山庄的那个小伙子——我记得很清楚——非常清楚。”

他看着骑兵,直到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才掉过头去,依旧望着窗外的雨雪。

“累斯特爵士,”骑兵说道,“请问您,愿意让我把您扶起来吗?累斯特爵士,如果您允许我把您挪一挪的话,您可以躺得更舒服一些。”

“好吧,乔治·朗斯威尔,如果你愿意的话。”

骑兵像抱小孩似的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把他提起来,放下去,让他更容易看到窗外。“谢谢你。你很像你母亲那样体贴人,”累斯特爵士说,“你还很有力气哩。谢谢你。”

累斯特爵士打了个手势,叫乔治不要走开,乔治默默地站在床前,等着累斯特爵士说话。

“你当初为什么不让人知道你的消息呢?”累斯特爵士过了好一阵才提出这个问题。

“说实在话,累斯特爵士,我没什么可吹嘘的,要不是因为您身体不好——我希望您很快就能恢复健康——我还是希望大家都不知道我的消息才好。我所以要这样做,那当然是要解释的,不过,我就是不说,那也很容易猜出来,再说,现在解释也不合适,而且我自己也觉得不大光彩。不论对什么事情,人人都会有一套看法,不过,累斯特爵士,我要是说我没什么可吹嘘的,大家恐怕都会同意吧。”

“我听说你是个军人,”累斯特爵士问道,“而且是个忠心耿耿的军人。”

乔治像军人那样向他鞠了一躬。“关于这一点,累斯特爵士,我确实是遵守纪律、恪尽职责的,不过,我做的也就是这一点了。”

“乔治·朗斯威尔,”累斯特爵士一边说,一边很注意地看着他,“你看得出我的身体很不好吧。”

“我听到和看到您身体这样不好,心里很难过,累斯特爵士。”

“我相信你一定很难过。不过,我除了旧病复发以外,还突然中风了。手脚不灵便——”他很吃力地用手摸了摸下肢,“话也说不清楚——”又用手摸了摸嘴唇。

乔治做出表示同意和同情的样子,又鞠了一躬。当年,他们两人都很年轻(乔治比累斯特爵士年轻很多),在切斯尼山庄也是这样彼此看着,而现在,两人眼前又浮现出这些情景,不禁大为感动。

累斯特爵士显然是决定要把心里的话按照他平时的方式说出来,所以他不等沉默下去,就想从靠着的枕头堆中把身子抬高一点。乔治看到了这个动作,又过去把他抱起来,放下时,高低也都按照他的意思。“谢谢你,乔治。你简直是我的左右手。乔治,当年在切斯尼山庄,你常常替我拿着备用的猎枪。在目前这种奇怪的情况下,我对你感到很亲切,非常亲切。”乔治把累斯特爵士抱起来的时候,把他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时,累斯特爵士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慢慢地把手抽回去。

“关于中风的事情,我还要说几句话,”过了一会,他又接着说,“这一回,不幸得很,我恰好在和夫人发生小误会的时候中了风。我并不是说我和夫人之间有什么不和(因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情),而是说我们在某些只和我们两人有关系的事情上发生了误会,因此,夫人暂时离开了我。她认为有必要出去旅行一次——我相信她不久就会回来。伏龙妮亚,我说的话听得清楚吗?我说的时候也觉得没有把握。”

伏龙妮亚完全懂得他的意思,说实在的,他讲得的确很清楚,这在一分钟以前简直是不能设想的。他脸上那种焦急和痛苦的表情,说明他说话时费了多大的力气。只有那种坚定不移的毅力才能使他说得这么清楚。

“因此,伏龙妮亚,我想当着你的面,当着朗斯威尔太太的面(她是我的老管家和朋友,诚实可靠、忠心耿耿,这是没有人怀疑的),当着她儿子乔治的面(他这一次来使我亲切地想起我在切斯尼山庄的祖居度过的青春)——当着你们三个人的面说:尽管我希望能好起来,但万一我再中风,万一我一病不起,万一我失去了说话和写字的能力——”

他们三个人都在恭敬地听着:老管家默默地流着泪;伏龙妮亚非常激动,双颊现出鲜艳的红晕;骑兵则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微微低着头。

“因此,我想请你们大家作证——从你这里开始,伏龙妮亚——在你们面前表示,我和夫人的关系始终如一。我对她没有什么可以抱怨。我一直都非常爱她,现在也还是这样。你们要把这些告诉她,告诉所有的人。如果你们说得不够完全,那就是故意欺瞒我。”

伏龙妮亚战战兢兢地表示,她一定不折不扣地按照他的嘱咐去做。

“夫人同她周围那些最高贵的人比起来,也还是显得地位太高,容貌太漂亮,学识太好,而且在许多方面都远远超过他们,因此,我敢说,她难免有些敌人和诽谤者。你们应该把我对你们说的话转告他们,让他们知道我现在头脑健全,记忆完好,神志清醒,我为夫人所作的一切安排,一概照旧,绝不撤销。我送给夫人的东西,绝不收回。我和夫人的关系是始终如一的,我为了夫人的利益和幸福而采取的行动,绝不更改——实际上你们也看得出来,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是完全有权这样做的。”

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要是在别的时候,很可能是滑稽可笑的(就像他以前常说的话那样),但这会儿听起来却严肃而动人。他那崇高的真挚感情,他那忠于爱情的情操,他那奋不顾身地捍卫她的行为,以及那为了她而忘掉自己的委屈和尊严的态度,都是非常可敬的、真诚的和具有丈夫气概的。通过这些光芒四射的品质,我们既可以看到最普通的工匠的可敬之处,也可以看到高贵的绅士身上的可敬之处。从这一角度来看,尘世上的这两种人,都是怀着同样抱负,升到同样的高度,闪着同样的光芒。

累斯特爵士经过这番努力以后,感到疲乏不堪,便闭上眼睛;他的头又枕在枕头上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注意窗外的天气,倾听着那些透过紧闭的门窗传来的低沉的声音。骑兵不时为他做些小事情,而他也表示乐意接受,这样一来,骑兵便成了他眼前不可缺少的人。谁也没有提过这一点,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骑兵往后退了一两步,免得妨碍爵士的视线,像站岗似的站在他母亲的椅子后边。

白昼渐渐消逝;这时,外面的迷雾和那由雪花化成的雨雪,使天气显得越发阴沉,而壁炉映在四壁和家具上的火光,也开始显得更加明亮。暮色越来越深沉了;大街上点起了明亮的煤气灯。顽强的油灯还是毫不退让;它们的生命泉源正处在半冻半化的状态中,它们就像出了水的鱼急得张大嘴喘气那样,忽闪忽闪地发着亮光。上流社会的人不断乘着马车隆隆驰过铺了草的大街,到这里拉拉门铃,打听消息,这时候也开始回家,开始换衣服,吃晚饭,而且还像前面说的那样,用最时兴的姿态、字眼和语调,谈论他们那位亲爱的朋友。

这时候,累斯特爵士的情况更糟了,他变得焦急不安,万分痛苦。伏龙妮亚似乎生来就喜欢做那些招人讨厌的事:她点了一支蜡烛,累斯特爵士马上就叫她弄灭,因为天还不算黑哩。事实上,这时已经很黑了,恐怕这一夜也不过如此。过了一会儿,她又试了一下。别点!把它弄灭了。天还不算黑。

老管家头一个猜到,他原来是硬要自己相信天还没有黑这样一个假象。

“亲爱的累斯特爵士,您是我可敬的主人,”她轻轻地说道,“为了您的身体,也为了尽到我的责任,我不得不冒昧地请求您,不要这样孤独地躺在黑屋子里,这样听着、等着,耗费时间。让我来拉上窗帘,点上蜡烛,想法子让您更舒服一点。教堂的钟反正是要敲打时刻的,累斯特爵士,夜晚反正是要过去的。夫人也反正是要回来的。”

“我知道,朗斯威尔太太,不过,我身体很弱——而布克特先生离开的时间又很长了。”

“还不算太长,累斯特爵士。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哩。”

“不过,二十四小时就是很长的时间了。噢,的确是很长的时间!”

他说话的时候叹了一口气,使她心痛如绞。

她知道,这会儿点上明亮的灯照着他,恐怕不是时候,她觉得他的眼泪太神圣了,连她都不能看。因此,她不声不响在黑暗中望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起来走动,一会儿拨拨炉火,一会儿又站在黑暗的窗户旁边,望着窗外。他终于恢复了自制力,对她说:“你说得对,朗斯威尔太太,承认事实并没有坏处。时间已经晚了,他们还没有回来。点灯吧!”点上了灯,拉好了窗帘以后,他就不能看窗外的天气,而只能用耳朵去听了。

他们发现,累斯特爵士虽然情绪很低,身体很弱,但只要有人悄悄地装着到夫人的房间去看看炉火,回来说一切都为夫人准备好了,他就露出喜悦的神色。这虽然是个蹩脚的托词,但他看到人们都在盼望夫人回来,也就感到还有一线希望。

这时已是午夜时分,一切还是显得那样空虚。大街上过往的马车很少,这一带地方深夜里也没有其他的声音,除非是有个喝醉酒的人,喜欢到处游荡,闯到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来,在人行道上大喊大叫。这个冬夜万籁俱寂,静得一点声音也听不见,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这样的夜晚,如果从远处传来一点点声音,那就像黑暗中闪现的微弱的火光一样,转眼就会消逝,而周围的世界也显得比刚才还要寂静。

那群仆人被打发去睡觉了,他们倒是很愿意去的,因为昨夜整宿都没有睡;只有朗斯威尔太太和乔治在累斯特爵士的房间里守着。夜神步履缓慢,或者说在两三点的时候,简直是停步不前了;母子俩就是这时发现累斯特爵士焦急不安,想要知道天气到底怎么样,因为他现在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了。乔治本来就是每隔半小时到夫人那套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去看看的,从现在起,更是每次都多走几步到门厅去看一看,回来时总把那最坏的天气尽可能说得好一些,因为雨雪还在不停地下,连铺石的人行道上都积着没膝深的、又有冰块又有污雪的烂泥。

伏龙妮亚的房间就在楼上的一个偏僻的楼梯口上,也就是过了那段雕花和镀金的楼梯第二个转弯的地方;那是一间本家兄弟住的房间,里面挂着一幅未完成的累斯特爵士画像,由于画得太难看而被贬到这个地方来;从这里,白天可以望见一个很有气派的庭院,庭院里的灌木都枯萎了,很像洪水泛滥前某种红茶树。伏龙妮亚这时就坐在这房间里,心里想到许多可怕的事情。她最害怕的一件是,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一旦累斯特爵士“出了什么事情”,她那笔小小的收入怎么办呢。就这个意思来说,所谓出了什么事情,只可能指一件事情,那就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从男爵的知觉最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伏龙妮亚由于想到这许多可怕的事情,便觉得不能在自己房间里睡觉,或者在自己房间里烤火,而只能用一条奇大无比的头巾把漂亮的脑袋扎起来,用缎子做的梳妆衣把漂亮的身子裹好,像个幽灵似的在公馆里走来走去,特别是到那套为一个尚未归来的人准备的温暖而豪华的房间里去转一转。深夜里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走动是不堪设想的,于是,伏龙妮亚就叫她的侍女来陪她。她的侍女为了这个缘故,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她浑身发冷,睡意蒙眬,再加上本来是打算给一个每年收入至少有一万英镑的人当侍女的,但迫于环境,只好给这种人的亲戚当了侍女,那么她现在自然是不会给人好脸色看了。

不过,那位骑兵在巡逻时倒是每到一定时间总要来这套房间看一看的,这使主仆两人都觉得既有人保护,又有人作陪,所以都很欢迎他到这里来。她们每次听见骑兵从远处走来,就振作一下,整容以待;而在其他时候,她们不是陷入忘乎所以的状态,就是尖酸刻薄地争论起来,说什么德洛克小姐那样子把脚架在炉围上坐着,要不是被她这守护神似的侍女搭救起来(这使她非常不高兴),会不会一头栽到炉火里去?

“累斯特爵士怎么样了,乔治先生?”伏龙妮亚一边问,一边整了整头巾。

“嗯,累斯特爵士还是那样子,小姐。他心情很坏,身体也很弱,有时候甚至还说梦话。”

“他问起我了吗?”伏龙妮亚温柔地问道。

“嗯,没有,我想没有吧,小姐。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听到他问起您。”

“这段时间可真叫人难受啊,乔治先生。”

“可不是吗,小姐。您去睡觉好不好?”

“德洛克小姐,您要是去睡觉,那就太好了,”那个侍女引用乔治先生的话刻薄地说道。

可是伏龙妮亚答道,不行!不行!累斯特爵士可能要叫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她去。“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而她又不在场,那她一定永远不能原谅自己。那个侍女提出一个问题:既然伏龙妮亚自己的房间离累斯特爵士的房间近一些,怎么能说在场就是指在夫人的房间,而不是指在她自己的房间呢,但是,伏龙妮亚避而不谈这个问题,只是坚决地表示,她一定得在场才行。伏龙妮亚还进一步夸耀自己的功劳,说她从来没有“闭过一只眼睛”——好像她有二三十只眼睛似的——尽管这种说法很难符合事实,因为在过去的五分钟里,她显然是睁着两只眼睛的。

但是,到了凌晨四点钟,一切还是显得那样空虚,伏龙妮亚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却开始削弱了,或者说开始加强了,因为她现在认为,明天可能有许多事情等她去办,她有责任做好准备;因此,事实上不论她多么想在场,都不得不做出自我牺牲,离开这个房间。因此,当那个骑兵下一次来对她说:“您去睡觉好不好?”同时那个侍女也比刚才更刻薄地说:“德洛克小姐,您要是去睡觉,那就太好了!”她就顺从地站起来说:“你们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

乔治先生显然认为,最好是扶着她,把她送回那间给本家兄弟住的房间去,那个侍女也显然认为,最好是少讲虚礼,赶快把她弄到床上去睡。于是,他们就这样做了;现在,那个骑兵在巡逻的时候,整个公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走动了。

天气没有好转。从门廊上、屋檐上、栏杆上,从每一根柱子或每一个突出的地方都有融化的雪水滴下来。雪水好像要寻找藏身的地方,偷偷地爬到大门的门楣里面——甚至爬到门楣下面,落到窗角里,落到每一条隐蔽的裂缝和罅隙里,在那里消失不见了。雪还在下,落在屋顶上,落在天窗上,甚至渗过天窗,像鬼道的脚步声那样有节奏,滴沥、滴沥、滴沥,落在下面的石板地上。

那个骑兵曾经在切斯尼山庄呆过,倒不觉得这有什么新鲜,不过,当他举着蜡烛,登上楼梯,穿过一个个大房间,在这又豪华又冷落的大公馆里走动的时候,不禁想起了种种往事。他想起了最近几个星期遇到的一些幸与不幸的事,想起了在乡村里度过的童年,想起了经过中间这段流浪生涯以后,他生活中的两个阶段又奇怪地衔接在一起;接着他又想起了那个被人谋杀的律师,那律师的形象他还记得清清楚楚;想起了那个离开这套房间的女人,那女人的衣物依然如故,说明她不久以前还在这里;想起了楼上那位德洛克家的一家之主,想起了那句预兆不祥的话——“那该由谁来告诉他呢?”他到处看看,心里想会不会看到什么东西,要试一试他的勇气,要他走上前去,伸手去抓,然后证明那只是一种幻觉。但是,一切还是显得那样空虚,就像他每次望着那座大楼梯时看到楼上楼下那片黑暗一样空虚;就像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一样空虚。

“一切都照样布置好了吗,乔治·朗斯威尔?”

“都布置妥当了,累斯特爵士。”

“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吗?”

骑兵摇了摇头。

“是不是可能有什么信件没注意到?”

可是,累斯特爵士知道根本没有这种可能性,所以也没有等对方回答,便把头低下来了。

正像累斯特爵士在几个钟头以前心里想的那样,乔治·朗斯威尔对他一点也不陌生,在漫长的寂静的冬夜里,乔治有好几次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得更舒服一些;同样地,乔治对他那没有说出口的希望也很了解,所以,等那姗姗来迟的曙光刚一显现,乔治就把蜡烛弄灭,把窗帘拉开。白昼像幽灵似的出现了。白昼是那样寒冷、惨淡、阴暗,未到之前,先射出一道死灰色的光线,好像在大声警告:“你们这些守夜的人,看看我给你们带来什么!那该由谁来告诉他呢?”

* * *

(1) 指雪花。

(2) 根据英国法律,贵族离婚须向上院提出,由议员们讨论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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